满天云雾

武藏直至入夜之后才踅回正觉寺。那是孤零零搭在荒野中的一间茅屋,事实上只是一间草庵;但在当时的长崎,却是独一无二的佛门坛场。

住持道智和尚是六十岁开外的老僧,与武藏在京都认识而成知交。

“一向宗”本来可以娶妻成室,但道智一直独身,只与一个哑巴用人一同过活。

“游兴这样好,等着你吃饭哪!”

道智和尚亲自端出酒菜,款待武藏。当时的长崎市民,差不多全信了天主,这寺里的檀越,真是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可是道智和尚还是坚强地守着这唯一的佛门坛场。

海风拂过草丛,从窗户流泻进来。饭后,武藏拿出白天所买的唐墨和毛笔。

“和尚,你看这锭墨怎么样?”

“唷,这是唐墨,好俊的东西。不过你去买墨倒真是难得的。”

“我想绘画玩儿……”

“绘画?那更奇了。”

“只不过是外行人涂鸦画几笔,打发时间罢了。”

“原是呀,只不过是外行人涂鸦画几笔,打发时间罢了。”

“不,现在不成。我只在好像会有什么时候用到它,经过唐人店时顺便去买了一支。”

“哦,这样,那也好。对佛家,我也希望你这样——总有一天会产生信心,这样想便好。”

“哦,这个……当然我没有怀疑神佛的存在,但委身神佛,在我这一生怕是难做到了。我是被诅咒的,有时且与神佛为敌。”

“与神佛为敌?那倒有趣。”

道智和尚微笑着,他对任何事都是逆来顺受的。

“听说——”

道智和尚换了话题。

“昨天晚上,城里有好多人被杀。”

“和尚,说老实话,我也杀了四人。是到这里时,半路上,为了自卫,没奈何哪……”

“噢。也好也好,那也好!你走的原是这条路……”

“和尚,也许还得多杀几个哪。”

“杀吧。我倒也想看看你的手段。”

在南蛮码头闲步时,武藏感到层层的剑气裹住了自己的四面,如虹斗志便随之涌上来。

可是,奇怪的是到了唐人店前看见笔墨时,偶尔想起绘画。而且同时,小仓悠姬的模样儿如影般浮上眼帘。

道智和尚又换了话题。

“武爷,记得曾有一位妇人苦苦地恋慕着你。”

他指的是阿通。道智和尚原是西本愿寺的知客僧。当时的武士中稍有头脑的,为了修身潜性,经常与各宗派的高僧交往,或研茶道,或谈禅理,也是那时候的一种风尚。在京都时,武藏也同很多僧侣为友,道智正是其中一人,所以知道阿通对武藏的哀恋。

瞑目沉默了一会儿,武藏的脸上闪过一瞬的苦恼。

“她在备后鞆津养病。我们两人终须走各自不同的两条路,现在不提也罢。”

“是的,是的,那也无可奈何。”

“和尚!”武藏突然端容叫道。

“我在这里,怕会给你带来麻烦。一个视我为深仇大敌的人,与这里的武士结伙要取我的性命,似乎非取我命不可,而且竟是意外的势盛……不,一股难以预料的杀气,正充塞着这个城市。我想就此告辞了。”

“哈哈哈,这点不必顾虑。”

道智和尚若无其事地坦然说:“武爷,袭击的目标不只在你哪!小庵曾两次被暴徒突击、纵火……”

“你说的暴徒是——”

“城里天主教的喽啰啊!别处是佛教徒捣毁天主教堂,这里却正相反。他们视这里是耶稣的圣地,而我们则是秽蔑圣地的异教徒,哈哈,哈哈哈……”

“原来如此。”

“异国的火焰正逼近这里而来,像武爷你,正是异国剑尖所指的目标。唉,等着看吧,很快便分晓了。”

道智和尚正激昂地说着,外面有了脚步的声音。

“道智师!”

“是座头1 吗?稀客早回来了,快请进来相见!”

门开处,进来一人。

“啊,琵琶法师!”武藏不觉低声叫道。

“嗨嗨嗨,真的回来了。武爷,昨天请恕唐突,想不到您与道智师竟是旧识……”

是在火见岭上分手的那位敏感的琵琶法师,边说着,便向武藏叩头行礼。

“昨天多承见告,幸好托庇无事,便到和尚这里来了。法师与和尚亲近,竟也出乎我的意料。”

“武爷,你刚出去,他便来了。我再给你们介绍一下吧,我们这里称琵琶法师为座头,这一位是庄头田原森都,原是天主教的魁首,现在一变而成天主教翻筋斗的始祖,好有趣的人物。”道智和尚笑嘻嘻地说。

据说:正觉寺原来名叫三寿庵,是天主教的寺院。骤听时也许觉得这庵名有点不伦不类,但天主教传入日本已有六十三年历史,拥有信徒八十万人,已经相当日本化了,所以有了这样的寺名。

三寿庵的院主,是长崎天主教大亨,座头田原森都。

庆长十二年五月初五, 三寿庵里突然来了一个老僧。那个时期,佛教与天主教之间的论战盛行。当时,老僧与森都两人,辩论了三天两晚。到了第三天深夜,正在激辩之中,森都突然一声怪叫,“啪”地翻身倒地,打起滚来。好半天才挣扎着起来,他说:“是我错了!天主教是邪教,佛教才是正宗。从今天起,我决心皈依佛门。”

就这样转宗佛教,做了佛门弟子。

1 座头:盲音乐师的尊称,相当于我国春秋时代的“太师”;又法师首座亦尊称“座头”。——译者注

当时的老僧,就是今日的道智和尚。次日,森都把三寿庵让给了道智,飘然离开长崎,登上茫茫的旅程。这就是道智说的,天主教翻筋斗的始祖。据说后来有许多天主教徒都陆续改入了佛门。

天主教的寺院三寿庵从此改名正觉寺,成了“一向宗”的坛场。这以后,城里天主教暴徒曾几次前来骚扰,并纵火两次。

道智和尚出身九州的名门,肥前的领主龙造寺一族,后为有马家养子,曾随加藤清正出征朝鲜,屡建军功。俗名有马伊贺守道知,出家后改名道智,入京都西本愿寺为僧,也是一个峥嵘人物。座头森都过了几年的放浪生活,因家康当面嘱咐,接受了劝喻天主教徒的任命。这次他再度出现在正觉寺,谈话间提起武藏。

“啊,那人我也碰到的。”

“他到我这里之前像杀了人,而且昨夜好多处在厮杀,死了不少人。”

“事出有因,必定有什么大事在酝酿着,待我进城打听了来。”

刚才他就是从城里回来的。

森都卸下背上琵琶,放在一旁。

“道智师,这下清楚了。真是一大**。荷兰国王呈书家康公,以这呈递书简使节为中心,荷兰一边的浪人团和西班牙一边的天主教武士团势成对立,还有一个叫鸭甚内的诡秘人物,率领城内武坛的剑士参与其间,而且一致以这位武藏先生为敌对目标。”

“唉唉,对,武爷!”道智和尚骇然叫道。

“那个叫甚内的对我仇恨甚深,这些想必是他的策划。但倒也有趣得紧,像和尚刚才说的,异国的剑锋,武藏等着见识见识。”武藏若无其事地坦然说道。

那天深夜,黑漆一般的昏暗里,黑头巾、黑装束的十六个武士,远远地围住正觉寺,踏着如麻乱草逼近前来。

他们进了篱笆,紧靠着前后门包围过来。

虽说是寺院,只是仅有一椽的小庵,早已灯火全熄、暗无人声了。

这时,站在前门的一人,突然高声叫道:“宫本武藏滚出来!”

随着这一声喊,一众人大刀出鞘、严阵以待。庵中寂然,没有回答。

“宫本武藏!道智和尚!座头森都!快滚出来……”

“何人呼唤?所为何事?”

回答的声音竟逼近门后,一众愕然后退一步,举起手中的大刀。

同时门户洞开,人随声出。等在门边的两把白刃,从左右一齐劈落。“铿锵”一声,黑暗中散开一阵火光。

“啊呀!”

“唉唉!”

随着两声惨叫,从左右扑上来的两人,同时仰面倒地。在这两人之间,远行装束的武藏,手提双刀,静静地站在当地。

“什么人?报上名来!”

声音低沉,但锋利如剑,震人胸膈。

“我们是天主教武士团,以主之名,来诛汝天主教之敌、杀人鬼武藏!”

他们围成半圆,向武藏逼近。

“什么,天主教武士团?西班牙人的爪牙!”

“非也,我们不是西班牙人的爪牙,是主的使徒。”

“主的使徒?为什么要来送死?”

“这贼徒,居然亵渎上帝!兄弟们,一齐上!”

一个人从正面举刀扑来。武藏用小刀轻轻一挑,右手长刀迎头而下,砍进了对方的肩膀。

“脓包,还是叫你的上帝前来吧!”

武藏口中毒骂,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这次作战的对手,是世界上的强国西班牙。既然帮着西班牙人,虽是上帝,仍是敌人。

道智和尚手中擎着烛台从门口出来。他的背后站着森都。

“唉,可怜,可怜……不要再同这人作对了。对这一位,你们再来个百把人,还是枉然。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道智眨着眼,举起左手。

“各位听我一言!趁此觉醒,皈依正法。我森都给各位开路。”森都也大声喊道。

“说什么呓语!大,大,大家一齐上!”

剩下的十数人,疯狂地扑向武藏。

他们望着唯一的目标——武藏,团团转动着。同时,黑暗中闪过一道白光向武藏袭击,可惜功夫悬殊太甚了。在武藏的眼中,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看得清清楚楚,是太舒缓了。他用左手格、挑,右手斩、劈,前后左右进退自如,瞬间把那些狂热的天主武士劈倒在篱笆之外。

甚内躲在荒草丛中,一直凝神望着这场恶斗。武藏的眼光像萤火一样冷峭,甚内的两眼也同样燃着火焰。

甚内最初的战略,因着武藏的明智而粉碎了。他操纵着这如水与油永远不能融合的两派武士。

“先除武藏!”

甚内向荷兰一边的密探岸孙六这样献策,而把呈递荷兰王国书的商领亨特力克·蒲尔瓦的登陆日子给延迟下来了。

同时他又向天主教武士团做同样的游说,使他们把主力集中于扑灭武藏。另外,他又掌握了在长崎设坛授徒的剑客——新桥的霞右太卫门、深堀的雷电十五郎及其子源太郎。不过,要这水火相克的两派同时去袭击武藏,却无两全其美的方法。

于是他便运用狠毒如蛇的才智,煽动天主教武士团去打了头阵。

可怜这些时代的牺牲者,不上半刻便被武藏追杀殆尽了。与西班牙作战——最初他是这样想的;但愈杀,武藏的头脑愈清醒,终于透彻如镜、一尘不染了。他的脑海中,映出来曾在京都见过、近日已渐模糊的地球仪,而竟如此鲜明。在那地球仪的一角,从西班牙的地图上发射出如电的杀气,直传到武藏的剑上。而在它的背后,武藏觉得潜在着异国之神。武藏的剑尖,像直对着异国的“上帝”似的。像武藏这样,以探究剑术为人生无上妙谛的人,决战本身就是神,就是得以穷彻上帝真相的变相的修道。

这时,突然刮起一阵野风,呼啸于荒原蔓草之间。

“武藏!可以罢手了……”

道智和尚擎着被风吹熄烛火的烛台,从他的身后高声喊着。这时,武藏矮身一纵,一左一右,又劈倒了两个武士。

“放!”

不知什么人,这样叫了一声。

与这一声同时,一阵烟火的气味冲进武藏的鼻子。距他二十多步的树下,站在人高的荒草丛中,铃姑正用短铳瞄准着武藏。

拿着短铳的铃姑背后,迈德勒斯船长半弯着腰,瞪着武藏。武藏像一座石碑似的,兀立不动。

“机不可失!”铃姑的热血沸腾了。

“我这一弹,贯穿武藏的心脏!”类似陶醉的欣悦,一刹那间闪过铃姑的脑际。

铃姑用全力扣下扳机。“轰”的一声,短铳喷吐出一缕红光。武藏应声扑地。但随即蹴然跃起,舞动手中双刀,飘然落在铃姑面前。

两人的距离咫尺之近,武藏敏锐的耳中好像明明白白听见铃姑起伏的心脏跳动。

“啊——呀!”

铃姑被吓得呆呆地钉在地上。但她很快地回复意识,强自镇定。渐渐地,她的眼中燃起仇恨的烈焰。

“武藏,杀夫之仇!我是佐佐木小次郎之妻铃姑呀!”

“什么!小次郎的……”

“好吧,你杀,杀死我吧!”

铃姑走近一步,武藏后退……

同时,一缕白光自旁闪出,直取武藏的腰眼。

“噢——呀!”

武藏用小刀回手一撩,眼见一条黑影蓦地后跃。

“你这异客,可是西班牙人?”

“然也,为正义助铃小姐一臂之力。我乃西班牙第一流剑士,迈德勒斯的便是。看剑!”

“这倒有趣。”

武藏小刀护前,大刀紧身,凝神而视。迈德勒斯用的是西洋剑术的架势,右脚踏前,左脚后引,俯倾着上身。他左手平肩向后伸出,右手上的白刃闪闪发光;他的右腕微侧,剑尖直指着武藏的心脏。

步步逼近过来的迈德勒斯,像闪电般向前刺来。武藏用小刀轻挑长剑,乘机一跃,大刀也跟着迎头砍下。

迈德勒斯疾如流星般向后跃退,随即霎时反击。武藏旁跃避过。迈德勒斯紧接着又是一剑。这次武藏轻轻后跃。迈德勒斯的剑,游蛇般紧追不舍。武藏虚晃一刀。迈德勒斯乘势大吼一声,望着武藏左右两刀交叉而成八字的胸前,一剑刺进。

说时迟那时快,武藏的大刀从斜刺里横扫而过。

“啊呀!”

迈德勒斯一声惨呼,长剑脱手落地。而在他那前俯的上身,恰在颈处,武藏的大刀不偏不倚地砍下了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