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一个夜晚,阿朱来了。她灵巧地从窗缝溜了进来,婀娜得似一条美女蛇。此时这迷人的妖女正匍匐在老头子脚下,哭哭啼啼地道歉。

“算了,你既然如此痴心,我就成全你吧。”老头子似变戏法般端出一大盘虫子,“他还没有发现你吃这些吧?”

阿朱眼中闪出贪婪的光,伸出细舌,转眼就将盘子里蠕动的肉虫吃了个精光。末了她满足地抹了抹嘴,微微一笑。

“当然没有,他觉得我美若天仙。”

“呵,人类的男子就是浅薄,其实往往美得不像人的女人,真的就不是人。”老头子冷哼一声,“但是不是天仙,就不好说了。”

阿朱小心翼翼地望着老头子端庄而俊秀的脸,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只婉转地匍匐着。

“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吧。”他看着她缎子般的长发,这个美丽的仆人,陪了他几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作别。

“我想同您解约。”她小心翼翼地说。

“你是觉得对不起我吗?先不用解约,你想回来的时候,随时可以回来。”老头子轻轻地抚摸着阿朱的头,像是一个慈爱的父亲。

“谢谢……”阿朱小声地啜泣,于是连天上的明月,都被她哭得朦胧了几分。

“阿朱,你真的完全忘了,上一次那个人了吗?”老头子突然问了一句莫名奇怪的话。

阿朱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瞪着他,梨花白色的脸庞上,眼睛比秋水更加澄净。这样清澈的眼眸中,原本就不该藏有太多回忆。老头子笑了笑,轻轻吻了吻她如花的面颊。

“我记错了,不要放在心上。”

月亮洁白美好的脸,偷偷躲在了缠绻的云丝中。仿佛那些将明未明,隐藏在遥远岁月中的往事。

十几天后,在蝉鸣阵阵之中,一个惊人的消息,同乍凉的秋风一起,席卷了全城。

如日中天的刘伶要退隐了,据说这个风流多情的花花公子,拜倒在一名来路不明的女子裙下。

在最后一场演出中,刘怡表演了成名的《代面》。那晚看戏的人很多,连房梁上都坐满了人。刘怡身着金装,头戴紫冠,打扮得比任何一场戏都华丽。他就像一束耀眼的光,照亮了这人群熙攘的戏院。

所有的观众都看呆了,戏迷们鸦雀无声,仿佛要记住他每一个身段,每一句唱词,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妥妥收藏。

这是伶人刘怡,在这个繁华城市,所绽放的最后一抹华光。

散场时,刘怡正在认真地整理冠带,一个身着青衣的青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繁复的衣饰中。他轻捷得如同鬼魅,如果不是那两声疲惫的轻咳,大概刘怡永远都不会发现他的到来。

“听阿朱说,你叫老头子?”刘怡也不像过去那么憎恶他了,毕竟,这世上没有一个胜者会妒忌手下败将,他一边叠衣服一边问,“你明明很年轻,为什么要叫这么奇怪的名字?”

“人的衰老,往往不是指肉体上的。”老头子微微一笑,“你真的要隐退?”

“是的。”

“为了阿朱?”

“当然。”

老头子不说话了,只是沉默地望着这个眼角眉梢尽是风情的伶人。

“你是不是没想到我会这么爱她?说真的,我也没想到自己会为她放弃这么多,可是一想到你过去拼命阻止,甚至对我起了杀意的样子。我就觉得,为她做再多也是值得的。”刘怡又露出过去邪气的笑容,挑衅地望着老头子。

“你误会了,我真不是为了阿朱。”老头子长叹一声,欲言又止。

可是他这幅无可奈何的模样,却令刘怡更开心了。

“我跟阿朱终成眷属,我已经买下宅院,要用最隆重的仪式迎娶她,而我,还好好地活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朝老头子挑衅地笑,“你败了,你终究舍不得让她不幸福!”

老头子愣了愣,细长的眼睛瞪得溜圆。最终,他摇着头走了。这颓然的表情,看着刘怡的眼里,简直就是最精彩的大戏。

他笑得更开心了,那笑声远远传出戏院,夜枭的长戾般在夜空中回**。

秋分时节,阿朱准备出嫁了。老头子送了她一斛东珠做嫁妆,眠狼和熊男,送她上了花轿。软轿从小院中抬出,向城中心一处华丽的宅院走去。

那是一个云淡风轻的夜晚,与所有的秋夜,并无不同。

但那富丽的宅子之中,却像开了一庭火树银花。树梢皆挂满金箔,庭中摆满水晶。新郎官刘怡,身披红袍,如璧人般等待着他的新娘。

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便是这场隆重婚礼的宾客也太少了些。刘怡结交的多是欢场流莺和达官贵人,而这些人,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来参加一个隐退伶人的婚礼的。

不过刘怡毫不介意,即将迎娶心爱姑娘的兴奋,已经让他忽视了这些小小的遗憾。

他望着阿朱被侍女扶着走下软轿,望着她不盈一握的袅袅细腰,突然觉得心都碎了。他此时才发现,他是这样爱这个神秘的姑娘。从她第一次坐在台下看着他,他的心就被她带走了。

他对别人少有真心,皆是因为,他的一颗心全悬在她的身上。

阿朱走过来,刘怡牵住了她细软的手。特意妆扮过的阿朱,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魅惑的美,红色的重锦,也衬得她肤色更白,乌发更亮。

他带着娇妻走入洞房,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样伟岸了。他再也不想四处留情,继续那些风流的游戏;他要拿出积蓄,做一门小生意,不必抛头露面,讨好恩客;还要生一男一女,老了含饴弄孙,安守田园。

灿如穿花蝴蝶的他,第一次认真爱一个女人,也第一次,想到了长相厮守。

在城中一处隐秘的宅院,一位青衣的公子,正把夏日收集的蔷薇花瓣倒入酒坛。月亮的影子映在美酒上,照出片片猩红的花,仿佛一团团凝固的鲜血。

花烛通明的洞房中,娇美的新娘趴在他的夫君身上,红绡诱人,肤白胜雪。

刘怡抱着阿朱,看着她长发如水,婉转婀娜,心中是数不尽的恩爱。阿朱朝他笑着,艳光动人,她妩媚地张开了红唇,吻向他的脖子。

他颈上一痛,突然陷入了迷离的幻境中,再也没有诱人的娇妻,也没有了洞房花烛。那里只有一条波澜壮阔的河,一位身穿红色纱衣的佳人,正在河边朝他招手。那人丰硕美丽,眼角带着几分凌厉,却是杏花楼的蔓儿。

“蔓儿!”他朝她跑过去。

“刘郎,你终于来了!”蔓儿满脸欣喜地奔向他,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嘴里喃喃地说,“我终于等到你了,再也不会放手。”

有清凉的夜风拂过,吹开了小花窗,吹熄了红烛光,吹开了那镶着银丝的福字帷帐。**的大**,露出一只男人洁白而结实的脚。只是此时,它透着几分青色,再无人气。

一片黄叶,从枝头缓缓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