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得像是观音般俊美慈悲的赵县丞,在一夜间身染恶疾,卧病不起。

水城里的郎中都被找来,却只看了一眼他的伤口,就拂袖而去。他根本不像是个活人,仿佛一具死去了很久的尸体,干瘪而蜡黄地,躺在**。

伺候他的是个纤弱美丽的小姑娘,听说她之前是个歌妓,因为弹得一手好琵琶,被赵县丞带回了家里。

但是家奴仆妇们,多少都对她很看不顺眼,她有些太漂亮了,漂亮得总觉得那张脸会引出祸端。而且主人还没死,她便终日穿着素服,让人觉得不吉利。

而每当鸳鸯为赵欲为擦身喂药的时候,老头子总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好了,又变成了昔日富贵公子的模样,锦绣棉服掩住了他半边清俊的脸,只露出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明眸。

他不爱说话,没事就咳两声,往往看着鸳鸯伺候赵欲为,一看就是一天。

光影变幻,映在他的身上,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意。

“先生。”这日午后,鸳鸯走到老头子身边,低低唤了他一声。

她特意打扮过,虽然仍穿着一身素白,却点了朱唇,涂了胭脂,整个人便生动活泼起来。

“嗯,你是有话要对我说吗?”老头子抬起眼,水银般的瞳仁精光四射,仿佛他这几日的蛰伏,就是为了等这一刻。

“是的,先生,我要走了。”鸳鸯朝他盈盈一拜,瞥了眼病榻上的赵欲为,微笑着说,“赵郎的病,我看春天里就能好了,这里很快就没我的事了。”

所谓的瞪眼说瞎话,也不过如此。

赵欲为躺在**,气若游丝,一日里足有半日是昏迷的。如果说他就要去见阎王了,大概所有人都会点头。

“下咒的,是你吧?”老头子轻轻地低下头,恍若悠然地摆弄自己白皙的手指,“原卿死了,他还是一病不起,除了你我再也想不到别人。”

鸳鸯一愣,但很快就笑了,她捋了捋鬓发,像是个仪态万方的女人似地,点了点头。

“先生猜得没错,被安排到赵郎身边的刺客,就是我。”

“那你为何反悔了?”老头子饶有意味地看着她,“我足足看了你五天,就在等你来跟我说这番话。是因为原卿吗?”

“是的……”鸳鸯听到这个名字,眼眶微红,忍不住小声哭泣起来,“我跟原卿本是夫妻,我的力量很小,擅长咒术。而原卿的双刺凌厉曼妙,更擅与人交锋。我们一直配合默契,过了很久恩爱的日子。可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为了冢狐的计谋,他真的会刺我那一刺,并且把我扔到了冷巷里,不闻不问,足足躺了两天。”

老头子听到此处,连连叹息摇头,原卿英俊而精悍的脸,仿佛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男人总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为了自己的事业,牺牲了身边的感情。但欲望永无止歇,不过是在梦境之上构筑梦境。当身边人渐行渐远,自己却两手空空之时,才知追悔莫及。

剩下的事情不必问下去了,在她被夫君重伤,心灰意冷,奄奄一息的时候,赵欲为救了她,并且给了她一个女人所渴望的一切。

任谁都会动摇的,况且这位贵人风度翩翩,既懂风雅,又有权势。

“我下的,是死咒。”鸳鸯擦干了眼泪,微微一笑,灿如明珠,“但是,他会活下来。”

死咒是一命换一命,当咒术解开之时,便是她丧命之日。但是老头子并未阻止,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妖女。

“我不后悔……”她轻轻地补充,声音低沉婉转,“跟他在一起的几十天,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我知道,因为你越来越美了。”

鸳鸯从拿出一副翠绿色的衣袖,上面提着诗酒梅花,颇为雅致。只是此时看来,红梅朵朵,变成了深深的褐色,却是凝结风干的血迹。

她走到火盆前,把染血的衣袖丢进了炭火里,娟纱轻薄,只在呼吸之间,便已付之一炬。

“其实,我也没想到自己会错得这样多,既对不起原卿,也对不起赵郎。”她面上没有悲欢,也不见懊悔,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我只是,很害怕寂寞而已。”

可是,在这广袤的世界里,时间的荒原中,寂寞无所不在。

每时每刻,无人幸免。

它仿佛是躲在每个人心灵角落里的妖魔,稍不注意,便会被它吞噬,万劫不复。

鸳鸯看着盆中的炭火明灭交替,变幻出莫测的光芒,细长的脖颈,一寸寸低了又低。而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赵欲为,眼角却渗出了一滴泪。

泪水沿着他蜡黄的脸颊蜿蜒而下,很快就在温暖如春的卧房里干涸了。

老头子看也不看这对痴男怨女,推开房门,走到了庭院里。此时积雪消融,暖阳耀眼。他望着这深深庭院,双目仿佛越过了层叠的鳞瓦,高高的围墙,蜿蜒的河道,交错的石桥,看到了不远处的未来。

那里春光如海,生机盎然!

赵欲为药石无医的病,最终无需药石,慢慢地痊愈了。而在他完全好了的那天,大家才发现,那个名唤鸳鸯,总是跟在赵欲为身后的丫鬟,竟然不告而别。

再也没有人,在水城里看到鸳鸯纤瘦如柳的影子,欣赏到她高超惊艳的琴技。

雪化的时候,有仆人在后院发现了一只冻死许久的灰褐色鸟尸,上了年纪的老人只看了一眼,便说那是种叫做“鸯”的雌鸟,与名唤“鸳”的雄鸟配做一对,便是世人所称羡的,象征着忠贞和恩爱的鸳鸯。

赵欲为病愈之后,笑起来的次数更多了。只是他的丹凤眼里却总像覆着层寒霜,比之前更加冷漠。

就像老头子所说的那样,他胜了,他们活下来。但是他却再也不想写劝酒歌了,从来没有九十九首歌,就像这世上也没有长长久久的人。

有时他会枯坐在灯下,沉默地望着堆积如山的公文,一坐就是一晚。

大家都交口称赞,说赵明府勤于政事,心系家国,呕心沥血。但是只有赵欲为自己知道,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春花,秋月,孤灯,落雨,都因为那个人的接近和永诀,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

在一日收拾书桌时,童子发现公文里压着一张沾染着佛手柑香气的花笺。他是识得几个字的,只见上面写着两行俊秀的小字:

神仙眷侣何所见?

尽知姻缘错为人。

一定是哪个不要脸的花楼女子塞给赵明府的,书童鄙夷地撇了撇嘴,把那张纸丢在火盆里。

顷刻之间,寸寸成灰。

鸳鸯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