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齿

夜深人静,往池心移动的火把和映在水面上的倒影,从远处看来,宛如两只火鸳鸯在水面上游动。

阿通首先发现了火把。

“啊!不好,有人来了。”

又八露出一副狼狈相,他抓紧捆绑阿通的绳子,惊得喊出了声。做了坏事的人最怕遇到突发事故,又八现在就是这种心情,惴惴不安啊!

“怎么办?对了,到这里来,快点过来。”

在池塘边,有一座被杨柳掩映着的祈雨堂。当地的百姓也不知道里面供奉的是哪路神仙,只知道夏天天旱的时候,只要到这里来求雨,那么雨云就会从驹岳山飘到野妇池上,然后降下滋养万物的甘霖。

“我不去!”

阿通蹲在那里,死活不动。

又八用力将她拽到祈雨堂的屋后,然后开始严厉地责骂她。

阿通双手被绑,动弹不得,要不然真想与又八拼个你死我活。她现在特想跳到池塘里,淹死之后,变成一条缠在杨柳上的大蟒蛇,一口将眼前这个卑鄙的男人吞下去。唉,这一切都只能是想想,她现在是什么也做不了啊!

“给我站起来!”

又八手上拿着柳条抽打阿通的背。

又八越打,阿通越决绝,反倒希望又八再狠一些,要是能把自己打死,那就再好不过了!阿通一言不发,拿眼睛瞪着又八的脸。这气势让又八也软了下去,语气缓和了一些:“喂,你快走啊!”

阿通依然赖在地上不起身,这下又八又火了,他猛地用单手抓起阿通的衣领:“我看你走不走!”

又八拖拽着阿通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当阿通要向池中的小船呼救时,又八立刻用手捂住她的嘴,然后把她扛起来,像扔小鸡一样扔到了祈雨堂里。

又八将脸贴在格子门上,观察着火把的一举一动。小船渐行渐远,在离祈雨堂两百米的地方,拐入了池尻河,然后火把的火光就渐渐地消逝在苍茫的夜色中。

“……啊!这下好了!”

又八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但心情尚未平静。

阿通人虽在自己手上,但她的心却另有所属。又八这一晚上深切体会到了拖着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走路是多么辛苦了。

如果强奸阿通,强行将她占为己有的话,那阿通肯定会以死相逼,说不定会咬舌自尽。又八从小就熟悉阿通的性子,所以不敢贸然行事。

“绝对不能让她死!”

此刻,盲目的冲动以及沸腾的性欲正在折磨着又八。

“为什么如今她那么讨厌我,而那么爱慕武藏呢?在这之前,我们俩在她心中的位置可是正好相反的啊!”

又八不得其解。他一直深信自己要比武藏更受女孩子欢迎——尤其是和阿甲,以及一干女孩子交往之后,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他坚信,一定是武藏为了**阿通而不择手段,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说自己的坏话,结果阿通变得那么讨厌自己了。

武藏如此蛇蝎心肠,见面的时候却花言巧语地和自己聊友谊情深——(看来我还是太单纯了,又被武藏给骗了!竟然还被他的那番虚情假意感动得落泪,真是丢死人了……)又八倚在格子门上,想起了佐佐木小次郎在妓院内对自己的忠告。

又八现在有些明白了,佐佐木小次郎当时所言虽然逆耳,可是句句都是忠言啊!

他说自己人太好,所以容易被骗,说武藏肚子里是一肚子坏水,还打比方说:“连你屁股上的毛都被武藏给拔去了!”

现在想来,当时他的话语真是贴切,句句一针见血。

同时,又八对武藏的认识也大为改观。以前,无论两人之间发生多么大的变故,友情都能够恢复如初。可是这次,又八对武藏却是憎恶至极。

“武藏竟然如此对我……”

又八深深地咬着嘴唇,内心深处涌起对武藏的诅咒。

又八比较感性,要比常人更加爱恨分明。虽然有时候,他会在内心深处强烈地诅咒某个人,但却不会永远怀恨在心。

然而经过这件事之后,又八却对武藏产生了无尽的仇恨,甚至把他的祖宗八代也一并怀恨在心。又八和武藏从小一起长大,为何会结下如此深的仇怨呢?

因为在又八心中,武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以前,每当武藏遇见自己,都会说一番大理论,什么认真做人,发奋图强啦,什么携手并肩,出人头地啦。现在想想,真是觉得恶心。

每当想到自己竟然被武藏的一番花言巧语骗得眼泪直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太老实了,结果被武藏玩弄于股掌之间。又八想到这里,更是悔恨交加,血脉偾张。

(世间所谓的善人,其实都是武藏那样的伪君子。你们都这样了,也别怪我学你们。我一定奋发图强,早日抛掉单纯,迈入你们的行列。

说我是坏人,那也没什么,反正大家都一样。即使耗尽一生,我也要阻止那浑蛋出人头地。)

又八本来是一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可是这次他却将这毒誓深深地藏在了心底,当然这也是他有生以来下得最大的一个决心。

他“哐”的一声踢开了身后的木格子门。刚才把阿通扔进祈雨堂的又八,与现在经过门外抱腕沉思后的又八,在须臾之间已经完全判若两人,犹如小蛇变成了巨蟒。

“哼!别哭了!”

又八望着祈雨堂中黑暗的地面,冷冷地说:“阿通!”

“……”

“喂!……快点回答我刚才问你的话!听见了没有?”

“呜呜……”

“你光哭有什么用,我又不知道!”

又八抬脚要去踹她。阿通见状,立刻将肩膀缩到了一边。

“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要还是个男人,就赶紧一刀把我杀了!”

“做什么美梦?”

又八从鼻子里发出嗤笑之声。

“我刚才已经决定了,你和武藏耽误了我的一生,那我也将用一生来让你们不得安宁!”

“一派胡言,耽误你的是我们吗?真正耽误你一生的,是你自己,还有那个叫阿甲的女人!”

“你说什么?”

“为什么你和阿杉婆都那么喜欢憎恨他人呢?”

“别废话,快点回答我,愿不愿意做我的老婆!”

“我都告诉你好多遍了,我不愿意!”

“你骗人!”

“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上,那我的心中就只有宫本武藏一人,再也容不下别人……再说,我阿通平生最最最讨厌你这种没出息的男人,只要一看到你,我就恶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任何男人受到这番侮辱,要么会选择弄死对方,要么会选择放手。

阿通把自己想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心中痛快了许多,脸上也现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

“——哼!你可真够绝情的啊!”

又八努力控制住颤抖的身体,勉强挤出一丝冷笑。

“原来你这么讨厌我!现在都说明白了,这样也好!阿通,我今天也跟你说明了,你喜欢我也好,讨厌我也罢,反正我今天一定要得到你的身子!”

“……?”

“你在发抖吗?怕吗?……哈!哈!哈!你都能说出那么绝情的话,应该不会怕的吧?”

“我不怕!我在寺庙长大,从小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死又何所惧?”

“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

又八蹲到阿通身旁,阿通赶紧将脸扭到了一边,可又八又恬不知耻地将脸贴了过去。

“我可不舍得杀你,我要慢慢地折磨你!”

又八突然紧紧抓住阿通的左肩膀,并隔着衣服狠狠咬向阿通的手腕。

阿通发出一声哀号。

她倒在地上挣扎,可是越想摆脱又八的牙齿,又八咬得越深。

鲜血沿着袖子流到被捆绑的双手指尖。

又八像只咬住猎物的鳄鱼一样,死活不肯松口。

……

在月光的映照下,阿通的脸色更加惨白,渐渐失去了知觉。又八见状赶紧松开牙齿,然后解开绑住阿通嘴巴的布条,打开她的嘴巴,看看舌头还在不在。又八最怕阿通会咬舌自尽。

剧烈的疼痛让阿通一时昏了过去,脸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喂,别装了!……阿通,阿通!”

又八猛烈地摇晃着阿通的身体,阿通终于醒了过来,疼痛让她再次躺在地上打滚,口中大喊:“痛!……好痛啊!城太郎,城太郎!……”

“痛吗?”

又八脸色苍白,肩膀一耸一耸地喘着粗气。

“即使伤口好了,我的齿痕也会长久地保留在你的身体上。要是让别人看到了,该做何感想呢?……要是让武藏知道了,他又会怎么看呢?……反正再过一会儿,你就是我的人了,所以我要先做个记号。你想逃就逃吧!我会公告天下,谁要是敢碰有我齿痕的女人,那他就是我的情敌,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

梁上的尘土往下掉,黑漆漆的地面上传出阿通的阵阵饮泣声。

“别哭了,你还要哭到什么时候?我都快被你给烦死了!我不折腾你了,你给我乖乖待在这里。……我去弄点水来!”

又八从祭坛上取下一个容器,正要走出门外,发现有人站在格子门外向里偷窥。

“谁?”

又八心中大惊。门外之人发现自己被发觉之后,撒腿就跑。又八猛地拉开格子门,追了出去。

“浑蛋,别跑!”

又八很快就将那人给抓住了,定睛一看,原来是附近的农夫。那农夫吓得浑身发抖,他说自己正用马驮了一些谷物,准备连夜送到盐尻的店铺去。

“我真没什么坏心思!我只是听到祈雨堂中有女子的哭声,觉得奇怪才过去看看的。”

对方极力解释,像一只大蜘蛛一样,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又八最擅长欺负弱小,他立刻摆起架子。

“真的没别的目的?”

他就像官僚一般,站在那里耀武扬威。

“是的,仅此而已……”

农夫跪在那里颤抖不已,又八又说:“嗯!那就饶了你吧!不过你得把马背上的货全卸下来,然后驮上那位女子,送我到要去的地方!”

像这番无理的要求,任何人听到,都会想捅对方一刀。可是农夫力量太弱,只能卸下货物,扶阿通上马。

又八捡起一根竹枝,敲打着在前面牵马的农夫。

“嘿!种地的。”

“是。”

“别往大路走!”

“那往哪里走啊?”

“我要去江户,你给我拣人迹罕至的小路走!”

“这……这怎么可能呢?”

“什么不可能?只要绕小路就行了。绝对不能走中山道,要走从伊那到甲州那条路!”

“这条山路很不好走的,需要爬过姥神山和权兵卫山两座大山。”

“你给我爬就行了!要是敢偷懒,小心我揍你!”

又八继续拿竹枝抽打着前面的农夫。

“我会给你饭吃的,你不必担心,尽管走就是了。”

那位农夫带着哭腔说:“老爷,我把您送到伊那,到了那儿,您就把我放了吧!”

又八摇头。

“啰唆!必须把我送到江户,要是敢耍什么花招,小心我杀了你。

再说了,我现在需要的就是这匹马,至于你嘛,有没有都无所谓!”

山路昏暗,越往上走越险峻。当赶到姥神山半山腰的时候,已是人困马乏。脚下是茫茫的云海,远处天边泛起微微的霞光。

阿通被绑在马背上,一路上一言不发,现在望见漫天的朝霞,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又八大人,您就积点德,将那农夫放了吧!还有,把这匹马也还给他。我绝不会逃走的,那农夫太可怜了。”

又八有些疑虑,但禁不住阿通的再三请求,最终将她从马背上松绑,嘱咐她说:“你可要乖乖地跟着我呀!”

“嗯,我不会逃的。再说我手腕上还有你的齿痕,我怎么会逃呢?”

阿通用手捂住手腕上的伤口,同时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