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云

狂风呼啸,从数百丈的冰面上横**而过,满天凛雪,摔打千年雄踞大城,大冀朝顺帝七年的冬天,五千里北海郡冰封雪飘,关河阻断。

傍晚时分,雪下得更猛了,成团成球地在风中飞舞,天地之间,抬眼一片浑浑噩噩,苍苍茫茫,当真是天也迷离,山也朦胧,树也隐约,路也淆乱。

这风雪,仿佛便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主宰,可是,就在这狂风乱雪之中,那锁河关前,天来河岸的一个茶窠里,一位劲装少女正在焦虑不安地来回踱步,不时走到门口掀起布帘向外张望,喃喃叹气摇头。

由大雷泽奔腾而下的天来河,在中州青原突然掉头向北,一路奔流到北海郡扶苏城,象一股铁骑散开,突然变得温和,在锁河关前铺开数百丈宽的河面,为这座北地大城围上一道天然护城河,入冬封江以来,数百丈的冰面谁也不敢轻易逾越,来往商旅行人皆绕道在上游数十里狭窄处过江入关,这少女得父亲驱兽传书,从柔然城赶回,困马坪前遇上接应之人,将她引至此处等候已有一个时辰,眼见天色将暮,稍后便要闲关下钥,不由焦虑起来,按捺不住地望向茶窠中一位青衣中年文士。

青衣文士自言姓雒,名唤雒十文,不仅姓怪,名也怪,少女见惯了他父亲手下三教九流的奇能异士,她这些年游历洛州大陆,知多识广,这时也不诧异,坦然由他引至此处,这时仔细打量这位相貌寻常的中年汉子,这等寒冷天气,却是一袭青衣单薄,想来身怀异术,沉沉静静地坐在角落从容镇定,正待开口相询,雒十文突然起身道:“来了。”

少女一怔,不由自主随着他凝神一听,果然风雪之中隐隐透出一丝琴音,犹如冰泉冷凝,幽涩断绝,然则虽低沉,不知怎的入耳却是铿铿激烈,有金石之音,曲调仿佛熟悉,正自凝神思虑,雒十文这时轻轻一笑,道:“马头琴。武烈王破阵乐。好雅兴。”

当先掀帘而出。

此时满天的风雪舞得更紧,两人俱是耳力眼力出众,可是在这灰蒙蒙的暮色中也只能看得十数丈远,只是那琴音却渐渐清越激昂起来,那少女凝神听了片刻,眼中露出疑惑之色:十面埋伏,真是武王破阵这一节!真是马头琴吗?

她实在不相信那种只有两根弦的琴能够奏得出如此壮烈的乐曲来,可是雒十文身上那种奇异的沉静让她无法开口询问。

只听得琴音激昂,越来越近,越来越亢,挟带着这风雪之声仿佛竟有金戈铁马,踏阵蹈海之势,这少女情不自禁地闲上眼,想象着当年的武烈王在锁河关下以五千甲士大破十六国诸侯二十万联军的壮丽场景,正自痴迷,只听得雒十文沉声道:“小姐,便借他这雪撬过河入关。恕在下不能奉陪了。”

少女矍然一惊,回过神来只见那风雪之中灰蒙蒙一团物事沿着那虎溪河疾行而来,片刻之间已隐隐分辩得出正是两只獒犬拉着的一只雪撬,一位长身挺拔的年轻人迎风昂立。

飞扬的长发遮住,看不清他的面容,一袭白衣与飞雪裹混着几不可分,那激扬琴音此时已到了这一节最紧处,正是由这雪撬上来,心中一喜一疑,这当口却无暇问这雒十文雪撬上之人是何来路,雒十文又如何知晓雪撬会在这时过河入关,道一声:“告辞”,一纵身已跃下河床,往河中急滑而去截那雪撬。

雪撬与这少女一横一直,速度皆快,倏突之间便已抢近,少女一晃眼间已将这雪撬看得清楚。

奏琴者乃是一名瞎眼的老人,正是洛洲大陆上随处可见的那种游咏歌者,这时佝偻着背正在全神贯注地演奏着这一节最精彩激烈的部分,对身遭之事不闻不问。

昂然挺立,冷面英俊的年轻人,正沉浸在这雄壮华丽的琴音之中,突见一人斜地里杀出冲来,略一怔,随手轻轻一抖缰绳,那两只獒犬突地往旁一窜。

少女早已算好恰恰截住这雪撬,哪料有此一变,虽然身怀武功,可是这光滑之极的冰面之上哪里收足得住,眨眼之间已与那雪撬擦身而过,惊急之下登时大声叫了起来:“我要过河!搭我!”

雪撬上的年轻人听她这一喊,方从那琴音中惊醒地来,转头瞥见这少女满脸惶急之色,眉头微一皱。

冰面之上最忌滞停,带紧了缰绳,牵引着两只獒犬斜里冲出,跟着绕了一个数十丈的大圈又转了回来。

少女见这雪撬丝毫不缓地驰走,本是沮丧,这时见它绕了回来,不禁喜笑颜开,待那雪撬驶近,轻轻纵身跃了上去,笑道:“多谢。”

便在这时,那琴音“铿铿”两声烈响,这一节《武王破阵》刚好奏毕。

少女上了雪撬,放下心来,仔细打量这雪撬上两人,也不避嫌便挨过去紧靠那年轻人站立,正待说话,便在这时,那瞎眼的歌者身子一紧,右手横弓一划,琴音又起,却是幽婉轻细,几不可闻,正是这《十面埋伏》下一节《荻花秋》。

年轻人脸色一黯,双眼微闲,又已沉浸在这琴音之中。

少女嘴一歪,冷笑道:“第一次听见吗?这么呆!”

她素来自负美貌,游历洛洲之时,所遇男子无不为她惊艳倾倒,这冷面年轻人除了将身子略略一挪,对她竟是恍若不见,心中自然不快。

更何况这一首《十面埋伏》乃是洛洲大陆久经传唱的歌谣,讲述当年明帝第三子武王玄天的故事。从他少年习武说起,后来跟随父皇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尤其是锁河关下大破诸侯联军一战最为伟烈,后来为情所困,自刎于雁返湖。明帝**平洛洲后,追忆这位刚烈勇武的儿子,追封他为武烈王,又召集天下乐师高手,做《十面埋伏》纪念于他。

数百年流传下来,那当初的歌词早已失传改变,可是曲子传唱不衰,这洛洲大陆上每一人,一生之中只怕都有数十数百次聆听那宫廷乐师、游咏歌者,甚至勾栏瓦舍中的琴师演奏这一首慷慨激越的曲子,这年轻人自然也绝不会是第一次听得,可是却还这般投入,毫不搭理这美貌少女。

耳听得那琴音一转凄婉苍凉,这一节讲述武烈王凯旋归来,发现冷落的妻子与他最好的朋友狄武子有了私情,勃然大然,千里追杀二人至雁返湖边,相斗于一岸如雪的荻花丛中,最后武烈王挥刀将狄武子砍成两段,挥刀逼向他心爱的女人。

琴声繁密,婉转反复,正显示这位武烈王情仇纠缠,爱恨难分,心中委实难断。

少女出身尊贵,自幼养成的高傲,洒脱的男儿性情,哪里解得这琴中之意,也哪里耐得这风雪之中沉默冷清,正要说话却是眼珠一转,趁着这年轻人入神之际仔细打量起来:

一身素绸长衫既不华贵也不寒碜,飞扬的乌黑长发下一双拧皱的浓眉,大而明亮的眼睛,显得深邃和莫测高深,抿紧的嘴唇露出坚定不可移动的决心,一张英俊非常的脸却这种表情而带上了几分沧桑之感,站在那里身子挺得笔直,仿佛什么也不能将他击倒。

他是做什么的?

他到京师做什么?

虽然略显削瘦,可是因为挤站得紧,少女能够感觉到他手臂上凸起结实的肌肉,他只怕也是身怀武功,而且必定不错!

那他是不是象那成百上千的江湖武者,少年武士一样,来到这座北海大城闯**,企求扬名立万,出人头地?

少女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她否定了这想法。

蓦然之间,她盯着他的眼睛,不是因为它幽深碧蓝的眸子,而是觉得这一双眼似乎有什么不对,仿佛不该属于他那种略显苍白的脸上,可是她认真的凝注时,又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她在心里深深叹气,年轻人身上一种说不出的东西让她感到迷惑,这一种神秘的气质仿佛竟是游历洛洲、阅人无数的她从未感受,她眯起眼,想到那雒十文如何知晓这年轻人会在这时乘这雪撬过天拓河,好奇心更是大起,轻轻挤了挤对方肩头,问:“你说这武烈王为什么最后要自刎?我父亲曾对说,他若不死,就是皇帝。”

《荻花秋》一节最后,刚烈高傲的武烈王挥刀杀死了他最心爱的女人,然后自刎于雁返湖衅,茫茫飞絮,荻花如烧,一代英雄从此长眠在这洁白如雪的秋荻丛中。他若不死,大冀朝尚武崇勇,再加上他不世武功,只怕明帝真地越过他的两位哥哥,将大位传他,推他成为洛洲共主。

年轻人双眉一挑,默然半晌,转过身弯下腰轻轻伸手抚住那瞎眼琴师引弓的手,也抚断了那凄婉的琴音,淡淡道:“这最后半节便留着日后再听吧。”

他仿佛也不忍将这一出凄厉的悲歌听至曲终,不忍想象那英雄之死的苍凉萧瑟。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抬头望向茫茫雪原,一双锐眼闪着幽幽的光,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深思表情:“他为什么不死!他**平了洛洲,手刃了朋友和妻子,这茫茫洛洲,没有了对手,也没有了爱人和朋友,活着也真没味道啊!”

少女一怔:这样的回答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每一个人都叹惜这位武烈王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而轻舍了至尊的权位与生命,愚不可及,可是这年轻人却……

她凝注着他的剑眉星目,一时竟呆住了。

“有什么不对吗?”

年轻人觉得到了她的异样,转过头看她。

少女的脸立刻红了,羞涩地别过了头。

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很少见的情况,她父亲权高位重,自幼便养成她高高在上的从容,这些年游历洛洲,更是见多识广,可是此时在这年轻人面前……

年轻人也是一怔。他看见了这少女的羞涩,毕竟象这样的美貌少女也不是可以轻易遇见的,毕竟象这样美丽少女的羞涩表情也不是可以轻易看见的,他的心也忍不住轻轻一跳。

两人之间是一阵难耐的沉默。

仿佛为了打破这种尴尬微妙的气氛,也仿佛为了掩饰什么,少女轻轻一笑,问道:“我好象听人说过,武烈王是那一个时代星帷武士的首领,为了星帷武士的声誉,他只有自刎谢罪。我不明白,他所爱的人背叛了他,他已经杀了她,已经洗清了他的耻辱了,为什么还要自刎呢?这星帷武士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有如此怪异的信条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其实是知道的。

年轻人身子轻轻一颤,却已马上回答了她的问题:“星帷武士也许对现在的武士来说,已是一种非常遥远的传说和神话,可是在很多年前,成为一名星帷武士是每一名武士伟大的光荣和梦想。从当年炫乘组建星帷武士团开始,他们就确立了星帷武士的宗旨,锄强扶弱,匡护正义,以一已之身对抗强权和秩序,追求求自由,公平和正义。星帷武士跟其它武士最明显的区别在于,他们彻底地忠诚于星武者的大义,绝不容许自己的行为给整个星帷武士团带来一丝污点,玄天是星武者的领袖,所以他杀了同样是星帷武士的狄武子,他必须用自己的血来洗清。也许你可说狄武子首先违背了星帷武士的原则,他已经不配再是一位星帷武士了,武烈王杀了他,用不着自刎谢罪。是的,道理是这样的,也没人要求他那样去做,可是星武者的道义不是什么帮规和律令,而是一种操守,一种非常高尚的自律和自觉,这就是星帷武士数百年来能够受到洛洲大陆所有武士尊敬的原因。”

“可是,这对星帷武士们来说也许太残酷和奇怪了一点吧?”少女喃喃地问。

年轻人淡淡笑了笑:“星帷大义,可以为了拯救弱小而摩踵放顶,赴汤蹈火,可是当成功之后,他们却绝对默然而退,当年炫乘从来没有向昊帝炎照要求什么,这也正是武烈王从来没对皇位产生野心。最重要的,一个星帷武士,是绝不害怕死的。人族与风厣大战后一百四十年,冀朝文治第一的天行帝时代,皇家颁布了《洛书.括地志》。第七卷《扶风郡志.云中》记载说:泰古时,大冀昊帝灭风厣于出云岫,损星帷武士九十七员,上将锐士无算,不胜伤悼,葬之于此,勒碑以纪其功。那一战星帷武士团几乎全部牺牲。所以,做为一位星武者,他们是不怕死的,相反,他们把死当成光荣神圣的时刻来临,当成回家一样,这就是:视死如归。”

他轻轻地吐出最后几个字,脸上闪着一种奇特的光采。

少女的嘴唇好看地抿紧,眼睛眯了起来。她的美貌,加上她父亲的权势,身边不乏卖弄口才的追求者,可是这个年轻人说话时的那种语气、神情和态度,很明显不是为了讨好她,甚至就算他在看着她的时候,他所有的话只不过是在自己对自己说而已。

她的问题仿佛只不过是偶然触动了他藏在心中藏了很久的一些话。

她凝注着他英俊而阴冷的面孔,有一种异于一般年轻人的成熟和沧桑,这真是个谜一样的年轻人,他一定经历坎坷,内心世界丰富,令人一眼不能洞察,她忍不住挨近了他,沉呤着轻轻问道:“先生刚才说星帷武士生命的目的就是死亡,要死得其时,死得其所,这倒使我想起了武烈王好象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

年轻人的身体微微倾向少女。

刚才的谈话,消除了彼此的陌生和拘谨。年轻人间容易交结朋友,何况少女美丽可爱,年轻人英俊不凡,彼此感觉不错。

“我听说这位武烈王说过这么一句话:男儿立世,也不用看他多么勇武,立下了多少赫赫功绩,只看他所爱的女人,看他如何去死。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所爱的女人背叛了他,他只有象一个男儿那样死去。”她突然转了话头:“公子看来身怀武功,也是一位武士吧?公子如此年轻,前程远大,自然不用去想如何坦然赴死,那么公子所爱的,又是一位什么样的女人呢?”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盯在年轻人脸上,一眨不眨。

年轻人迎着她的眼光,迟疑一下,反问:“你怎知我不去考虑去死这?”

他脸上露出一种莫测高深、意味深长的表情,凝注着她询问的眼睛,那双幽深碧蓝的眼睛微微眯起,脸上生硬的条线慢慢变得柔和,露出悠然神往之色,缓缓说道:“所爱之人,总希望她不是世间的庸脂俗粉,总希望与她相遇之时,琴歌为引,风雪为媒,山河为证,不可卷移,譬若天行年间歌者风满庭所唱:思念中的爱人,蓦然间从天而降,不胜惊喜。”

少女略一怔,脸上慢慢堆满羞红,若嗔若怒,却又似喜似悦,不知该如何动作。

便在这时,雪撬轻轻一抖,缓缓停了下来,盲眼的琴师轻轻道:“少爷,你错过入关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