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欲为生气了,即便躺在病榻上,仍然笑容满面。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赵县丞的笑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表示开心,大部分是让外人无法捉摸心意的伪装;还有另外一些,是在表达愤怒、失望、或者其他不可言说的情绪。

“查出来是谁干的了吗?”他一口气召来了十几个探子,这些人有小贩、有巫师、还有差役,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但是他们跪坐了一地,却像是鹌鹑般垂着脑袋,一看就是毫无收获。赵欲为不耐烦地挥挥手,诸人便都纷纷退下了。

只有一个人没有走,他今日换了件浅蓝色的棉袍,头发拢进方帽中,露出清秀精致的五官,却是一点都不老的老头子。

人去屋空,他朝虚空中打了个响指,便有窈窕的阿朱,婀娜多姿地从角落里走出来。

“先生,我去查过了,鸳鸯的嘴巴不紧,把要报复的事情说给很多姑娘听。看来这人为了刺杀赵明府,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所以先从我下手吗?”老头子从果盘中挑出一只橙子,掷给阿朱,阿朱从指间抻出一根闪亮坚韧的丝线,飞快地将橙子割成几瓣,名副其实的素手破新橙。

“看来那人也知道老头子总跟我在一起呢,为了刺杀我,索性先斩我左膀右臂。”赵欲为从阿朱手里接过橙子,细细吃着,“鸳鸯那孩子,还是太小,心里藏不住事。”

老头子想到那浑身浴血,如翠鸟般娇小可怜的歌姬,忍不住长长叹息,却岔开话题,“赵公结了多少怨,自己还能记得清吗?”

“当然不能,不知多少人恨不得我立刻死掉,从广陵到北地,再到这方水城,估计我的仇人聚在一起,能把醉仙楼包下开酒席。”

“赵公你真招人恨啊!”老头子抚掌大笑。

赵欲为却不以为然,将橙子吃得汁水淋漓,啧啧有声,“只有有本事的人才会令人嫉恨,越是强大,仇人就越多,你何时见过世人追杀过庸才?”

话里隐约带着得意。

老头子突然觉得,跟他这种狂妄自大的人再谈下去实无意义,便起身告辞了,“赵公安心在府里静养吧,没事不要离开府衙左右。”

官府附近有官印震着,多少能冲淡妖魔们的煞气,看那青衣人如魔似魅的好身手,躲在暗中的刺客,多半是另一名驱魔师。

“先生若是有空,能不能替我去看看鸳鸯。”在他即将离开房间时,赵欲为凤眼微阖,静静地说,“只是觉得她可怜,受我拖累……”

老头子点了点头,便气定神闲地告辞了。今日天气格外阴沉,天边乌云密布,仿佛铅铸的罩子般遮蔽了阳光。太阳病恹恹的,像是谁画画的时候,不小心晕染了点朱砂红,不定神看都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雪就要来了啊!”老头子将头缩进棉衣领子里,冷风仍无孔不入地钻进去,让他在街上打着摆子。

“新春将至,家家户户放爆竹,那可是妖魔的忌讳,熊男即便恢复了也无法在年前赶回来,先生确定要管这事儿?”阿朱身着油光水滑的裘皮短袄,活似个散步的大小姐,仪态万方地说。

“能管多少,就管多少吧,谁让我也没几个能坐下来喝酒的朋友呢?”他动了动右手。熊男并没有死,侥幸脱险,手不再痛了,但却僵硬麻木,不要说刀,连筷子都拿不了。

“你总是这么虚伪,明明情义深重,却偏偏要装成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阿朱伸出红舌,妖冶地在唇边舔了舔,“但是我很喜欢,所以才不吃你。”

她卖完了俏,细腰一扭,便消失在冷风中。水城盘结交错的道路上,就只剩下老头子孤零零的身影。天色朦胧,连个影子也无法在地上映出来,他站在茫无边际的灰色之中,仿佛一不小心,便会被那颓废的颜色吞噬。

他走了半晌,拐了个弯,去了花街里。花街上早早就门窗紧闭,连招摇的红灯都少了许多,因为临近新春,大多教坊妓寮都不做生意了。

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鸳鸯,那个清瘦美丽的小姑娘,正躺在巷口的冷风里。仍穿着两天前的那身衣服,裙子衣裳上满是血痕,她双眼紧闭,小脸憔悴得像个干瘪的果子。

“你怎么在这里?”老头子走过去,扶她起来,“都没人给你诊治吗?”

鸳鸯费了好大劲才睁开眼睛,勉力挤出一个哭似的笑,“让先生见笑了,我如今已经残废了……,哪里还能养我呢……”

他抱着鸳鸯消瘦纤细的身体,心底的最后一丝犹疑,也被巷口呼啸的冷风卷走了。

“赵、赵明府……,他还好吗?”鸳鸯小声问着,蜡黄的脸颊上,居然泛起些红晕,像是在寒冬之中,偷偷绽开的春桃。

“他很好!”老头子点点头,轻声说,“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鸳鸯又闭上了眼睛,只是这次她放心地睡着了,与方才的憔悴支离格外不同,甚至连苍白干裂的嘴角,都勾出一个弯弯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