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第三者的爱情宣言

“这部戏叫《唐宫》,但是真正的重头应该是周朝。周这个朝代,在历史上存在的时间太短了,以至于被湮没在唐代盛大的旌旗下,时时被忽略。西安的旅游宣传册上至今都一直因为十三朝古都还是十四朝古都的概念而往往自相矛盾,这中间的一念之差,就是因为周。周的朝名,被刻意遗忘;周的皇帝,却无人不知。就是中国历史上惟一的女皇——武则天。”

我向夏九问讲演:“武则天遇到唐太宗李世民时,是唐朝;武则天嫁给唐高宗李治时,还是唐朝;然而武则天提拔上官婉儿做兰台令史时,已经是大周。婉儿,是见证周朝鼎盛的最佳人质,甚至是标榜女皇功绩的有力证据。因为,正如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惟一的女皇帝那样;上官婉儿,亦是中国历史上惟一的女宰相。她掌理诏令文书,代批奏章,代拟圣旨,才满后宫,权倾朝中。天下文人都渴望得到她的点评赞扬,做了好诗,都希望由她一言定鼎,堪称古往今来第一位才女。

“然而在武皇驾崩后,婉儿虽然以昭仪之位继续辅佐中宗李显,却还是还国号于大唐了。而且中宗也未见得那么听信婉儿的,他在外无才治理国家,在内不能安抚后宫,最终竟被妻子韦皇后与女儿安乐公主合谋毒杀。李隆基攻入皇城时,中宗亡灵未远,韦后春梦初醒,最无辜的是上官婉儿,她被迫牵扯进这场夺权之战,且成为韦后的代笔,但这完全不是出自她的本意。她本想祭出自己原先拟好的圣旨向李隆基投诚,却没来得及款诉心曲便被一剑封喉——这位唐玄宗后来对杨贵妃那么情深意重,尚且可以在马嵬坡赐她一死,又怎么会在谋位夺权之际对一个前皇的嫔妃、自己的政敌怜香惜玉呢?

“上官婉儿就像惊涛骇浪中飘摇前行的一叶小船,好不容易经历了由唐至周,又由周还唐的风云变幻,最终还是死在又一任唐王之手,成了历史变革、改朝换代的无辜牺牲者。后来李隆基大概自己也觉得做得过分了些,又假惺惺地颁诏天下,盛赞婉儿的文才斐然,命编次成集,并亲自撰写序文——然而,又有什么意义呢?

“总之,不管是封了婉儿做昭仪的唐中宗也好,还是杀了婉儿又替她著书立说的唐玄宗也好,终究都不是上官婉儿的真正知己,惟有女皇武则天,才是惟一赏识她的机智、发挥她的才干的人。女人的优秀,只有女人了解;女人的辛苦,也只有女人知道。胭脂帝国的大周朝,只有上官婉儿才是切心体贴武皇的臣民,也只有武则天也才是大胆重用婉儿的明主。她们两个,相得益彰,照亮了中国历史上那一方独特的天空,使得金戈铁马金碧辉煌的唐朝廷更多了几分妩媚之气——这才应该是这部片子里关于上官婉儿的准确定位,也是对武皇与婉儿的对手戏的处理方式和尺度。”

我滔滔不绝,慷慨陈辞,口才从没有这样好过。夏九问先还击节称赞,后来便只有频频点头的份儿了。为了我——或者说为了上官婉儿——他已经将剧本一改再改,以至于导演发出警告:“本子不能再改了,婉儿的戏也不能再加了,本子已经定下来,你这样子改来改去,拍摄进度受到影响不说,别的演员也有意见,非出麻烦不可。”

这天轮到我拍定型照。镁灯闪处,导演忽然一愣,喃喃说:“我好像看到上官婉儿活了。刚才是不是闪电了?”

大家一齐笑起来:“导演这样夸唐艳,小心蓝鸽子吃醋。”

导演神态茫然:“那么,不是闪电,只是灯光吗?可是刚才我明明看到上官婉儿,晶光闪烁,直刺人的眼睛。”

大家更加笑不可抑。

蓝鸽子故做盛怒:“婉儿,你好大的胆子!”随手拿起剧本向我掷来。

这是一个剧中设定的情节:婉儿“因逆忤上”,武皇震怒,抄起一把匕首掷向婉儿,划伤前额。武皇怒犹未息,又命刑官在婉儿额前伤处刺梅花印永留标志。

蓝鸽子现在做的,正是这掷刀一幕。我遂合作地大叫一伤,手捂前额向后便倒。

偏偏夏九问恰在这时前来探班,不知底里,看我就要跌倒,本能地上前扶持,一把扯到电线,摄影机灯光柱连在一起“哗啦啦”倾倒下来,正正砸在我身上,我避无可避,缠着一身电线重重摔倒在地,一时间头昏眼花,半晌不能言语。

蓝鸽子冲过来,后悔不迭:“唐艳,唐艳,你怎么样?”

夏九问惊得声音都变了:“血,你出血了!”

化妆师连忙取过化妆棉来摁在我头上,又喊剧务接清水来洗伤口。

我只觉眼前金星乱冒,然而看到蓝鸽子和夏九问一脸的悔恨焦急,十分不忍,强笑说:“没事,擦伤而已。”

剧务端过脸盆来,化妆师帮我细细清理了伤口,额前眉间正中,已经留下一道小小破口。

我取笑:“这样倒好,等下拍戏不用化妆了。”

据说上官婉儿黥刑后,在额头饰以花钿遮盖伤痕,不但没有伤及美丽,反成为唐宫人人效仿盛极一时的特别装饰,只是,不知道今时的我,要到哪里去寻找那样特别而奇巧的额饰。

蓝鸽子怔忡:“这样巧,简直咒语似的。”

在场人员也都“啧啧”称奇,忽然谁提起饰《还珠格格》中香妃的刘丹来,说:“刘丹刚演完香妃,就真地化成蝴蝶儿飞走了。唐艳却更奇怪,还没等演上官婉儿,额头上先着了一下,不会真是有什么鬼门道吧?”

我自己也心中栗栗,想起著名影星阮玲玉,她在影片《现代一女性》中扮演了一个不堪媒体攻击、自杀身亡的苦命女子,不久之后自己即蹈其覆辙,而那部预言了她命运的片子,则成为她银幕上的绝响。

任现场闹得天翻地覆,导演却自始至终一语不发,不闻不见似,一直呆呆地出神。可是收工时,他忽然把夏九问叫过来,简单地吩咐了一句:“你不是说要改本子吗,那就改吧。”

九问欣然领命,更加大刀阔斧地修改剧本。

我则仍然白天拍戏,晚上编稿,还要隔三差五同九问见面讨论剧本修改细节,忙得天翻地覆。

高子期又带团外出了。小屋里重新充满黛儿朗读童话的声音。

这次,是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玫瑰树对夜莺说:‘如果你想要一朵红玫瑰,你就一定要在月光下用音乐来造出它,并且要用你胸中的鲜血来染红它。你要用你的胸膛抵住一根刺为我唱歌。唱一整个夜晚。那根刺一定要穿刺你的心,然后你的鲜血流进我的血管里,变成我的血,我才能给你一朵红玫瑰。’”

不知为什么,黛儿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带着哭腔:“‘拿死亡来换一朵玫瑰,这代价实在很高,’夜莺回答,‘生命对每一个人都是非常宝贵的。坐在绿树上看太阳驾驶着她的金马车,看月亮开着她的珍珠马车,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山楂散发出香味,躲藏在山谷中的风铃草以及盛开在山头的石楠花也是香的。然而爱情胜过生命,再说鸟的心怎么比得过人的心呢?”

黛儿停下来。

我问:“怎么不读了?我正听着呢。”

黛儿于是又读下去:“等到月亮挂上了天际的时候,夜莺就朝玫瑰树飞去,用自己的胸膛顶住花刺。她用胸膛顶着刺整整唱了一夜,就连冰凉如水晶的明月也俯下身来倾听。整整一夜她唱个不停,刺在她的胸口上越刺越深,她身上的鲜血也快要流光了。

“她开始唱起少男少女心中萌发的爱情。在玫瑰树最高的枝头上开放出一朵异常的玫瑰,歌儿唱了一首又一首,花瓣也一片片地开放了。起初,花儿是乳白色的,白得就像悬在河上的雾霾,白得就如同早晨的足履,白得就像黎明的翅膀。在最高枝头上盛开的那朵玫瑰花,如同一朵在银镜中、在水池里照出的玫瑰花影。

“然而这时树大声叫夜莺把刺顶得更紧一些。‘顶紧些,小夜莺,不然玫瑰还没有完成天就要亮了。’树大叫着。于是夜莺把刺顶得更紧了,她的歌声也越来越响亮了,因为她歌唱着一对成年男女心中诞生的**。一层淡淡的红晕爬上了玫瑰花瓣,就跟新郎亲吻新娘时脸上泛起的红晕一样。但是花刺还没有达到夜莺的心脏,所以玫瑰的心还是白色的,因为只有夜莺心里的血才能染红玫瑰的花心。

“这时树又大声叫夜莺顶得更紧些,‘再紧些,小夜莺,’树儿高声喊着,‘不然,玫瑰还没完成天就要亮了。’于是夜莺就把玫瑰刺顶得更紧了,刺着了自己的心脏,一阵剧烈的痛楚袭遍了她的全身。痛得越来越厉害,歌声也越来越激烈,因为她歌唱着由死亡完成的爱情,歌唱着在坟墓中也不朽的爱情。

“最后这朵非凡的玫瑰变成了深红色,就像东方天际的红霞,花瓣的外环是深红色的,花心更红得好似一块红宝石。不过夜莺的歌声却越来越弱了,她的一双小翅膀开始扑打起来,一层雾膜爬上了她的双目。她的歌声变得更弱了,她觉得喉咙给什么东西堵住了……”

黛儿的喉咙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哽咽起来。

我走过去,抱住她的肩:“怎么了,黛儿?”

黛儿看着我,盈盈如秋波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悲哀无助:“艳儿,你记得这故事的结局么?”

“当然。夜莺最终以自己的歌声与心头的鲜血完成了那朵世界上最鲜艳芬芳的红玫瑰,把它献给了那个它以为真正懂得什么是爱情的少年。可是少年却因为并未能以红玫瑰换来女伴的一曲共舞,便毫不珍惜地把它丢掉了,丢在阴沟里,一辆马车经过,将它踏得粉身碎骨。”

“他把它丢掉了。”黛儿重复着,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凄苦眼神注视着我,“艳儿,如果以生命为代价去交换的一朵红玫瑰,却被对方毫不珍惜地丢掉在阴沟里,它该怎么办?任凭马车把它踏为尘埃么?”

“你怎么了黛儿?出了什么事?”我的心跳忽然加速起来,忍不住更紧地拥抱黛儿,“是不是子期……”

“没有,他很好。”黛儿矢口否认,可是我看到一颗一颗的泪珠滴落在她的红裙子上,洇出一点一点的不规则的圆圈,正像一朵朵红玫瑰。

我不明白,为什么黛儿的眼睛一天比一天忧郁。按理她和子期郎才女貌,应该是相当理想的一对璧人,难道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是黛儿不说,我也不便追问。

尊重隐私是做朋友的首要条件。即使熟络如黛儿,日夜相对并不需要戴面具,也不可恃熟卖熟,穷追猛打。

我等着有一天她自己把事情告诉我。

再见秦钺时,我有意穿着婉儿的戏服去赴约。见到他,忽觉万般委屈,忍不住滴下泪来。

秦钺陪我缓缓散着步,良久轻轻说:“做人的要旨不在名利,在快乐。如果要用快乐去交换一些蝇头微利,未免太笨。”

“可那不是蝇头微利,是一整套房子呢。两室一厅,如果自己买,我要奋斗几年也未必能得到。没有片瓦遮头,又怎么快乐得起来?”我心境略为平和,遂将所有烦恼合盘托出。一旦说出来,却又觉得着实琐碎,站在历时千年的古城之上,我的那些困惑得失显得多么屑末无聊。

秦钺说:“失之桑榆,收之东篱。只要你放开怀抱,专心一意,你未来的成就必不止于一套房子。”

“为什么?你博古通今?”

秦钺凝视我:“你穿上这套衣服,真的很像婉儿。我说过,我曾在婉儿襁褓之时见过她一面。虽然当时她还只是一个婴儿,可是眉清目秀,轮廓俨然,和你很像。”

我愣住:“真的很像?”

“真的。”秦钺重重点头,“婉儿出生时,郑夫人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一位金甲神人送给她一杆大秤。她将这个梦复述给众人,有相士圆梦说这预示着她会生一位儿子,日后必能执掌国政,权衡朝野人材。后来婉儿出生,却是个女孩儿。大家都说相士胡言乱语,但是相士坚持说,这婴儿女生男相,更不得了,未来成就不可估量。他还说,婉儿八字中命带甲午,这样的女子注定一生坎坷,少孤长寡,然而文曲星照,有男性倾向,才智过人,权倾天下。那时朝中原无女官,所以大家更认为无稽,而且因为他说到‘少孤长寡’很不吉利,就都斥责他胡说。婉儿的父亲上官庭芝当时还震怒地命令家人将相士掌嘴,还是上官老师说相士算命本来就是无稽之谈,姑且言之姑且听之罢了,既然不信,又何必动嗔,这才算了。可是后来婉儿的命运证明,相士之言果然一一实现。如果照他说的,婉儿的面相是成才之相,那么,你酷肖婉儿,将来也必有大成,名与利,都不过是囊中之物罢了。只是,名利双收,也未必就是好命啊。”

我笑:“我才不管。只要眼前名利双收,管它将来鳏寡孤独呢。秦钺,你再说一些唐朝的故事给我听好吗?我喜欢听那些。”

秦钺微笑,指着远处的皇城宾馆说:“看到了吗?那便是1400年前唐皇城景风门的位置;它西边,则是端履门,唐朝时,各路人马行经此地,必须下马停车,端衣正帽,然后才规行矩步,进入皇城,所以叫‘端履门’;那对面的街道,叫炭市街,是皇城里最热闹的集市。”

“我知道炭市街,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还为它写过一首诗呢,题目就叫《卖炭翁》。”

“白居易?”

我想起来,那是秦钺战死很久以后的事了。我的古代,是秦钺的未来。可是此刻我们却并肩站立,跨越年代,也跨越了生死,共同站在这千年的古城墙上,指点江山,这是多么荒诞,多么美好,多么伟大的爱情!

我向他背诵起《卖炭翁》,自“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一直背到“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

秦钺气愤:“那些宫吏,实在是太可恶了。”又喃喃重复着,“‘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写得好,写得太好了!这里面说的‘市南门外泥中歇’,指的就是南门永宁门了,而‘回车叱牛牵向北’,应该是指那些官吏抢夺了卖炭翁的炭拉去大明宫了。”

风在城头毫无阻碍地吹过,仍然凛冽,但干净的没有一丝异味。

城墙是西安的桃源。

回到家,我的心情已经完全轻松下来,一个多月来的郁闷不乐一扫而空。

我在木桶中注入大量泡泡浴液,让泡沫丰富地包裹着我。这是写完那篇蓝鸽子特稿后我奖励自己的,虽然使得房子的空间更逼挤了,可这毕竟是一件奢侈品。

他日有了自己的房子,第一件事是选一个够大的浴缸。

也许,所有的努力与压抑,都只是为了换回这一点点享受。

可是,一只浴缸,一支名牌浴液,究竟所费几何?值得用自尊用骄傲去交换?而且,照现在这样子下去,我的房子一定没戏。造主编桃色谣言,哼!

秦钺说的,做人要旨不在名利,在快乐。而我,不该是一个笨得失去自己来交换名利的人呀,一套房子而已,用得着如此呕心沥血来争取?我损失的那些做人最基本的快乐与自由远不止这个价才是。

我在这一刻决定辞职。

水喉中不住地流出调节适宜的温水,我惬意地冲洗,想象着辞职后无所顾忌一抒胸臆的情形,对着镜子呵斥:“张金定,你这无耻小人!”然后做狞笑状威胁,“等着瞧,我会要你好看!”平时不敢出口的脏话此时源源不断地涌出,直骂到自己觉得难堪。

想想也真无聊,张金定,今日生死对头一般,明天陌路相逢不一定认得出对方,勉强记得是个熟人罢,点头笑一笑也就擦肩经过。一旦辞职,不再有竞争,不再有勾心斗角诬蔑设计,谁又记得张某何许人也?

我拍拍胸口,对镜子做出一个微笑。不要仇恨,不要仇恨。我要看到西安晴朗朗的大太阳。

第二天早晨,我向主编交上辞职申请。

主编很惊讶,但也没有多劝,只吩咐会计部为我结算工资便结束了一场宾主。也许,他因此而更加相信我是造了他的谣,如今愧于面对吧。

我心中微感惆怅,本来也不指望他会涕泪交流地挽留我,可是拼搏整载,这样子败下阵来终究有些清冷。

我没有再去找张金定,我的生命中没有必要再出现这个人的名字。也许他会为了计划得逞在背后笑歪嘴巴,但我决定不再关心。江湖上小人众多,哪里有那么多不解恩仇?根本记得他也是一种抬举。

做人的要旨在快乐。那么又何必耿耿于怀于那些让自己不快乐的人和事?

到了月底,九问的剧本二稿脱手,原著的矛盾中心本来只是武则天与韦后的先后乱政,现在则变成了武后、太平、婉儿和韦氏四个女人的魅力与权力之争,我也稀里湖涂地从一个小配角变成了第二女主角,同蓝鸽子分庭抗礼,平分秋色。

蓝鸽子懊恼:“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你参加进来。”

我笑:“这大概就叫引狼入室,自食其果吧?”

夏九问赶紧送蓝鸽子一剂定心丸:“想出好戏,就得有人跟你顶着来,硬碰硬,才见得出功力。原来的本子里你一枝独秀,虽然醒目,但是人物性格不丰满,色彩单调。现在和上官婉儿分庭抗礼,整个人鲜明起来,只会增色,不会分戏的。就像唐艳说的,武皇的胭脂帝国,怎么能没有一位与众不同的脂粉将军护花使呢?”

一番话,说得蓝鸽子高兴起来。

夏九问又转向我:“你的感觉相当准确,文笔也清秀,不如跟我合作改剧本吧。”

我欣然同意,看着剧中人物在自己笔下一点点丰满形象起来,时时为自己拍案叫绝。

最难处理的,是婉儿中年时代的形象。在武皇末代,朝廷多股势力的倾轧较量中,谁也说不清上官婉儿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起着怎样举足轻重的作用。中宗李显、宰相武三思、甚至恃宠弄权的张氏兄弟,都同她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那时她已并不年轻,而且脸上还带着永不消释的黥刑墨迹,却仍能令天下男子拜服裙下,这样的心机,这样的风姿,谁能彻底解读?又如何盖棺定论?

九问赞叹:“上官婉儿在天有灵,一定会以你为知己。只是,我可真不敢再夸你,你已经太骄傲了。”停一下,凝视着我又轻轻补充一句,“可是你实在是有骄傲的资本。”

我不语。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可是该怎样对他解释我早已情有独钟了呢?

其实不仅是他,剧组里已经颇有几个男演员对我注目。办公桌上每天都有新的鲜花供奉,粉色的名片背后写着约会的时间地点。我看也不看,随手扔进纸篓。

我的眼睛看不到别人,我心里,只有秦钺一个。

与他相比,红尘所有的男人都显得浮躁而肤浅,不值一哂。

他的笑容,比世上所有的鲜花一齐开放都更加芬芳馥郁。

一日晚上看新闻,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竟是记者为杂志刊登虚假医药广告的事采访我的前主编。

屏幕上,主编憔悴许多,神态有些仓皇,俨然已是位老人。他有些无奈地说:“广告部的事,我并不是很清楚……”

我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往事,也想起张金定的那些小伎俩。其实编辑部的事,主编又何尝清楚?他也是一心要好,鼓励竞争,争取效益,按照他认为好的方向要求着所有属下。只是没有想到,那些属下,为了他的要求,为了自己的利益,采取太多不应该的手段,误了他,也误了自己。这个过程中,多少人背离初衷,做下许多有逆本意的事情?

我忽然庆幸自己在竞争中的失败了,因为我的甘于失败,我终于完整地保留了自己。

到这时才知道秦钺教给我的,果真是金玉良言。

原来一直觉得,我周围的人,连同我自己,都太复杂了,既要争名,又要逐利,又要自作聪明地把名利之心包装在清高的外表下,秦钺的世界,却简单纯净,一片美好。现在却觉得,秦钺才是真正深刻有大智慧,而我们,其实浅薄粗鄙,一事无成。

自此,更加看淡名利。

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静,温存,一日比一日更像一个女人,一个古典的,真正的女人。

平时还不觉得,但一穿上戏装,那通体的气派、古典的韵味就格外地显现出来。我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莫不合乎一个古代仕女的身份,那裹在凤冠霞帔锦绣衣裳里的,不再是一个活在21世纪的城市女郎,而是一个百分百的唐宫女官。她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颐指气使,又委曲求全,既恃才傲物,又城府深沉,她风华绝代而举止谨慎,位极人臣而进退有度。

她,上官婉儿,一个政治与权力的操纵者与牺牲品,因其超卓的才华取得无上荣耀,却也因此而永远失去做一个平凡女人安然度过一生的资格。她生长在深宫的掖庭,那黑暗、孤寂、象征着屈辱与卑微的罪臣的流放地,冷酷的童年的记忆像烙印一样铭刻在她的心上,甚至比额上黥刑的墨迹更深刻清晰,难以愈合。而那烙印,是内伤,看不见的。

我的心一动。

童年的伤,是内伤。这,不正是我最常说的话吗?

我在金钗玉钏龙堂凤阁前迷失了。

在历史与现代,剧情与真实间迷失。

我是谁?婉儿又是谁?该怎样解释我与她的那些不谋而合的相像?

身边的追求者忽然多起来,为了我身上那种神秘古典的纯女人气质。

蓝鸽子说:“唐艳,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对手呢。不过我输得心服口服,你的气质性格的确不可多得,难怪全体男职员为你疯狂。”

我惊讶:“哪里有那么夸张?”

“你难道没注意?连导演看着你的时候,眼光都和平时不同。”

我一直都很欣赏蓝鸽子,认为她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模本,男人的克星。她骄傲,但不浅薄。她处处以明星自居,十分在意自己的影后身份,但并不是无节制的恶性膨胀。相反,她非常懂得在什么时候放,而什么时候又适当地收敛,喜笑怒骂都恰到好处。这用在影星生涯、对付媒体炒作上的招数,一旦用在男人身上也是同样地奏效——她对所有人冷若冰霜,却只对一个人满面春风;她一连十天对你不理不睬,却在第十一天一见你就绽开如花笑靥。什么样的男子承受得了这样的挑战与**?

我看着一个个拥有着最强自尊与最脆弱情感的男人,争先恐后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早已习以为常,甘拜下风。今天居然听她说我竟有分庭抗礼之能,不禁一笑。

回到家我问黛儿:“我近日是否有非常举止?”

黛儿答:“没有啦,只不过恋爱中的女人特别温柔快乐而已。”

正说着,子期来访,看到我,喝一声彩:“唐艳越来越漂亮,开始有女人味了。”

“新买了一支名牌香水而已。”

“是么?”子期做受教状,“请问什么香水可以自身至心将人打扮得如此优雅而有古典韵味?”

我心里一动,嘴上只笑道,“做导游最值钱就是一张嘴。”

“不仅如此,还有一颗赤诚的心!”

“那么,打算什么时候向我们黛儿剖心见诚,正式求婚呀?”

子期一愣,黛儿已经赶紧打开电视,制造噪音来遮掩子期的沉默。

日渐一日,我渐渐习惯了镁光灯下的生活,一分钟内说哭便哭让笑便笑,才脱下白衬衫牛仔裤,已换上宽边袖百裥裙,开口“皇上”,闭口“奴婢”,已全然分不清孰为戏,孰为真。

庄生晓梦迷蝴蝶,亦或蝴蝶晓梦见庄周?谁又能说得清呢?

日与夜随意颠倒。日间拍夜戏,晚上拍晨戏,一声令下,呼风唤雨都做等闲。

但是黛儿,她越来越抑郁,并且常常哭泣。

她没有让我看到她的泪水,但是我知道她在哭泣。她的眼睛中始终游移着一种担忧。只有在见到子期的那一刻,才会忽然明亮,小小的精致的面孔绯红如霞;可是子期一走,她便整个人黯淡下来,仿佛万念俱灰。

她不大肯正视我。可即使是背影,亦让我觉得她的寂寞。

一天正在拍戏,唐禹突然打来电话,说黛儿今早提出辞职。

“为什么?”

“为什么?”唐禹不悦,“我要知道为什么还打电话给你干嘛?我就是想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你们这些人把辞职当时髦,一个两个地都想着辞职?”

我十分无辜:“我的确不知道。黛儿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过。”

“你和她住一起都不知道?”

“她每天对着你的时间比我还多呢,你不知道的我怎么就会知道?对了,你和那位咖啡小姐怎么样了?”

“还提她?早分手了。唉,现在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个个没脑子。”

“喂喂,别一篙子打翻一船人好不好?”

“啊我忘了,你也是女人,而且是一个不一样的女人嘛,妈妈说的。”唐禹嘻笑着挂断电话。

我再也坐不住。黛儿辞职,这么大的事,她怎么一点也没有跟我提过呢?

下午,我特意提前回家,专心等黛儿回来。

然而黛儿很晚才回来,眼角带着泪。一进门就爬上床,将被子直拉过头,一副“别理我”的样子。记得大学时,每每同她闹别扭我便使出这招来画地为牢,今天她却盗用来对付我。

我纳闷,张了几次嘴,却到底不便多问。

夜里,朦胧听到哭声,我翻身坐起,问:“黛儿,怎么了?”

对面却又寂无声息了。

我怀疑是自己听错,倒下再睡。却听黛儿起了床,也不开灯,拉开门轻轻走出去。我屏息,听到轻轻的脚步声一直走进洗手间,然后是关门声,可是压抑不住的干呕声时断时续地传出来。

我再也忍不住,披衣出来,敲敲卫生间的门:“黛儿,是我,你没事吧?”

“没事儿。”

但是黛儿不等说完,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干呕。我再也顾不得忌讳,强行推门进去,只见黛儿半跪在马桶前,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狼狈得一塌糊涂。大概是累极了,没卸妆便睡下,如今被身体的不适扰醒,脂粉口红溶成一片,触目惊心。

我吃了一惊,赶紧上前拉起她,伏侍着洗了脸,半拖半抱地把她扶回**躺好,又倒一杯温水给她,这才问,“你吐得这样厉害,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我知道自己怎么回事。”黛儿忽然猛抬头,望着我。

我也望着她,等待着,仿佛一盘赌等待揭盅。

只听黛儿平静地说,“艳儿,我怀孕了。”

“怀孕?”我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的。我已经决定辞职,唐禹一定很生气,你替我向他道歉好吗?”

唐禹?哪里顾得上他的感受。我摇摇头,只管捡最要紧的问:“子期知道吗?”

“我没有同他说。”

“可这不是他的孩子吗?”

“是的,正因为这个我才不想他知道烦恼。”

“那你怎么打算?要不,我陪你去医院做手术?”

“不,我不要做手术。”

“不做手术?那你打算……”

“回台州。把孩子生下来。”

“生下来?不办婚礼就生吗?”

黛儿低了头,半晌,忽然咬咬牙下定决心地说:“我们不能结婚,因为,子期早就结过婚了。”

“什么?”惊吓过度,我忽然变得口吃起来,“那你还……黛儿,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居然骗你!他,他简直……”

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黛儿已经平静地打断我:“不,他没有骗我,早在北京时,我已经知道了。”

我用手抱住头,忍不住呻吟起来。

一个接一个的意外,使我几乎要高声尖叫。脑子里不住重叠翻滚着各种新信息,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黛儿怀孕了!

黛儿要辞职!

黛儿要回台州生孩子!

而孩子的父亲其实早已结过婚!

渐渐地,各种纷杂的头绪退为背景,而一个概念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高子期已婚!高子期是有妇之夫!黛儿,做了别人的情妇!婚姻之外的那个人!第三者!

第三者。只有中国人才可以发明出这么特别而具体的词汇:第三者,就是两人世界之外的多出来的那个增生品。是不该存在的。

不管她有什么样的理由,她的出现就是一个错误!

我虚弱地问黛儿:“那你又何必来西安呢?”

“我爱他。你能明白我第一次看到他时的感觉吗?我当时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人呢?这是一尊神呀,一尊真神。阿波罗像复活了也不过如此。”

黛儿的眼睛亮亮的,仿佛深不见底。如今,真的有一个灵魂在那里入住了吧?

提起子期,她整个人都变成一个发光体,有着炫目的美丽。

“后来我开始同他交往,我们在网上聊天、通信,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新鲜,熨贴,一直说到我的心里去。你知道我有过很多男朋友,他们来了去了,我对他们某个人喜欢得多一点,某个人喜欢得少一点,可是对子期是不同的,我已经不能衡量我感情的分量,因为那甚至已经超出我的所有,就是我自己也无法想象自己原来可以如此深刻而彻底地爱着一个人,他已经是我的呼吸,我的血液,我的骨肉,我的全部,他爱我多一天,我的快乐就多一天,他爱我少一点,我的快乐就少一点。但是,只有他能带给我快乐,只有见到他时我才会快乐,你明白吗?”

我几乎为黛儿一番热烈的诉说震惊了,相识经年,我从来没有见过老友如此热烈而痛切,她爱的纯粹令我的心为之深深颤憷,我忍不住紧紧抱住她的肩。

“可是,你现在并不快乐,你流泪,伤心,日渐消瘦,你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快乐地笑过了。结束吧,黛儿,重新做回无忧无虑的你!”

“如果他不能给我快乐,至少他可以给我痛苦。但是如果没有他,那么我会连痛苦也没有。我会失去所有的感情与感觉,与行尸走肉没有两样。”

“爱情不是这样的。它不应该这样。爱应该令人温暖,舒适,如沐春风,令孤独的心安慰,令飘泊的心宁定,令燥动的心充实。”

“我羡慕你描述的那样的爱情境界,可是也许我不配拥有。”黛儿说,“而且,我理解的爱情不是这样的,我心中的爱,要有所遗憾,有所痛苦,有相约不至的失落,不能圆满的怅恨。它不仅仅是甜蜜的,更是痛苦的,不仅仅有浪漫,还要有伤害,甚至残酷。要经过血与泪的洗礼,然后血肉相连。只有这样,爱才是圆满的,深刻的,像夜空般深遂长河般辽阔。”

畅谈着理想爱情的黛儿,又变成了那只充满渴望的鲸鱼,以飞蛾扑火的姿态诉说着她的绝灭的爱情。

“艳儿,除了爱,再没有一个字可以解释我对子期的感情,自认识他以后,我对爱情的理解就只剩下这唯一的一种。那就是爱他,不论他已婚,未婚,甚至无论他爱不爱我。”

“但是你有理由选择更美丽的爱情,为什么要放弃这种权力?”

“爱需要理由吗?不,我不要权力,我只要子期。婚姻只是一种形式,而爱情是一种境界,只是爱情本身。这世上有一个他,有一个我,而我又见到他,这已足够。更何况,现在我还有了他的孩子。”黛儿抚摸着腹部,眼中放出精光,如痴如狂。

我无言。这是我认得的黛儿吗?是那个烟视媚行睥呢一切视爱情如游戏声明要找一个天下最聪明博学却独独为她而傻的黛儿吗?

——原来出门是假,回家才是真。

我苦劝黛儿:“一段不完整而没有结果的爱情,值得这样誓死捍卫吗?你明知这感情是一个骗局,何必……”

“他没有骗我。况且,即使他骗我,我也愿意被骗,只求能被他欺骗得更长久一些,最好一生一世。”黛儿擦干眼泪,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决向我宣布,“艳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好朋友,我很尊重你也珍惜你。但是请你不要再诋毁子期吧,否则,我会同你一刀两断!”

“黛儿……”

“艳儿,请你尊重我的抉择!”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办法再继续下去。我总不能按着她的头去洗脑。我亦不能代替她去活。

我只有沉默。

最悲哀最无奈最沉重的沉默!

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至友一步步走向错误,走向毁灭。

黛儿就像一个练气功练得走火入魔的盲目而热情的信徒,对着她自以为完美辉煌的神祗顶礼膜拜,毫不置疑。他已经是她的空气,她呼吸着他而生存,并且偏执地将他的影子,一点一滴地刻进她的生命,渗入她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

她已不可救药。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我们一直在流泪,黛儿的泪,和我的泪。我们用泪水把长夜浸得湿漉漉的,然而最终谁也不能说服谁。黛儿声称自己宁可死也不会放弃对高子期的爱情。而她诚挚的剖白无论多么热烈伟大,亦不能得到我的祝福。

但是我仍然提出陪她一起回台州,实在是,我不放心让黛儿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长途跋涉。

恰好剧组正准备到洛阳拍外景,正在做前期准备,一时没有通告。我带着黛儿一同去向导演请假。

导演看到黛儿,大叫遗憾:“这样的美女,唐艳怎么没有介绍到剧组里来?”欣然允诺。

美丽从来都是美女无往不利的通行证。

立刻便有男同事向我打听:“陈小姐家境如何?”

我一愣:“问这个做什么?”

男同事实话实说,丝毫不以为忤:“想追求她呀。可是追求美女是非常破费的一件事,如果自己备有妆奁呢,那又不同,真正‘财’貌双全,一旦投资成功,无异一本万利。”

我诧异:“不是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吗?”

周围几位男士一齐绝倒:“唐艳,我们以为你已经大学毕业了。”

哦大学。我黯然,想起大学时代为了黛儿前仆后继的众多才子,忽觉十分怀念,至少,他们曾经付出赤真诚,当他们追求热恋之际,想要的只是爱情本身,而不带任何附加条件。如今出得校门,一步踏入软红十丈,仿佛处处陷阱,竟再没有人为了爱情而爱情,“雪孩子”和“小王子”的故事,都已成隔世传说。

“怎么忽然提起他来?”

“我怀念当年他的那种纯真。”

黛儿做一个果不出我之所料的表情:“看,我一早说你对他有特殊好感,当时又不肯承认。”

我气结。这榆木脑袋十年不变,对待异性除了喜欢就是不喜欢,再不懂得什么叫欣赏尊重。或许正是这一点固执害惨了她。

走的前一天,我同黛儿去八仙庵祈福。

进门迎面一座石桥,雕着舒展的云朵,云舒云卷,桥便架在半空中了,因此唤作“遇仙桥”——传说全真派创始人王重阳便是于此遇见吕洞宾传授“五篇灵文”而得道。

桥栏上雕着的小和尚头光光的,不知是雕磨材料特殊,还是被游人的手把摩的。桥拱起,月洞处悬着一枚天圆地方的巨制铜钱,方孔中又系着一架铜钟。参佛的人隔了桥栏杆向钱与钟投掷硬币,如果击中铜钱,便是与道有缘,可得天助,若敲得钟响,更不得了,有个名堂叫做“钟响兆福”,据说最灵不过的。

我们两个停了步,翻遍手袋好容易寻出两枚硬币,黛儿问我:“求什么?”

我反而愣住,一心要来求福,可到底怎么才算是“福”呢?名成?利就?我早已学会尽人事而从天命,不愿强求。那该求什么呢?与秦钺终成美眷?我明知那是不可能的。

一直劝黛儿理智,不要为了没有结果的感情伤心。可是,黛儿同子期的爱情没有结果,我和秦钺难道会有结果吗?黛儿倾心的,至少还是一个真实具体的人,我的所爱,却是一个不容于现世的鬼。这一份感情,岂非更加惊世骇俗?

沉思良久,我只得苦苦一笑:“求平安吧。你呢?”

黛儿叹息:“我求……子期爱我多一天。”

九 阻止她!

黛儿提前没有通知家人,到了台州,她的父母见到我们喜出望外,简直不知道怎样娇惯她才好。

陈伯母抱住女儿哭得稀里哗啦,不住地说:“晚上做梦都听到你在隔壁哭,怕你饿着。”

黛儿笑:“我已经不再半夜啼哭二十年了!”

我微笑,长辈想女心切,总是不自主地混淆时间空间,恨不得女儿永远是三岁小囡,手抱肩背,一时见不到父母便啼哭求助。

黛儿父母是那种典型的南方性格,热情得略带夸张,但为人十分周到,宠爱女儿之际,从不忘对我问候兼顾,殷勤不已。又说:“你舅公又犯病了,前天还打电话来说想你,你不如去看看他吧。”

黛儿懒懒地没有兴致。我看到陈伯母一脸失望为难,忙劝说:“去吧,说不定可以从舅公那里打听一下陈大小姐的故事呢。”黛儿这才答应探访。

陈伯母赞许地看着我,点头说:“人家的父母怎么就生得出这样懂事乖巧的女儿呢?偏偏我的女儿长到二十多岁,还是一点不听话。”

我不禁苦笑。听话乖巧有什么用?如果亲生父母陪伴一旁,我宁可做一个顽劣弱智的混小子,天天被父亲揍也心甘。

黛儿的卧室小而拥挤,有一种过份的精致,一应**用具全部织锦绣花,莲花形的纱制帐篷如诗如梦,桌椅全部配套,细微处刻着精美雕花,从小到大搜集的各式毛公仔不舍得丢弃,专门打了一个柜子存放,梳妆台上香水瓶子总有几十种之多,一望可知,这房间的主人是一个自小生长在宠爱中的娇公主。

不像我,房间装修全无个性,换一幅被罩也要由母亲说了算,所以一毕业有了经济能力就要急急搬出,好有权自说自话增加一两样心爱之物,比如那只占地方的木桶。

黛儿并未提前通知归期,可是她的房间里仍然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一望可知做母亲的即使女儿不在家也天天代为打扫。更让我想起唐讲师的家,我刚搬出去一个礼拜,哥哥已经忙不迭在里面堆满杂货。

晚上,我与黛儿联床夜话:“你打算什么时候同你父母说实话?”

“到不得不说的时候。”黛儿自有主见,“那时木已成舟,他们就不会反对我的孩子出生。”

我不以为然。这样子利用父母的爱心来逼他们就范未免残忍。但是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由着她走一步看一步。

第二天下午,黛儿果然带着几件西安特产同我一起去探望她舅公。

舅公比想象中要狼狈得多,苍老而憔悴,每说一句话就要喘上半天,喉咙里咳咳地堵满了痰。按说他要比黛儿祖父小上好几岁,可是看起来反而老十年不止似的,据说是因为“文革”中吃了许多苦头所至。他与黛儿祖父一直不和,至今提起来还愤愤不平,每句话都是一个感叹句。

“你爷爷是个坏蛋!”他这样对黛儿宣布,“咳咳,我本来不应该当着小辈的面说他坏话,实在是他太可恶了!咳咳,他娶我妹妹根本就没安好心!咳咳,他害死我大妹妹!咳咳,他演的好戏逼我父亲把小妹嫁给他!咳咳,他骗我们家的钱!”

舅公年已耄耋,脾气可依旧暴烈,说不上几句便已满面通红,剧咳不止。

表婶忙过来拍抚婉劝,望向我们的眼神颇多责怪。

我不禁讪讪,黛儿却还不甘心,紧着问:“他怎么逼太姥爷把小奶奶嫁给他的?又怎么骗的钱?”

表婶忙阻止:“爸爸,别说话,小心呛着。”

我更加羞愧,顾不得自己只是客人的客人,抢先说:“舅公保重,我们先走了。”

出了门,黛儿还在盘算:“咱们明天再去,非把这故事问出个究竟不可。”

我忙摆手:“要去你去,我可不敢再去。”

“你难道不想知道故事的真相吗?”

“想,不过,我怕你表婶用棒子打我出来。”

可是,就算我敢去,也再没有机会听舅公给我们揭开谜底了——他于当夜哮喘病发,只挣扎数小时便与世长辞,带着没说完的故事,永远地别我们而去。

黛儿与我都莫名沉重,隐约觉得舅公的死与我们有关。如果不是问及往事触动了他的记忆与痛楚,舅公也许不会突然去世吧?

但是另一面,我们更加好奇,那未说完的故事,到底是怎样的呢?

舅公下葬那天,是个阴雨天,雨不大,可是没完没了,就像天漏了似的。

陈家是个大家族,来参加葬礼的足有上千人。黛儿远在香港的爷爷奶奶当然没来,但是电汇了一笔礼金,附信说舅公一直同他们有误会,恐怕不会愿意见到他们,再说年已老迈不便远行,只好礼疏了。

表叔表婶将信揉成一团扔了,礼金却收得好好的——这才是现代人,情归情,钱归钱,爱憎分明。

舅公却不一样,舅公是老派人物,太强的爱和恨,但是现在这些爱恨都随着他去了。

我想我是永远无法知道他同黛儿祖父究竟有怎样的纠葛,也永远无法知道陈大小姐是怎样死的,小祖母又为什么会嫁祖父了……

可是我已无法忘记这故事,自从那个香港的午后我在陈家阁楼的旧报纸上发现那则轶闻,我就再也忘不了。

连日阴雨阻住了许多人的归程,舅公的亲朋故旧来了许多,那些亲戚闲极无聊便只有挨家串门,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只有老人才有这样的闲情寻亲访友,年轻人还不紧着到处扫**土特产商店捡便宜货呢?

而我和黛儿是一对懒人,宁可躲在家里看书也不愿踩在泥泞里到处乱逛。雨敲打在窗玻璃上的丁咚声和着黛儿朗读童话的声音,听在我耳中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那里有一种天堂般的静美和纯洁。

“小人鱼问,‘他们会永远活下去么?他们会不会像我们住在海里的人们一样地死去呢?’

“老巫婆说,‘一点不错。他们也会死的,而且生命比我们还要短暂。我们可以活到三百岁,不过当我们在这儿的生命结束了的时候,我们就变成了水上的泡沫,甚至连一座坟墓也不留给我们所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我们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我们从来得不到一个死后的生命。我们像那绿色的海草一样,只要一割断了,就再也绿不起来!相反,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无止境地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仍然是活着的。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那些闪耀的星星!它们可以吹起清凉的风,可以把花香布在空气中,可以到处传播善良和愉快的精神。’”

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

黛儿正读得兴起,只好我去开门。那擎着黑油纸伞站在雨地里的人让我大吃一惊,简直怀疑黛儿童话里的老巫婆跑到了现实中来——那老人穿着黑色香云纱的唐装裤褂,据说以前这是很讲究的质料款式,现在看着却只觉从墓堆里翻出来似的,加之她的整张脸已经皱成一只风干的黑枣,张开嘴,可以直接看到**的牙龈肉。

那简直已经不能算一个人,而只是一个呼吸尚存的人的标本。

我震**得半晌不知反应,直到扶那老巫婆——哦不,老外婆的少年将我一拍,我才镇定下来,这才注意到老外婆身边还陪着个头发染成红色的时髦少年。这才是真实世界里的可爱太保!

我惊魂卜定,展开笑容:“请问找哪位?”

少年解释:“这是我太婆,以前在你祖父家里做过事,说是看过你们一家三代人出生的。老人家念旧,非要来看看第三代陈家大小姐。”

黛儿这时已经闻声走出来,笑着说:“认错人了,我才是陈家大小姐,这位是我的客人唐大小姐。”

老外婆推着曾孙:“叫姑姑。”

黛儿立刻拒绝:“叫姐姐,叫姐姐可以了。”

老外婆摇头:“辈份不对。”

黛儿坚持:“没事儿,你们算你们的,我们算我们的。”

我失笑,黛儿是生怕被叫得老了。才不过二十几岁,已经这样怕老,以后十几二十年更不知怕成什么样子。

不过黛儿自有答案,早已立下宏伟志愿说:“我才不要活那么久。孔子云:老而不死谓之贼。我一定要做一个年轻的艳鬼,让生命结束在最美丽的一刻。”

那少年极为乖巧,立刻说:“其实叫姐姐也勉强,看你样子,比我还小呢。不如我们彼此唤名字可好?”

我更加好笑,这小马屁精看人眼色的功夫竟还在我之上,以后有机会不妨切磋一下。

黛儿嘻笑:“好个弟弟,来,我教你打电游可好?”

少年立刻雀跃:“你教我?说不定我可以做你师父。”

我知道黛儿是不耐烦招呼老人,只得反客为主,沏茶让座,然后坐下来陪老人家闲话当年。

老人家口齿听力俱已不济,可是记忆力偏偏好得惊人,连当年陈家大堂里的家具摆设也还一一记得清楚。

我突然脑中一亮,想起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忙问:“外婆可知道黛儿祖父与两位祖母的故事?”

老外婆一愣,眯细了眼睛打量我。

我忽然浑身燥热,呼吸急促,喉间干渴,生怕她会告诉我:“那个么,我不清楚。”但她终于开口说:“是,我知道,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我差点欢呼起来,大叫黛儿:“快来!外婆说知道陈大小姐的事呢!”

我斜睨她一眼,有这时候忙的,刚才干嘛又躲到里屋去?

老外婆眯起眼睛,又细细打量起黛儿来,半晌,喃喃说:“像,真像!”

我知道她是说黛儿像陈大小姐,可是不敢打断。黛儿却已等不及,急着问:“我爷爷到底是怎么同我大奶奶分手的?又怎么同我小奶奶结婚的?您到底知道多少?”

“知道,我全知道。”老外婆张开没牙的嘴,一字一句如同声讨:“你爷爷不是好人,他诱奸大小姐使她怀孕,出了事便抛弃她独自跑掉。大小姐偷偷找人打胎,结果死在乡下,一尸两命!”

我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人被抽空一般,原来我心目中那梁祝般凄美的爱情经典竟是这样的血腥而残忍!诱奸、怀孕、抛弃、打胎、一尸两命!

难道不是一见钟情,不是心心相印,不是相思成疾,不是生死不渝吗?

朦胧中听到老外婆继续说:“大小姐死后,老爷觉得丢人,只对外说是女儿暴病。你爷爷看到报纸,便跑回来奔丧,演了一场哭灵的好戏。”

我听出破绽,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反问:“既然黛儿祖父已经抛弃陈大小姐跑开,为什么后来又会回来哭灵?”

“那是为了谋财!”老外婆有些激动,声调却依然沉静——看破了生死真伪的老人,八十年的经历抵得过万卷书的智慧——“他浪**成性,勾引大小姐原没什么诚意,只把她当成寻常的农家女孩儿,玩完了就扔。直到出了事,从报纸上看到照片,他才知道原来大小姐的出身那样了得,后悔自己错过了金矿,便又跑回来哭灵,假扮痴情,故意撞破了头好赖在陈家养伤。”

我越听越怕,只觉得浑身发冷。我宁愿这一切不是真的,我宁愿这个巫婆般的老人没有来过,我宁愿自己没问过这个问题,我甚至恨不得立刻把这不速之客的老外婆推出门去,以免听到更可怕的真实。

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我听到黛儿的声音在问:“那为什么太爷肯把小奶奶再嫁给他,小奶奶又自愿答应这门亲事呢?”

老太婆冷笑一声,慢条斯理而又斩钉截铁地说:“他住进陈家的目的根本就是为了二小姐。二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和大小姐完全两个性子,一心要和男人争高低的。她最不服气的就是老爷把大部分家产都记在儿子名下,一心要找个人和她打伙儿抢她哥哥的家产。她其实早就看穿了你爷爷的心思,却满佩服他的心机手段,他们两口儿狼狈为奸,二小姐寻死觅活地要替她姐姐出嫁,招赘入婿,你爷爷又拿大小姐失贞的事要挟老爷,说要是不答应就把这件事扬得天下皆知,老爷爱面子,没办法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但说是招赘,可是没不久就给了他们少少一份家产让他们自立门户去了。”

老人说了这么久的话,却丝毫不知疲惫,讲起别人的往事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使她越说越精神。可怜我却愈来愈萎缩,恨不能堵上耳朵,却又忍不住听她说下去。

“你爷爷为了入招赘改姓陈,却没得着多少家产。他把气撒在二小姐手上,骂她没手段,不能让他大富大贵,竟然以怀念大小姐为名,故意让二小姐做续弦来羞辱她,让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只能喊二小姐作‘小夫人’。老爷死后,二小姐找到关系迁往香港,临走骗哥哥说先帮他带钱财过去,然后再把哥哥弄过去,谁知一走就没了动静。要知道,那时候去香港的船票很难搞的,连少爷也留下来了。”

黛儿插嘴:“少爷?”

“就是你爸了。”

黛儿苦笑,仿佛听到有人叫自己老爸做少爷颇不习惯。“可是爷爷与小奶奶还是一起过了五十年,前不久还庆祝金婚呢,他们,总归是有一点真感情的吧?”

“真感情?”那老人不屑地一笑,“你爷爷那种人会有什么真情?就是二小姐也是一个无情的人哪。他们合伙儿骗了大爷,也就是你舅公的钱,发了家。可是一点儿不念旧情,‘文革’那会儿,大爷一家人穷得只差没去要饭,好容易托了关系送信到香港求二小姐接济点儿,二小姐可是理也不理,还推脱是你爷爷不许。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得跟明镜儿似的,那时候虽然主事的都是男人,但是二小姐可是个有心机的,不论做什么事,都坚持要两个人签字儿,在内地是这样,想来到香港后也是这般吧。他们两口子一辈子互相提防厌恨,却始终没有分手,也就是这个道理了……”

我整个的心神被她的叙述吸过去,吸过去,吸进不知底的过去。而这时身后有奇异的声音响起,铿锵刺耳,强行将我从罪孽的轮回中挣脱出来。我好久才弄明白,是那个时髦少年,正坐在电脑前自个儿打电游呢。

我定一定神,抓住一个疑点不甘地问:“可是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主人家的事,你怎么会了解得这样细?”

老人桀桀地笑了,笑声里充满怨毒:“是他自己酒后在枕边亲口告诉我的——我,也是被他祸害过的人哪!”

“蓬!”心中那座瑰丽而虚幻的蜃楼炸裂了,天坍地陷,废墟中无数的尘烟飞起,在光柱里妖娆地舞,绝望地挣扎。

灰飞烟灭的冷。

我深深后悔,后悔知道故事的真相。

回头再看黛儿,她的脸已经完全褪至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仿佛灵魂被抽空了一般。

这整个下午,我们沉默相对,再没有一句对话。

当晚,那位白衣的陈大小姐又来了,这次,我已经知道她怀中的婴儿是谁。

我在梦里问她:“你要对我说什么?”

“阻止她!”

“谁?你要我阻止谁?”

“阻止她!阻止她!”她喑哑地重复着,发出只有地狱里才会有的幽怨声音,凝视着我渐渐逼近,面目越来越清晰,竟是,竟是——黛儿!

我大叫一声,骇醒过来。黛儿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了?”

“我梦见你……哦,不是,我梦见陈大小姐。”我坐起来,“黛儿,你是不是真的长得很像你大奶奶?”

“我怎么会知道?”黛儿也坐起来,睡不着,索性拧亮灯点燃一支烟,刚吸了一口却又捻熄了。

“我刚才梦见陈大小姐,她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孩子?”黛儿微微一愣,忽然看着我说,“艳儿,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我就是陈大小姐,陈大小姐就是我,我正在沿着她走过的路一步步往前走,明知有陷井,可是不能停下。”

“能够的,为什么不能够?”我坐过去握住黛儿的手,“你是你自己的主宰,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运。停止吧,黛儿,不要再走下去了。你和子期不会有结果的,忘记他,你可以重新来过,可以过得很快乐很自由,就像过去一样。”

“不可能的,”黛儿悲哀地摇着头,“不可能的艳儿,我已经不一样了,这段感情改变了我,我再也不会回到从前去。我爱子期,没有他的爱我宁可死去。我停不下来。记得红舞鞋的故事吗?我已经穿上了那双魔鬼的红舞鞋,除非我死去,否则一直都要跳下去,为了,你所谓的‘没有结果的爱’。其实,爱的结果与爱的过程是一样的,都只是爱本身罢了。”

“明知是错也不肯停下吗?”

“错?”黛儿忽然一笑,“我以前对过吗?”

我一窒,不禁语塞。一直抱怨着很多人都可以爱完一次再爱一次,百折不挠,锲而不舍,可是独独黛儿却这样可怜,做错一次便要错到底,倾尽全力,不得超生。但是这一刻我想起来,其实黛儿在此之前也并非善男信女,她也是一只阅尽繁花的蝶,却偏偏在一根荆棘上收敛翅膀。

是为了要完成那威心血染就的红玫瑰吗?完成它,再弃置阴沟,任马蹄踏碎成泥?

黛儿凝视我,眼中有一种绝望的热情与执著:“艳儿,我倒觉得,这是我做得最对的一次,因为,这次我是真的。况且,即使是错,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错的机会,不是每一场爱情都有好的结果,花好月圆是一种境界,无怨无悔就不是了吗?我爱子期,不管世人怎么评价,也不管明天如何结局,我只知道,我有能力爱他一天,便会将这爱维持一天。趁我年轻,趁我错得起,即使这辈子我什么事也没做对过,空空****过了一辈子,那么也至少彻底地错过这一回,错到底,我心甘情愿。”

黛儿说:“你不必听懂。因为我自己也不再懂得我自己。甚至我自己已经不是我自己,而只是爱的奴隶罢了。”

我还想再劝,但黛儿已经闭上眼睛,拒绝再谈。

黑暗中,我凝视黛儿的面容,熟睡的她脸上有一种婴儿般的纯净。

我忽然不想再劝她。

这世上已经太少人肯相信爱情并为爱付出,无论对错与否,黛儿无疑是难得的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

电光石火与细水长流都是爱情,只是两者不可以并存。

而黛儿,她是扑火的蛾,也是不甘的鲸,宁可在烈火中燃尽成尘,也不愿在溪流中永恒地渴望。

第二天,剧组打来电话要我直接赴洛阳报到。

黛儿将我送至车站,经过花园时,闻到阵阵丁香芬芳。一阵风过,便片片飞落,嫣红零落,如一腔急待表白的痴情。

想得太尽了,便化成了泪——红色的,相思泪。

黛儿叹息:“还记得那只‘眼儿媚’的碟子吗?‘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其实,相思何止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相思是时时刻刻,无处不有,与生命同在的啊。”

那其实是黛儿有生之年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黛儿娇怯地站在夕阳里,头发打着卷儿,上面镶了一道金色光圈,有种流动的波光粼粼的美。而她一向流光溢彩的眼睛却含着泪,失去了往日的晶莹。

依旧是绣花的衣裳,宽摆裙裤,细细的高跟鞋,外边还罩着白色的纱衣,左手腕上是我那只鹊踏枝缠丝金镯,右手腕上是一串七只丁丁当当的景泰蓝描金细镯子。

那么热闹的打扮,看上去却只让人无原故地觉得凄凉,觉着冷。

而她的手是更为冰冷的,抓着我的手,迟迟不忍放开。

那情形多年之后仍镌刻在我的记忆里,比当时亲眼目睹更加深刻而清晰。站在夕阳里的黛儿从此成为永恒,一种我记忆最深处缠绵而疼痛的永恒,带着初春的丁香花的芬芳,纠缠了我一生一世。

直到火车驶远,我仍然忍不住频频回顾。

丁香远了,夕阳也远了,如一个长镜头,渐渐淡去。

终于火车拐了个弯,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的脸上一片冰凉,有泪水在风中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