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柔声问小星。
“是一个漂亮的哥哥送我进来的。”她似乎心有余悸，柔嫩的脸庞白如细绢，“我做了个好可怕的梦，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个黑黑的地方，我找到了一点点光，就顺着光来到了这里。”
“漂亮的哥哥？”老头子原本深邃的眼神，更加黯沉了。
“是的，很漂亮，长得像个娘子。”小星想起锦衣华服的少年，眼中蕴满憧憬，“对了，他还让我给叔叔带一句话。”
“什么话？”
“这个小家伙，是我附送的……”小星苦恼地挠了挠头发，睡了一觉，她想不起来那个拗口的名词，“……陪葬。”
老头子听到最后一个词，朝熊男使了个眼色。熊男二话不说，迈开大步走向倚在墙根的百色，一把把她从地上揪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怎么这么野蛮！”百色大呼小叫地嚷嚷着，即便变成了妙龄少女，也毫无闺秀风度。
“冢狐到底有什么计划？能不能告诉我？”老头子笑眯眯地走到她面前，扯了扯她长长的发辫。
“主人的高见，怎么能让你们这两个笨蛋知道？”她扁扁嘴巴，十分倔强地别过头。
熊男抬起手，做出扬拳要打的姿势，那坛钵般的棕色拳头，在灯光中纹路清晰，血管暴突，比她的脑袋还大。
百色瞪着漂亮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巨拳，吞了口口水。
“你想看看自己的脑浆吗？如果我让熊男动作快些，可能就会看到。”老头子仍笑意盈盈，清俊的五官，略带病容的面色，使他像极了地府中勾魂的白无常。
“他设下陷阱并不是为了返魂香，而是令你葬身在此……”百色如竹筒倒豆子般飞快地说，“这个墓地是魏武王曹操的七十二遗冢之一，原本就是为了盗墓贼准备的陷阱。主人让我把棺木中的骷髅搬出来，变成琉璃的模样躺进去，如果能顺利杀掉你最好，杀不掉也能拖延时间……”
听到此处，熊男一把把她丢在地上，左手拉着老头子，右手把小星扛上肩头，阔步向石门外跑去。
“……还有，主人说，你死了他就能顺利地吃掉你……”百色哼哼唧唧地揉着摔痛的屁股，仍兀自说着，“他说不会介意在水里泡过。”
但终究来不及了，墓道里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在苍茫的黑暗中，像是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又像是有巨大的落石隆隆翻滚。
墨色里显出一线白，那白色越来越多，竟然变成奔涌翻滚的水墙，挟着滔天之势灌进了墓道里。
这是他前所未遇的困境，他飞快地拉着熊男，躲在了石门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仿佛在他屏住呼吸的同时，水就灌进了墓室。水流的压力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无所不在，紧紧地捏住了他的肋骨，挤扁了他的胸膛。
他忍住疼痛，过了一会儿，水势才变得平缓。而此时他们已经双脚离地，浮在水中，头顶就是墓室的穹顶。
长明灯被水淹没，整个世界变成泼墨般的漆黑。还好有阿朱的助力，老头子的视力异于常人，他看到在飘摇的水底，百色又发生了变化。
她由妙龄少女，变成了一条柔弱的水蛇，顺着墓顶一道砖缝中钻进去。老头子拉了拉熊男的胳膊，向他指了指那道两指宽的缝隙。
小星的脸变得铁青，手脚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窒息，在不断地抽搐着。熊男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单臂划水，游向了那块石砖。
他抡起拳头，猛地向砖块砸去。铁拳在水中卷起涡流，每一拳都重逾千钧，几拳下来，他的指节已经渗出血丝，可是那几乎坚不可摧的砖石也被砸得纷纷崩塌，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窄洞。
老头子从他怀里接过小星，率先把女孩推上了洞口，接着他双臂一撑，也跟着钻出来。面前是一条歪斜向上的狭窄通道，显然是修建古墓时特意留下的。
前方百色也在夺命奔逃，他变成了一个长手长脚的少年，在墓道中撒腿飞奔。老头子唤出眠狼，冷酷的黑衣少年于通道中现身，举起利剑向脚下的砖石砍去。
狭小的洞口被铁剑砍得石屑纷飞，变得越来越大。终于一只湿淋淋的棕色大手，从水光洋溢的洞口探了出来，继而是半个粗壮的肩膀，然后是整个庞大的身体。
熊男就像素日一样，对拯救他的同伴憨厚地笑了笑，迈步沿着通道向上跑去。
因为洞口被眠狼弄大，水开始向通道内蔓延，转眼就淹没了他们的脚踝。眠狼持剑当先走在前方，老头子跟在中间，而走在最后面的，则是怀抱小星的熊男。
女孩年幼，经过方才的水淹和惊吓，此时已经晕倒了。
逃命和战斗都是一样的，多了个累赘，就等于少了分生机。还好熊男身高体健，怀抱着孩子仍健步如飞，并未落下太远。
脚下的地势越来越高，即便身后就是滔天水浪，几个人忐忑不安的心也渐渐放回肚中。
然而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眠狼突然低低地咒骂了一声，整个人像是箭一般冲向前方。只见在不远处百色在墙面上摸索着什么，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
老头子一看这小妖怪鬼鬼祟祟的模样，便猜到他的心思，本已放松的心骤然一沉。与此同时，眠狼的剑已经刺到，但百色就地打了个滚，险险避开了。
这个贪生怕死的小妖怪不愿跟眠狼缠斗，爬起来就向前疾冲。远远望去，不远处一团庞大的黑影，像是暴雨浓郁的积云，从通道顶缓缓压下。
“先生，快走！”眠狼高声催促他，一贯冷漠的眼神，也满蕴焦灼。
但是石门落下的速度太快了，百色离门最近，仍需猫着腰钻过去。等眠狼跑到门口时，已经只剩下不足三尺的距离，黑衣少年就地打了个滚，冲出石门，在隧道中消失了。
老头子与他心意相通，立刻心领神会，唤出了阿朱。几乎在眠狼的身影遁入黑暗的同时，阿朱就出现了，这个能干的姑娘身子尚在半空，就从指间射出几道银丝，缠在老头子腰际。她双臂用力一扯，老头子堪堪从仅剩一尺多宽的窄缝中滑出来，逃出生天。
“熊男！快点啊！”老头子趴在地上，急切地朝漆黑的缝隙中叫嚷。但那石头实在太大了，厚重而粗糙，简直像一座倾覆的山。
据说有些墓地为了阻止盗墓贼逃出去，会设计这种机关，在墓室被盗之后，以巨石封闭住通道，让盗墓人在墓里活活憋死。
通常它被称为“鬼门关”或者“断魂闸”。
两只棕色的大手，从半尺宽的窄缝中伸出来，那双手筋腱爆流，似乎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重逾千金的落石，居然被他向上抬了几分。
“先生……”窄缝又黑又暗，老头子看不到熊男的脸，只能听到他粗憨的嗓音。有风从潮湿的通道中吹过，带来了离别的气息。
“熊男，你快点出来！我命令你！你不是最听话的一个吗！”老头子跪在地上，激动地用手砸着坚硬的通道。他痛哭流涕，在这如命运般沉重的断魂闸前，他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渺小。
“抱歉，不能再听你的话了……”巨石又向上移动了几分，黑色的阴影里，露出一片红色的衣角，“快点……，带走小星……”
老头子伸手探入窄缝，拽出了孩子柔软温暖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跟你们认识……，真开心啊……”心愿得偿，那双手轻颤了几下，再无半分劲力。
断魂闸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巍然决绝地掉落在地，激起的气浪挟着鲜血喷涌到老头子的脸上。
石墙下再无声息，只有温热浓腥的血，在冰冷的地面上缓缓流淌，像是不容置疑的死亡，在生命尽头描绘出一蓬蓬猩红刺眼的花。
“啊啊啊啊——”疼痛是在片刻后传来的，老头子抱着自己的右臂，跪在地上，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时间太紧张了，紧张到熊男没有来得及跟他解约，他的肉体受到了极为严重的折损，筋肉寸寸断裂。
疼痛令他意识模糊，阿朱带着浑身脱力的他，走出了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处位于山坳中的洞口。
阿朱扶着他从山洞中走出来，林木的清香，花的芳香，泥土的涩香，带着生命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
但老头子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如行尸走肉般任阿朱拖拽着，走在茂密的山林中。
明月在天空中轮转，夜凉如水。
而在月色之下，树杈之上，正站着个梳着黑亮长辫的少女。少女把手中的长弓拉得饱满如盈月，翎箭瞄准了在密林中蹒跚而行的白衣人的后心。
但她最终仍慢慢放下了弓箭。
“不急这一时半刻，来日方长呢。”少女吃吃地笑，宛如桃花舞风。月色皎洁，寂夜无声，她明眸顾盼，眼波流转，仿佛一对儿晶莹剔透的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