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前路何在

马车自南门而入曲阜,缓缓行驶在热闹的街市上。车驾之内,墨翟与宁吾探出头来四下张望,内心不由感慨:一路舟车劳顿,总算顺利到达目的地了。

曲阜城繁华,单是城门便有足足六道。城池南面是为崇武门,当年国君亲率大军征讨敌国得胜归来,在城外稍作休整,入城之时便是由此门过。有如此名声的加持,崇武门周边坊市自然成了全城最为熙攘繁盛之地,一家家酒肆茶舍更是热闹非凡。

“可别因繁华而忽视了暗处的凶险。”身后传来父亲的慢悠悠地念叨,“这鲁国与宋国并无分别,处处藏着凶险。你眼见的繁华,实际是随时会吞食人命的繁华。”

墨翟与宁吾对视一眼,收回了目光,各自端坐好身子,聆听父亲的教诲。

“来之前,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鲁国的国政,实际并不完全由鲁公把持,而旁落在了三桓手中。这三桓实际所指,乃是鲁国卿大夫孟孙氏、叔孙氏和季孙氏三家,因此三家起家于鲁国桓公年间,坊间才以三桓代称之。三桓在鲁国树大根深,甚至能左右国君的国策,实在不可小觑。”

“三桓如此势大,竟能把持国政,长此以往鲁公岂能忍受?”宁吾嘀咕道。

“兵权在人家手里,鲁国国君纵使再有不满,又能奈何?”父亲不以为意道,“如今早已不是讲礼数规矩的年头,纵使贵为周天子也已经不受诸侯待见了。诸侯之外是大国兼并小国,诸侯之内是权臣吞噬国君,年年如此,早已成惯例。我听说鲁公的政令几乎走不出曲阜,由此可以想像三桓的权势究竟有多嚣张。”

“纵使权臣势大,可鲁公身为一国之君做到这个份上,也属实窝囊了点。”宁吾撇撇嘴。

“窝囊也好,强势也罢,这一切与你我并无牵连。”父亲淡淡笑了笑,笑容略带些落寞,“如今既已被宋国国君驱逐,我也没有了从政的心思。因而在这鲁地他乡,无论是鲁公掌权,还是三桓篡权,又不耽误你我过寻常日子,有又何惧?”

“话虽如此,还是谨慎为上。”墨翟从窗边收回目光,方才他一直在留心街面上的动静,“我见街头四处都是披挂严整的鲁国武卒,近日像是有大事要发生。”

“出大事是必然的,鲁公与三桓的矛盾已经到了无可调和的地步,你看这街头人来人往看似平静,保不准哪天就得刀兵相向血流成河。”父亲慵懒地伸着懒腰,“不过,只要你我不去触这个霉头,这把火无论如何也烧不到我们头上。”

说罢,他又懒散地躺倒在地,手中读了一半的竹简盖在脸上,悠悠睡去了。

“不知道石祁他们落脚处找的怎么样了。”宁吾又开始探头探脑,“应该让他与我们同行的。”

“他那性子你还不清楚么?多吃我们几斛米都像是犯了大罪一样,一路上又是扛行李又是干苦力,像是不知道疲倦似的。”墨翟叹叹气。

“石祁这么好的身板,若是去投军,少说也能混个国君御前武卒当当吧?”宁吾回忆着一行人分别前的情景,“可他还要照料体弱多病的老母亲,投军只恐多有不便,他们一家往后的日子只怕不会太好过。”

“等我们先在曲阜安顿下来,再想想办法帮石祁一把。”墨翟思索着说道。

与此同时,城池另一处偏僻角落,牛车在一扇摇晃的木门前缓缓停下。多年不曾谋面的亲戚板着脸站在门外迎接,石祁搀扶着母亲下车时,亲戚只是抱着双臂站在一边,也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石祁对此也没法有怨言,毕竟对方肯收留他们已经非常不容易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让母亲安心修养,一路上她的身子是越来越弱了。

不过没等石祁走进门去,亲戚却劈手拦下了他。石祁记得此人,当年父亲在商丘从军时,积攒了一笔不菲的积蓄,此人千里迢迢赶来曲阜祈求父亲的资助,父亲毫不犹豫收留了他,并为他凑齐了经营生意的资费。后来亲戚随着商队北上曲阜,据说家境最初很是发达了一阵,但很快又因战乱而中落。石祁理解他们资助自己的困难之处,但想来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连家门也进不去。

“我们也没有足够的存粮。”亲戚冷冷说道,“屋里还有年岁不过总角的孩童,多加一个你母亲已是极端困难,实在是养不起你这么一张嘴了。”

他上下打量着石祁的块头,知道这个年岁的少年正是能吃的时候,而自家米缸里那一点余粮无论如何是喂不饱石祁的。与其让一家人因石祁而节衣缩食——并且不见得有效——不如让他自谋出路。

石祁回味着亲戚话里话外的含义,很快也明白了自己当前的处境。屋里的女人十分有眼色地将母亲带进了院子,只留下石祁和男人堵在门口,看样子他们今日是打定主意不准备让石祁进门了。

某个瞬间,石祁几乎要冲着对自己冷脸相待的男人大声质问,质问他凭什么如此对待恩人一家,当年父亲资助他们时可从未迟疑过。石祁甚至默默测算过,眼前的男人瘦弱不堪,若是自己有意要教训他一顿,男人无论如何是抵挡不住的,而石祁恰好真的打算这么做。

男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两人之间体型的差距,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两步,伸手在院门两旁抓了抓——什么趁手的家伙什也没抓到。

石祁在心底冷笑一声,猛然一步踏上前去。在商丘他便习惯了与人打斗,其中不乏身强体壮的成年人,对付一个瘦弱的男人自然不在话下。

正在局势即将变得不可收拾的时候,屋子里忽然蹿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他们在小院中嬉闹蹦跳,其中那个稍小一些的男孩三两步来到院门前,扯着男人的衣角向他分享今天的新成果——一首刚刚囫囵背下的新诗。当着石祁的面,男孩奶声奶气地念道:“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石祁不由微微眯起双眼,脑海中浮现了男孩口中诗句的景象。女子听见窗外的鸡鸣声,丈夫将天边明亮的启明星指给女子看。以美酒佳肴下酒,携手共度此生,白头到老,以琴瑟相伴左右,安享宁静岁月……真是美好的画面啊,石祁不由想起父亲还在时的日子。

“这也是你心中的期望么?所以你才教孩子背这首诗?”石祁在心中感叹。他看着面前的父子二人,越看越觉得像极了曾经的自己。可他们现在的样子,和幸福美满哪里有半点关系呢?石祁在心里叹了口气。

男孩背完了诗,骄傲地站直了身子,似乎是在等待父亲的赞扬。石祁看着男孩,默默想起一路上遇见的那些难民子弟。今日倘若自己贸然出手将男人打伤,冬天到来时,这些半大的孩子也要沿街去乞讨粮食了吧?说到底还是自己偏执了,父亲当年资助亲戚一家时,至少家境还算殷实,此一时彼一时,怎么好生硬地画上等号?

“罢了,我自会去另谋他处落脚,还望多加照料母亲,她身子弱,实在经不起奔波了。”石祁的怒火渐渐退去,后退两步,郑重地行礼。

罢了,罢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身强体壮,随便找份差事也能支撑着熬过这个冬天。等来年开春,去给大户人家做些短工,总能攒下些积蓄,至少不必寄人篱下了。

男人迟疑了片刻,示意身边的男孩先回到屋内,接着在全身上下很是摸索了一阵,最后终于翻出了几枚圆钱,不由分说,硬是塞到了石祁手中。石祁犹豫了一会便收下了,男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几枚圆钱上,直到它们消失在石祁衣袖中,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家境贫寒,也只能资助这些了。”男人依旧板着脸,但语气不再像之前一般冰冷,“出了街口朝北,有一间大院,是曲阜城内声名赫赫的公输家名下的制造工坊。工坊年年都会招工,你若是凭着身强体壮,也许可以谋一份差事。”

“知道了。”石祁低声说。其实他从未听过什么公输家,机关术世家的声名赫赫与石祁也毫无关联,今日不过是他千里迢迢来到曲阜的第一天,他对这座繁华的城池几乎一无所知。但内心深处的骄傲让他不愿再低头多讨教几分谋生的法子,于是他再度向男人行礼,转身便要离开。

“我那兄长。”男人忽然在身后说道,“我相信他的为人。他若是未能返乡,必然是战死沙场了。”

正在远去的少年步子微微一顿,身形也随之颤了颤。父亲消失之后,除母亲之外,这是石祁第一次听见有人为父亲说了句好话。石祁不由得鼻头一酸,但却并未回头,只在原地驻留了片刻,朝身后的男人挥挥手,很快便消失在人潮来往的街头。

正午时分,马车在一处安静的宅院前停下。睡了一路的男人这才打起几分精神,随着墨翟与宁吾一同搬运马车上的杂物。

此时宅门敞开,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出来。此人名唤季琯,乃是昔日父亲府上一门客,如今在鲁国司空府上任小司空下大夫,掌管曲阜近郊水利疏通及工程营造。听闻墨翟一家为宋国国君所驱逐,特地写来书信邀请一行人前来投奔。

“许久不见,又消瘦许多。”父亲拍着季琯的肩膀叹气,“在鲁国为官,日子也不好过吧?”

“说笑了,如今孟孙氏执掌司空之位,我这所谓下大夫,真不知是国君的下大夫,还是那孟孙氏的下大夫。”季琯惨淡一笑,“时局变了,忠于国君的老臣下场会越来越难,我也得审时度势,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好啊,可别学我,在国政大事上偏与公卿对着干。你看,这不就糊里糊涂投奔你来了?”父亲自嘲地笑笑。

“罢了,不提这个。客房早已为你们收拾好,一路舟车劳顿多有辛苦,今日先好好歇息吧。”季琯自觉失言,微微挥动衣袖,示意众人进门说话。

“有劳季兄了,在下感激不尽。”父亲郑重向着季琯行礼,身后的墨翟与宁吾亦随之。

晚宴时,父亲难得流露出几分笑意,与季琯把酒言欢。只是酒过三巡之后,两人却又莫名长吁短叹起来,席间所言皆是墨翟听来云山雾绕的内容,诸如西边的晋国如今业已衰败,晋国公卿的跋扈比鲁国三桓有过之无不及,长此以往晋国亦将生出动乱。届时南边楚国必然趁虚而入,诸国自弭兵会盟之后已有多年未爆发国战,眼下只怕和平不保,动乱将至。

“以鲁、宋两国国力,加之国君暗弱,公卿彼此争权夺利,战乱一起,必将首当其冲遭遇灭顶之灾。”季琯最后如此悲观地总结。

“灭国如何,不灭又如何?”父亲醉醺醺说道,“自武王伐纣开创新朝,周王室以天下共主之尊执掌权柄,至今已有数百年,鼎盛之时何等的强盛?如今还不是一样朝不保夕。这天下岂有永不散场的宴席。”

“说的倒也是,何况一国之兴亡,与你我此等小人物又有何干?”季琯落魄一笑,“今日难得相见,不谈国事。敞开了肚子,你我接着喝!”

一旁的墨翟与宁吾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了相同的迷惑。他们一时无法对父亲与季琯的悲喜感同身受,只觉得他们的长吁短叹实在来得过分吵闹。

“兄长接下来可有何打算?”季琯醉醺醺地问。

“打算?一个没了故国的人,能有何打算?”父亲长叹一口气,“我别无所长,只有满腹无用的治国之策,既然离了宋国,还能去哪里言说?去对鲁公说么?”

“不妨试上一试,以兄长的才华,鲁公想必会十分欣赏。”季琯咧嘴一笑,笑容中略带几分嘲讽,“不过还得看三桓答不答应了。”

“一国之君,任用贤能,竟然要先看臣下的脸色,岂不落人笑柄?”父亲连连摇头,“罢了,我想不好往后还能做些什么,在想明白之前,还要劳烦季兄提供一处落脚之处了。”

“兄长客气,当年若非兄长大力扶持,我哪能有今日成就?兄若不嫌弃,不妨先在我府上做一门客幕僚,替我参谋政务。”季琯对此早有盘算,司空的职能多为工程营造、水利兴修,很少直接参与国政——至少对季琯这样的少司空而言是如此。当然,对孟孙氏子弟来说,司空的职能范围并不妨碍他们找借口插手军国大事,既然孟孙氏执掌了司空府,那么司空的职能断然不可只限制在小小的营造和水利这等小事上。

“费心了。”父亲有些惭愧地叹气,“我做什么无关紧要,但我这孩子。”他伸手一指墨翟,“他在商丘时便跟着老木匠学了多年的手艺,颇有些心得积累,还望季兄能为此子谋一份简单的木匠活,让他有份安身立命的手艺。”

“兄长祖上皆为贵胄,如今却甘愿让后代只做小小木匠么?”季琯一愣。一旁的墨翟闻言也未多做言语,只是默默听着。

“我算看明白了,追求功名实在太过虚无缥缈。你能一朝名扬天下,也能一夜身败名裂,为此争得头破血流实在无趣得很,不如自在安稳地过一生为好。”

“我明白了。”季琯看了墨翟一眼,后者又默默垂下了头去,看不出悲喜。

“曲阜城内有一个机关术世家,以木匠手艺起家,如今在鲁国乃至关东各诸侯之间颇有名声,颇受历代国君信任。若公子有意,我便与那公输家住去信一封,向他们推荐一番。以公输家的名声和地位,在其府上做个小木匠,想来也不至于委屈了公子。”

“那便劳烦季兄了。”父亲舒心一笑,“墨翟,还不快道谢。”

“谢过季叔。”墨翟恭敬地行礼,宁吾注意到,一路上一直萦绕在墨翟脸上的忧虑之色终于散去了几分。

“难得见你笑一回。” 宁吾把脑袋凑了过来,在墨翟耳边小声说道,“你是不是在想,这一路上颠沛流离,总算能过上安稳日子了?”

“正是。”墨翟淡淡一笑,又注意到宁吾的神色似乎不同往常,又疑惑地反问:“有何不妥么?”

“不,只是有些猜不透你的心思。”宁吾微微皱眉,自顾自嘀咕道,“你既渴求安稳生活,那一日为何又要收下老人的竹片?”

墨翟的笑意一点点凝固在脸上,随后又缓缓褪去。

“我只是说一些内心的猜想,若是说错了,你可别生气。” 宁吾小心地斟酌着用词,“虽然墨翟你一直在暗示自己,身处乱世之中,能有几日安稳日子、吃几顿饱饭,便是难能可贵,但你的内心深处,终究还是有些大志向的,对吧?”

墨翟抿着嘴不做回答,但神色分明是颇有赞同之意。他丝毫不奇怪宁吾为什么能察觉到自己内心的矛盾。某种程度上,宁吾与他是同一类人。同样的家道中落,同样的郁郁不得志,也同样有着建立功业的渴望。

一旁酒兴大发的父亲与季琯并未注意到这一丝若有若无的少年愁绪,在谈妥了往后的安排之后,他们再度举杯痛饮起来。

两人的酒一直喝到深夜,在墨翟和宁吾的连番劝阻之下,父亲才恋恋不舍地回房休息。季琯的酒量比父亲略好一些,尚能指引着墨翟与宁吾前去他们的房间。季琯内心依旧当墨翟是心智未全的孩子,除开基本的礼节,并没有多余的话想与墨翟说。领着他们到了房间后,简单寒暄两句便要离去。墨翟迟疑片刻,出言喊住了他。

“季叔且慢,我有一事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