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烧灯

月光下,水池中,韩翠羽的雕塑无言地伫立着,立了六十年。月光为她披上了柔和的羽衣,映着水光,竟是活泼而流丽的。

花园的石子路在月光下蜿蜒如河流,树叶托了露珠儿,白亮亮地泛着水光。整个园子都像是浸在一汪水里的。钟自鸣手里的灯笼光,反而显得黯淡,有点多此一举的意味。

无颜望着水池中的外婆,终于明白了卜卦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深意。

钟自鸣说过:“小翠没有走,她一直跟我在一起。”

他没有说谎,她真的没走,就在钟家,就在花园的水池里,生是钟家人,死是钟家鬼,严寒酷暑,日日夜夜,从来不曾离去。

钟自鸣,不仅仅留住了小翠的身体,并且禁锢了她的灵魂。

如果镜子不说话,将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然而现在,秘密暴露在月光下,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短兵相接。

一边是老鬼、无颜、裴令正;另一边,是瑞秋扶着钟自鸣,冷冷地站在雕像前。

钟自鸣一手搭在瑞秋肩上,另一只手提着只牛皮灯笼,身形佝偻,满脸沧桑,仿佛在几日里老去了十年,看着无颜痛心地说:“颜儿,你也帮着外人来对付我?”

“外公……”无颜终于亲眼看到了外公的样子,全不是人家描述的那种倜傥儒雅,他显得多么苍老,多么孤单,多么衰弱难支,是因为受到自己猝死的打击,还是为了一场重病?她真想扑过去,像小时候撒娇时那样伏进外公的怀里大哭一场,哭尽心中的委屈与辛酸,哭尽阴阳相隔的思念与悲哀,然而不及举步却又本能地停住了,更加痛心地反问,“外公,你真的杀了外婆?”

“我不是杀她,是留她。”钟自鸣冷冷地说,“韩翠羽是我的妻子,她哪里也不可以去,只能呆在钟家,必须呆在钟家。”

“你卑鄙!”二郎怒喝,“你不仅杀了她,还把她塑在石膏像里,让她的灵魂也不能自由。难怪我找了她六十多年,却生不见人,死不见魂,你太狠了!”

“不错。我不仅仅杀了她,我还杀了你!”钟自鸣凛然道,“我卑鄙?你诱骗良家妇女,企图拐带私逃,就不卑鄙吗?你们两个勾搭成奸,有伤风化,本来就该浸猪笼一起死的。可是我不能看着你们死在一起。我要叫你们死都不得其所,永世不能碰面。你可知道,当年在苏州河,你是怎么死的吗?”

二郎一惊,恍然大悟:“我在苏州河边等小翠,却被人打了闷棍,原来是你?”

“不错。是我叫人偷袭了你,把你打死后,尸首丢进河里,让你做鬼也做个糊涂鬼,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活着不是我的对手,死了还能怎样?邪不压正,人不怕鬼,你能把我怎么样?”钟自鸣冷笑着,笑得咬牙切齿,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灯笼,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念出一句咒语,“瑞秋跟我说令正见到了无颜时,我就猜到有鬼祟,所以赶着回来。说起来你们的功夫也算做得到家,连‘鬼打墙’都搬了出来,我本来一时半刻也破解不开,幸亏有这个傻小子带路,才让我找到了漏洞。这才叫天算不如人算呢。我知道了你们的打算,不急回家,先去办了这些法器。现在,我就要再杀你一回,收你的魂!散你的魄!叫你灰飞烟灭!”

“外公,你不能这样做!”无颜惊叫,“你不能一错再错了。外公,他是真心爱外婆的!”

“胡说!我才是真心地爱小翠!小翠是不可以离开我的!”

“不要伤害她!”裴令正冲出来,挡在无颜面前,“钟爷爷,我也是人,他们怕你这些法器,我不怕。我不会让你伤害无颜的!”

“你也帮着鬼来害人?”钟自鸣看看令正手中的铁锤,不屑地问,“你想跟我做对?”

“没有。我只是看不惯你这样摆布别人的命运。我要打碎那塑像,让无颜的外婆出来。”

“你敢!”钟自鸣眸中精光闪现,森然喝,“乳臭未干,不自量力,你以为自己有这本事跟我斗?”

“不是我要跟你斗,而是你无权禁锢任何人,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

“我无权吗?”钟自鸣嘿嘿冷笑,忽然猛一回身,不等人看清楚,一双手已经扼在了瑞秋的脖子上。瑞秋尖叫起来,但是钟自鸣一双枯瘦有力的手猛地收紧,就如当年扼死小翠那样,扼住了瑞秋的喉咙,使她不能出声,不能发力。“裴令正,你敢违抗我,我就掐死她!”

这一下情况急转突变,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谁也看不出,钟自鸣那样一个颤颤巍巍似乎站立的力气也没有的老人,突然发威时,居然还可以有这样的身手。

瑞秋在他的掌中挣扎着,不知是痛还是伤心,眼泪直流下来。这是她从小敬爱有加视若神明的钟爷爷呀,一直以为他公正不阿,无所不能,待自己亲如己出,却原来,他视生命如草芥,不仅在六十年前就是杀人犯,现在还利用她!胁持她!伤害她!如果令正不从他,他会掐死自己吗?她望着令正,投去求助的目光,却苦于不能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令正心乱如麻,叫着:“放开她,不要伤害她,我们有话好好说,你先放了她!”

“放她容易。只要你举着这只灯笼绕着这两只鬼转三圈,喊他们的名字三次,再将灯笼抛向他们身上,我就放了瑞秋。”

“可是无颜是你的外孙女儿呀,你连她都不放过?”

“她已经死了,不再是我的外孙女儿,而是一只跟我做对的鬼!”钟自鸣森然下令,“凡是跟我做对的,都没有好结果。裴令正,你想清楚,到底要帮谁?要人,还是要鬼?”

“我……”令正左顾右盼,全无主张。

钟自鸣得意地冷笑着,他这么喜欢摆布别人的命运,这么喜欢看到人家被逼无奈的狼狈情状,他继续逼近一步,甚至带着戏弄的口吻向令正道:“你想清楚:无颜和瑞秋,一人一鬼,你只能偏向一方,要一个活,就得让另一个死。说,你想保住哪一个?”

“不要……”令正被打败了,他紧张地看着瑞秋,又看看无颜,这两个都是他爱过的女子,他绝不能允许任何一个在他面前被伤害。可是,他只能保护一个。而选择任何一个,都等于放弃另一个。不,他哪个也不肯伤害。“不,我不能伤害无颜,无论她是人是鬼,我爱他!”

“裴令正,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好,你这么喜欢鬼,我就成全你,再帮你制造一个新鬼好了!”钟自鸣的手慢慢收紧,瑞秋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令正再也忍不住,大叫着上前:“我投降,你放了她,要杀,杀我好了!”

“你要拿自己的命来换她?”钟自鸣颇为意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几个少年男女,对他们错综复杂的关系起了好奇之心。当年,自己因为小翠的红杏出墙,决意出手,杀了两条人命;今天,裴令正处处留情,面对旧爱新欢,却想舍己救人,岂非奇谈?

一时失神,他手上的力道微松,瑞秋立刻大叫起来:“令正,不要,我不要你替我死……”瑞秋哭着,挣扎着,然而她越是挣扎,钟自鸣的手就收得越紧,她的眼睛渐渐上插,说不出话来。

钟自鸣更加阴森地逼问:“裴令正,你想清楚了,到底要谁?”

“我两个都要!”令正豁出去,“把我的命拿去!你放了瑞秋,让我和无颜一起死!”

“等一等。”忽然,无颜飘身上前,奇异地望着瑞秋,问:“瑞秋,你会和令正和好吗?”

不仅是瑞秋,连令正和钟自鸣也愣了,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钟自鸣不禁轻轻将手腕的力量松了松,容瑞秋说话,他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

然而瑞秋别过脸,不肯回答。

无颜绕着钟自鸣和瑞秋慢慢地转着圈子,仍然执着地问:“瑞秋,以前我们两个没有秘密的,现在你也不要瞒我,好不好?你还爱他吗?你会原谅他吗?他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这样的裴令正,你舍得放弃吗?你会原谅他的,对不对?”

“无颜,你在说什么?”令正又惊又急,几乎要被眼前的一切逼疯了,“无颜,我们说过要同生共死的,你为什么要将我推给别人?”

一旦“同生共死”四个字说出,他的心忽然定了,只觉世上万事无足惧。或者,在他说出“我和无颜一起死”时他的心就已经定了,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

他一生爱过两个女人,一个是瑞秋,另一个是无颜。而他一直不知道,他最终爱上无颜,是因为他原本就爱错了瑞秋,还是因为无颜为他而死使他感恩,至于变心。然而现在,这一切不消再想,他已经决定了:把生还的机会让给瑞秋,把自己的命还给无颜,陪伴她,一同赴死。他再也不必踟躇于愧对谁或是辜负谁的问题,他总算对得起爱过他而他也真心爱过的两个女子。大男人生能如此,死有何憾?

他看看无颜,又看看瑞秋,清清楚楚地说:“瑞秋,你好好保重;无颜,我已经决定了,要跟你死在一块儿,要么一起转世投胎,要么一起化烟化灰,不管怎么样,我都跟定了你,请不要拒绝我!我刚刚才向你求婚,你难道忘了吗?”

“我记得的。令正,我们说过要举行一个玫瑰婚礼,很美,很美。”无颜哭了,她终究还是哭了。

人会流泪是因为伤心,因为生命力旺盛,鬼流泪却代表失魂,意味着最后的信息消散。钟无颜,已经即将消散,永不存在。

她看着令正,深深地看着他,想记下他的每一声呼吸,每一句话,每个瞬间的一颦一笑,铭刻在心。

可是,当她魂飞魄散后,这些记忆也都会跟着消散,就算她爱他再深也好,记得再清晰也好,一切都会消失,连同记忆,连同她整个人……

“令正,如果我的时间更多一点,我一定会爱你更深;可是,我已经不可能爱你更深,所以,我的时间只有这么多了……”

无颜的眼泪流下来,无止尽地流下来。他决定了要与她同生共死,但是,她也决定了,决不可以让他跟她一起死!钟自鸣爱小翠,却害了她的性命锁了她的灵魂,这样的爱是残忍的,自私的,罪恶的;而自己如果带走令正的灵魂,那不是和钟自鸣一样了吗?

她知道,如果让令正选择,即使可以躲过今日的危机,他也一定会实践诺言,陪她一起度过最后的日子,并在她魂归地府的时候自尽相随。

她一定要阻止他。

而惟一的方法,就是让自己烟消云散,令他无从跟随。

“令正,我只求你一件事,好好地活着,和瑞秋在一起,好吗?”无颜用一种奇怪的步子,一边绕着钟自鸣转圈一边问,“令正,求你答应我好吗?只有让瑞秋来照顾你,我才会走得心安。”

“无颜,你在说什么?”

“令正,叫我,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无颜!”令正一语出口,忽然明白过来,无颜以前跟他说过用蜡烛驱鬼的法术,而刚才钟自鸣进门也说了,用灯笼绕着鬼魂转三圈,然后念着那鬼的名字将灯笼投向她,鬼魂就会消散。

现在,灯笼没有绕着无颜转,可是无颜正在绕着灯笼转!

他猛地掩住自己的口,然而已经晚了。无颜三圈转毕,腾身跃起,撞向灯笼,她如此地深爱着令正,然而她已经没有时间可以爱他,惟有飞蛾扑火,用灵魂的燃烧完成最后的爱情。

灯笼里的火焰猛地喷起,仿佛烟花霹雳,穿透了她的身体。钟自鸣的衣裳被烧着了,忍不住撒了手跳开去,瑞秋摔倒在地上,剧咳起来。

“不要啊!”令正撕心裂腑地大喊,冲上去拉住无颜,然而他的手和烛光一样,直接穿越了无颜的身体,无颜已经气竭,即将消散。令正痛不可抑,忍不住大叫一声:“无颜!”

话方出口,无颜的身子忽然一轻,宛如石子落进水面,蓦地漾开,片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叫了她第三声,他亲口把她的魂喊散了!

令正猛地一口鲜血喷出,只觉天昏地暗,他几乎要恨死自己,他杀了无颜,他杀死她了!无颜,何其残忍,不仅离他而去,还要借他的呼唤来销魂。她怎么忍心?

“无颜——”令正仰天狂叫起来,想也不想,便向着雕像一头撞去。他不要活了,他要跟无颜一起去,无颜芳魂未远,他要追上她。

然而瑞秋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拉住他,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地。

接着,不等众人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瑞秋很快地翻身爬起,举起铁锤便向塑像砸去。

钟自鸣疯了一样大叫:“瑞秋,你敢!”

“我敢!”瑞秋举起铁锤,几乎不曾把自己闪倒,微微喘息才能站定,“我从小经过这花园,就觉得这塑像有古怪,就一直想砸碎她!你看着,我什么都敢!”

她举起大锤,在众人的尖声大叫中,使足全身力气,向着塑像奋力砸去。塑像应声而碎,韩翠羽的身体暴露在月光下。

“小翠!”钟自鸣和二郎一齐向着塑像扑过去,瑞秋脚下一绊,将钟自鸣绊倒在地。这个老人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来,面如死灰。

“小翠!”这一次的叫声,已经温柔许多,而且充满惊喜。这是二郎,他看着小翠的灵魂从石像中冉冉而出,仿佛刚出生的婴儿般,懵懂而娇憨,甚至带着一丝慵懒,似乎贪睡得太久,不愿意醒来。看到二郎,她笑了:“你在等我?我们说好要一起走的,是不是?”

“我等了你六十年了。”二郎泪水泫然,但是忍着不许它们落下来,他终于见到小翠,他才不舍得烟消云散。“小翠,你都还记得?”

“我好像睡了很久。”韩翠羽用手背掩着口打个呵欠,慢慢想起来,“啊,我是不是死了?我现在做了鬼?”

“我们两个都是鬼。我就是来接你的,我们一起去投胎,下辈子再做夫妻。”二郎指着钟自鸣,咬牙切齿地说,“小翠,就是他杀了你。我现在就替你杀他报仇。”

“不要。”小翠拦在他面前,“二郎,你还是这么武松脾气,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

“小翠?”

“二郎。放过他吧。”小翠的面貌还像六十年前那样美丽,那样娇艳,在月光下,美得令人窒息,让人忘记这是一个死了六十多年的鬼魂。她笑嘻嘻不在意地说,“虽然他杀死过我,可是,他自己也一天都没有快乐过,现在,我们两个终于重逢了,可以真正地私奔了,我们一起回地狱,一起去投胎,好来世做夫妻。可是他呢,他就是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你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几天了,我们犯不着再造孽。”

“你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几天了。”这句话听在钟自鸣耳中,就如轰雷掣电一般。是呀,他已经八十多岁,风烛残年,活不了太久了,而他就是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妻子移情别恋,外孙女儿魂飞魄散,这两个本来都是他至亲至爱的人,如今却形同陌路,阴阳殊途。这一生,他摆布了别人的命运,可是自己,又何尝开心过一时半日?他究竟是在报复二郎和小翠,还是在报复他自己?

眼睁睁看着二郎和小翠在他面前眉目传情,形容亲昵,他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一丝力气也拿不出来,无颜,令正,甚至瑞秋,都帮鬼不帮人,他已经众叛亲离,生不如死,他,真是失败。

如何甘心?

“无颜!”令正流着泪,双手捧着那燃烧成灰烬的牛皮灯笼,痛不欲生。无颜走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也就跟着走了,死了,散了。

九天.无颜才仅仅回来九天!然而这九天的爱情,却是大多数人永生永世也得不到,并且不可能意会的。她给令正的,是举世无双的爱,可是现在,她以自己的香消雪融来收回。何其忍心?她就这样地离开了,置他于何地?一个被爱的男人,怎么可以在领会那样深重的爱情之后再面对失去?他如何独活?

“令正……”瑞秋走过去扶起令正,心如潮涌,刚才她被自己敬爱的钟爷爷胁持时,心里真是想就此死了算了,她最爱的男人在维护一只鬼,而最敬的长辈又要杀死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味呢?然而当令正舍了性命地要救她,却又让她的心重新热起来,他要用自己的命换她,他肯为了她死呢!

她没有爱错人。一生中遇到一个肯为自己去死的男人,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可挑剔的?纵使令正给她的不是完整的爱情,也不是最深的爱情,纵使以后的人生里令正都不会忘了无颜,那又怎样?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令正,而无颜也不可能活转,她有一生一世的时间让他重新爱上她,这已经是最大的福份。

看着二郎与小翠的鬼魂,瑞秋一生人中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深刻清醒地理解到爱的含义。对令正全部的情感都重新复活了。无颜在消失前曾问她会原谅令正吗?不,她根本一丝一毫都不再怨恨他,又谈何原谅呢?

“令正,别太伤心了。”瑞秋哭着,“你的头在流血,让我为你包扎好吗?”

可是令正甩开她,一直走到二郎面前,猛地跪下来,磕头哭求:“二郎前辈,请你告诉我,有什么方法可以再见到无颜?”

二郎叹息摇头:“没有办法。无颜的魂已经散了,不可能再见,你就是死了,也不可能和她相会。她就是怕你要寻死觅活,才放弃投生的机会,宁可让自己消失的。听她的话,好好照顾自己,就是体贴她的心了。”

“可是你答应过要为我们主婚的,这么快就忘了吗?”令正只是不信,磕头不止,苦苦哀求,“你懂得那么多地狱的规矩,你会采来彼岸花唤醒前世的记忆,会让镜子说话,你甚至有本事教无颜从鬼变成人来找我,也一定会有办法教我去找她,你教我,求求你教我,求求你……”

“魂飞魄散,已无法可想。”二郎叹息,“生命虽然可以轮回,可并不是无止尽地重复,无颜的路,已经到了尽头了。她让你喊她的名字,亲眼看着她消失,就是怕你心存侥幸,要绝了你的念头。你要好好珍惜自己,就是对她最好的追念了。”

二郎说完,仰头望向月亮,小翠飘过来,牵起他的手,也和他肩并肩地翘望,月光绕着他们形成一团光晕,两只美丽的魂魄遗世独立地微笑着,任由令正痛哭哀求,就好像再也听不见了一样。

天边隐隐的似有箫管鼓乐的声音传来,曲调儿凄清缠绵,连戏词儿也听得清切凄婉,不是武松的任何一部戏,却是《长生殿》的一曲《江儿水》:“只怕无情种,何愁有断缘。把别离生死同磨炼,打破情关开真面,前因后果随缘现。觉会合寻常犹浅,偏相逢在这团圆宫殿……”

二郎和小翠肩并了肩,手挽了手,在曲声中轻飘飘地同时飞起,迎着月光越飞越远,直到不见。“天将离恨补,海把怨愁填。”他们筹划了六十年,等待了六十年,今夜,终于得以成功地私奔了。

令正看着他们的身影在半空消逝,是真真的曲终人散了,只觉得心底里一片空明,又是苍凉又是孤单又是羡慕,他们虽然死了,可是他们终于可以团聚,可以魂影相随,一起投生,一起轮回,而自己和无颜,却连来世也一并输掉了,就像花妖与叶妖一样,永世不得相见。甚至,连花妖叶妖也不如,因为曼珠即使见不到莎华,也还知道他是存在的,还可以在黄泉的泛影里想象他的模样,而无颜,则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他将永远、永远、都再也见不到她,听不到她,哪怕梦里,也无缘相见。

忽然,瑞秋在身后惊叫起来:“钟爷爷,钟爷爷……”

“你还喊他钟爷爷?”令正愤怒地回头,这才发现,钟自鸣躺在塑像的残骸里,微张着嘴,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断了气,他,竟然比二郎和小翠的灵魂先一步去了地府,他们三个,在黄泉路上,还会继续纠缠吗?

西岭雪

2004年12月30日于西安润菊公寓一稿

2011年9月2日西安名人居二稿

2013年11月17日西安大唐西市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