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从那天起,你就知道了,一个驱魔师想要增加力量,最便捷的办法就是吃掉同类。”老头子凝望着七步之外的冢狐,“所以你瞒着我回到了北方的小镇,杀掉了那些曾经帮助过你的驱魔师。”

“那又怎样?就像狮子总要寻找羊群的踪迹,弱肉强食,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况且那些人还无条件地相信我,哪里去找这么充沛的资源?”冢狐仍端坐在马车上,他优雅地拿起了一枝放在车里的白芍,轻轻地撕下了一片又一片花瓣。花瓣随风而落,飘飘扬扬地洒在战场上,转眼便被碾成寸寸香泥。

“但是有一点,你猜错了。”他看也不看老头子,怜惜地望着飘零的落花,无可挑剔的侧脸上,**漾着悲春伤秋的诗意。

“哪一点?”老头子抬起眼帘,目光犀利如鹰隼。

“我不会告诉你。人之一生,总得有些牵挂的人,有刻骨铭心的遗憾,或者永远不可能得知的秘密,才会活得有趣些。如果你得到所有,知晓一切,岂不是太过寂寞?”冢狐拈起光秃秃的花枝,吃吃地笑。

“说得也是。”老头子歪着头回答,似乎在认真地思考他的话。

冢狐不言也不语,轻轻地将花枝抛出车外。几乎在花枝落地的同时,一个手持双刀的红影骤然窜出,利刃欺霜赛雪,直刺向老头子修长的脖颈。

但老头子稳稳地坐在马上,动也没动。刹那间一杆长枪从他耳后斜斜刺出,“当”地一声,隔住了双刀。

乾达婆单脚立在马鞍上,横举长枪,毫无偏差地替老头子挡下了杀招。红菱飞身向后一跃,双足点地,又一刀迎面劈来。

长枪舞得滴水不漏,再次挡住了她的攻击。两人很快又缠斗成一团,红衣黑影,在陡峭的峭壁边上下翻飞,分外好看。

“看起来一时分不出胜负呢!”冢狐姿态曼妙地走下马车,衣袖迎风招展,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便在他翻飞的袖影中出现。

“吃我一棒!”男人身穿灰色布衣,手持一根足有坛口粗的狼牙棒,挟着罡风向老头子砸去。

老头子抄起长刀,翻身下马。骏马被大汉一棒砸得脑浆迸裂,连声都没吭,就一头栽倒在地。

“青燕。”老头子轻轻唤了一声,晴空之下灰衣仆妇骤然现身,与她毫不起眼的外貌截然相反的,是她灵敏的好身手。

顷刻间高崖上到处都是中年仆妇的身影,她不断地围着大汉转圈,眨眼间就将他包围了。

大汉挥舞着狼牙棒,一边防守,一边寻找着攻击的机会。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连半点机会都找不到,女人的速度太快了,他根本不知道哪个是残影,哪个又是真身。

“全部都是真的!”冢狐在他身后高声提点。

大汉显然战斗经验不足,反而更加惊惶。位于他左边的女人抄起短刀,而站在他面前的女人拿出了长剑,十几个女人的兵刃各不相同,但它们却在同一时间招呼向他。

他将狼牙棒抡成一个杀气凛冽的圆,只听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一瞬间已经交手了十几招。

但终有一招算漏了,一根尖利的峨眉刺,趁隙刺在了他的左腿上。大汉拔掉利刺,还欲再战,冢狐却轻描淡写地一挥手,让他和与乾达婆缠斗的红菱全部消失了。

老头子也毫不恋战,一扬手,十几个一模一样的女人,也在一瞬间泯灭了影踪。山风猎猎的断崖上,只余他跟冢狐对峙的身影。

“你的力量变弱了呢。”老头子睥睨着冢狐,伸出右手,“把欠我的东西给我。”

“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欠你什么?”冢狐嘲讽地笑。

“返魂香!百年前你说过在我杀了琉璃之后,就会用返魂香让她复活,但你却食言了。”他一字一句地说,那些潜藏于心底的恨,像是野草般在六月的热风中疯长。

“等你真正取得这场胜利的时候吧。”冢狐望着脚下厮杀的千军万马,薄唇含笑,“看,百色已经放完火了,安禄山的军队轻易就可取胜。”

果然,他话音刚落,滚滚浓烟就冲上天际。叛军在狭道中堆积了几十辆装满柴草的车,百色正挥舞着火把在草车间跳来跳去。

他像火的精灵,跳到哪里,就把烈焰带到哪里。

“混蛋!”老头子抄起地上的长剑,奋力掷向百色的后心。这个小妖精发出声惨呼,在浓烟中消失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冢狐战斗时心不在焉,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根本就没想全力对付自己,只想尽快夺取潼关。

“你为什么要帮助安禄山军?我记得你是没有任何立场的。”老头子伸手朝战场中一指,十几个灰衣女人同时出现,刹那间就杀掉了几十名叛军。

“我的立场,只有自己。”冢狐毫不介意,狐狸眼里满含微笑,“这天下太平得太久了,而每逢太平盛世,魔物就少,驱魔师更是屈指可数。我总要为自己弄点食物,增强力量。”

“原来如此。”此时残阳如血,辉光映照在老头子孱弱俊秀的脸上,使那张脸似冰雕玉琢般透明。

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在这个强大的宿敌面前,他居然十分诡异地笑了。

“你笑什么?”冢狐也为他突如其来的笑容惊异,忍不住问道。

“我在笑,既然这样,那难题就迎刃而解了。”老头子朝半空中打了个响指,山崖下与叛军缠斗的青燕便遁形于呛烈的黑烟中。

“何解?”冢狐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偏着头问。

“只要杀了你,无论战争或是恩怨,都全部结束了。”老头子抬起头,狞笑着说。一贯温润如玉的他,在血雨腥风中,现出了豺狼的模样。

每个人的心底,都潜伏着一匹兽。当伤心时、痛苦时、失落时,它都会在笑容的掩盖下长大那么一点点。

它是血、是泪、是失败后的那些不甘。所以只敢躲在最阴暗的角落,但当人心再无希望,它就会咆哮着冲出来,撕裂整个世界。

“乾达婆!”老头子厉声高喝,烈风鼓起他的衣袖,令他庄严似神佛。

乾达婆人枪合一,直取冢狐的心脏。

“盾龟!”一个足有两丈多高的绿色盾牌出现在冢狐面前,将他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

“阿朱!”黑衣的妙龄美女朝半空中抛出一张坚韧的蛛网,乾达婆单足踏在蛛网上,借弹跳之力飞过巨盾,枪尖从天而降,直取冢狐的天灵盖。

他一跃足有五丈之高,这一枪借着俯冲之势,力大无穷,甚至当枪尖划破空气,还发出尖利刺耳的啸声。

即便叫出攻击型的妖怪也无法抵挡这一枪,乾达婆的墨缎长袍在风中飘飞,仿佛死神翩然的衣角。

“盾龟!”事已至此,冢狐只能再次依赖巨盾保命。

盾牌从他身前消失,再次出现时,已经悬浮在他头顶。冢狐弱柳舞风似的飘逸身影,毫无遮挡地暴露在老头子面前。

“眠狼!”他等的就是这一瞬!即便叫出了两个妖怪,让他浑身疲惫,可是心底蓬勃的恨意,却足以支撑他完成致命的一击。

热风中并没有出现黑衣少年的影子,只有玫瑰色的夕光,在高崖上变幻流淌。

“混蛋!”老头子骂了一句,干脆抄起地上的一把利剑,亲自挺剑而上。他不能去想眠狼是不是真的背叛了,一个战士如果分了心,就必败无疑。

乾达婆的长枪“当”地一声刺在了厚重的巨盾上,于此同时,老头子的长剑也发出“噗嗤”地轻响,刺进了冢狐的左臂。

但是这剑他再也刺不下去了,因为冢狐回过头看他,一双上挑的狐狸眼里居然满含笑意。

“你能杀得了我吗?”他奸笑着问。

“当然!”老头子第二次刺出长剑,剑光暴涨,像是毒蛇的獠牙般扑向冢狐。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从未疏忽过剑术,即便面对厉害的妖怪也能抵挡一阵,何况是此时手无寸铁的冢狐。

胜利和天下,顷刻间仿佛都在他的掌握,他紧握剑柄的手,从未如此平稳有力。百年前的恩怨,仿佛都化为一声轻啸,夹杂在缤纷的剑影里。

“你不想要返魂香了吗!”冢狐肩头又中一击,高叫着问。

“琉璃已经死了,我要返魂香又有什么用?留着烧给你自己吧!”他手上不停,又一剑刺向冢狐。

“谁说她死了!你看那是谁!”冢狐浑身浴血,却癫狂地指向峡谷另一侧的高崖。

老头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穿水色百褶裙的少女,正站在高崖之上。她梳着一根乌黑铮亮的大辫子,双手将雕弓拉得饱满如月。滂湃的金霞中,她蓝裳迎风招展,清澈透明得像火焰中的一滴水。

“纳命来吧,叶长歌!”少女尖声高叫。

一根羽箭发出破空之声,笔直向他迎面袭来。他甚至来不及叫手下替他抵挡,便觉得胸前一凉,白翎箭已经没入他右胸半截。

叶长歌,多么熟悉的称呼。已经,有上百年没有听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