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剑拔弩张

一路轻车熟路到了曲阜帮的聚集地,高石子已经如他最初承诺的一样,聚集起了他能找到的所有穷苦少年,人数足有百人之众,其中不乏木匠子弟和军旅人家。

“墨兄,人手已经如你要求集齐了。”一见面,高石子便朝墨翟恭敬地行礼。如今高石子已经成了墨翟资深的崇拜者,这一点就连石祁也自愧不如。而众人在眼见石祁手持墨翟赠予的机关木盒踏入公输工坊,最终顺利被公输班收在门下之后,曲阜帮上下皆将墨翟视若神明。在墨翟的授意之下,那个只存在于墨翟口中的神秘墨家一传十十传百,随着曲阜帮少年们的双腿跑遍全城,在曲阜下层百姓中变得家喻户晓。现在根据最新的传说,墨家已经能够脚踩数百巡城武卒,冷对三桓千军万马,引得无数下层子弟心驰神往。

由此看来,三桓肆意弄权的行径在鲁国底层子民心中早已积怨已久,当初三桓是如何对待孔子的,年老一些的鲁国人可依旧还有记忆。

只不过,这样的民心叫墨翟颇有些哭笑不得——他无意与三桓作对,但却莫名被鲁国子民视作对抗三桓的希望。

“墨兄,为大家说两句吧。”高石子满怀期待地看着墨翟。墨翟一时间感到有些为难。面前的空地上乌压压挤满了人,或坐或站,甚至有人爬上了不远处的大树,坐在光秃秃的枝杈上探头探脑。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墨翟,满怀着渴求和尊敬。墨翟知道,那分尊敬是献给他们心中一个希望的,一个能够改变现状、让所有穷苦子弟不再遭受欺辱的希望。

“说两句吧。”有人低声附和道。

这是在期望我站出来带领他们对抗三桓么?可惜我并没有这么宏大的志向。我所求的也不过是满足一己私欲罢了,说到底我也只是个自私的人呐。墨翟在心里说。

但他知道,这些人已经在贵族们连年的盘剥与压榨中几乎无法生存,他们好似乱世之中的一叶浮萍,随着水流不知飘向何处,任何一支救命稻草都会被他们紧紧攥住。这些人原本都是善良本分的农民、行商、工匠,若无苛捐杂税,、土地兼并、盘剥压榨,他们也想要过着本分的日子。

“我的志向不过是恢复墨家先祖的荣耀,可当它恰好与万千黎民的生存命运处在一条路上,是不是可以视作上天的旨意呢?既然老天非要将我推到这个位置,我也无法再视而不见。”墨翟对自己说。他又想起在野地上遇见的那对兄妹,墨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在荒芜的野外生存下来,若再让他重选一次,墨翟会毫不犹豫将手中的余粮分给他们。

“我本宋国落魄贵族之后,平日不过读了些圣贤书,多少明白一些事理。”墨翟高声道,一边斟酌着用词,“当今天下,诸国征伐不休,连年战火纷飞,万千黎民苦不堪言……”

自周王室东迁以来,天子对于天下诸侯的约束力越发有限。一国之中,所有的资源都被动员起来为战争服务,所有的人力都被迫随着野心家的征伐欲望一同捆上战车,普通百姓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沦落。

“君王不知爱惜民力,权贵不晓敬畏生灵,致使田园荒芜,尸骸遍野。”说到此处,墨翟眼里也流露出悲伤之色,“幸而家国有幸,有圣贤挺身而出,为民请愿……”

在一众公卿士大夫之中,唯有孔子愿意俯下身来,愿意将无数穷苦百姓视作鲜活的生灵,这也是他为鲁国子民所敬仰的源泉。

“今受诸公信赖,在下不胜惶恐,愿斗胆效法先贤,许诸公以安宁之世!”墨翟挺直了胸膛,十七岁的少年眼底闪烁着清澈明亮的光芒。

“好!”

“好啊!”

“墨兄说的好!”

赞扬声此起彼伏,数百穷苦子弟的眼里也一同燃起热切的光芒……

接下来,墨翟通过与高石子的协商,就飞速扩张规模后的曲阜帮做了一定的调整。明面上墨翟并没有权力代替高石子对曲阜帮实施管理,但高石子非常痛快地表示这些都不是问题,他自然会配合墨翟将他的意思传达给每一个帮众。农家子弟对是非功过有着明确的判断,他们能感受到什么建议是真正为他们着想,也会真诚地爱护那些真诚爱护他们的人。

于是,第一项调整,墨翟对数百名穷苦子弟进行了一轮甄别筛选,重点挑选反应机敏、有过木匠基础,最好是识几个大字的成员,让他们各自分担一部分头目职能。墨翟的计划是首先将组织的框架搭建起来,他相信即使是再松散的组织形式也比毫无组织的散兵游勇要强得多。

很快,一批初步的头目名单被整理出来,县子硕,公尚过,高石子……墨翟分别对比了他们的个性与专长,决心分别给他们安排不同的任务。

在给他们委以重任之前,墨翟需要先给他们进行基础的训练——例如传授他们基本的武学招式,之后再由他们分别传授给更多人,进而在穷苦子弟中编练出一支能够武装保卫门派的队伍,好与无处不在的巡城武卒相抗衡。

接着,墨翟又将这几日加班加点赶制出的几台速射弩箭和“满天星”——即是那一日弹射黄豆将武卒打得溃不成军的小机关——分别分发给几位头目。分发装备的作用更多在于让他们对机关术有基本的了解,日后墨翟还会向他们传授制造图纸与锻造技术,好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培养出一支熟练的工匠队伍。当然,这一点必然需要公输家的协助,但今日公输班并未给出明确的答复,墨翟明白在那之前他也只能耐心等待了。

“至于门派的经费来源么……”墨翟深知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决计统一整合门派内的资源和信息,让各家子弟之间消息互通,互帮互助,例如共享招工告示,或是在内部相互推荐。经由门派内的途径谋得了一份差事的帮众,便依照比例上缴一部分收入,作为维持门派存在的经费。至于门派的启动资金,墨翟率先奉上了自己在商丘时攒下的一点积蓄,足够帮助那些无家可归、无所依靠的穷困者。无资产者则可以发挥余热,为其他有家室者照料亲人,资金资助颇为勉强。可劈柴挑水总归不在话下。

这一条例墨翟早先便与高石子商量过,高石子也向会众传达了,会众们对此也表达了一致的支持——在这个体系中没有人是单纯的付出者,而基本做到了各人尽其所能,在为他人付出的同时也能得到收益。

不过高石子同时提及了另一件事。曲阜城中有行商听闻此事,愿意慷慨解囊帮助众人,并且明确表示不需要任何回报,即使是上门劈柴挑水也不需要。

“确实是雪中送炭的好事。”高石子慢慢地说,似乎在试探墨翟的反应,“但我还是拒绝了。”

“为什么呢?”墨翟反问,但并未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似乎是对高石子的做法表示了支持。

“在我们鲁国,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唔,这件事与孔子的弟子也有些关系。”高石子斟酌着用词。

“高兄说的可是子贡的事情?”墨翟隐隐反应过来。

“墨兄明鉴,正是子贡。”高石子叹叹气。

多年以前,鲁国国君曾颁布了一道法令:如果鲁国人在他乡见到同胞遭遇不幸、沦落为奴隶,只要能够把这些人赎回来,帮助他们恢复自由,国君便会给他们发下丰厚的赏赐。法令颁布以来,来往于各国的鲁国行商在他乡解救了不知多少沦落为奴的鲁国同胞。直到有一年,孔子的门生子贡从他国赎下了鲁国子民,回来后却拒绝了国君的赏赐,并以自己的善举为荣。结果孔子听闻此事之后严厉地批评了子贡。

孔子敏锐地指出,向国家领取补偿金,不会损伤到子贡的品行;但不领取补偿金,他日再有人遇见落难的鲁国同胞,在出手相助之前会想:花重金赎回他之后,该不该向国君讨要赏赐?若是讨要,有子贡高风亮节在先,则自己必为他人所耻笑;若是不讨要,白白耗费这许多钱财,赎回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是不是真的值得呢?长此以往,鲁国就没有人再去赎回自己遇难的同胞了。

此事最终果然如孔子所预料,因无人再愿意赎回同胞并领取赏赐,此法令也渐渐废除。

“这件事实在是鲁国子民深通的教训。有此前车之鉴,我又怎么会再犯同样的错误?”高石子最后如此总结道,“因此在下告诉那行商,若不接受门派子弟的等价劳动,门派也不会接受这笔善款。”

“你做的很对。”墨翟欣慰地点点头。

“另外,我还有一个想法。”高石子低声说,不知为何涨红了脸,“曲阜帮这个名字……是我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如今也许并不适合现在的门派。我敢请墨兄为门派起一个新名字。”

“是吗?”墨翟有些诧异,名字往往代表着派系的归属,高石子今日忽然说要更换名字,无异于交出大权——虽然曲阜帮原本也没有多少权力可移交的了。

“你有什么想法?”

“我以为,以‘墨家’如今在曲阜的名声,不如干脆正式将曲阜帮改名为墨家,也算是将曲阜街头流传已久的故事变成现实。”

“我会仔细考虑的。”墨翟郑重地点了点头。

将门派的事一一落实之后,天色已近黄昏。墨翟这才想起今日到处都没有见到宁吾的踪影。一路返回季琯宅邸的路上,墨翟隐隐发觉到城中形势似乎发生了变化。只见曲阜六门皆由披坚执锐的精兵把守,更有成群结队的武卒涌上曲阜街头,牢牢把守着各处大道,城头之上也布满了张弓待发的弓箭手,箭锋所指,竟齐刷刷地逼向王宫。整座城池转眼间披上了铁甲,好似随时将要成为刀兵相向的战场。

墨翟满腹疑惑,不由加快了脚步。

曲阜另一头的季琯的宅邸,众人皆在等候墨翟归来。父亲与季琯二人端坐于堂下,宁吾则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朝院门张望。待敲门声响起时,不等下人前去看门,宁吾率先疾跑而去,拉开了院门。

“墨翟,今日你可是去了司空府上?”

墨翟前脚还没来得及踏进院子,宁吾的逼问便迎面砸来。

墨翟一愣,目光越过宁吾,看向堂下面色阴沉的父亲与季琯,心下隐隐明了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上大夫家的长子出事了?”墨翟低声问。

“还真是你!”宁吾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就是你把上大夫家的嫡长子揍得神志不清?”

墨翟回忆着早些时候的交手,他记得自己分明没怎么下重手,怎么忽然间就神志不清了?

“说说,都是怎么回事。”父亲无奈地按着额角,“我们才到曲阜多久,你怎么就能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我并未对他做什么,若真要论及责任,也是他们先动了手,我们不过是被迫还击。”墨翟微微皱眉,“还请父亲与季叔先与我说说,我走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父亲与季琯对视了一眼,季琯略带些不快地说道:“今晨下人见你离开宅邸,直到正午也不见人回来。也正是在正午时分,上大夫忽然宣布城池戒严,问其缘故,只言,城中出了刺客,以毒箭偷袭,意图刺杀上大夫家嫡出的长子,致使他眼下依旧昏迷不醒。”

“季叔您是说,上大夫家的长子中了毒针昏迷不醒?”墨翟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可这不对,我们并未对他发射毒箭。”

“对与不对,你我说了都不算。”季琯脸色阴沉,“我不知道你们之间都发生了什么,可如今的情况是,这一场变故给孟孙氏乃至其他两家送上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上大夫借搜寻刺客为缘由,令麾下武卒进驻曲阜,往日与上大夫有过仇怨的公卿及大夫乃至国君皆在上大夫掌控之中,换言之,整个曲阜城尽在他手中。眼下任何一家与三桓有过仇怨的大夫随时都有遭受清算的可能!”

“竟有此事。”墨翟陷入沉思中,脸色微微发白,“季叔可知晓上大夫接下来将对哪家展开清洗?”

“不出意外,上大夫首先要收拾的便是公输家。此家历来深得国君信任,偏偏又实力弱小,正好借此机会杀鸡儆猴。”

“杀鸡儆猴……指的是……”墨翟感到背后冒出一阵冷汗。

“想当年屠岸贾是如何对待赵氏全家的?以孟孙氏的权势,公输家只怕下场会更惨几分。”季琯冷冷道。

墨翟呆愣在原地,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后背。

好在最坏的情况并未发生。由于孟孙氏在曲阜城中大张旗鼓的搜捕实在过于跋扈,最终惊动了国君亲自出面过问。鲁公一面派遣药师前往司空府上探望,一面大包大揽地从司空手中接过了搜捕刺客的布置。

鉴于司空府上的青年子弟门异口同声表示刺客必定来自公输家,国君便从善如流地对公输家展开了层层排查,可除了在监工公输班脸上发现了缘由不明的红肿,别的毫无发现。而回头问及为何司空府上向来深居简出的长子会离开府门,府上青年弟子门也是语焉不详。而根据药师的回报,上大夫的公子看上去身体健康,全然看不出身中毒箭的模样。因而刺客搜捕事宜在国君的干预下草草宣告结束,上大夫纵使多有不满,却也不好明着忤逆国君。

这之后,三桓家的武卒在国君的强势喝令下退出了曲阜城,一场险些引发兵乱的**如此草草收场,只是那毒针与所谓的刺客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依旧无人知晓,进而在接下来几日成为曲阜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一桩迷案。

三桓家的武卒退出曲阜城的天,墨翟趁着夜色悄悄出门,避开众人耳目,一路潜行来到了公输工坊。因为国君新殿宇的营造已进入最后阶段,公输班几乎很少返回府邸居住,而是终日往返奔波于宫廷与工坊之间,夜里便在工坊入睡。墨翟知道在这里必然能找到他。

在去往公输工坊的半道上,墨翟又看见了王宫城墙外的那间馆驿,接着几乎是下意识地找到了那一日弹奏古琴女子的房间。昏沉沉的夜色中,房间亮着微弱的烛光。在天地间的一片昏暗中,墨翟听见了女孩铿锵有力的吟唱。令墨翟惊讶的是,她所唱的竟是一支写于三百年前古老秦地的一支军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秦风·无衣。”墨翟在心中默念。他想起了墨家的手足弟兄,想到这曲阜城中暗流涌动的局势,忽然觉得女孩所唱的曲子如同临战序曲,战鼓齐鸣……

“又听得出神了么?”夜色中传来女孩的一声轻笑。墨翟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女孩的琴声早已结束。窗台之上,笑吟吟的女孩正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墨翟。

墨翟感到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会应女孩的调侃,只得郑重地朝女孩行礼,随后慌慌张张地逃离了馆驿。

夜深了,公输班仍在烛火之下钻研墨翟那设计精巧的机关鸟,忽地听见院子外边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什么人正在朝房间走来。

“公输前辈。”少顷,墨翟在屋外低声呼唤道。

“我猜到你会来找我,只是没想到会是在深夜来。你是料定我夜不能寐对么?”公输班放下机关鸟,轻叹一声道。

“只是为了避人耳目。”墨翟沉声道,“关于前些时日的邀约,我思虑良久,决计还是以答应为上。三桓已经将战火烧到眼前,我也不得不做出应对。不过,有一点提前说好,为了确保亲人的安全,我不会公开参与你们的刺杀行动,但我可以为公输家提供墨家独门的机关术。”

“墨家?这便是你背后的门派么?倒是第一次听闻。”公输班闻言一愣。

“这是……刚刚创立不久的门派,自然岌岌无名。”墨翟干咳两声,“不过这个不重要。自今夜起,墨家将与公输家达成临时盟约,直到铲除三桓公卿为止。”

“那么……铲除三桓之后呢?”

“那时的事,两家留待那时再议。”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忽然改变了主意?”

“算是……为了救一个朋友,以及他全家老小的性命。”

“你是在说石祁么?”

“我说的是你。”

公输班一愣,起身推开窗。窗外的月色轻柔似水,公输班借着月光朝院落看去,只见远处一道黑影飞掠而过,眼前分明已是空无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