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浴血军备

公尚过沉默了片刻,默默收起弩箭,在怀中摸索了片刻,朝公输班扔出了一块竹片。公输班接了下来,放在手中定睛一看,忽地愣住了。

那竟然是一块证明纵横家弟子身份的信物。

“纵横家值不值得信任,不取决于你,而在于他们是不是需要你。”公尚过微微测过身子,避开了高石子狐疑的目光,“你若是恰好背负着足以令纵横家感兴趣的秘密,又恰好有足够的野心,他们自然会信任你,并赐予你足以实现野心的力量。”

“他们?”公输班茫然地重复着公尚过的话,“田齐如今深陷王宫,性命难保,曲阜城内的纵横家早已被一网打尽,我该去何处找他们?”

“向西走,去郑国,云梦山脚下,你可以找到你想要找的人。”公尚过加重了语气,好让公输班记住每一个细节。

“云梦山中,那里有什么?”公输班反问。

“有纵横家的起源,有天下所有纵横家子弟共同的老师——鬼谷子。”

“鬼谷子……”公输班低声重复道。

“所以,你原来是纵横家的人?”高石子脸色板了起来,“难怪墨家子弟的死活你毫不在意。”

“曾经是。我曾追随过一个纵横家的子弟,一度被他的志气所吸引。”公尚过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但现在,我却认为那些许诺不过是空中楼阁。在交出信物的那一刻,我便不再是纵横家子弟,而是彻头彻尾的墨家子弟。”

“你……”高石子认为公尚过分明是在诡辩,一时却想不到反驳他的话,只得瞪着眼干着急。

“那么,我要怎么去云梦山?”公输班郑重地收起竹片,将长刀收入刀鞘。

“今夜刺杀三桓事情一出,各处城门必会严加防备,大路肯定是走不通了。曲阜帮有几条暗道连接城外,你随我们从暗道出城。天明之后,城外将有返回郑国的商队,你可以随商队去往郑国。”

“如此甚好,在下感激不尽。”公输班流露出宽慰的神色,朝二人行了一记大礼。

高石子并未对公输班回礼,只是冷着脸,低头思索着。

趁着大雪和夜色掩护,公输班随着公尚过与高石子来到了昔日曲阜帮的暗道。所谓的暗道其实不过是城墙偏僻角落里一处破败的缺口,曲阜帮的少年们在缺口外盖上了草席和木屑,让它看上去不至于太引人注目,而揭开草席之后,可以看见一道勉强可以容纳一人爬行的通道,直接通往城外。再三向二人道谢之后,公输班狼狈地钻进了缺口之中。

“公输监工,且慢。”公尚过忽然喊住公输班。

“你曾对在下说,无论到何时,你都会是墨家的盟友。在下还望公输监工不要望了今日的承诺。”

“必不敢轻忘。”公输班郑重地点点头,随即缓慢地朝着缺口深处爬去,就这么一点点消失在两人眼前。

回季琯宅邸的路上,高石子一直一言不发,反倒是向来面无表情的公尚过流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几番斟酌之后,公尚过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今日一事……”

“不必说了,我并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没等公尚过铺垫完开头,高石子反倒后发制人地打断了他。

“今夜发生的事,我仔细想了想,你做的并没有什么不妥,甚至可以说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在为墨家考虑了。”高石子叹了口气,“我想墨子说的对,墨家本就是对天下万民开放,谁都可以来,谁都可以走,从没有什么限制,即使你曾是纵横家子弟,也是一样。”

“听起来像是孔丘昔日所言,‘有教无类’。”公尚过淡淡一笑。

“我想,我们的墨子心中的理想,与孔丘的志向很大程度上是一致的。”高石子严肃地点点头。

“是啊,正因如此,我才最终选择了弱小的墨家,而不是纵横家。”公尚过也收起了笑意,正色回道。

高石子对公尚过的说法表达了不满,他大声强调道:“墨家的弱小只是暂时的,它将会以很快的速度成长起来,那一天将会很快到来。”

“理应如此,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天边放出亮光之际,焦急等待消息的孟武伯终于等来了各处人马的回报。听过报告之后,孟武伯心事重重地召来了田齐。

“公输班袭击并击杀了公输家主,而后趁着夜色潜逃?”田齐不由眉头紧皱,“以我往日对公输班的了解,这绝不是以他的魄力能做出来的事。”

“确实如此,因此公输家的说辞,我一个字也不打算信。”孟武伯来快速地回踱步,思索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向田齐,“田先生对此可有合理的推测?”

田齐知道,这是孟武伯对自己能力的考验,随即正襟危坐道:“我料想,公输家主对公输班的真实身份必然是知情的,昨夜很大可能是公输家主放走了公输班,而后以自己的死来换取司空大人对公输全族的宽恕。”

“不错,与我的猜测基本一致。”孟武伯满意地点点头。

“那么司空大人打算如何应对?以诛杀公输家全族为要挟,换取公输班出来见面?”

“孟武伯脸上流露出很不以为意的神色,将田齐打量了一番后,淡淡问道:“先生以为,以公输全族为要挟,对逃亡中的公输班会有效果么?”

田齐避开了孟武伯的目光,低声叹了叹气。

“在下以为,效果不大。”田齐沉声道,“昨天夜里,公输家主在临死之前,想必已经将公输班身世的秘密告知了本人。如此一来公输全族反倒成了公输班的外人,况且……”田齐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孟武伯,孟武伯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况且起先公输班要——要刺杀司空大人时,便已将全族性命置之脑后,眼下便越加不会在意公输家的死活。”

“说的不错。”孟武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田先生既然已经依附于孟孙氏,还是少耍些小聪明为好。方才说的这些,你应该早就已经想好了吧?却依然先询问是否要诛杀公输全族,是想试探我的深浅么?”

田齐闻言,慌忙站起身,朝着孟武伯行礼道:“在下不敢。”

“敢或不敢,你说了不算,要看你是怎么做的。”孟武伯冷冷瞥了田齐一眼。对于田齐这一类城府极深的幕僚,不适时将其敲打一番,日子一久难保他们会生出什么别样的心思。

“且不说诛杀公输全族是否能够震慑逃亡中的公输班,只看公输家在鲁国特殊的地位,我们也万万不能自毁根基。”孟武伯朗声说道,“公输家的=世代为鲁国打造军备器械,鲁国三军的军备早已离不开公输家鼎力协助,现在又多了一项浴血甲的研制,这种关键时候,我们怎么能放弃公输家?”

“司空大人深谋远虑,在下不及也。”田齐恰到好处地献上了赞赏。

“论深谋远虑,我可不及你田先生。”孟武伯似笑非笑地盯着田齐,“纵横家费尽心思找来公输班作为台前的棋子,从一开始看上的就不是公输家本身的力量,而是公输班的血脉。某种程度上,公输班就像当今的国君一样易于控制,一旦扶持公输班登上国君宝座,纵横家岂不等同于手握一国之力?你们的志向可一点不比三家小啊。”

“纵横家并不迷恋单纯的权力,我们在乎的只是一国能否在纵横子弟的道术辅助之下强盛,若是在纵横子弟的辅助下,一国能于诸侯纷争中崛起,便是对他最大的认可。”

“有趣,当真有趣。”孟武伯饶有兴趣地聆听着,最后忍不住击掌赞叹,“如此说来,你若能助我复原浴血甲的威力,练出一支虎狼之师,鲁国强盛之日则指日可待。那时我也不必忧心公输班回来复仇,你也可以获得你想要的荣耀,算起来应该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呢。”

“听上去的确如此。”田齐轻声附和。

“着手准备吧。所有的浴血甲已经在公输工坊内妥善保管,明日起我将指派我的嫡长子跟随你左右,帮助你调动公输家的人力进行修复工作。我希望在新年入秋之前能看见批量制造的浴血甲,田先生能否做出保证?”

“在下定当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