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阴间:教你如何去还阳

六十年前的故事讲完了,六十年后的新鬼依然干渴难当。

无颜可没有老鬼闲话当年的好兴致,三言两语地交代了自己的死因,一边陪着老鬼散步在奈河桥畔,一边不时瞟向桥头的孟婆凉亭。就在亭子过去几步远,又搭起了一个新的炉灶——是鬼差们开工了。

只见很多**上身的男人——也许不能算男人,因为他们的性别已经很不分明,都瘦骨嶙峋,毛发全无,被鬼差用火红的铁钳子夹着,放在火上反复煎烤,煎了正面煎反面,一丝不苟,发出“滋滋”的响声。

据说,只有煎过的小鬼,才可以脱胎换骨,转世投生。

那些煎鬼的,自身也都被煎过了,干得一丝肉也不剩,只有一层皮缠裹着累累可数的肋骨,连那层皮也不确定,更像一匹布。血肉都是前生的记忆,有着喜怒哀乐的余味,只有剔得干净了,才可以做个清清爽爽的鬼,可以执事当差,无牵无挂。

无颜问老鬼:“怎么到处都只有小鬼?阎王呢?阎王在哪里?”

二郎哂笑:“世人都说死是去‘见阎王’,岂不知,有几个小鬼是可以见得到阎王的?还不是白白到地狱打个转,受些轮回之苦,便又匆匆赶去投胎做人做猪做狗做猪狗不如去了。要想见阎王,那得修行,得有那福分才行。我来地狱六十多年,也只在阎王出行时远远地见过两面,还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托了多少鬼情呢。人分三教九流,鬼也是一样。阴间是阳间的继续,众生不平等,众鬼还不是阶级分明?有判官有鬼卒,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就是小鬼,也还分有职司和无职司的,那没有职司的,还分老鬼和新鬼,会做鬼的和不会做鬼的——比方我,就算是老鬼中的老鬼了,已经阴事通明、鬼情练达、很懂得做鬼的道理了;而你,就是个新鬼,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提防,这样子莽莽撞撞懵懵懂懂地闯了来,还不要吃亏吗?”

“做鬼也有恁多规矩?”无颜蹙眉,“我生前就不大会做人,死了,大概也不太会做鬼。随便了,死都不怕,还怕活过来不成?”

老鬼更加不屑地笑起来:“先别说壮胆子的话,你要不信,我带你参观参观,看你是不是还这么百无禁忌。”

无颜有些害怕,虽然没到过地狱,可是关于那些割鼻剜舌的传说可没少听说,刚才已经见识过煎鬼了,更惨绝人寰的情景她可未必有胆承受。瞎了二十几年,好容易看得见了,可不想一睁眼就只看到些青面獠牙、血肉横飞。她敷衍着:“等我先喝一碗孟婆汤,再跟你参观吧。”

“孟婆汤不能喝。”二郎断喝。

“孟婆汤不能喝?”无颜又渴又急,“我很渴,我真的很渴呀。你不让我喝孟婆汤,那喝什么?”

“喝了孟婆汤,你就什么都忘了,关于生前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爱恨,都将烟消云散。是的,你可以去投胎,可以经过轮回、转世还阳,可是你再不是钟无颜,你的过去,将变得毫无意义。你的死,也就变得没有价值。”

“我的死,本来也没有价值。也许忘记,才是最好的选择,从此,我将不再痛苦绝望,也用不着再等待了。”无颜黯然神伤,她看着老鬼,既有着同病相怜的同情,又有些自愧弗如的好奇,“你在这里等了六十年,不投胎,也不喝水,那不是很寂寞?”

“不,怎么会寂寞。我很忙的。”老鬼认真地说,“我要忙着学习,还得忙着思考。忙极了。”

“学习?难道地府里也有大学的吗?有没有什么部门颁你一张地狱文凭?还是小鬼也要靠文凭找工作?”

“鬼当然有工作。”老鬼对无颜的嘻笑态度颇为不满,正色说,“不过鬼不需要文凭——文凭是什么?”

“文凭就是学历证明。”

“学历又是什么?”

无颜这时候想起来,这是一只死于六十年前的鬼魂,而且是戏子鬼,他的生活圈子里,大概是没有学历与文凭的概念的。于是她言简意赅地解释:“学历就是你的受教育程度,是念到了小学,中学,还是大学,你们那会儿有留学生吧,就是出洋留学的人,那就是学历了,他们从国外回来,总要混一张文凭,用来表示他们的学习成绩。”

老鬼似乎有些明白了。他抬起头看着远方,若有所思,停了片刻,方说:“你外公就是有学历的人,他出过洋留过学,他一定会有文凭那玩意儿。”

无颜不想他想起伤心事,打断他:“那么地府里没有学校,也没有学历的了。你在学习什么呢?”

“学习关于地狱的知识,思考死亡的问题。”老鬼高深莫测地回答。

无颜被他过度认真的态度弄得有点啼笑皆非:“那你思考到一些什么呢?”

“关于死亡。死亡其实是一种方式,人的死亡方式代表了他的生存方式,换言之,一个人的生存方式决定了他的死亡方式。”

无颜渐渐收起笑容,开始思考:“那么你认为我的死亡是什么方式?又代表什么意义呢?”

“你?你的死亡是一种假象:表面是意外,实则是自杀。”

“不,我并没有想过自杀……”

“也许当时你并没这么想,但你的潜意识选择了这么做,你的内心渴望毁灭,用毁灭自己来毁灭世界,拒绝你所不愿意面对的,这就是一种自杀——是你的死亡方式,也是你的生存方式。”

无颜只觉心里像被重锤敲了一记似的,怦然震动。

是这样吗?老鬼的话说中了她的心事,连她自己也不肯承认的心事。“一再爱上你的背影,一再相逢在梦中,即便转身也不能忘记,你是天边最远的那颗星。”她得不到令正,等不到令正,却又忘不掉令正,于是自欺欺人,于是守株待兔,于是作茧自缚。“谁的爱情不曾流泪,谁的痴心不会伤心,如果大声喊出你的名字,会不会惊飞了飘忽的流云……”

自杀。原来她的死是一种自杀。她不想看到令正和瑞秋在一起,她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失败与绝望,她大声喊出了他的名字,惊飞了天边飘忽的流云,于是,她用死来回避这个事实,她的死,其实是一种自杀!

老鬼二郎看到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益发循循善诱:“喝过孟婆汤,你可以不再渴望和痛苦;但是不喝孟婆汤,你却可以拥有灵魂。”

“灵魂?”无颜凝眉,“根据课本上学到的知识,灵魂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说法,其实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那我们是什么?”二郎对课本知识嗤之以鼻,接着侃侃而谈,“如果没有灵魂,一个人的生前便是虚无,死后也是虚无,生命便是两段虚无中的一小段实体,也只能是虚无——那么生命的意义何在呢?”

“但这只是一种主观看法吧?没有人真正见过灵魂,它不像肉体那样可见可触,而只是一种想象。”

“没见过的就不存在吗?”老鬼呵呵笑起来,“钟无颜,你在生前什么也看不到,可是你却相信别人告诉你的一切;现在你终于睁开眼睛,看到地狱和鬼魂了,你却说它们是虚构的。”

“但是这里只有你和我,也许你和我也只是一个梦,一个虚构,因为你我是没有经过科学验证的。没有一种科学理论承认我们的客观存在,所以,这仍然是一种主观想法,是吗?”无颜同老鬼辩论起来。她在生前一直是个伶牙俐齿的好辩才,参加过多届全国大学生辩论赛都罕有对手,没有想到,竟然在地狱里遇到了一个。

老鬼游**地府六十年,参透生死玄机,讨论起灵魂学滔滔不绝,振振有辞,而且他所使用的技巧,完全是大学生辩论赛上的调调儿,充满了设问与反问、以及大量气势恢宏的排比句:“什么是性格?什么是思想?什么是情绪?这些都是不可触摸而客观存在的东西。那么灵魂为什么不是客观而是主观呢?理智不能控制情感,行为不可摒除记忆,命令也不能禁止欲望,这是为什么?灵魂!因为人是有灵魂的,生前灵肉一体,死后灵魂则自由。死亡并不代表消失,就像生命也不完全代表存在一样。”

“如果你的说法成立,人生前为人,死后为鬼,世界便不能循环,生死也无法更替,那么,人世间岂非充满了这些看不到的灵魂?”

“那倒不然。”老鬼颇为自矜,“有些人在生前也并没有独立的灵魂,死后便只好连灵魂一并死去,他们的灵魂虚弱苍白,根本不足以脱离肉体而存在。而且,肉体的生命是有期限的,灵魂也一样,并非永远不灭的。人有寿夭,鬼有强弱,它们大多存在不了太久。但是我的想念和欲望太强烈了,它们让我的灵魂支撑了六十年,而我还将继续支撑下去,直到大限来临。”

无颜有些默然,六十年的等待,只为了一个爱的答案。而爱与死亡,难道不是一样的虚无吗?也许二郎的话是对的,看不见并不代表不存在。鬼魂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和爱情一样的东西,你看不见 ,但是只要你相信,它就存在。无颜在心里默默地苦笑了一下,难怪人们要说“婚姻如坟墓”呢。

“现在,你还要喝孟婆汤吗?”老鬼二郎问,“大多数人都宁可为了一碗孟婆汤把灵魂出卖了。但是你,你是钟无颜,你有这么强烈的爱和盼望,你真的要忘记一切吗?”

“或者,我根本不应该记得那一切。”无颜叹息,“你和我外婆,至少轰轰烈烈地爱过,甚至计划私奔,你等她,总还是值得的;而我,根本就是一场单恋,即使我记得那爱情,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已经自杀一次了,这不就说明我已经决定停止爱他了吗?那又何必保留着爱的记忆?”

“不对。你选择死亡,不是因为想要停止爱情,或已经决定不再爱他,恰恰相反,是因为爱得太深,太强烈,强烈到无从表示,于是以死亡的形式来延续和升华,这是对死亡形式的另一个层面的解释,或许比自杀的说法显得稍微积极些。”

“哗,真是你想怎么说都行啊。”无颜简直要对老鬼的善辩顶礼膜拜了,“怎么这么快你就变了说法?”

老鬼呵呵笑,指点无颜看对面那个正往奈何桥上索汤喝的新鬼,那只鬼还很年轻,一头长发,满脸烟容,走路如游魂,没等煎过已经像下了油锅的样子,一望可知是因吸毒致死。老鬼说:“活着的人以吸毒来忘记痛苦,死去的人借孟婆汤安慰饥渴。其实都一样。吸毒的人在吸毒的时候会以为自己上了天堂,但是周围的人却看着他说:‘啊,这个人在地狱里。’这说明什么呢?对我这个真正在地狱里生活了六十年的老鬼来说,他还在人间。”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无颜喃喃。

“可算明白了。”老鬼抚掌,“这就是辩证。所以说,任何事都可以从两方面解释,包括爱情和死亡。”

无颜已经对二郎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远远地望着奈何桥,望着桥上的孟婆,望着孟婆手中的汤盏,看一个又一个新鬼失魂落魄地走来,向她讨一盏汤,一仰而尽,再失魂落魄地走开。

她看到一对殉情的恋人,上奈何桥都要手牵着手,眼睛衔着对方,一分一秒也不要分开。然而喝过一碗孟婆汤后,却各行各路,形同生人。

不,她不要这样的残忍,她不要忘记令正,即使他带给她的痛苦远大于快乐,但痛楚于她也是难得的记忆。人们不会因为多刺就放弃玫瑰,又为什么要因为疼痛而拒绝爱情,或者是爱情的记忆呢?

都说盖棺定论,都说一死百了,原来还不尽然,原来还有选择——在喝一碗孟婆汤和不喝孟婆汤之间。

要不要忘记?要不要结束?

无颜有些犹豫。她是不甘心忘记令正的,除了令正,她生前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忆的事情;可是记着他又怎样呢?她已经死了,他们不结束也得结束,没发生也只好放弃,不由她选。

“可以选,可以改变的。”老鬼就好像听到她的心声,**她,“如果你按照我说的话去做,你可以再活一次,可以有希望跟令正在一起。”

跟令正在一起?无颜生前想也没敢想过,难道死后可以奢望吗?难道死亡可以比生存有更大的权力和能量?她不可置信,然而燃起希望之火,她炯炯地看着老鬼,等他细说——

“地狱里有地狱的规矩,就好像奈何桥,孟婆汤,煎鬼,还有轮回,这些都是规矩。规矩教每一个鬼应该忘记前生、脱胎换骨、转世为人。但是所有规矩都会有例外,这例外则是一些特殊的规矩,比如拥有前世记忆的再生人,两世姻缘,或者还魂夜,都是针对特殊的鬼制定的一些特殊规矩,如果你掌握了这些规则,你就可以在最大限度内穿越阴阳两界,掌握自己的生死,不过,仍然有限度。”

无颜越听越迷茫,然而迷茫之中仿佛有一线光明射入,她知道自己正在接近那光明的核心,那将是决定她生死意义的一个重大秘密,如果她知道了那秘密,她的生命将会因此而不同——然而,她的生命难道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在她冲向车轮的刹那。

二郎说,那是一种自杀,同时又是爱的升华,她的意念超越了死亡本身,因此如果她拒绝一碗孟婆汤,她便将拥有灵魂,而她的灵魂,会具有某种能力,超越生死与阴阳界。

无颜有些懂得了,她看着二郎:“我该怎么做?”

“第一,不喝孟婆汤,决不忘记任何事,不忘记生命的每分每秒,点点滴滴;第二,非但不忘记,你还要回去拾起前生所有的脚印,一一珍藏,将它们当作礼物奉献给阎王,作为不喝孟婆汤的补偿——要么忘记所有的一切,要么承担所有的一切,这就是地狱的规矩;第三,当你完成使命重新回到地狱的时候,必须带回你所爱的人的灵魂,那么你们就可以一道重生,在来世相聚,完成今生的心愿,这便是传说里的再生缘。”

再生缘?无颜悠然神往。她可以和令正结一场再生缘,在来世终于比翼双飞吗?

“但是,我该怎么才能回到人世间去捡拾那些脚印呢?”

“你今年几岁?”

“什么?”无颜一愣。

“你今年几岁?”老鬼再问一次。

无颜只得回答:“25岁。怎么?”

“那么你会有25天时间。”二郎解释,“我会替你打通所有关卡,让你回到人间,但你只有25天时间,每一天都代表一年,从你的25岁开始倒数,逆水行舟,回到你出生的日子,把你的死后与生前连接起来;而在这个过程中,你必须得到裴令正的爱,并带他的灵魂一起回到地府,那样,你们便可以一同转世重生,并保有今世的记忆。”

“真的?我真的可以回去人间?我可以再见到令正?哦,我可以真正地看见令正了!” 无颜兴奋起来,又有些紧张和不确定,“回到人间后,我仍然可以看见吗?我会不会又变成一个瞎子?”

“选择权在你。”老鬼微笑,“这里又牵涉到一个规矩,你并不是随时随地可以回去,而要等待契机:只有当一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女孩突然丧生,而裴令正恰好经过其间时,你才可以趁着她阳气未散的片刻还阳,并及时出现在裴令正面前。如果这女孩是不盲的,那你便不会盲。”

“那有多难!”无颜惊呼,“一个人一辈子都未必会恰好碰到另一个人意外丧生,而且我也不想有另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因我而死。”

“但这就是规矩,也是为什么人间会有‘替死鬼’的说法的由来。很多鬼魂为了还阳,就想办法害人,好借他的阳气。”二郎看着无颜,“但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所以,我们只有等待,听天由命,如果你该回去,自然会有人死得其时。”

等待。又是等待。也许,这就是命运了。无颜又一次感到绝望,绝望,也是自己的命运吧?小时候听吴奶奶说过的一些关于生死阴阳的神秘故事这时候忽然涌上心头。

那时候她还不认识瑞秋,没有人读书给她听,于是她总是缠着吴奶奶讲故事。什么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些相对文雅的多半来自戏台曲文,另一些比较俚俗荒诞的则属于乡野传闻了,比如有家人的孩子快死了,往医院送的时候,正碰上邻村大肚婆生产,结果这孩子没救活,那大肚婆的孩儿生下来,眉眼儿跟这孩子一模一样,长到三四岁会说话时,就有来有去地说自己不是这家的人,自己的爹妈姓甚名谁家里有兄弟姊妹几个门前有口井屋后有棵树,说的完全是那夭折孩子的情形……

还有个故事,说有个男人死了妻子,人们劝他续弦,他赌咒发誓说要一辈子为妻子守节。可是到了五十多岁,有一年出外做生意回来,却忽然领了个七八岁小女孩,说是老婆转世,还说要等女孩子长大了娶她。村里人都说他老枝发新芽不认账,编个故事来遮羞。奇就奇在那小女孩也是这样说,言之凿凿非男人不嫁。大家只当是小孩子话,以为将来自然就不提了。过了十年,女孩亭亭玉立长成了一朵花似,提亲的踏破了门槛,女孩仍是一口咬定说自己在上辈子发过毒誓的,今生特地投胎来和老伴完成前世缘,否则情愿五雷轰顶。人们这才对前生缘的说法半信半疑,倒都叹息起两人的情义难得起来。然而当村里人都认可了两人的婚事,只等着他们瓜熟蒂落时,女孩却忽然变心,恋上了一个外乡人,要同老头儿分手。老头儿哭得死去活来,到底劝不回,也只得由着女孩儿去了,还亲自操办了婚礼,只当嫁女儿一般。谁知花轿走到一半,忽然下起雷雨来,一个响雷不偏不倚砸中棵百年老树,树倒下来又正正砸断了轿梁。村里人都说女孩儿违了誓,遭了天谴,这才彻底地信了再生缘的故事,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就这样断送了……

无颜停下脚步,看着老鬼,忽然决绝地说:“对不起,我不想还阳。”

“什么?”老鬼又惊又怒,他费了这半天唇舌,又是辩论又是诱导又是讲解规矩,难道全是白搭?

然而无颜很坚决:“如果我听你的,很可能会像你一样,等足六十年却仍然什么也等不到。或者不用六十年,令正和瑞秋都已不在人世,那我也不用等了,还是要孤零零地喝了孟婆汤去投胎。与其那样,不如现在就放弃。爱情应该是斯时斯地的自由抉择,不该为了什么规矩和法术而左右,如果再生缘的代价是让令正青年辞世,那我就是谋杀。我不要令正为我而死,我宁可不要灵魂,不要记忆,不要再生缘,而只要,一碗孟婆汤。”

阴风飒然,泉声呜咽,幽灵的磷光飘**,那些是犯了错的游魂,他们失去了投生的机会,又无力重返阳间,只得化为一点星火执著地游**,直到灰烬烟消的那一天。

老鬼久久地看着,半晌,长叹一声,退而求其次:“那么在你喝孟婆汤之前,把你知道的故事都告诉我,好不好?我已经等了小翠六十年,好容易等来了你,总要多聊一会儿吧?如果你喝了孟婆汤,就把什么都忘了,那我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这是一个公平的提议,也是一个令人不忍拒绝的请求。无颜点点头,尽量有问必答:“你想知道什么?我对外婆的事知道得并不多,她在我出生以前就失踪了。”

关于外婆的记忆,是一尊冰冷的石膏像。她就伫立在钟家花园的水池里,立了半个多世纪,任风吹雨打,自青春长驻。无颜抚摸过那尊石膏像,冰凉,湿润,柔腻,有一种无言的忧伤。

无颜看不见,只能听,听吴奶奶偷偷地说一些关于外婆的传闻,都是她在钟家服侍多年零零碎碎听来或者猜测的,没有多少可信度,因为连她也没有见过外婆。

外公就不同了,在无颜的心目中外公是无所不能的神,他威严、庄重、著作等身、永不出错,是他让她可以在正常人的学校里一直读下去,一直升学,直到考上大学,直到大学毕业的。他极少说起外婆,但曾给无颜读过一首诗,说是外婆写的:“处处听风雨,夜夜总关情。蜡炬心不死,滴泪待天明。”

这大概就是外婆留下的惟一纪念了。

“处处听风雨,夜夜总关情。蜡炬心不死,滴泪待天明。”

老鬼重复着,震**不已,小翠的这首诗,是为他写的吗?写在他们分离的日子里?她思念他而至彻夜不眠吗,就像他对她的思念一样?

无颜无奈地朝着奈何桥边的孟婆凉亭望了又望,咽下渴盼,与老鬼一同走下奈何桥,漫步在黄泉路上。路旁,开满了幽蓝暗红的花朵,枝叶离披,香气绰约。有个女子背对着他们坐在花下洗头,她的头发又浓又长,黑得发亮,腰肢纤细,身材娇好,然而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忧郁气息,仿佛形成强大气场。

无颜注视着那女子的背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悲伤贯穿了自己,不由地又想流泪。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花,那么大而幽艳的花朵,却没有叶子。

“这些花为什么没有叶子?”无颜问老鬼。

“这叫彼岸花,只开在黄泉路上。它是有叶子的,不过,要等到花谢了,叶子才能长出来;而叶子掉光的时候,花才会结苞。”二郎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你看到那个梳头的女人了吗?她是花妖曼珠,在很早很早以前的前世,她和叶妖莎华是一对恋人,因为触犯天条,被贬到黄泉来看护彼岸花。他们苦苦地思念彼此,却永远都不能见面,因为花和叶子,永远都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出现。”

“这么残忍!”无颜震**。她一直以为自己对令正的暗恋是世界上最凄惨的事情,可是比起老鬼二郎在奈何桥的六十年等待又算得了什么呢?比起曼珠与莎华永生永世的相思而不能相见,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无颜停在最大最美的一朵彼岸花前,终于心甘情愿地打开潘多拉之匣,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她一天天长大,从毛绒绒小囡长成水灵灵少女,长成大姑娘,上大学,找工作。但是外公并不见得老,他还和她记忆中的一样,还是那么帅,那么潇洒,从容有风度。

他就是有那种威严,可以把时间也拴得住,只许他来支配它们,不许它们来改变他。

钟自鸣说过,只要无颜愿意,他可以让她继续读研,甚至攻博,可惜她晚生了那么多年,不然说不定他就可以做她的导师。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他仍然可以为她找最好的导师,给她最好的教育,只要她愿意。

但是无颜却不愿意再读下去了,她不是不喜欢读书,正相反,她简直太喜欢上学了,因为她喜欢用成绩单来证明自己可以做得和明眼人一样好,甚至,比他们更好。不过既然要做一个普通人,那么她更渴望工作,自给自足,自力更生。她想花她自己赚的每一分钱,完全凭自己的能力生存。

外公为她介绍了许多工作,很多条件优厚,环境轻松,但是她拒绝了,说好了要靠自己,她怎么都要让自己来安排自己一回。

她真的为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盲人学校当老师。

盲人学校的老师也都是明眼人,但是她去应征的时候,校长和教导主任几乎起立敬礼——有什么比让一个盲人老师来教导盲人更可以鼓励他们成材的呢?他们好像忽然开发了盲人教育的新领域,并且敏感地意识到这可能是学校的一大新闻点,说不定会引起媒体关注,带来师资力量以外的利益。

不需要经验,不需要考核,只要她站在这里,手持一张常规大学的毕业文凭,再没有比这个更有说服力的了。文凭,在人间是会说话的。

“你是一个好老师吗?”老鬼问。他渐渐专心,听得出了神。

“我是个好老师。”无颜答,“学生们都很尊重我,喜欢我。”

“你给他们上课的时候,也会给他们讲故事吗?”

“是的,我给他们讲书本上的故事,也讲我自己的故事,我会鼓励他们说,只要肯努力,盲眼人也可以做得很好,比明眼人更好。”

“那么你死了,他们会哭吗?”

“他们会哭得很伤心。”无颜也有一点伤心,想哭。是哦,她死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那些学生呢?她死了,那些学生怎么办?她们一直很尊敬她,喜欢她,把她当作榜样崇拜,可是她竟然自杀,算什么榜样?

无颜真切地忏悔起来,看着桥下的黄泉久久不说话。也许她真的庆该回去一次,也许她回去的意义不止于令正,也许她生存的意义并不像她自己所以为的那样单薄。

但是老鬼想听故事,这会儿不想讨论生存与死亡,他催促她:“你做了老师后,又见过裴令正没有?”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裴令正。”无颜黯然答。

曾经,她一直想看见令正,深爱一个人,却不能知道他的长相,那不成了网恋或信友?

无颜曾经问过瑞秋:“瑞秋,令正长得什么样子?”

“令正哦,他好帅,很高大,头发不长不短,英俊得来又很温柔……”瑞秋说着说着便渐渐离题,而且声音里充满笑意,仿佛湖面的涟漪漾啊漾地要溢出去。于是无颜知道瑞秋也喜欢令正。

无颜是早已打定主意不要同瑞秋争的了。但是她不能不同自己争。她争的方式却不是进取,而是等待。她的等待也不是得到,而是绝望……

老鬼说得对,她的死是一种自杀,是逃避。不仅仅她的死是在逃避,其实她生前也一直在逃避,从她知道瑞秋也爱上了令正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努力地回避这个事实,她躲着令正,也盼着令正。

“裴令正!”忽然,老鬼指着黄泉叫道,“那个男孩子,会不会就是裴令正?”

就在这时,花妖曼珠转过了身子,慢慢站起来,当她甩动长发时,头发上的水珠便落到了黄泉里,溅起涟漪,黄泉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温柔清亮,涟漪里摇**着花妖的影子,却是一个英俊的年轻的男人,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