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飓风吹散了流云,在树林间奏起嘹亮的清歌。青苔满布的一方空地,像是只乖顺的幼鸟,蜷缩在林木环抱的巨巢中。

老头子看着不远处俊美如画的冢狐,像是看到了他在百年中做错的事,和那些一去不复返的人。

朗朗清风中,慈悲如观音的男人,正着青色官服,站在林海松涛中,对他颔首微笑。男人仍如平时惯见的模样,宠辱不惊,平淡如水,却偏偏又如静水般深不可测。

“人们总以为自己是想象中的样子,但事关心之所系,他们往往又会做出截然相反的选择,而这时的他们,才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似乎就是在杜乾运被杀掉的那个雷雨夜,玉面青衫的男人,衣袍沾血地回到了军舍。他手握长刀,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闷酒。

直至雷声渐歇,直至酒色胜火,烧红了他白润的脸,他才放下长刀,说出了那些话。

“赵公的心之所系,又是什么呢?”在雷霆震天,暴雨如倾的晚上,他曾这样揶揄地问。

“等我死了之后,你就会知道。”彼时赵欲为秀眉上挑,桀骜地回答。

此时想来,在那个雨幕如织的夜晚,他就已经有了舍生取义的觉悟。

“心之所系啊……”牙蛇的突击刹那间来到眼前,老头子轻灵地退后两步,闪开了他尖利凶残的利爪。

寒光织成一片细密的网,纷乱了赵欲为的影子。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仿佛回到了一百年前的雨夜。

冢狐依旧在红袖招里请他喝酒,只是这晚红袖招里管弦呜咽,歌妓们都披发裹素,似乎是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今晚我买下了这里,而唯一的客人,就是你。”冢狐也身着重锦白袍,朝他行了个躬身礼。

那时这个漂亮桀骜的少年眉心还没有那颗红得诡异的朱砂痣,他苍白温润的脸,在倾覆如海的夜色中,像是一块凝结的冰。

“你是有事要求我吧。”老头子全然不受他的礼,蛇一般油滑地溜到角落。月光在两人间回**,冢狐站在空****的房间中,低下了高傲的头。

“是的,我是要求你办一件我无法办到的事。”他始终没有抬起头,仍然保持着鞠躬的姿势,长发如水而泻,挡住了他素白的脸。

“你的本事比我大得很,我甚至连个驱使的妖魔都没有,怎能堪负重任?”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如往日般寂寥平静地斟酒自酌。

“那件事只有你能办得到。”冢狐言之凿凿的声音在清净的阁楼中回**,歌姬们在唱“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歌,于是他的声音也隐含呜咽。

“是什么?”

“杀了琉璃!”冢狐抬起了头,双眸灼灼,如静夜中燃烧的月光。

他的手一歪,梅酒倾覆在了烤漆的木桌上。楼下满座衣冠胜雪,压抑悲恸的音符在暗夜里回**,他终于明白,他今天所赴的并非是一个宴会,而是一场葬礼。

这慷慨悲歌,是为那些被杀的,以及仍在生存的驱魔师们所奏的哀乐,还是唱给琉璃的送葬曲,只在他一念之间。

“如今琉璃体内的妖魔未成气候,现在斩杀她还来得及。如果放任她食人作恶,早晚我们也会变成她的食物。”冢狐再次一揖到底,“琉璃肉身死后,妖魔失去血肉供养,定然也会随之死去。”

他仍沉默地喝酒,酒入愁肠,像是一把把烧红的刀,剜着他的五脏六腑。冢狐说的句句都对,但在他听来,却句句都错。

他想到了自己在妖魔手中救下琉璃的初秋,他们相依偎着挨饿受冻的冬夜,和一起藏在私塾的窗下,偷听着朗朗书声的早春。

如果人走过的路会留下足迹,他的每一个脚印中,都有琉璃的影子。杀掉琉璃,就像杀掉另一个自己。

“不过老头子你不用担心,因为我得到了一个秘宝。”冢狐头也不抬地说,“那就是‘返魂香’,传说中可以令死人复生的珍贵香料。”

“你的意思是说?杀了琉璃,再让她活过来?”这次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如流水般沉静冰冷。

“这是唯一的两全之法。”冢狐仍素衣而立,身影纤细修长,像一抹阑珊的月。

他并未回答,也并未扶起腰弯得像垂柳般的冢狐,而是站起身,走向了大门。在拉开那扇绘着仙鹤和牡丹的纸门时,他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改天我要试试返魂香的效果。”

他走出了红袖招,歌姬们白衣胜雪,仍然在唱着悲戚的挽歌。是夜他没有去找琉璃,那个有着漂亮眼睛的姑娘完全不知道噩运即将到来,正躲在自己的闺阁中欣赏着最近新收的首饰。

而就在一个月之后的夜晚,在磅礴大雨中,他讲短刀刺进了琉璃的腹中。被杀的姑娘至死并未变身,她本可以召唤出妖魔,跟他同归于尽。

血濡湿了他的白衣,他怀抱着濒死的琉璃,像是抱着一朵凋败的兰花。

“琉璃,不要恨我,我会带你去找冢狐,再让你复活的。”不知为什么,当女孩的身体在雨水中变得越来越冷时,他心底笃信的某些东西,也在慢慢崩塌。

他好像做错了,但他不愿意承认。

“长歌哥哥……”琉璃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揶揄的光,她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像极了一声叹息,“你被骗了呢……”

女孩细幼的手腕骤然垂下,她的身体也在一瞬间变得沉重。这是人死后的常态,他抱着这具漂亮憔悴的尸体,在洛阳城中狂奔。

他跑到了冢狐的住处,却在那栋金碧辉煌的宅子里,看到了一具被钉在墙上的妖怪的尸体。

那是琉璃最喜欢的小妖三宝,只是如今这漂亮的孩子已经毫无生气,小手间抓着一片锦缎衣角。

三宝的血染红了墙壁,像是一张诡异凄惨的画,在嘲讽他的愚蠢。

当晚他又连夜来到红袖招,当他抱着浑身冰凉,死透了的琉璃走进这熟悉的烟花之地时,马上就被老鸨和龟奴们打了出来。

这些风尘女子表示从未见过他,更未见过他所说的冢狐。她们手持竹伞,站在磅礴的大雨中,衣饰鲜亮得像一朵朵绽开的花。

楼里仍然回**着靡靡之音,貌美的歌妓们跳着冶艳惑人的舞蹈。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觉得她们仍然身着白衣,在雨幕中唱着悲伤凄凉的歌,她们唱的是: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那晚的雨浇透了他的衣袍,也冰封了他的心。即便在百年之后,午夜梦回之时,他仍觉得自己还在雨夜中行走。

它从未停歇,就像他心底那些无法言说,不能宣泄的,悔恨的泪水。

自己的心之所系,就是这长达百年之久的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