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仆少卿宇文化及是个传奇的人物,年少时便不守法度,在大兴城以“轻薄公子”闻名,很受新帝的信赖。不过就像历史上所有传奇的人物一样,他的人生也满布坎坷,比如说他正当盛年,却在一晚宿醉之后,胸口莫名其妙地长出了个疖子,让他痛不欲生。

“这是妖怪。”他的家人遍寻名医无果,最终找到了个驱魔师。这个头发凌乱,衣服满布油渍的年轻人,只站在病榻前瞧了他的胸口一眼,就下了个荒谬的结论。

“胡、胡说……”他痛得咬牙切齿,却仍坚定地叱责这信口胡言的年轻人,“这、这明明就是个脓疮,只要把脓……,引出来……,就好了……”

说到后面,他已经有气无力。

“那少卿有引出来过脓水吗?”青年撩着乱发,眼睛在头发后闪了闪,像是星子透出铅云。

宇文化及沉默了,因为确实有医官以银针将脓包挑破,但挤出来的并非脓水,而是一碗碗新鲜的血。

“得罪了。”青年走进纱帐投下的阴影,提笔在他红得发亮的疖肿处描摹。他左勾右划,最终在疖子的突起处画出了只眼睛。

那眼睛有睫毛和眼帘,栩栩如生,甚至在摇动的烛影中,宇文化及定睛看去,发现那浓墨点就的眼珠居然左右轮了一圈。

他颈后渗出冷汗,但毕竟是带领禁军,出入过卧内的人,他并没有惊叫出来,而是面容平静地望向榻前的年轻人。

“请问先生如何称呼?”

“我叫老头子……”年轻人顿了一顿,“虽然,我看着不怎么老。”

“既然先生瞧出端倪,便请驱魔辟邪吧。”宇文化及聪明绝顶,性命攸关之际,他没空打听年轻驱魔师的底细,直奔主题。

“这是一种很低级的妖怪,只要让雪墨将它揪出来即可。”老头子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在说去坊里外吃个早饭那么简单。

“雪墨!”他优雅地抬起手,肮脏的衣袖,在烛光中飞舞如蝶,但是室内只有烟气袅袅,却不见任何回应。

他回过头,发现一直垂手而立的黄衫少年,不知何时溜走了。老头子原本就有些失血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白中透青。

“你叫什么名字啊?”身穿水粉色衣裙的小婢子,正跟个总是笑眯眯的,面白如敷粉的少年在荷花池边玩耍。

“我叫雪墨,你呢?”少年偏着头问。

“叫我小娥就好。”小娥很少出门,每日在宅子里做些粗使的活儿,此时偶遇到个俊俏些的郎君,难免春心**漾。

即便这叫做雪墨的少年笑得有些诡异,可是看在他柔和的五官,和和气气的态度上,那点小毛病简直不值一提。

“你很喜欢帽子吗?”小娥指着他头上厚重的灰色毡帽,“天气暖啦,怎么还戴着帽子?”

雪墨摸了摸头顶,笑容缓缓凝固,像是冬天里冻住的一块寒冰。荷花池里浮着碧绿的荷叶,深深浅浅的绿,似乎能蔓延到久远得泛黄的时光里。

片片破碎的记忆中,也有个娇柔的美妇,在荷花池畔跟他聊天。他躺在她香软的膝上,女郎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在这无限温情中,他惬意地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芙蓉轻舞,莲叶接天。

“雪夫人,戴上这帽子一定漂亮。”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个手编的雪白帽子,套在了他的头上。

起初他很讨厌帽子,一次次地甩掉这些累赘的装饰品。但是她仍然会制作出别致新颖的帽子给他,而且永远笑眯眯地,对他的嫌弃视若无睹。直至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已经被各种大大小小的帽子挤满,起风时,下雨时,落叶时,他都会不自觉地翻出合适的帽子,戴在头顶。

“试试这个帽子怎么样?”雪墨晃神的功夫,毡帽被摘掉了,闷热的感觉潮水般消退,他低头看了看池水中的自己,头顶的帽子变成了娟帕打结制成的。因为他皮肤白皙,又总是挂着亲切和善的笑,戴着这帽子并不让人觉得滑稽,反而倒衬得他的娃娃脸更小了,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很喜欢。”他由衷地说,拉起小娥的手,在那细白喷香的手背上舔了又舔。

小娥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像是着了火,烧得眼角眉梢都红了。

“雪墨,不要忘记我。我、我叫小娥。”面目平庸的小婢子,结结巴巴地留下一句话,扭头便跑。她的背影纤细得像是天边的一缕云丝,很快便消失在暮春的草色烟光里。

雪墨不懂少女的心思,只痴迷地看着远去的倩影。仿佛从那细细的腰肢中,看到了久远的过去,和留在过去中的人。

“雪墨,你这贪玩的家伙,还不快给我滚回来——”不知过了多久,春意融融的风里,传来老头子高亢的叫骂声。

宇文化及望着榻前的两个人,突然有些绝望。老头子跑到院子里去找他的手下,直找到天黑,才带了个半大的孩子回来。而且这孩子头上还戴着个粉红色的娟帕帽子,看起来滑稽可笑。

他的胸口突然更痛了,眼睛形状的疖子,像是要把根更深入地扎到他的肉里,痛得他几近**。

少年盯盯地望着他敞开的胸口,和那拳头大小的眼睛。一双笑眯眯的弯月眼,骤然就瞪圆了。幽蓝色的瞳仁在夜色中浮动着朦胧的光,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两把闪亮的短刀,手起刀落,便刺中了那枚长在胸口的眼睛。

宇文化及并未觉得痛,只是在空旷的房间里,隐约回**着谁的哭声。刀光纷飞,蓝眸凝冰,少年像是个熟练的庖丁,把一块块腐肉从他的胸口剔下来。

最终他伸手探入伤处,抓住了块肉,用尽全力拽着。宇文化及只觉得疼痛在一点点减少,一点点被抽离,终于血线喷溅上罗帐,一个血肉模糊的肉团,被少年抓在了手里。

肉团不断挣扎蠕动,仿佛有生命似的,发出阵阵悲鸣。

一直作壁上观的老头子走过来,扬手打落了少年手里的怪物。肉团跌落在地,仍哭号不止,他抬起脚,将它踩成一滩模糊的血肉。

“好大的野心!”他冷哼着说,不知为什么,当他说这句话时,明亮而睿智的眼睛,却是看向宇文化及的方向。

宇文化及的心“突”地一跳,他不再痛了,却觉得周身不适。老头子凌厉的眼风,似乎看到了他藏在内心最深处,不可与人言说的愿望。

他像是被人扒光了似的,急忙拉起锦被遮住头脸。可是有些东西,总是欲盖弥彰,他从缝隙中偷瞧着妖异的主仆,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