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眠狼并没有消沉多久,次日刚入夜,他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主人的木屋。他比昨晚憔悴了许多,双眸通红,头发蓬乱,似乎又变回了月余前那个流离失所的少年。

彼时老头子正对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品酒吃肉,从他那带着病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眠狼一言不发,一进屋就跪在他的面前。

“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搞这些没用的虚礼。”他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这不听话的属下,冷哼着说,“别忘了,你是个妖怪!”

眠狼似乎听懂了话里的意思,突然暴起,夺过他的酒杯就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继而又捧起酒坛,连倒了几杯酒,飞快地喝了个精光。

“我知道自己是个妖怪!”他冷漠而漂亮的脸像是张面具般瞬间崩塌了,七情上面,望着老头子,一字一句地说,“我没什么奢望,甚至都不敢想能跟她厮守,可就是偷偷去看看她,也不行吗……”

他漆黑的眼睛像是融化的冰,随时都有水会流下来。老头子望着他英挺而俊美的脸,长长叹了口气,抓起衣袖在他满布雪水的脸上用力抹了抹,似乎嫌弃他丢人的模样。

“多大个事儿,值得哭哭啼啼?”他拿走眠狼的手中的酒杯,徐徐为自己倒了杯酒,又徐徐喝下,饶有意味地问,“那个小姑娘,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是失魂症。”

“哦?是被什么妖物勾走的吗?”

“我。”眠狼枯黄的脸颊上缓缓浮上了一抹红晕,低低地答了一句。

他秀眉微扬,吹了个口哨,似乎颇有兴致。毕竟在这古井般孤寂的小镇中,有风流韵事下酒,真是再好不过。

于是在这个晴冷的夜晚,眠狼与老头子共用一个酒杯,你一口我一口地就着小镇酒馆中的劣酒,谈起了发生在多年前的往事。

窗外晃动着魔影,仿佛是耐不住寂寞的妖怪,来偷听这暗夜中的怪谈。

“我认识香香的那年,她才十三岁,那时我对人世间的一切都很好奇,没事就在山脚下玩耍,而就在三月里的一个春天,我在河边见到了她……”

眠狼面薄,对于很多细节都一语带过,但即便如此,也可以想象二人初遇的美好,在春草初生,春花初绽的山林里,英俊的少年遇到了美丽的少女。

“我当时力量微博,无法变成人的样子,她以为我是一只普通的狗。”眠狼小声地倾诉着被掩埋在林海中的情愫,“她有空就会拿家里的食物喂我,还会对着我说话,不知在哪一天,我突然决心要跟她在一起。”

“所以两年前,那桩祸事的始作俑者就是你?”

“是,因为她长大了,父亲又是镇上知名的猎户,来她家提亲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眠狼轻轻地说,“所以,我也用了鬼车主人的办法,用乌头草让她能看到我成为人的样子,她果然爱上我了……”

“乌头草……”老头子沉吟着说,“能令人变成野兽的巫药?”

眠狼沉默不语,似乎又回想起自己铸成的大错。美丽活泼的少女一杯杯喝下自己递上的草药,却渐渐失去了人性,变得越来越像一只野兽。

“本来我能够控制她的兽性,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在两年前的那个冬夜,迁徙的狼群在祈山交汇,头狼为了争夺领袖地位搏命厮杀,最终诞生了一个如妖魔般强大的怪物,它的力量对所有的狼都有感召力,在刹那间夺走了香香近似野兽的魂魄。”

眠狼放下酒杯,直接捧起酒坛,将酒尽数喝光。

“但是我的力量太小了,根本无法阻止,我要不断变强,才能把香香的意识从狼群中夺回来。”

“所以你才找到了我?”

“是的,因为你足够强大……”眠狼不胜酒力,俊脸被酒气一蒸,红得像是滴血。

“还以为你是想起了我……”老头子连连摇头,“没想到却是因为个小丫头。”

“你的身上有煞气……”眠狼双眼迷离,头一歪就醉倒在了老头子的怀中,仍喃喃地说,“那是杀了无数人,才会有的味道……”

眠狼说完了这句话,就躺在主人的怀中沉沉睡去。

老头子不再咳嗽了,他抚摸着眠狼乌黑的长发,俊秀的脸庞变得生机盎然,根本不像是一个久病不愈的人。

窗外蠢蠢欲动的妖魔缓缓退去,它们并不傻,似乎察觉到了驱魔师散发的罡风杀意,夜又恢复了寂静,月光中只有白霜飘舞,宛如梦境。

次日天光大亮,只只有少年驱魔师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眠狼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室内桌椅狼藉,火盆中只有残灰的余温。

酒被眠狼喝了个精光,他摇头叹息,又拎着酒壶去小镇上唯一的酒馆打酒。这天难得是晴天,占卜的老婆婆仍然抱着米箩守在这唯一热闹的地方。

“来给我卜一卦。”老头子照例要了一斤烧酒,两斤熟牛肉,等着店小儿打酒盛肉时,丢给老妇人两枚铜板。

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老村妇又做出一副神明上身的的模样,颤抖个没完,停下来的时候额上已经浮现出细密的薄汗。

老头子倚在酒馆的门口抿嘴微笑,光是看她这表演已经值回价码。

“贵人要问什么?”

“替一个小朋友问姻缘。”

“那可就不好了,看卦有破镜重圆之像,但是镜子破了就是破了,又怎么能变成当初的模样?”老村妇很认真地看着老头子,“而且贵人你最近走杀破狼的运格,万事可要小心。”

“怎么解?”

“杀破狼,是为大变数,如果变好,你会得到一个有力的帮手,如果不好,可能会丢了性命。”

老头子笑了笑,又赏了她两个铜钱,拎着烧酒和牛肉转身要走。他的旧棉袍在白雪红瓦中如一袭灰云,似乎随时都能在冷风中散去。

“想要我的命,好像还不容易。”但这病弱的少年却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转眼就消失在冬日小街上。

算卦的老太太揉了半天眼睛,也没搞明白这少年公子是怎么离开的。

可是当他回到自己寄居的木屋时,却见皑皑白雪中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身穿一件兽皮短衫,脸上的肉松垮地垂下来,一双浑浊的老眼难得精光四溢,却是年轻时曾威风八面的猎户李老汉。

“那个东西又要来了,我闻到了风里的血腥气。”李老汉紧张地说,低沉的声音在北风中轻颤。

“什么东西?进来说。”老头子疲惫地朝他笑了笑。

但李老汉的脚却像是生了根一般,立在雪中动也不动,他回头望着雪光中黝黑苍茫的大山,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两年前的,那个怪物。”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似的,朗朗乾坤下,深山里竟然传来了几声凄厉的狼嚎。那是狼群中的狼相互召唤的叫声,老头子的脸上的笑容瞬间在北风中凝住。

在刹那间,他明白了眠狼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