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城门的守卫已经跟我混熟了,他是个年近五旬的老头,早年也是当过兵的,退役后便托人谋了这个差事。

或许他看我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又没事就咳嗽,衬托得他格外英伟,因此我只要三天不去,他便无比想念。

“你的账还没有收完吗?”他给我搬了把椅子,让我坐在哨岗旁,而我也乐于裹着厚厚的棉衣,闲坐着看眼前的人来人往,尘土飞扬。

“没有,眼看就是年关,账总是特别难收。”我格外大声地咳嗽了两声。

“那倒是,今年年景不好,大家的日子都难捱。但是昨晚公子宣的府里着火了,你知道吗?”他笑嘻嘻地说着,褶子便在脸上开了花,配上那身官差的衣服,显得格外的滑稽,“不知府内那位美人,可遭了灾没有?”

我抬起眼睛望他,像从睡梦中惊醒的猫。

“哎呀,你们这些年轻人,天天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一提起美人就精神了。”他一张老脸都兴奋得发红,毫无立场地指责我,“那美人据说是公子家的歌姬,又冷又艳,多少见过她的王孙公子都为之失魂落魄,甚至还有人出十斛珠要跟公子换她呢。”

“公子答应了吗?”

“当然没有。”老头压低声音,仿佛在传播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消息似的,“据府里负责采买的伙计说,七日之后,便是公子生辰,届时那美人可能要单独给公子献舞呢。”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窃笑的声音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我长叹着摇头,裹紧棉袍,跑到城墙根聚赌的人那儿看热闹了,那疯狂撕咬的蟋蟀,都比这咸渍的老守卫好看一些。

七日之后的夜晚,我特意窝在小客栈里,把门窗紧锁,炭火烧得暖暖的,等着看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那晚很冷,墨色的天空中飘着雪,衬得公子府中的灯笼越发红了,连那纯金的摆设,也格外的富贵绚丽。

虽然是寒冷的冬夜,但府中到处燃着手臂粗的红烛,瑞雪里摆满姹紫嫣红的牡丹,和碧绿鲜亮的冬青,简直比春意盎然的五月还要热闹。猩猩血色的地毯从门口铺至内院,乍一看去,活似一条凝结的血河。而内院里光线渐暗,不见烛光摇曳,只以夜明珠照明。

以玲珑的身份,似乎只能走到这里。她穿着花布夹袄,走在丫鬟们中间,流水般向内院递送着酒菜。

很快有乐师和歌姬低着头走进去,月姬抱着琵琶夹杂在队伍中,莲步款款。她一张鹅蛋脸上,眉目如画,肤白胜雪,仿佛一枚珍珠般,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兼之今晚穿了一件朱砂色的明艳斗篷,更添丽色,使她简直像极了戏文里出塞的昭君。

可莫真变成了有去无回的昭君才好!我见到此情此景,默默地在心中念着。

内院里渐渐响起丝竹之声,和女子温婉的歌声。浅吟低唱,似长了双翼的鸟,飘出高高的围墙,散入夜空,随着落雪融进人们的心底。于是连这萧索的冷夜,都变得**暧昧。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西洲曲》的歌声委婉入耳,拉长了漫漫时光,不知何时,月影移到中天。疲惫的丫鬟和仆人们,开始站着打盹。

玲珑显然也困了,景物变得越来越模糊,漫天飞雪,连接了天地,渐渐只剩下点点烛火,在黑暗中摇曳跳跃着。

是时候了!我掐着手指,端坐在客栈的**,默默地算着时间。

恰在这时,内院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惊散了甜梦。一道血线,泼墨般洒到内院的绿窗之上,浓腥的味道,立刻盖住了芬馥的花香。

下人们惊叫奔逃着,玲珑也睡意全消,她显然也被吓坏了,站在雪地里不知所措。

“杀人啦……”内院里跑出一位肥胖的客人,但是他被卸掉一只胳膊,刚刚跑出来,便一头栽倒在地,压烂了几盆牡丹。

管家急忙指使几个男仆把他抬走,又叫护院过来。

内院里惨叫声此起彼伏,在莹白珠光的辉映下,只见窗内一个轻灵的身影,如狼入羊群,肆虐翻飞着,所到之处,必有血花四溅。

窗纸上刹那间便开满了红花,一蓬蓬,一簇簇,直绘了个春色满园,腥气扑鼻。

但只在呼吸之间,一道银光闪过,杀戮便平息了。那灵巧优美的影子,仿佛撞到蛛网中的蝶,再也没有了一丝生息。

接着黑影一闪,一个东西被抛了出来,在苍茫的落雪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滚落到了玲珑的脚边。

那是一个女人的头,她的长发被鲜血濡湿,凌乱地散在脸庞,仍然不掩花容月貌,却是府中风头最盛的歌姬月姬。

月姬死不瞑目,瞪着杏仁大眼,尤带着生时的狠辣。在白雪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几个小丫鬟立刻惊叫一声,四散着逃开了。身穿白裘轻袍,桀骜不羁的年轻男子,手持长刀,缓缓从内院中走出来。

“我就是公子宣,谁再敢来刺杀我,下场便是如此。”他的白裘上染着点点鲜血,仿佛红梅初绽。说完他狞笑一声,便又走回了内院,没一会儿丝竹声又骤然响起,却是热闹的《金缕曲》。

仆人们在傅管家的带领下,收尸的收尸,洗地的洗地,很快院里院外,复又变成歌舞升平,和气融融的景象。

我看到此处,长叹一声,不再看下去。

想必卫夫人更为难过,不知那美人月姬寄生在他身体哪个部位。这重创没有一年半载,估计是没法恢复了。

次日睡到日上三竿,再醒来时,玲珑已经又在伺候青哥儿了。府里盛传流言,说昨晚的刺客尸身,后来变成了一只面盆大小的黑蝎子。而公子全不畏惧,居然将那毒蝎子的尸身,交给下人烘干,磨成粉末吃了。

白晃晃的光,照在雪地上,让人睁不开眼睛。每个家奴仆妇,都被那恶魔惊变的夜晚吓到了,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但不知是因为那杀人不眨眼的蛇蝎美人,还是更为狠毒残酷的公子。

冬天的云,仿佛都格外地慵懒,在碧空中一寸寸挪动着。而我又去找城门口的老守备聊天去了,他近日来再未提到公子府中的美人,脸上也不再红光满面。仿佛是被意中人辜负的少年般失魂落魄。

当然这个偌大的范阳郡,是不会有几天太平日子的。没几日,就又听说公子为了延年益寿,在广求仙药,而府里的傅管家每天忙碌不已,接待来自五湖四海的能人异士。

转眼又是七日过去,天气更冷了,风吹在脸上,仿佛刀割般疼痛。我在酒楼里见到了卫夫人,他容颜憔悴,身穿黑色狐裘,如一座倾倒的山一般在喝酒。

他见到我却不说话,只是苦笑了一下。

我也无可奈何,以苦笑回报。

“还是你高明。”他朝我竖起拇指,“可是光等下去,也不是办法,眼看年关要到了。”

他说完这句,便拖着一条腿,晃悠悠地走了,显然是有伤在身。

一切都在按照我所预料地进行着,但是却有一个安置好的棋子,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那变故像是春日消融的积雪般无声而迅捷,令我措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