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英雄初遇

初冬的清晨,墨翟循着季琯指引的道路,踏上了前去司空府上的路程。与曲阜帮的合作比他预想中的顺利,那些半大的少年们对墨翟手中的机关术表示了极大的兴趣,高石子再三保证,只要墨翟能像他许诺的那样,提供完整的生产环境,高石子可以动员数以百计的穷苦子弟为墨家——这个新生的机关术流派制造机关。

“熟练的技术工人基本都云集在了公输家麾下,我纵使想招揽,开出的条件也无法与财大气粗的公输家抗衡。”墨翟沮丧地想。因此一切只能从头开始,必须开始培训毫无基础的曲阜帮子弟,这是必要的投入,一切顺利的话,最后墨翟将会在曲阜拥有一支独属于墨家的技术力量。在商丘墨翟便替师傅经营过一间不大的木匠工坊,墨翟相信只要找到稳定的买家,墨家独特的机关术体系必然不会令世人失望,昔日与宋国三军的几次小规模的合作无不证明了这一点,这也是墨翟所有底气的来源。

“纵横家既然热衷在诸国之间鼓吹战争,想必也会对军旅杀伐之器颇感兴趣。”墨翟思忖道,“若借助他们的力量,墨家机关定然能走得更远。”

现在的墨翟颇有种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心思,他也深知一旦一切开始筹备,便如同机关的齿轮开始转动,轻易难以停止。这些日子他频繁出入府上,又向季琯讨要了大量机关术典籍和卷宗,引得父亲和季琯纷纷为之侧目,不清楚墨翟忙前忙后在折腾些什么。

扪心自问,站在父亲的立场上,若是知晓自己正在费心筹划事,大概也会感叹此子大概是疯癫了。不过墨翟知道父亲年少时比自己更为张狂,常常当着国君的面抨击国策,引经据典肆意纵横,叫国君一边气得牙根痒痒,一边拿父亲无可奈何。某种程度上,墨翟是继承了他们老墨家的衣钵,注定了要干点惊天动地或是落人笑柄的大事儿。

经过靠近王宫的一间馆驿时,凌冽的寒风种忽然飘来了一阵婉转轻柔的歌声,伴着悠扬的古琴奏明,少女清脆的嗓音高声唱道: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墨翟被琴声与歌声吸引,默默站在馆驿临街的窗边听了片刻。他很快听出了此曲的来源,乃是出自诗经·国风中的《君子于役》一篇,只不过原意分明讲的是妻子忧心在外出征的丈夫可否吃饱穿暖,何日能返回家乡,是为哀婉凄凉的意境,可女孩却唱得轻松明快,听上去像是妻子趁着丈夫远征在外而快乐地在乡野之间撒野奔跑……

果然,琴声很快被打断,窗内隐隐传来老头严厉的呵斥:“胡闹,这曲子是这样唱的么?你打算用这样的曲子献给鲁公?”

接着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老头仍在喋喋不休地训斥,这时窗边忽然探出了女孩的脑袋。墨翟因为听的太过入神,以至于忘记了挪开目光。

一双茫然无措的眼睛对上一双狡黠的眼睛。墨翟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人对美好的事物会有着天然的敬仰,而世间淑女恰好是其中一样。诗中所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来不无道理。

面前的女子端的是生得明眸长睫,朱唇皓齿,青丝如绸,令墨翟心下很是颤动了一把,连方才是事情想到了哪一步也忘却了。

那女孩见墨翟直勾勾盯着自己倒也不生气,只是颇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对墨翟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在她身后,年老的琴师似乎低声呵斥了一句,女孩吐了吐舌头,又钻回了房间内。

这一预料之外的惊鸿一瞥,叫墨翟之后接连转错了几道岔口,这才迷迷糊糊找对了路。

兜兜转转来到了司空府门前,正如季琯所言,是一座气派的府邸。墨翟犹豫片刻,敲开府邸侧门,将怀中竹片交予下人,随后紧张地等待回应。

少顷,侧门再度打开,下人客气地将竹片退回,低声道:“田先生今日不在府上,客人改日再来吧。”

田先生?墨翟在心里重复着这个称谓,脸色却未流露出异样神色,嘱托下人若见了田先生,还请代为通报自己来过的消息,便转身离去了。

未及走出多远,墨翟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熟悉的齿轮转动声。他朝声音来源望去,竟看见自己一手打造的机关鸟自头顶一掠而过。

墨翟心下不由一惊,疑惑为什么自己亲手交给石祁的机关鸟会出现在此处。没等他想明白,机关鸟又飞速远去了。眼下顾不得多想,墨翟立即沿着机关鸟远去的方向急追。七弯八绕追进一条小巷,机关鸟轻盈地降落下来,四平八稳地停在面前那个男人的手心。墨翟气喘吁吁地停住脚步,心底迅速升起一阵警觉。

“你就是传闻中的机关术大师?”来者上下打量着墨翟,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比我想的还要年少。”

墨翟缓缓平复了呼吸,脑海中迅速分析来者话语中的信息,很快便猜到了面前男人的身份。若他所料不错的话,眼前此人将是他的大主顾。

“若在下所料不错,前辈定是曲阜城内声名赫赫的公输班。虽然未曾谋面,却久闻大名。”墨翟毕恭毕敬地行礼,“在下正是墨翟,只是对机关术多有兴趣,不敢说是大师。”

“昨日你的朋友可不是这么说的。”公输班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也不询问墨翟如何知晓他的身份,分明是初次见面,两人却已有了恰到好处的默契。

“为了能见公输前辈一面,只好出此下策,多有冒犯。”墨翟笑了笑。

“能造出如此精巧的机器,你配得上大师称谓。即使在我公输门内,你的手艺也是不可多得的存在。”公输班诚挚地赞叹道。

“前辈过奖。”墨翟嘴上客套着,心里却颇有些得意。

“可惜的是,你选错了道。”公输班话锋骤然一转,脸色也沉了下来。

“这……此话何意?”墨翟一愣。

“你自宋国远道而来,想必尚不清楚曲阜城内的形势。既眼见三桓是为鲁国最具权势的存在,自然想要依附门下,这我不怪你。”公输班叹叹气,“也正因你本为宋国子民,与鲁国宫廷之内的恩怨素无瓜葛,我才敢直言相告。”

“前辈请说。”墨翟听出了公输班话里的深意,猜想今日一直监视自己的目光想必也是公输家的人。

“所谓孟孙氏、叔孙氏和季孙氏三家公卿能否继续把持鲁国朝政,全看接下来几月的变化。”公输班压低声音道,“鲁公对三桓的积怨由来已久,曲阜城内很快将要发生一场剧变。在此敏感关口,我实在不建议你投身孟孙氏门下。一旦生乱,只怕你也会受到波及。”

墨翟脸色微微一变,仿佛已经从公输班的只言片语中闻出了血雨腥风的气味。

“这些事原本该密不告人,我也是见你天赋异禀,不忍心见你走了歪路。自古以来,以下犯上的权臣皆不得善终,你既如此年少,万不可在大有可为的年纪白白断送前程。”

墨翟感受到公输班言辞中的诚恳,心底不由微微一动。看起来石祁这一步已经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公输家已经开始留意并且有意拉拢这个新晋的机关术工匠。

“其实,在下今日前来拜访司空府,并非是为了投身于孟孙氏门下……”墨翟正要向公输班解释来龙去脉,却忽然被身后一阵叫嚣声打断了。

“公输老贼,出来受死!”

墨翟与公输班皆是一惊,同时回身望去。只见身后缓缓走来数名衣着华丽的少年,看装束分明是贵族子弟,脸上跋扈的神色却好似市井无赖。

“坏了,正主找上门来了。”公输班脸色微微发白。

“一早就有下人来报,说有公输家的贼人在府门外游**,没想到正巧就是你。”为首的贵族少年冷笑道,“既然你偏要孤身送上门来,就怪不得我们对你不客气。”

“这是……孟孙氏的子弟?”墨翟隐隐反应过来,“前辈怎么招惹上他们的?”

“曲阜城里谁敢主动招惹他们?我那完全是无妄之灾。”公输班苦着脸道,“小兄弟,不怕你笑话,这么多人我肯定应付不来,接下来可顾不上你了,你若是想保全自己,一会就告诉他们,你今日是特地来投靠孟孙氏的。”

说罢,公输班也不等墨翟回应,大踏步走上前去,看样子是决心独自迎战对面数人。

“公输老贼身后又是何人?之前怎么从未见过?”有人指着墨翟发问。

“今日一早听下人通报,此人似乎是来府上拜会一位门客。如此说来想必不是公输家的人。”另一人解释道。

“既与公输家无关,便速速离去。这是我们两家的恩怨,与旁人无关。”为首的贵族子弟看也不看墨翟,目光只停留在公输班身上,“老贼 ,只希望一会你跪地求饶时能喊大声点,好叫全城子民都能听见。那时我也许会考虑饶你一命。”

“大胆!尔等岂不知,我乃是由国君亲自任命的营造殿宇的监工?若是耽误了营造进度,国君必然拿你们问罪!”公输班怒声驳斥。

此话一出,一众贵族子弟们纷纷变了脸色。

“你敢拿国君压我?”为首贵族子弟脸色阴沉,“岂不知孟孙氏历代公卿皆尽心尽力辅佐鲁公,本代鲁公纵使见了孟孙氏公卿也要毕恭毕敬。你不过一介小小监工,哪来的胆子在我们面前提国君?”

“跑吧,傻小子,接下来的场面会很难看。”公输班回身看了呆在原地的墨翟一眼,伸手释放了手中的机关鸟,双拳的关节发出一阵清脆的摩擦声。

“来吧!看你们几个花架子又能奈我何!”公输班大笑起来,迎着一众贵族子弟猛冲上去。

“一起上!”贵族少年们想来也不是第一次与公输班交手,没人想要与他一对一对决,只在瞬息之间,公输班的身影便淹没在此起彼落的拳脚之中。

“你们一个个都说叫我走,可我身后是条死路,你们叫我往哪走啊……”墨翟哭丧着脸想。

转变在下一刻骤然发生。那些围攻公输班的贵族少年忽然发出一阵哀嚎,预料中拳脚击打在人体身上的沉闷响声也被更为清脆的格挡声取代。不远处的墨翟定睛看去,惊觉公输班双臂不知何时多了一对木质拳套,手指关键之间还有凸起的尖刺,虽然并不锋利,可击打在人体后依然足够叫人丧失战力。

“我就知道,老贼你果然随身带着机关!”贵族少年们气得破口大骂。公输班冷笑几声,不多废话,挥舞双拳主动发起攻势。但贵族少年们似乎早有准备,纷纷避开了公输班的进攻路线,两名贵族少年一左一右包抄上来,趁公输班防备不及,死死抱住了他的双臂,叫他无法利用机关拳套的优势。为首的贵族少年得意一笑,右拳牟足了力气,重重击打在公输班腹部,剧烈的打击叫公输班喉咙泛起一阵腥甜,嘴角涌出汩汩鲜血来。不等贵族少年再挥出下一拳,公输班猛然抬腿,脚底的机关针管寒光一闪,一直银针飞射而出,击中了另一名贵族少年的小腿,少年捂着伤口哀嚎起来。其余少年见状,又连忙死死按住了公输班的两条大腿,叫他再不能动弹分毫。

“老贼,你是浑身带刺么?”为首的少年被激怒了,反手甩了公输班一巴掌,紧接着又是一巴掌,一计接着一计,少年流露出大仇得报一般的狂喜,脸上的神色因愤怒而扭曲,如同恶鬼附体。

不知挨了多少个巴掌,公输班一口啐出满嘴的浓血,艰难地抬起头,双眼因为脸颊的红肿而几乎无法睁开。面前的少年大概也打累了,气喘吁吁地放下手,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几乎被打成猪头的公输班,冷冷说道:“如何,老贼,是要准备跪地求饶了么?”

“不,我只有一句话……”

公输班忍着剧痛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墨翟老弟你准备好了没有!再耽误下去我就撑不住了!”

贵族少年们一愣,同时抬起头。与此同时,一道急速飞奔的黑影自众人面前一闪而过,为首的贵族少年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便迎面撞上了一记凶狠凌厉的飞腿。在场所有贵族少年都惊呆了,他们这才惊觉自己从头到尾都忽略了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墨翟,而墨翟等待的就是所有人放松警惕的时机!

为首的贵族少年被墨翟一记飞腿击飞老远,墨翟看也不看其他人,几步猛追上去,趁少年还没从重击中缓神来,一把将他抓起,手中一方冰冷的木盒紧贴着少年的额头,对着其他蠢蠢欲动的贵族少年放声大喊道:“都给我退开!胆敢上前一步,此人必死无疑!”

此话一出,无论是贵族少年还是公输班都愣住了。他们实在看不出那个只比拳头大一圈的木盒能有什么力量,竟能当场取人性命。墨翟看出了众人的疑惑,手中的木盒调转方向,对准了身后屋舍的墙壁。接着只听一阵齿轮急速的转动声,木盒前方的一道圆孔弹射出了一道黑影,速度之快几乎难以用视线捕捉。随着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墙壁扬起一阵碎屑。众人的目光一齐看去,只见一枚铁质短箭深深嵌入木质墙壁深处,几乎不见踪影。可以想象,这样一枚速射短箭,若是在抵近贵族少年眉心的距离发射,必能一箭射穿他的脑子,也许还能顺带再射中其他人。

简短的演示过后,墨翟又将木盒抵住了贵族少年的额角,冷冷地扫视众人:“你们觉得下一箭会射中谁?”

“那可是鲁国上大夫的嫡长子,你,你怎么敢!”贵族少年们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

“鲁国上大夫?好大的来头。”墨翟冷笑,“可惜啊可惜,我是宋国人,鲁国的上大夫管不着我。”

说罢,他将手中的木盒贴紧了怀中贵族少年的额角。

所谓的上大夫之子在墨翟怀中剧烈地颤抖起来,但仍旧想要维持最后的体面,一面颤抖一面威逼问:“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掺和鲁国的国事?”

“不过是路见不平仗义相助的闲散小民罢了。你们一群人欺负一个人,还有脸说这是鲁国的国事?”墨翟眉头紧皱,“所谓鲁国的贵族子弟都是这幅嘴脸么?”

“明白了,今日你是替公输家出头对么?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你想怎么谈?”墨翟只感到可气又可笑,这帮贵族子弟到什么时候都不想吃亏。

“条件很简单,给国君的殿宇营造完毕之后,公输家必须举家离开曲阜——最好是离开鲁国,永远不再回来。如此,几位公卿可以不再追究与公输家的仇怨。”

墨翟的目光看向面前被死死按住的公输班,用目光询问他的意见。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三桓诸位公卿的想法?”公输班一字一顿问道。

“我相信即使父亲知道了此事,也一定会极力支持。”贵族少年冷冷地注视着公输班。

“若我不答应又会如何?”

“如此,三家的兵马刀剑逼上门来的那天,你定然会后悔不已。”

小巷里静了片刻,空气中只剩少年们沉重的喘息声。

“我明白了。”公输班低下头,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我可以答应你。国君的新殿宇营建完毕的之时,便是公输家离开鲁国之日。”

贵族少年们流露出满意的神色,上大夫之子终于点了点头,高声道:“放了他。”

“你也放手吧,墨翟小弟。”公输班说。

双方同时交换了人质。墨翟搀扶着行走不便的公输班,贵族少年们搀扶着惊吓过度的上大夫之子,两拨人马心有余悸地彼此对视,又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缓缓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