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滕国之女

隔日清晨,墨翟迎着漫天大雪出了门去。曲阜城外的天地一片苍茫,往日线条刚硬的山川在积雪的覆盖之下也显得柔软温和。墨翟自崇武门而出,伫立在一处供行人避雨的窝棚下,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崇武门,回想来到曲阜后的种种经历,不由感到一阵恍惚。

“敢问,来者可是公输家的使者?”身后传来一声轻语。墨翟一愣,忽然觉得这声音耳熟莫名。

“正是……”墨翟回过身,见了眼前的来者,忽然震惊得说不出话了。

面前伫立着身段窈窕的女孩,眉眼之间画了淡妆,但不妨碍墨翟一眼认出,此人正是馆驿中弹琴的琴师。

“是,是你?”墨翟一时间有些慌乱,姿态难免显出几分失礼。好在面前的女孩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只是淡淡一笑:“是我。想来这应该不是我们的初此见面?”

墨翟想起之前两次在女孩窗下偷听她的琴声,顿时羞愧得红了脸。

“之前有失礼数,实,实在惭愧。”墨翟磕磕巴巴说道。

“公子为何紧张?”女孩掩嘴一笑,笑声清脆,“在下不比洪水猛兽,不会拿公子怎么样的。何况……”她微微压低了声音,“公子能在墨家子弟面前侃侃而谈,何以面对小女子一人却说不出话了呢?”

女孩的话叫墨翟骤然警惕起来。他认为无论是素未谋面的田齐还是公务繁忙的公输班,绝不会贸然将墨翟的这层身份告知给一个本不在计划中的盟友。但这女孩却颇为自然地报出了墨翟的身份,只能表明她在曲阜城中也有着强大的情报网。

“你知道我是谁?”墨翟面色阴沉地问。

“那是自然,这曲阜城内的一举一动皆在我掌控之中。”女孩骄傲地扬起下巴,似乎颇为得意。眼见墨翟目瞪口呆的反应,她才“扑哧”一笑道:“只是拿公子开心罢了。我一介女流,又来自南边小国,哪来的本事监视曲阜全城呢?这些都是我的老师告诉我的。”

“你的老师?”

“纵横家的弟子。”女孩简单地回答。

“那么……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滕国,要骊。”女孩正色道,“我是滕国国君之女。”

大雪纷飞之中,公输工坊的大门被重重叩响。少顷,门前的公输弟子墨翟一路来到大堂。大堂之内,公输班已经等候墨翟多时了。

“今日会面如何?”公输班打趣一般问道。他注意到墨翟面色通红,魂不守舍,仿佛此行不是接头而是男女私会。

“这……在下实在深感意外……”墨翟长出了一口气。

在简单的寒暄之后,女孩平静地谈到了自己此行来鲁国的目的。实际上她原本只是为了为鲁公献上新年庆贺而来,顺道为两国交好略尽薄力。但要骊的琴艺师傅,同时也是纵横家的信徒,极力劝说要骊为公输家推翻三桓的行动提供助力。

“三桓野心勃勃,若是由他们完全把持国政,则滕国将首先遭到三桓大军的围攻。为了你的故国,也请你务必尽一份努力……老师正是这么说的。”要骊向墨翟复述道,“纵横家在曲阜的眼线扑得很广,包括在你那草创的墨家之内,也有纵横家的眼线注视你的一举一动。”

“你们对我都了解多少?”墨翟不动声色地问,实际上后背一阵发凉。

“一切都知道。”要骊神秘一笑。墨翟发觉她十分爱笑,并且的确能笑出百转千回的滋味。

“不过,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对那些阴谋诡计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一个立志要效法先贤,扫平三桓,还穷苦子民以太平安稳的豪杰。”要骊朝墨翟眨了眨眼睛,两眼闪闪发亮。

墨翟听到后半句时,隐隐回过味来——这是在说自己么?

“你的故事我常常从老师口中听到。”要骊轻声说,“他们都笑话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我却不这么认为。贤者之所以是贤者,正在于敢为天下先,秉持大道而不计私利。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疯子呢?”

“姑娘谬赞了。”墨翟闹了个大红脸,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建立的墨家,墨翟比任何人都清楚,因而实在不敢承受女孩的赞扬。

“有趣,有趣。”公输班听过原委,忽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姿态,“我可算明白了,我说为何那滕国小公主忽然改变了主意,原来都是墨翟老兄你的功劳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大力拍打着墨翟的肩膀。墨翟正低头喝水,险些一口气没缓过来。

“言归正传吧。这个滕国公主能为我们提供什么帮助?”公输班收起了戏谑的神态,正色问道。

“掩人耳目的身份。”要骊说道,“国君晚宴之时,我将为诸位大夫演奏一曲。仰赖国君恩宠,内廷允许我带领不超过十人的侍从随同入宫。”

“十个人,未免太少了点。”公输班听了直摇头,“晚宴之时我能带领大约十五人,即使滕国公主的十个人都换成刺客,总共也不过二十五人。二十五人要控制晚宴的局面,还是单薄了些。”

“那……如果宫廷之外不过五十步之遥。就有我们的死士埋伏呢?”要骊拖长了语调反问。

“五十步的距离,若是配合我为公输家打造的攀爬机关——哦,就是一个可以弹射绳索的爪子,那么在行刺发起之时,我们还可以迅速支援宫廷内的刺客。”墨翟思索道,“可宫廷外必然有三桓家的眼线,我们怎么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埋伏一支人马?”

“有这个可能。”公输班背着手站起身,“滕国公主下榻的那间馆驿,似乎恰好距离内廷不过五十步之遥?”

“要骊正是如此回答的。”墨翟也点点头,“唯一的问题是,我们要确保行刺之夜,馆驿内外都是我们的人。”

“我们提前半月便在馆驿之内下榻,所有客房都被买下,不许外人再进入。换句话说,它绝对安全。”要骊自信地回答。墨翟忽然理解纵横家为何会招纳要骊为弟子,说真的,谁会不喜欢这么一个机敏聪慧又沉着冷静的弟子呢?这事绝对与要骊好看与否没有丝毫关联,丝毫没有。

“来之前,我听人说起,你曾是纵横家弟子。”具体的行动策略交待完毕之后,墨翟忽然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我曾经是。”要骊大方地承认。

“那……敢问……是何缘故……”墨翟磕磕绊绊地开口。这个问题已经与刺杀三桓无关,只是墨翟单纯的好奇罢了。

“我的老师撺掇滕国国君,要他将我嫁于鲁国贵胄之子——其实正是三桓家的子弟。老师希望用这种方式换取滕国不被吞并。”要骊神色一阵黯然。

“那最后你嫁了么?”墨翟下意识追问,话一出口,墨翟便发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自然是没有。”女孩看上去有些生气,“一国兴亡岂可靠嫁娶之事决定?我虽不才,但也有意效法昔日徐吾犯之妹,嫁与不嫁,嫁给何人,我自有决断。”

“在下明了。”墨翟郑重地行礼。

“哈哈哈哈哈,徐吾犯?说的可是昭公年间那个郑国大夫徐吾犯?”公输班闻言大笑起来,“这个滕国公主,倒颇有些性子呢。”

墨翟隐约知道这个故事。说是在鲁昭公元年,郑国大夫徐吾犯碰上一件麻烦事儿。他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妹妹,原本与下大夫楚子南有婚约,奈何妹妹的姿色太过出众,引得上大夫楚子皙也动了心思。这楚子皙在郑国身居高位,他向徐家发来聘礼,徐吾犯也不知如何回绝。两头为难之下,徐吾犯只能请出妹妹亲自做决断。

妹妹淡定地说,不如先让我见见二人。

于是两位情敌便约好时间登门拜访。上门当天,楚子皙先到。此獠家大业大,自然是衣着光鲜、一表人才。进了门,客客气气放下精心准备的名贵彩礼,潇洒离去。徐吾犯心头一凉,楚子皙显然是有备而来,楚子南这回悬了。

接着楚子南便阔步走进门来,全身披挂戎装,英姿飒爽。只见他在堂下左右开弓,旋即跃上战车扬长而去,留下一道伟岸的背影。

妹妹平静地看完了二人举动。徐吾犯小心翼翼地询问妹妹的想法,后者的回答也令人意外:“子皙固然英俊,但子南才像真正的男子汉。丈夫应当有丈夫的样子,妻子亦然。”

言下之意,妹妹对于楚子皙强行下聘的行为颇为不齿,对楚子南不惧权贵的勇气而赞赏。徐吾犯明白妹妹的意思,旋即回绝了楚子皙的聘礼,依照此前的婚约,将妹妹许配给了楚子南。

“这滕国公主想来是不满意国君为她挑选的郎君,要自己选一个如意夫君。”公输班捋着下巴沉吟道,目光不断在墨翟身上游走,“公主看来是话里有话啊。”

“不,我想公主真正想说的是故事的后半段。”墨翟思索道。

再说那楚子皙,眼见自己的败落心有不甘,竟然起了杀心,将皮甲掩盖在衣冠之下,闯入楚子南家要将其诛杀。楚子南夫妻俩似乎早有防范,时刻警惕着楚子皙的行动。阴谋败露的楚子皙转头要跑,楚子南持戈便追,将楚子皙击伤在路口。

由于这事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自然惊动了郑国高层。大夫们连声追问事情原委,持戈伤人的楚子南倒是毫无惧色,反而是受伤的楚子皙支支吾吾了半晌,才勉强憋出一个没头没脑的说辞:我好心上门看望新婚夫妇,谁知道新郎竟然发了疯一样要追着我杀。

不过其他大夫也不是傻子,早先在徐吾犯家试图抢聘这档子事大家也有所耳闻。可楚子皙毕竟是上大夫,位高权重,以楚子南地位显然无法与之抗衡。况且事情确实是楚子南伤人在先,楚子皙还没来得及动手,因此楚子南算作以下犯上,反应过激,几乎是死罪。

给出一个如此荒唐的判决,属实是大夫门迫不得已。也许是为了保护楚子南一家,国君对楚子南说:“我不忍杀你,你还是逃走吧!”

于是楚子南只得带着妻子离开郑国国境。后来的事实证明,楚子南远走高飞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此时的郑国几乎被楚子皙的阴影所笼罩。鲁昭公二年,楚子皙家族意图起兵谋反,控制郑国大权。不过要命的是,起兵前夕,作为阴谋主使的楚子皙竟然因为旧伤复发而掉了链子,叛乱一事败露,旋即被镇压。

所谓旧伤复发,正是当年楚子南留下的杰作。某种意义上来说,楚子南在不经意间改变了历史的走向,算是郑国的半个守卫者。

这场险些颠覆郑国格局的叛乱被平定后,大夫们当着楚子皙的面痛斥他的罪行,其中单列出的一点便是:兄弟争夺妻子。可见当年伤人事件发生时,大家对事情的真相还是心里有数的。

楚子皙自知已无生路,最后向国君举荐自己的儿子为官。大夫们的回应倒也直截了当:“他要是有本事,国君自然不会亏待;若是不行,早晚也要来见你!”楚子皙闻言仰天长叹,不等国君亲自宣判他的死刑,自己上吊了断了,连着带走了自己永无止境的野心。

楚子皙身死的那一刻,遥远的不知名角落里,一对郎才女貌的夫妻的小日子正过得幸福美满。

“你认为他是在影射三桓?”公输班收起戏谑的心思,终于严肃起来。

“依我所见,这样一个见多识广的奇女子,想必不会只想着**之事。”墨翟草草行了个礼,这便要转身离去。

“且慢。”公输班劈手拦住墨翟,“你回来的时间刚刚好,田先生很快也要到了,你们不妨见上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