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可否想过,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1.

吴双给我们展示了他制作的网站,名叫“在上海的中心呼唤爱”。

我们一致觉得这是一部具有烂片品相的名字,两年后果然也证实了我们的猜想。在这个网站上,吴双隐而不宣地讲述了上世纪40 年代先生与车夫的故事。并留下手机号码,希望看懂这个故事的人能够联系他,如果是提供线索也会有奖励。

我们本以为这个小网站会淹没在浩如烟海的网络世界里,没想到还真有人顺藤摸瓜找来联系吴双。不过都是些房产中介,一开口先问吴双买不买靠近嘉兴旁边的地铁房,再问他有没有写软文的意向。吴双被这些人搞得很崩溃,往后一听是中介便立马挂电话。

唯独有一个中介打动了吴双。原因很简单,他一上来什么都没说,只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他快死了。

吴双自然被吓了一跳,赶忙稳定他的情绪,询问他的具体位置,表示要帮他拨打120。后来被证明是子虚乌有,但吴双并没有很生气。这就好比你津津有味地看了一篇公众号,看到最后才发现是广告。至少你会觉得这是一条走心的广告。

所以,吴双同意中介把尚熙大厦挂出去,但售价一栏里填写的不是金额,而是只接受“犹太人购买”。中介还真的照做了,把尚熙大厦排在宣传栏的第一个。引得过路人,买得起房和买不起房的,有资格买和没资格买的,纷纷指指点点议论它的神秘性。

黄凉听完后,一下子指出吴双的想法是多么天真。他告诉我们,全世界有一千六百万犹太人,定居在北美的大约有六百万。如果按照故事里的说法先生去了美国,那么很有可能他的子孙后代是这六百万分之一。同时也不排除他们加入了光荣的复国运动,回到以色列,那范围就更大了。

吴双坚持认为,先生一定会像冬天壁炉旁的老奶奶那般,把这个故事讲给他的子子孙孙去听,要求他们漂洋过海也要把尚熙大厦给拿回来。因为这是他的一个执念,他和车夫的一个约定。黄凉立刻反驳,犹太人这么会做生意,先生又是银行家,说不定去了美国以后很快就发达起来,如今好莱坞里面的犹太人就有他的子孙。先生可能不会在乎散落在世界各地的这一两处房产,甚至一开始便打定主意送给忠心耿耿的车夫。吴双你若是良心感到不安,想要回馈社会的话,免去我们的房租就好。

包括吴双在内的所有人都忍不住点头赞同黄凉的观点,心悦诚服这样一段走心的广告。但好事并没有降临,因为房租是吴双唯一的收入来源。他表示他会身体力行地做一些对社会有用、回报社会的事情,但不包括上班。

可以想见,袁思思在我们这群人当中是多么出淤泥而不染。她是唯一一个每天都准时起床、准时去上班的人。而黄凉作为记者,更多是走南闯北,结交权贵——我的意思是深刻采访并记录他们,将其转化成自身的优点。不仅如此,每天早上袁思思还会为我们煮好鸡蛋,拿出吐司面包跟牛奶——当然这些都是她买的。所以每当我们醒来时看到餐桌上已然备好了早餐便徒生出一种幸福感,觉得家里有一个田螺姑娘在照顾我们。

然而单方面的付出并不会维持太久。某个工作日的早上我睡到十点钟,来到客厅后发现餐桌上空空如也。我揉揉眼睛再看,发觉并不是自己眼瞎,而是真的没有。我立马楼上楼下地敲门,言辞训斥他们为什么睡到现在还不起床,真是浪费生命。

很快我们便聚集在袁思思房间的门口,由吴双领衔准备敲门。

当我看到餐桌上并没有田螺姑娘准备的早餐时,第一反应就是袁思思是不是死在了房间里。听到这个推测后最紧张的是吴双,他可不希望尚熙大厦变成一处凶宅。但就在他准备敲门的一瞬间,相信所有屏息静气的人都听到了袁思思震耳欲聋的打呼声。

我们突然有些理解那些和袁思思非分手不可的前男友了。

大约下午两点袁思思走出房间,顶着一头被扯来扯去的乱发,表情是那么惊慌失措。那一天恰好我们都在,劝慰她无须那么焦虑,不过是少上一天班,理应高兴才对。袁思思一边狼吞虎咽地吃我们给她准备的早餐,一边告诉我们未来她也不用去上班了。

黑格尔很是难过,她像我一样按住袁思思另一边的肩膀,悲怆地问:

“那你还会给我们继续做早餐吗?”

机会是留给有所准备的人,而且是留给懂得如何规避堵车的人。本来昨天下午袁思思是陪同公司旗下的主播,前往某淘宝卖家的仓库进行秋季新装上市的直播。然而袁思思是坐地铁前往,该主播却非要自行驾驶她外地牌照的车辆前往,最终不可避免地堵在了路上。对于这场直播卖家已经在店内连续宣传数日,还未开播在线人数就已经达到几十万,可谓淘宝界的时装周。

所以卖家非常看重这场直播,决不允许一分一秒地拖延。与主播沟通后得知她赶过来至少还需要一个小时。卖家崩溃了,他先是吼了一通袁思思,接着打电话给许老板要求退货并扬言要给个差评。

当时许老板正在喝茶,袁思思从免提电话里听到了许老板办公室里电磁壶煮水的声音,毕竟烧水才是她的日常工作。

只听许老板不慌不忙地说:“思思也是我们公司的主播,要不你用她好了。”

“她?谁认识她?”

“请问你还有别的办法吗?要不你自己上?”

卖家把电话挂断后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冷冷地看着袁思思。袁思思也看着他,并以手护胸。片刻后卖家挥挥手,让袁思思进入只窄了一个小门的仓库。虽然袁思思听到了许老板的吩咐,但她仍然很害怕,战战兢兢地走在通向小门的路上,脑海里闪过无数对门背后的猜测。这会不会是许老板、主播、卖家三人联合起来的把戏?

这个许老板,该不会是人体器官贩卖组织的幕后黑手吧?毕竟现在他都不用我烧水了……

门背后并没有大量的乙醚和冰冷的白色手术台以及装满冰块的肾脏移植箱等待着袁思思,而是类似于话剧舞台上只有两面墙的布景,画面非常温馨。卖家跟袁思思交代了摄像头在哪里,在直播期间需要按照顺序穿哪些衣服,以及换衣间在哪里。末了,他问了袁思思一个终极问题:

“你以前做过淘宝直播吗?说实话。”

“没有。所以有没有台词本啊?”

卖家目光没有丝毫移动,看也不看地往空中一指。袁思思大为惊讶,原来该卖家已然与时俱进,和新闻联播一样都准备好了提词器。但凡具备这样的工匠精神,做出来的衣服怎么会不畅销呢?

袁思思早在心里给店家点了无数个收藏,把120 件衣服放进购物车里。她虽然从没有做过淘宝直播,但好歹亲历过这样的直播现场。

只要你声音甜,会展示,性格好又爱分享,就能吸引到同样寂寞的女性为你的付出买单。总结起来就是:活泼可爱能吃苦。

袁思思拿起一套衣服,向卖家递上一个郑重的眼神,前往试衣间。她无须多言,因为接下来六个小时才是真正的战场。袁思思不是没考虑过去当淘宝主播,但实在是太辛苦了。直播时间动辄六个小时以上,甚至是更多。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坚持下来,但为了许老板,为了这个敬业的卖家,她总得豁出去试一试。

那天袁思思整整直播了八个小时,离开仓库时已是午夜十二点。

我们都感到很意外,包括坐在对面的方恬心。她叹了口气,像是打消了做淘宝主播的念头,并情不自禁地伸手起握住袁思思的手。然而袁思思像一个“充电五分钟、通话两小时”的国产手机,立马神采奕奕。她回到房间里,取出大包小包放在我们面前,表示这都是店家送的当季新款,供我们任意挑选。

方恬心不为所动,因为她只穿大品牌的服装,所以我们很少跟她逛街,总是殊途不同归。但就在我跟黑格尔欢快地瓜分衣服时,我看到方恬心像喝醉了酒似的,撑着头和袁思思交谈,犹如欣赏镜子里的自己。

“你是晚上要出去吗?看你刚才很着急的样子。”

“对啊,晚上要跟许老板吃饭,他说无论如何都得庆祝一下。”

我们都愈发想见一见那个许老板了。

2.

为了接我们四个人,许老板特意去换了一辆SUV。

这是黑格尔的主意。她觉得是自己造成了这段危险关系,有必要由自己来终结。她原本以为两人只是逢场作戏,没想到一来二去,真的动了感情。这就有些麻烦了,许老板是有家室的人,但凡两人走到一起恋情曝光,被千夫所指的必然是袁思思。在男女道德面前,女人向来有些甘拜下风。

当我和方恬心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后,纷纷表示并不想参加这趟鸿门宴。我的理由是有工作要做,方恬心的理由是晚上预约了拳击课。但黑格尔的反驳非常有力:“今天你不为别人挺身而出,明天就没有人为你挺身而出。”

看来摇滚歌手多少都具备一些领袖气质。这种气质同样体现在上车的时候,黑格尔一个跨步,动作娴熟地打开副驾驶门,坐了上去。我们都震惊了,同样震惊的还有许老板。在此之前袁思思还没有介绍过我们,只是向许老板谎称今晚已经和三个室友约了晚饭。

许老板在电话那头大手一挥——当然这是我充满特色社会主义的想象,他可以做东请我们四个人吃饭。

“你好,怎么称呼你呀?”

“叫我黑格尔就行了,摇滚歌手;这是方恬心,著名演员;伊汋,学术新星。还有一个就不用我介绍了吧,新晋网红。”

我们再次震惊,且每个人的震惊程度与黑格尔使用的程度副词互为犄角。我想黑格尔一定是做了充分准备,甚至是找黄凉事先写好了台本。当然我们每个人都做了充分准备,打扮得非常争奇斗艳。这不禁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上的是一辆婚车。但谁是新娘谁是伴娘,却令人分不清楚。

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我们刚落座黄凉就打来电话,黑格尔跑出去接。但再见面时我们已经吃好,在门口的灯光下看到一根接一根抽烟的她,烟云雾绕。我想黄凉一定是遇上什么事了,今天的悲剧真是接二连三。

我所了解的黄凉是一个具备文化修养、喜欢音乐、热衷思考以及努力摆脱乡音的人,但忽略了他的野心勃勃。我应该从他给乐队取名的端倪就应该看出来,黄与黑,充满了浓重的个人英雄主义色彩。我这不是马后炮,而是从心底为他唱起的一首挽歌。

黄凉被“镜面”开除,原因是他深入报道了国内一家风头正劲的粉丝培训公司的内幕。

粉丝培训公司是共享经济大潮引发的新兴产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总是赚得盆满钵满。这家国内最大的粉丝培训公司名叫“凯撒”,已经进行了E 轮融资,正在准备IPO 上市。它与别的共享经济有所不同,强调的是资源共享、数据共享、思维共享,在这里你能够成为任何一个人的粉丝,满足你对idol 的各种想象跟疑问。比方说你喜欢迈克尔·杰克逊,它会事无巨细地给你列举迈克尔·杰克逊从出生到死的所有大事件,以及有关他的各种疑团和众说纷纭。

曾经有学员不无自豪地对记者讲,在这里他可以成为任何人。

凯撒犹如烈火燎原般在人群中扩散了开来,正如那句话所言:我来,我见,我征服。越来越多人选择成为凯撒的学员,至少也会报一个短期培训班,每周花一个半天的时间去净化心灵。当你潦倒失意时,可以选择去听一听星云大师的故事;当你情感受挫时,不妨把琦殿视作偶像;当你事业遇到瓶颈时,或许史玉柱重头来过的故事更能激发你的斗志。

黄凉是镜面里唯一冷眼旁观的人。他奉行“第十人理论”,当所有人都为凯撒叫好,认为是它解决了人们日常生活里的精神危机时,黄凉知道最大的危机就要到来。他知道凯撒的游戏规则,于是他打扮成顾客,以终身VIP 会员的代价让凯撒单独为自己开了一门课:黄凉谎称自己喜欢一个非常冷门的外国歌手名叫马尔·杜克,但网络上完全搜索不到他的信息。

这并没有难倒凯撒。两个星期以后,工作人员通知黄凉前来上课。黄凉震惊了,第一门课便是有关马尔·杜克的生平经历:冰岛男歌手,生于1854 年,死于1900 年。演唱风格忧郁颓美,低沉之中不乏嘹亮的音域。甚至还有人物肖像配图和音乐链接。工作人员不无遗憾地表示,由于年代久远,部分歌曲的收录存在一些缺失跟不完整。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名叫马尔·杜克的歌手,这个名词是黄凉从《EVA》里面看来的。他感到害怕,因为凯撒居然可以凭空创造一个人物,捏造他所属的条目与内容。这等同于是在编造历史,或者更确切地说,凯撒在重新定义人们的记忆。

黄凉的这篇万字报道在上架数十秒后被紧急撤销。主任给出的理由是:对于凯撒这样传递正能量的公司,报道还是要谨慎为好。

但此事并没有结束,第二天负责文化板块的审核员——黄凉的好哥们被全公司通报批评并扣除奖金,理由是鲁莽操作。第三天黄凉接到上头开除的通知,即刻生效。

所有人都望了他一眼,便又回到位置上继续工作。这时黄凉的手机响了,工作人员用悦耳的声音询问他什么时候方便来上课,对马尔·杜克这名歌手做更深层次的了解。黄凉是终身VIP 会员,他可以任意挑选上课时间。

我们是后来才慢慢知道了这件事的具体细节。黑格尔抽完最后一根烟,告诉我们她打算和黄凉去奇幻酒吧进行演出,问我们想不想一起去。他们真是独特的一对,发泄方式居然是自费演出,唱自己想唱的歌。但黑格尔一定是太心焦从而没注意到袁思思的黑脸,也没料到包厢里的对话也是暗潮涌动。

我其实是想跟着黑格尔去酒吧看他们演出的,但我已经快不行了。

黑格尔出去接电话以后,我们有说有笑地继续吃饭。许老板找了一家人均四百的日料自助,满足我们在菜单中随意挑选的欲望。

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方恬心代替我们进行选择,她犹如接力般用意念盗取了黑格尔的台词本,肩负起审讯许老板的责任——或许她早就想这么做了。

我们都看得出来,袁思思对许老板的情感远远超过了公司上下级或者个人崇拜之类的,那是一种呼吸里都会带有他的情感。但我们并不清楚许老板是怎么想的——他一定会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来。

就在许老板第三次问袁思思想不想今后一心一意地做淘宝直播时,方恬心立刻抢答过去:

“那个太累了,思思只想做好她本职的助理工作。”

还有很多类似这样的对话,但我因为喝了很多清酒,记忆变得模糊不清了。由于许老板订的是包厢,还附赠日式歌舞伎表演。当中国女人涂成大白脸,穿着和服并固定好繁复的发型时,我不知何来的暴怒,用一种命令式的语气赶他们出去。他们一晚上得演几十场,碰到一两个像我这样发酒疯的顾客恐怕也是见怪不怪。倒是许老板有些尴尬,同时袁思思的脸正式升级成包公。

所以到家后袁思思连我也一起骂了。我虽然感到很冤枉但并不敢伸张,因为我把卫生间吐得到处都是,气味绕梁三日而不绝。袁思思把我扶到餐厅桌子旁,因为我坚决不肯回房间休息,表示还要跟人拼酒,大战三百回合。方恬心为我倒了一杯热姜水,嘱咐我喝掉。我屏住呼吸灌下了那杯热姜水,听到她说:“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该去。”

“你以为我想让你们去?你以为我希望你插手我的事情?”

“你别昏头,我们是为你好。那个许老板他已经结婚了。”

“他已经打算离婚了。”

“你——你怎么没告诉我们啊?那也——我觉得他不像个好人。”

袁思思松手,拖把杆径直倒地,金属的端头在地面撞击出刺耳的声响。楼上传来非洲平原迁徙一般的脚步声,是吴双。他只穿着一条黑色的平角短裤,无惧深秋的凉意,听到声响以为是家里招贼了。

但此刻并不是午夜福利时间。方恬心告诉吴双我喝多了,让他把我送回房间。不由分说我便被他架起来,在行径过程中我柔软的身体被多处硬物所磕碰。

在房门阖上时我听到客厅里传来一句话,但码不准是谁说的:“是不是看我过得比你好,你嫉妒?”

3.

大约早上七点,我的手机像跳蛋一样把我折腾得够呛。

吴双给我们每个在家的人打电话,让我们放下手头的事情,10 分钟后在楼下集合。我头痛欲裂,要不是方恬心随后敲门说地震了,我估计不会下床。其实我仔细想一想会发觉地震这个幌子太差劲了,要真是地震吴双会给我们10 分钟的时间?应该直接闯进来一个公主抱把我——我掀开被子起身,感到天旋地转,可能是在我的世界里发生了八级大地震。

坐上车后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车上只有四个人,方恬心跟袁思思坐于首尾两端,车内最遥远的距离。我只得坐在第二排,充当柏林墙。吴双一边开车一边告诉我们,黄凉昨晚和人在酒吧打架,此刻躺在医院里。

我们急忙追问具体情况,吴双表示他刚接到酒吧老板施先生的电话,也只知道告诉我们的这点信息。但可以肯定的是,黄凉只是受了些皮肉伤,并无大碍。

我们在医院见到黄凉,庆幸施先生报的是120 而不是110。黄凉理所当然地被打得鼻青脸肿,现在处于昏睡状态。他很瘦弱,如今更像是被咬得伤痕累累的鱼骨头。黑格尔整夜没合眼,一直守在他旁边,泪水把眼影都哭花了,她说两人的手机都不知所踪,所以没能及时通知我们。

施先生并没有离开,他一直在旁边静静等候,犹如评论家正在欣赏作品——直到方恬心第一个意识到有所怠慢时才与我们交谈起来。方恬心询问酒吧有无损失,以及打架的原因。她大概是觉得黑格尔的叙述会不客观,找一个置身事外的人询问则会好很多。

“发生这种事情我也有责任。”

我在之前就已经说过,每当黄与黑跑去施先生的酒吧演出时,酒吧生意就会莫名其妙地变差,仿佛被人下了降头一般。好在施先生不在乎,但昨晚某位醉酒的壮汉在乎。

前往酒吧的路上,黄凉就与黑格尔争吵起来。黑格尔责怪黄凉步子迈得太大扯到了蛋,成天净想着搞大新闻,弄得现在连工作也丢了;黄凉则认为黑格尔不理解自己,数落起她嘴贱、不工作、好吃懒做、经济来源都依靠自己以及她在日常生活里的种种恶习。最要命的是黄凉还提了黑格尔偷**的事情,这是她的无耻底线,她在这个世界上被无限缩小但依然清晰可见的禁区线。任何人都不可以在其中散步、闲聊或者开玩笑。

施先生停顿了一下,直视黑格尔与她进行眼神交流。黑格尔点点头,大意是授权给他继续往下讲。这很少见,因为黑格尔不大会做出敞开心扉的举动。两人一直吵到开始演出的前一秒,为谁致开场词都针锋相对。另外三名成员这才意识到暴雨将至,况且他们选的第一首歌还是《The Chain》,其中有几句歌词是这么唱的:And if you don’t love me now

You will never love me again

I can still hear you saying you would never break the chain (如果现在你不爱我了,你将再也不会爱我了。我仍能听到你说,你绝不会挣脱你我之间的这条铁链。)当时Fleetwood Mac 乐队的主唱和吉他手在创作这首歌曲时,也正经历着相同的羁绊。什么是宿命,什么是身体力行的效仿,这就是。他们是一群被命运锁链深深锁住的人,不免有伤痛抱怨,但到头来还是会共同面对。所以那首歌黄凉跟黑格尔演绎得非常完美,或者说整晚的演出都达到了他们乐队的巅峰水准。悲愤给人以力量,给人以更加肆意的自我表达,却总是昙花一现。

那位醉酒的壮汉不仅上台中断演出,还试图调戏黑格尔。

黄凉差点就在舞台上和人动手了,那样的话或许情况就没有这么糟糕。两人被迅速拉开,施先生建议黄凉冷静一下,今晚的演出可以到此为止。本是善意的举动,黄凉却理解成偏袒另一方。他挥挥手,示意成员把舞台交出来,五个人解甲归田一般坐在酒吧角落里。

冲动让黄凉做了第二个错误的决定。他要了很多啤酒,到最后五个人里只有黑格尔清醒着,她一口都没有喝。黄凉把自己被公司开除的事情告诉大家,表示乐队做了这么久一直都没有盈利,都是大家在往里面贴钱。既然这样的话不如解散算了,至少自己是决定退出。

“你疯了?我们坚持了这么久,什么困难没碰到过?你现在说要退出?”

“坚持就一定会有好结果吗?我要退出怎么了?”

“你她妈有没有责任心?你他妈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清醒得很。我受够了,这一切不会有结果的,到此为止吧。”

“你就是个懦夫,我他妈真是看错了你。”

“你别在这儿假惺惺的,你又好到哪里去?”

“至少我敢于面对,至少我不像你总是怕这怕那的!”

“连自己的真名都不敢用叫敢于面对?你以为这样子别人就会接受你吗?没用的,你一开口说话,别人就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孬子,你给我滚!”

“我滚了,谁来付酒钱?你吗?”

“你他妈管我?我去卖也不要你管!”

黄凉跟黑格尔陷入了无休止地争吵。其余三人一直在默默地喝酒,只有到两人吵到地球快爆炸时才站出来说两句,平息那呛人的火气。所以黑格尔并不知道当晚另外三人是怎么想的,他们虽然不如黄凉耀眼,但永远都是乐队的一部分。

我也在事后询问过黑格尔,施先生的讲述如此细致周密,与当时的真实情形是否有出入。黑格尔不置可否,她皱着眉头努力回忆,说话变得语无伦次起来。记忆这东西就像是用沙子做的城堡,看似很脆弱,但数量足够大时又可以淹没一切。

所以我姑且相信施先生并开始注意他。他接着往下讲,黄凉没有滚,黑格尔也没有去卖,真令广大读者失望。两人一直坐到了酒吧快打烊的时间,准确说是一直吵到了午夜两点。另外三人早已离开,黑格尔搀扶着路都走不稳但依旧嘴上骂天骂地的黄凉出门,此刻他的攻击对象变成了普罗大众。

就在两人准备上车离开时,黄凉那天租了一辆崭新的比亚迪秦,当时能源车刚出来没多久,每辆车都像珍珠一样引人侧目。

一阵腥臊味传来。他们看到,那个醉酒的壮汉解了裤子朝难看的尾灯撒尿,旁边一众人等哈哈大笑,甚至有人拿出手机拍照。

大可不必理会此事。车是租的,造不成任何损失,无须心疼。

但黄凉还是冲了上去。

他很快被击倒,犹如一块多米诺骨牌,引发的连锁反应是上前的黑格尔被醉酒的壮汉推搡到两米远的地上,仿佛是踢皮球一样简单。黄凉跟壮汉比起来实在是太瘦小了,无异于以卵击石,黑格尔更甚。他们俩最大的特点是脑海里的世界无限宽广,但此刻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黑格尔还昏迷了一小段时间。等她再次醒来时,那拨人像被丢入黑洞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搀扶着鼻青脸肿意识模糊的黄凉的施先生,正在询问她有没有伤着,能否站起来走路。黑格尔点点头,连忙爬起来跟施先生上了他的车,送黄凉前往医院。

“上车之前,我好像在酒吧旁边的小树林里看到了一头鹿。”

“鹿?”

“嗯,鹿。”

黑格尔的补充发言令大家都很诧异,但我选择相信她。

我们再次谢过施先生。更令我们如释重负的是,他把医药费都缴清了。走之前黄凉还没有醒,于是施先生留下一句话,打算履行他的责任。

如果乐队还没有解散的话,可以继续到他的酒吧里演出。同时演出模式将发生改变,他会成为乐队的赞助人,让黄与黑乐队真正开始盈利。

我们很担心黄凉醒来后把施先生的话告诉他,他会幸福地又晕过去。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黄凉一定会认为这一架打得值。但在我看来,星空之下这出街头斗殴的拼图缺了最不起眼却也是最神秘的一块,那就是施先生。

他是怎么做到让壮汉停止殴打黄凉并迅速消失的,他板寸头圆眼镜斯文面孔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黄凉终于醒了,他努力睁开眼皮肿成小山的眼睛,见我们都在,喉咙里干咳并发出虚弱的声音。他虽然做不出太多面部表情却是着急模样,想必是要告诉我们什么重大的事情。

吴双立马俯下身把耳朵凑过去,为我们充当同声传译。

“你们在这儿陪他吧,我得去还车。”

“什么?”

“黄凉说,如果中午十二点前不还车的话,就又要算一天的钱了。”

4.

几天以后黄凉就出院了,能吃能动,神气活现,鼻梁的伤口还未愈合,但显得他很MAN。

他和黑格尔的感情像面团一样重又揉捏在了一起,如今更是洒了不少佐料。袁思思偷偷告诉我,黑格尔在淘宝上买了好多盒小雨伞,正可谓“最美不过下雨天”。我第一反应是你怎么知道的,袁思思架不住我的好奇心,坦白她为了包邮和黑格尔拼单。

我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但作为好姐妹,我知道得就许老板的事情劝一劝袁思思。首先方恬心跟袁思思还在冷战之中,两人都早出晚归。方恬心这几天都在试镜,其中就包括前男友郁宏推荐的古装戏。袁思思重又回到了助理岗位上,但她和许老板越走越近,近到晚上我在窗户口看到她从一辆SUV 的副驾驶上下来。

两人在尚熙大厦里尽可能地避免见面,一到家就各自回房间。

没有对话,坐在长餐桌上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的时光也消失无踪。

不知是谁说过,瓜子是一种消解严肃的社交手段。一旦人们开始嗑起瓜子,天塌下来也会变得无足轻重。那段嗑瓜子的快乐时光里,我们会围绕墙壁上《最后的晚餐》进行交谈,听方恬心给我们讲每个门徒的来历,就快要讲到犹大了。

我还挺怀念那样的日子,因为袁思思买的瓜子磕起来特别带感。所以我故技重施,邀请她去餐厅里聊聊。尽管我想嗑瓜子的意图非常明显,但袁思思满口答应,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滔滔不绝地跟我讲许老板如何如何好。期间我打断了她两次,起身去把装满瓜子壳的餐盘清空。

仅凭瓜子是无法收买我的。其实我想讲的逻辑也非常简单,如果许老板如袁思思所言,工作能力出众人又nice,待人周到夫妻感情和睦无出轨对象,那为什么好端端的忽然两人就离婚了呢?这说不通啊,虽然天下有很多说不通的事情说不通的人,比如吴双。

“你能不能保证不告诉她?我不想让她插手我的事情。”

“我保证。”

“算了吧,你跟她关系那么好,到时候她问你两句你肯定要说出来的。”

“哪有,其实我很烦她的,要我帮这帮那,还真以为自己是女王啊。”

方恬心从楼上踩着细跟10 厘米的红色高跟鞋下来了,牌子是christianlouboutin。我有双一模一样的打算用于学校阶梯教室演讲时穿,只不过是在七浦路买的。

我戴着眼镜,方恬心也戴着眼镜,所以是八目相对。沉默着,时间停了,但每个人的大脑一定都在飞速转动,恨不能超过光速回到过去。必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打破寂静,本来我是不想当出头鸟的,但我校的校训就是由出头鸟所写。更何况,我实在忍不住想问她一个问题:

“你干吗在家还穿着鞋子?”

“我忘脱了,你们在聊天啊。”

“对啊,我们在聊天。”

“你们还在吃瓜子啊。”

“对啊,我们在吃瓜子。”

“你们还在……”

后来我们又说了相似的几句废话才结束交谈。我必须承认,最近这段日子我开始阅读方恬心送给我的那些编剧工具书了。因为跟周染见面之后,我充满希望地想要把这个剧本写好,仿佛它是我通往下一场舞会的通行证。编剧书上有写,上述我和方恬心的对话都是无意义的水戏,是反面典型,是拖延剧本节奏、拙劣工匠的障眼法。

如今我多么想把这些编剧书甩到那些作者脸上去,如果没有这些无意义的假话,人与人之间就会只剩下危机四伏的杀戮。

她一定是听到了我刚才说的话,她一定知道我是在说她。

袁思思很不好意思地开始讲述。女生的友谊可以形容成世界上不存在的多维天平。当我疏远方恬心时,就势必会靠近袁思思。换言之,她们俩有朝一日说不定也会联合起来孤立我。

许老板的前妻家里很有钱。许老板这么年轻有为,一方面是自己能干,另一方面是前妻为他各种牵线搭桥。当然这不是两人离婚的原因,导火索是结婚三年多,许老板坚持不要孩子。

“前妻生不出来?还是许老板不行?”

袁思思皱了一下眉,仿佛是在反驳“许老板不行”这个猜测。

她再次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才意识到两人皆体健貌端,只是许老板不想要孩子想做丁克一族。

但前妻的父母绝不同意。因为他们家里的钱需要有人继承,家里的企业需要有人打理。正好二胎政策开放在即,甭说生两个,生十个他们也养得起。

当然许老板前妻的父母并没有丧心病狂到希望两人生十个,这是我夸张的表达方式来体现一对成功老人晚年想要抱娃的迫切心情。

但许老板誓死不从,最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瞠目的事情:许老板去医院结扎了。

“那,那你想清楚了吗?如果你跟许老板在一起的话就——”

“我想清楚了。我爱的是许老板这个人,不管以后我们会变得多老多丑,只要有他在就好。”

我不禁肃然起敬。不只是我这么认为,在我们四个女孩子里面,最先结婚的会是袁思思,之后过上相夫教子的平淡日子。因为,因为她的学历是最低的,接触到的事物也是最少的。但有时候尘埃之中就是能开出最倔强的花来,能徒生出螳臂挡车的力量。我做不到袁思思那样,我想方恬心跟黑格尔恐怕也做不到。

“那你想清楚了就好。许老板,许老板还真是个厉害的人。”

“这跟他自己的出生也有关系。”

许老板是在不久前离的婚。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头衔,仅保留一家小型创业公司。要说不留恋是不可能的,袁思思在许老板的家里看到,他保留着年度商界十大青年精英的奖杯、跨国公司总经理的名片。他曾经才是老板,如今这么叫反倒有些讽刺。前妻的父亲如同战争狂人般按下了毁灭世界的核按钮,令许老板世界里的一切都消散如烟。

他净身出户,凭借着自己的才干,现在也算有了一方天地。

但许老板不是沉溺于过去的人,否则也不会做出那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之所以说和许老板的出生有关,是因为他就是二胎。

父母因为他的意外降临而缴纳了好大一笔罚款,并责备许老板的姐姐,为什么要做出戳破安全套这样的事情。

后来,许老板在青春期看了《阳光灿烂的日子》这部电影,对着米兰一边打飞机,一边泪流满面。他终于明白姐姐为什么会常说“他是个surprise”了。创造生命本就充满了诸多意外跟惊喜,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从根源上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呢。

“那许老板的前妻是怎么想的?”

“他没有跟我说,但我觉得她说不定会理解许老板。”

“如果理解的话就不会离婚了,许老板也用不着做结扎这么极端的事情来刺激他的岳父母。”

“极端吗?可我觉得会不会是他们商量好的?”

“为什么?”

“对了,他前妻叫夏雪。”

“他不是没跟你说过吗?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约了下周找时间见一面。”

外面的天气越来越冷,那些穿红色高跟鞋的女孩子都是美丽冻人的。上海的冬天就要来了,据说今年会是一个隆冬,会下一场大雪。

对我来说这又何尝不是。我现在思路清晰,所以可以明确告诉你方恬心绝不是忘了脱。我们的鞋子都统一放在一个像城堡似的鞋架上,如果我看到方恬心有那双鞋,我绝不会蠢到去买一双一模一样的A 货。

她也是刚刚获得了这双鞋。从三楼,从看不见的秘密深处;像女巫,像阴影之地匍匐的巨龙。

我们对了一下时间,在袁思思和夏雪见面之前,我得完成我的演讲稿。

5.

我终于写好了演讲稿的开头。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同学,下午好:我是比较学专业的研究生伊汋。很荣幸今天能够站在这里,就“比较学让生活更美好”这一课题来跟大家进行交流与探讨。不足之处,还望各位斧正。

接着我又开始写演讲稿的结尾。

愉快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以上就是我个人的一点拙见。

希望这次交流能对大家有所帮助,让更多人在生活中去使用比较学。最后,再次感谢各位今天的拨冗出席。比较学让生活更美好,谢谢!

敲完最后一个“谢谢”时我如释重负,觉得演讲稿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内心豪情万丈。这种独特的写作技巧是我的研究生同学告诉我的,且使用前景广泛。不仅可以对付论文,还可以用于打报告、写感想等各种论述性文体。从网上找来一篇对口的文章,掐头去尾重新编排,就会快速成为自己的东西。

但这种独特的写作技巧在使用之初风险比较大,成功率低且容易被抓包。可只要学会了便是投资于未来,像共享经济一样成为各路资本竞相追逐的宠儿。

我问同学,这样明目张胆地抄袭会不会太过分。同学推开三楼教室的窗户,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片草坪,人们或坐或立,嬉戏交谈。身后是高大葳蕤的树木,长相犹如火箭的助推器。再往后我虽然目力不可见,但知道那是布满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树。它们在这个季节里纷纷掉落黄叶,就像是重感冒患者随手乱扔擦过的纸屑。

我知道同学一定不是想让我看物理世界的客观现象,而是要参透一些生活的真谛。于是我说:

“你抄还是不抄,其实这个世界都不会变?”

“不是。”

同学把窗户关起来,接着说:

“我们每天都生活在这里,已经对这样的现象习以为常了。所以,他们根本就不会去看。”

之所以我在写论文的时候会想起这件事,是因为我想把这件事写到了演讲稿里。我觉得这两种人生态度可以拿来比较、揣摩、体味,从而看出我和同学的差异之处。但就目前看来,我和同学最大的差异是我根本抄无可抄。网上没有任何跟我这个课题相关的资料或者论文。长官猴在开题时嘱咐我,希望我能做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确实做到了。

这样写写停停过了两个星期,我的大限之日即将到来。就在三日后,我无所适从,唯有嗑瓜子才能驱散焦虑。但袁思思并不能帮到我,她至多能在当天为我做一个夺人眼球的造型。黄凉是很好的求助对象,但他经历了酒吧事件之后,目前已经跟黑格尔坐着飞鹤客车向西出发,驾鹤西去了。

但就是那么阴差阳错,我忍不住说了她不小心听了。面子还在,里子却**然无存。

可我也不想道歉,或者做别的没骨气的事情。我认为我说的也没错,我不想输给她。除非——

除非方恬心能主动告诉我鞋子的来历。

我走上三楼,穿过两扇紧闭的门,径直步入天台。令人意外的是吴双居然没有在上面健身,看来天气是真的很冷了,唯有天文望远镜孤独地仰着头。我心血**,打算用这个高科技设备去看一看天上的街市。不料发现天文望远镜转动的卡口处被方恬心锁住了,心中一阵恼怒。

这个季节太阳收得很早,才过了五点,天边就只剩下一丝红霞。延安高架上车辆开始拥堵起来,地面同样成为停车场。传进我耳朵的声音有很多,风声,轰鸣声,斑驳的嘈杂声。每日差不多都是这些声音前来造访,但又有细小的变化跟细微的不同。唯一不变的,恐怕是兰博基尼门口两尊铜像大牛,不知道它们的**处有没有被摸得锃亮。某本书上有写,寺庙门口的铜像有医治百病的奇效,只要你在铜像身上找到自己患病的部位。

我回到三楼,在两扇门前做选择。吴双猛地拉开门,好像是早已在此等候,半裸上身,浑然不知冬天就要来临。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他走进房间,第一个问题便是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要来的。

吴双手指摆在工作台上的分屏电脑,原来他在天台上装了摄像头。

“你,你还在哪里装了摄像头?”

“浴室里,你们的房间里。”

“流氓!”

我连忙双手环抱自己,起身想要离开,眼角有泪要涌出来了。

但房间的门已经被锁上,吴双把钥匙扔进床底,**邪地笑着。他慢慢逼近我,用一只手勒着我的脖子把我推倒在**。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因为以上对话都是我的幻想。吴双连毛都没有碰我,他坐回工作台前,邀请我看他的健身视频。吴双打算开个微博,然后把自己的健身视频做成教材,福泽大众。目前他正在自学剪辑,相信以他出色的计算机底子,数日后剪出一部电影时长的健身教程也未可知。

吴双给我展示了一小段他的粗剪成果,居然还是多机位的拍摄。但鉴于他在大力量对抗过程中发出一些粗重的声音,我还是不禁羞红了脸蛋。

“你还是剪成一个个三到五分钟的短视频吧,太长没人看的。”

为了避免自己再次陷入幻想之中,我开门见山地表达了想法:希望吴双翻墙,从国外学术网站上找一篇有关比较学的论文,课题是比较学如何让生活更美好。

“伊汋,你可是研究生,要是被发现是抄袭,会不会很影响你的前途啊?”

“我来不及了,后天我就要去学校演讲了。”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写啊?”

“我,我不会写啊。你念大学的时候,难道论文全是自己写的?”

“对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吴双从工作台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出来。他好像有点感冒,于是我建议他把上衣穿起来,以及在工作的时候把窗帘拉上,以免误伤。几番劝说下他最终答应了我的请求。娴熟地登录软件,输入我需要的关键词,搜索一番找到几篇可供我参考的论文,并以压缩包的形式发到我的邮箱里。剩下的工作就是我使用独特的写作技巧里最高级的教程,将几篇论文的内容拆分跟变换句式,如吃火锅似的放进各式佐料混作一谈,但得事先想好需不需要更辣一些来刺激味蕾。最后再套上我写的头和尾。那么,一篇独一无二的论文便新鲜出炉了。

不愧是舌尖上的中国。

我甚至有些崇拜吴双,望着他厚实的胸大肌久久不愿离开。但当务之急我得赶紧把演讲稿炮制出来,并勤加练习。这可事关我自己,我们系的未来,比较学的前景,全校师生的期待。

我顶着巨大的梦想在夜里翻来覆去,毫无睡意。经过了最后一天的操练,我充满自信,认为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成果将会毫无瑕疵,任何人都不会发觉这篇论文是东拼西凑出来的。我甚至隐隐有预感,明天学校的食堂、澡堂、弄堂里,大家都会小声议论起我的名字,流传我的故事。

生活为我莫名的兴奋添了一把明亮的柴火。袁思思半夜两点发来微信说,方恬心向她道歉了,表示自己不应该插手别人的生活,往后也不会嫉妒她。我敷衍了两句,心里不是滋味起来。方恬心能忍下跟她发生正面冲突闹得这么僵的袁思思,却容不下被迫说了她一句坏话的我。我顿时觉得袁思思买的瓜子索然无味,通过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了孔雀开屏的画面。

结果第二天,我在玄关换鞋子的时候,方恬心拿着一个鞋盒走过来。

她在我面前站着,没坐,表情淡淡的,波澜不惊,说道:“换这双吧。”

6.

第二天,全校各处都在小声议论我的名字,包括我刚路过的男洗手间。

我如期到达阶梯教室,下面坐得挨挨挤挤,犹如一辆在印度穿行的火车。

这得益于两人:一是长官猴为我大力宣传,把我吹成了比较学界的神童;二是王校长对本次讲座的鼎力支持,宣布只要听了这个讲座便可以抵一门课的学分。如此极具**力的条件谁舍得错过?

知道的清楚这都是学分惹的祸,不知道的还以为学校里面开了家网红店。

我战战兢兢地走进阶梯教室,场下立马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这不禁让我幻想自己振臂一挥,大声怒吼:“东风压倒西风,胜利就在眼前!”我当然没有那么中二,而是选择把门关上——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我们这群孤男寡女就要共处一室了。我校的讲座史上有一个独特的传统,除非你死在阶梯教室里,否则讲座不结束就不让出去。

我问长官猴这是为什么,他说这就是戏比天大,学术本位。

所以我没有邀请袁思思来听,一是她肯定坐不住三个小时,二是她睡相不好且打呼噜;我也没有邀请方恬心来听,一是我们两人才恢复友好邦交,二是她忙于交际,肯定也不屑来听。但我却在台下看到了吴双,他向我招招手,犹如望夫石一般坐定在第二排——第一排都是给校领导坐的,每个位置上都放着罐装饮用水跟铭牌,用尺线统一丈量。

我向长官猴点头示意,来到讲座台前准备开始表演。我紧赶慢赶制作了一个相当精美的PPT,可供有意向风投比较学专业的校领导进行参考。同时,我还把我演讲稿的开头略作修改。之前的太过于稚嫩,宛如第一次站街的女郎,还不懂得手拿一瓶脉动的拉客之道。于是我如椽大笔一挥,穿上鱼眼更大的黑色网袜,添了如下这一句:

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天堂。比较学自成一派,犹如一个可供内部循环的生态系统。一吐一吸之间,窥见众生世相。

所有人都严肃地望着我,连那些来睡回笼觉的同学都睁开眼睛。仿佛是天使圣纳撒尼尔下凡出现在空中,给一些人赐福,给一些人降灾。我一定是被降灾的那个,因为我的舌头跟牙齿不断打架,语调紧张、打愣,还颠三倒四地说错话。并且吴双还面有戚色地望着我,摇头,仿佛是在给我的表现打低分。

但也许他不满的是别的方面。

演讲进行到一半时我播放了一个小视频,用于展示比较学进入生活的方方面面后,未来人类社会将进化到一个什么程度。这其实是一个游戏资料片里面的CG 动画,跟比较学没有半毛钱关系,但画面实在是狂炫酷拽。况且编剧书上也有写,剧情进行到中段时必须给观众一个爆点,否会他们将弃你而去。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方恬心,跟剧情无关的爆点也可以吗?方恬心点点头,表示大部分人都不会在乎你有没有用心。

这两分多钟的小视频无疑给了我喘息的机会。我必须赶紧调整呼吸,平复情绪,用饱满的状态把演讲稿的后半段表演完。如我之前所言,这可事关我自己、我们系的未来、比较学的前景、全校师生的期待。不可不谓是“人命关天”。

我操,当时我找来这个视频时并没有完全看完,没想到后面还有这些屁话啊!这他妈该怎么办?我内心奔跑起无数只草泥马,真的很想当场暴毙在阶梯教室。

吴双的表情也是一脸震惊,准确说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一脸震惊,因为谁能想到比较学能运用到航天科技、外星探索、有关宇宙终极意义的高精尖领域之上啊!此刻我不是比较学界变法维新的康有为,我是扛起革命跟民主大旗的孙中山啊!

视频一结束,长官猴起立带头鼓掌,阶梯教室里掌声雷动。

我望着他,真的很想原地爆炸。长官猴带头鼓完掌后仍不满足,他转过身,摇头晃脑,代替我解释一番,说了更多我不想听到的大话。我难以总结跟组织那些语言,它们像硫酸一样灌进了我的耳朵。

所以在演讲完后,我做了一个让长官猴很想原地爆炸的举动:“我告诉大家,这篇论文我是抄袭的,我根本就不懂比较学,我只是想混个研究生文凭,我不知道比较学能不能让生活更美好,我也不知道当今世界的走向会是怎样,我太渺小了以至于连自己的未来都不敢去想,台上的追光灯太亮眼了我只想坐在台下和你们一样,最想实现的愿望就是拜托哪个帅哥来帮我破个处,你可以骂我婊子公交车或者更难听的词语,但生而为人真的I’m really sorry. ”

后来我听说长官猴并没有原地爆炸,这说明人体的自燃现象还是非常罕见的。我一口气讲完后便打开门离开了阶梯教室,身后传来骚乱的声音,以及追我出来的吴双。我们两人在走廊里对视着,长久地对视。我笑了一下,他也笑了一下。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也知道我要说什么,但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去说。

日光穿过尽头阳光房的吸烟间,他才缓缓开始说话:“那个,我可以帮你。”

“滚。”

后来我经过男洗手间时也是类似的情形。一群帅哥在里面比大小,竞选出谁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我虽然心潮澎湃但依旧面不改色,并在心里冷笑。男人啊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他们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了解女人言不由衷的天性。

我跟吴双走在回家的路上,出了校门他便不再开玩笑了,认真地问我今天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实在受不了那个长官猴的嘴脸了。”

“你是说你导师吗?他有点脑子有病。”

“就像你说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不想违背自己的天性。”

“还拿我寻开心!”我顿了顿接着说,“借助工具啦。”

“你今天这么做没错,不要管别人怎么想,至少你做了自己,keep it real。你承认了你的过错,比那些标榜自己的伪善者要厉害多了。”

“可我八成要被学校开除,我妈知道估计得气晕过去。”

“未来还长着呢。你还可以不断变好,但你不要再改变了。”

“跟你一样啊?你反正有经济来源,我又不行。”

“我同样也要赚钱啊,我可是要买兰博基尼的人!”

吴双说这话时蹦蹦跳跳,声音里是喜悦是狂想。我们走到尚熙大厦的楼下,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走进兰博基尼专卖店,他好像听到吴双零星的声音,所以转过头来望了我们一眼。

我不禁皱眉,因为吴双不小心踩了我一脚。

这可是方恬心的鞋子,我从吴双的表情里读懂了一切。

“这鞋是你送给方恬心的吗?”

“啊——是的。”

“挺贵的,好几千呢,你是不是喜欢她?”

“啊——也没有,就是——我觉得她挺不容易的,很难说清楚。”

我同意吴双的观点。拉着他来到二楼的餐桌旁,拿出袁思思买的瓜子,一边唠一边磕。我分析当下局势,表示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方恬心很明显喜欢那个导演周染,且很快我们就要见面了。如果想要追她的话,需要满足这样那样的条件,其中有一条便是得说话自信不要脸。

吴双傻掉了,他大概是完全没有料到我能从他一句话的蛛丝马迹里分析出这么多门道来。最后他坦白从宽,之所以给方恬心买那么贵的东西,是觉得方恬心这个人在慢慢变好,且胸很大。

我停止嗑瓜子,傲慢地叉腰,抬头挺胸,多么想告诉吴双不是她胸大,而是她垫子厚。但说这种话是不道德的,我只想批评教育一下吴双的思想觉悟。

但吴双是一个会给人意料之外的家伙,他从不按套路出牌,犹如一个不喜欢在比赛跑道上奔跑的无冕之王。他接着说:“你别看她人前很厉害的样子,但就像她的天文望远镜一样,实际上挺孤独的。”

7.

我们所有人正襟危坐在电视机屏幕前,包括旅游回来的黄凉跟黑格尔,观看由方恬心主演的穿越剧《七仙女也疯狂》。

这是郁宏给她介绍的活。方恬心为表感谢,打算请郁宏吃饭却被以各种理由拒绝。方恬心知道那是因为之前的事在他心里打着结,且是那种用粗麻绳拧成的死结,不费力气根本就解不开。方恬心内里略感遗憾,但拿到剧组的剧本后就没有负罪感了,准确说是分场提要。

首先这是一部穿越剧,古装的部分只有头尾两集,另外48 集全部发生在都市;其次剧本也没有完全写好,需要跟组编剧夜夜撰写第二天拍的内容;最让方恬心大吃一惊的是,剧组拟定在一个月内杀青。

此刻胡导正在喝大红袍,咂了吧唧嘴,像个半仙似的掐指一算,告诉方恬心剧组同时开机ABCDEFG 七个组,每个组拍一个仙女,拍对话不带人物关系站位,同框放到最后拍,实在不行还可以绿幕抠像。同时,胡导把大仙女的剧本递给了原是四仙女的方恬心,表示大仙女档期很紧拍不了那么多戏,她看了剧本表示愿意出演四仙女,客串一下这部剧。胡导询问方恬心,愿不愿意在不加价的情况下加量,算是锻炼演技丰富经验。

方恬心告诉我们,当时她多么想把剧本一把摔在胡导脸上然后说“操你妈的,老子不拍了”。但出于矜持和金钱的力量她没有那么做,而是选择和原先饰演大仙女的演员调换角色。人生就是那么充满巧合,原先饰演大仙女的演员正是方恬心曾经看不起的室友。

一次两人在片场碰到,相互莞尔一笑,接着四仙女上了她的埃尔法,在大仙女的目视中踏着滚滚红尘而去。

这些话都是我们在看完《七仙女也疯狂》第一集之后方恬心才告诉我们的。这就像方恬心买了一个赝品包,拼命解释她不是爱慕虚荣或者穷才买的——而是为了举一个反面例子。我们看完后皆郁郁无言,因为实在是词穷,找不到任何可以赞美的地方。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收视率居高不下,全国不少人民都可以一睹方恬心的风采与演技。

我仔细揣摩,在七个仙女中方恬心是独领**的,不论戏里还是戏外。但令人无奈的是方恬心却是热度最低的。她微博下几条夸她戏好的评论,都顺带着询问四仙女的生活细节,是四仙女的粉丝。你想的没错,方恬心也决口不提她曾跟四仙女有过抵牾。不论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下逛街,两人都表现得形同闺密。

但不可否认的是,方恬心通过这部戏获得了百万片酬。尽管闺密的价格是她的几十倍。

我们都羡慕不已,除了提出请客吃饭这样的要求外,表示还想再看一集。

方恬心只答应了前者,表示日后尚熙大厦停水,她可以请大家去泡温泉,然后再选一家米其林餐厅。我们一听这等条件,巴不得尚熙大厦分分钟停水。黄凉表示他跟黑格尔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暂时放弃乐队业务,将注意力转移到创业上面;袁思思马上就要跟许老板的前妻夏雪见面了,她虽然很忐忑但更期待上海下雪;吴双慌张起来,他顾左右而言他说自己最近什么都没干,只有我知道他在骗人。至于我,被口头告知暂时不要来学校,先避避风头。

吴双非常不合时宜地起身拉了拉凳子又坐下,众人误以为他想带头逃跑。

有太久我们没有这样集体性的出游了。虽然很像小学生,但无疑令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像风与叶子一样,缺少哪一个都无法达到缥缈的感觉。在黑格尔的要求下,车厢里又响起了《Dreams》。有两句很应景的词如是唱道:

Say, women, they will come and they will go When the rain washes you clean you’ll know (常言道,女人只是昙花一现,当雨水洗净你身上的污垢,你便明白。)

我很是喜欢,所以在剧本的唱段里也有所借鉴。

你从不放弃努力像只无脚鸟

我们都知道美好是昙花一现

也许风雨清洗后你便会懂得

那不是谁的错,那是我们都必须坦然接受的命运这是写给方恬心部分的唱段。时至今日我翻看起来,自责为什么手贱,那么早就点破生活的残酷。没错,我终于把剧本写完了,放在双肩包的夹层里。这一趟在他们看来是出游的旅程在我看来更像是开往菜市口,开往公婆家。因为我实在没底,没底能和一个自诩天才的导演进行合作。

周染通过拥抱迎接了我们每一个人,谢天谢地他终于把天鹅剧场从黑的打扫成白的了。当然同为拖拉机,我的马力也分毫不差,把二十天的时间翻成了八十天。最可怕的是我们都决口不提这种拖拉行为,权当无事发生,但心里面清楚得很。

距离开演还有正好一个月,这点时间光排练都够呛,更别提继续改剧本了。

周染看了几眼就夸我写得很好。我没想到对这话反应最大的居然是方恬心,她连忙接过话茬问哪里写得好,是不是她看人看得准。如我所言,周染是一个极度自信说话不要脸的人,所以他说:“还不是我把伊汋**得好。”

与其说方恬心需要我们的帮助,不如说她是想奴役我们。她希望袁思思成为她的助理兼造型师,希望黄凉跟黑格尔能够来现场伴奏,希望吴双可以在里面秀一把肌肉,希望我制作该剧的PPT 去拉商业赞助。

方恬心希望我们做的事情都是我们最不愿意去做的。这也许是她的无心之举,也许是人与人之间到了关系顶点后最残忍的部分,我们开始学会了忍耐。当然她没有那么直接,而是以出品人的名头来交换我们所付出的劳动。那么当这个戏的出品人有什么用呢?方恬心直言可以分钱,于是大家便纷纷同意了。

你若是有看《停水男女》这部音乐剧的场刊,会发现出品人那一栏像葫芦娃似的挂了七个人的名字。而且后来我们才知道,方恬心可是往这部戏里砸了真金白银。她甚至不惜提前结束《七仙女也疯狂》的拍摄,就为了确保自己的女一地位。为了一个赔钱买卖而去舍本逐末,真是够疯狂的。

所以,那段时光是我们最欢乐的时光,也是最危机四伏的时光。是场场爆满口碑如潮的曙光,也是烟花落尽一地鸡毛的晚霞。

你永远都无法体会周染牵着我和方恬心的手,站在中间领着我们七个人谢幕时我的内心感受,真的比死了还难过。

他感谢在场的每一个人陪伴他度过艰难的2014 年,跨入崭新的2015 年。他感谢是我的才华与热情激励了自己,让他和方恬心共同创造出一个舞台上不可复制的女性人物:我们努力,我们失败,我们再努力,再失败,最后我们放弃,但从不曾背叛。

观众热烈的掌声过后,周染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接着说。

8.

我需要缓一缓才能告诉你们周染在台上到底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