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颜003

话虽如此,终究咽不下这口气。阴阳愤愤地瞪了旃鹭一眼,对紫颜道:“先生的情面,圣上自是要看的,就等圣驾回宫再裁决吧。”旃鹭默默遥望了一阵,向紫颜拱手告别,一言不发地离去。

紫颜朝阴阳略一施礼,转身就走,夕阳映在他身上,绫罗花纱的绣袍像一缕飘逝的霞光。春风中草木暗暗,如秋意弥漫,竟显出几分凄凉萧瑟。

身后,兽鸣如哀唤,声声不断。紫颜没有回头,仿佛苑内唯有洪水猛兽,避之则吉。

如此又过了几日,十师盛名远播,不时有某国官府或商家到访,延请诸师,众人苦候千姿凯旋,但大军迟迟未归。旃鹭欲觐见皇帝,屡次被阴阳暗中阻挠,只得敦促紫颜。紫颜终日闭门不出,说是要为长生易容斋戒静心,旃鹭吃了多次闭门羹后,终于在五日后,催动紫颜入宫向桫椤求情。桫椤欲为腹中骨肉积德,又祈望千姿早归,与紫颜、阴阳两人商谈良久,给了放还照浪的准信。

那日倒春寒来袭,天气如小人的脸,转眼冷淡如寒冬。昆灵苑外,瑟瑟春风搜刮着大地,兽群蜷在洞穴里不出,偶有露头的,吃那冷风一吹,又不适地摇头回去了。旃鹭与艾骨候在苑外,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宫门缓缓打开。

阴阳得了旨意,放照浪出宫,特意把肩舆放在苑门处,命人将他架了出来。随后,昆灵苑宫门紧闭,噼啪响起一阵火声,却是阴阳在放焰火去晦气。

旃鹭怨毒地瞪了阴阳的背影离去,与艾骨一齐恭谨叩拜照浪道:“城主,属下来迟,罪该万死。”照浪一身憔悴,怅然眺望宫外一个方向,那里,是天渊庭的所在。

此去,相见不知何期。

照浪收回目光,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哀哀欲倒。他对了旃鹭和艾骨温言说道:“不怪你们,今次能全身而退就是侥幸。”他稍一举步,痛得眉头一皱,从居处到此地,都是硬生生咬牙忍住,此时在自己人面前,不免流露痛楚之意。

艾骨急忙搀扶住他,叹气道:“属下始终不明白,以城主的身手,怎会受这样重的伤。”照浪剑眉一挑,不羁地说道:“若不是这伤够重,眼下只怕不死不休,我不想与十师结为死敌。”

两人听到这里,心头不期然出现紫颜的身影,旃鹭不满地哼了一声,道:“城主太看重十师,一帮手艺匠人罢了,除了那灵法师,余者皆不足虑。”艾骨说道:“就拿紫颜来说,一个易容师而已,我那弟弟也是鬼迷心窍,明明已是苍尧巨富,依旧听命于他!”

被他一说,照浪想到紫颜在西域的布局,未雨绸缪得这般深远,比起他伤敌亦自损,却要好得太多。说到底,他想要一个乱局,如此,那个潜伏在黑暗中的熙王爷或有一线出头之望。

只是经过紫颜一番剖析,他越发觉得,熙王爷是谁已不再重要,他须为自己筹谋,想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熙王爷有野心而无实力,他有实力却无真正的野心,与千姿相较可谓天壤之别,就算是阿尔斯兰一心为王的壮志,他也不曾有过。

在照浪心中,他振臂,风云变色,他跺脚,天崩地裂。既是如此,何必一定要占据高位,让一个虚衔衬出他的伟岸?

他就是君,他就是王,隐匿于江湖中的霸主!

照浪洒脱一笑,拍了拍肩舆上的椅座,说道:“太后扰乱北荒之计未成,我输了十师一场,回去只怕不能见容于朝廷。我不想再受那妇人驱使,熙王爷也不必再理会,既然中原我暂不回去,你们随我多年,无论是去是留,我绝不会亏待。”

艾骨不去看旃鹭的神色,抢先说道:“城主说哪里话,我等本就是江湖中人,随遇而安。只要城主肯赏一口饭吃,天下都去得。”照浪望向旃鹭,对方阴鸷的脸上竟出现一丝笑容,干脆地说道:“唯城主马首是瞻。”

照浪眼中掠过一丝精芒,继而安然笑道:“好,好,苍尧非你我福地,我们这就上路,我想,去西域看看呢。”三人出宫换了车马,在冷风中出了城。

照浪撩开帘子,默默看了一阵,外边的景致无论繁嚣还是凄凉,与他再无干系。

只是没有等到那一个人。

他眼中忽然爆出虎狼之威,桀骜地一笑,摔下了帘子。辚辚的车马,终究是这样一意孤行地远去了。

天渊庭内,紫颜与侧侧手谈了一局,心浮气躁,败象频露,了无心思地丢了玉石棋子。侧侧拈起他丢弃的棋子,笑道:“你既卖了人情给他,为何不去送行?索性多几分香火情。”紫颜灵眸一勾,浅笑道:“我另有心事,却不是为他。”侧侧道:“好,就算与照浪无关,他的去留,你也不在意?”

紫颜叹道:“此人不是省油的灯,他日不定要掀起什么风雨……”侧侧漫不经心将棋子按在棋盘上,竟做活一条大龙,抿了嘴笑道:“你说不在意他,明明一手好棋,却下得如此凌乱,不是放心不下又是什么?说起来,他的亲父,是否真的是熙王爷?”

紫颜哑然半晌,幽幽叹道:“按理说,孝为人之本,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算对方再怎么不对,看在生养的情面上,就不应放在心上。只是,有人生而不养,有人养而不教,有人教而不善,如此父母,有或没有,却有何分别?”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

可惜他们殊途同归,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贵为北帝的千姿亦然,兄弟反而是背后需提防的一张弓,随时会放出凌厉的暗箭。

侧侧知道触及紫颜的伤心事,默然抬手把棋局打散,零落的棋子散乱一桌,正如他纷纷扰扰的心。紫颜见她担忧,收起愁绪,替她把棋子一粒粒捡了回来,笑了说道:“上品之人,不教而善,说的就是我了。”

侧侧笑骂道:“绕了一圈子,又成了你自卖自夸!你分明是我爹和我联手教出来的,既说要尽孝,你答应我爹的诺言,可做到了没有?”

紫颜一笑,眼波狡魅流转,顺了她的语气道:“是呀,没有做到可不行呢。”

侧侧低眸浅笑,脸颊有一抹微红,淡淡如桃花。紫颜忽在她耳畔低语,一时春回大地,萧瑟寒意尽扫一空。

“我已请夙夜为男方家长,青鸾师父为女方家长,交换了庚帖,又找墟葬合过婚,八字相谐,五行相生,你我正是绝配。前几日我这里开了酒筵,便是在备酒相亲,通婚书早已递了,你家的答婚书也在我手里。再请阴阳帮忙发放官府的婚书,诸事皆备,只欠你春风一诺。”

侧侧顿时发懵,谁想到前几日师父陪了夙夜喝了一场酒,竟算作相亲?眼下分明在说他事,他一下绕到亲事上来,令她措手不及,痴痴咀嚼他的话。

“就是便宜了夙夜,让他做了长辈。”紫颜说笑完了,偷眼觑她,见她并无不悦之色,放下心道,“我一直记着呢,照顾你一生一世。”侧侧心魂一**,听他一本正经续道,“还记着师父要我,帮你多备嫁妆。”

她忍不住露齿而笑,没奈何地啐道:“你呀,越来越没个正经。”想到沉香子若见了她与紫颜怡然相处的情形,会于九泉下微笑,侧侧眼中雾气朦胧,又是伤感,又是欣慰。

紫颜正色道:“多年珍藏,被我赠了艾冰,一座上好的紫府,被我送了长生。

我委实是个败家子!思来想去,只有求青鸾师父多多筹备嫁妆,我再拿更为贵重的聘礼来求亲,这才象话。要不然,等你的师姐们到了北荒,我可没法交代。”

侧侧被他一说,不由发起怔来,紫颜先前送出的两件大礼莫不是价值连城,又有何物能拿来做聘礼?若是他拿不出,岂不是没法顺当嫁了?她轻咬朱唇,顾不上害羞,兀自沉思起来。

紫颜悄然出了厢房,到了比邻而居夙夜与青鸾的住处。

瑶阶朱柱下,夙夜看着一脸狼狈的他,抚掌笑道:“我说你红鸾星动,要你早早预备,你非要挑个大吉之日,这下好看了吧。”紫颜难得有几分赧颜,目光看向青鸾,“择日不如撞日,她既提起,我记得青鸾师父的话,必要给她一个惊喜。”

青鸾眸中闪动慧黠的笑意,紫颜恍然而悟,瞪了夙夜一眼。定是夙夜要看他笑话,故意支使青鸾说动侧侧,想到这里,紫颜摊手道:“拿来!”

夙夜抱了一只修长的匣子放到他怀中,紫颜爱若珍宝地捧了而去。

此刻的他,不是绝艳奇芳的谪仙,不是洞观世态的神明,仅是一个为爱奔走的世俗男子。他宁可大大俗气一回,也要完成这个庄严的仪式,送出这份别样的聘礼。

侧侧神思恍惚地想了一阵,再抬眼时,物转星移,人事全非。

这是什么地方?

天际浮动着愉悦跳动的笛声,是沟壑轻快的流水跃过明石,是扎了双鬟的少女顽皮追逐蝴蝶,是青梅竹马初初相见眼中的清丽惊艳,是心有灵犀携手结伴唇角的会心而笑。侧侧仿佛听见紫颜在吹奏灵动的曲子,如风铃在檐上**出清脆的回声,她踩着乐音,一步步走向前去。

顷刻如梦,一脚踏入玉树冰花的山谷,她惊觉周遭景致变幻成了熟悉的沉香谷。翠媚天成,林峦无际,烟霞如浮光掩映在草木之间,茅屋外菜畦青青,甚至家门前那个巨大的石磨也一般无二。

侧侧瞪大眼看去,不觉回到少年时,轻巧地穿梭其间。这悠悠山谷中,直插云天的高崖俯视着苍生,倾斜的陡峰上,一株老树探出了手臂。樱桃树结了果,粒粒赤珠艳艳流辉。迎春花漫山遍野,金萼如星洒银河,流泻一地的芳菲。一树树紫荆团团缠绕枝头,像蝴蝶簇拥在一处,聆听清风的秘密。她摘了几根花草,一缠一绕,编了花环戴在颈上,一如草原上明媚的少女。

一时间,被尘世束缚多时的她又回来了,与山水笑语对答,与草木活泼应和,天地与她共同呼吸这风月,这花香。

紫颜,你在何处?是否会再度乘鸾踏虹自远方归来?

再美的景致,若她一个人孤单徘徊,就像丹青上绘就的热闹,只是一纸寂寞。

花海中徜徉良久,侧侧走得累了,在一株巨大的榕树下栖身暂歇。如林浓荫挡住了艳阳,她倚在树干上,翻转纤手,看婆娑光影中扑飞掠过的小虫。光阴从指缝溜走,细水流年的日子,她就是这样无忧虑地成长。

直至遇见了他。

唉……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听见空中**过他清亮的声音,像是在耳边轻笑,旋过一道细细的风。

“不要叹气,人会老的。”

她转身,没看见任何人影,细想紫颜不会隐身术,莫非又是夙夜的把戏?

“你在哪里?”提步围了榕树走了两圈,空空山谷,举目无人。

“我自是在你心里。”他语声中有隐隐的笑意。

她摸了摸心的位置,曾经微笑感伤,曾经落寞痴狂,从怯怯看着这人世,到览尽天下的风光,只因有他,才感觉到一颗心跳动的重量。

“别贫嘴了,出来吧!”

紫颜委屈地道:“你就坐在我腿上,我怎么出来?”

侧侧急忙跃然而起,回身看去,森森榕树仿佛一个巨人,绿叶纷繁招摇,主干寂寂无声。她将信将疑地碰了碰大树,粗粝的树皮磨着手,不像是假的。

“是夙夜的‘不可说’?”

“你对我太没信心,分明是我的易容术。”紫颜说着,动了一动,但见大树从中裂开,一个仿佛树精妖怪的身影悠悠晃动。侧侧讶然捂嘴,她看多了他的易容,今次太令她意外。

“师父以前说过,他能扮一棵树。想要替他照顾你一辈子,我思来想去,还是做一株大树,让你能依靠。”他掀开一身的褐色树皮,像个精灵从树身中浮出。侧侧失笑看他,那身树皮干裂粗糙,是百年沧桑的一张脸,见惯他晓山横翠的容颜,这色相真是判若云泥。

“你的易容术又精进了。下回扮一朵花如何?牡丹吧,国色天香。”她忍笑说道,想他以大树为喻,用心良苦,芳心醺然欲醉。

“很有难度……”紫颜蹙眉沉思,似乎真在考虑易容成一朵花,“说不定只能求助夙夜。要是你再要我扮猫猫狗狗,我只好索性改行去学傀儡戏了。”

侧侧扑哧一笑,“我可舍不得。”她轻轻投进他怀里,像是依靠在结实的树干上,格外宁静安乐,“你告诉我,这是幻境吗?”

“是,也不是。”他嗅着她一身清香,比群花更沁人的气息,“夙夜有一位朋友,是花中之神,这百花怒放确是真的,谁让有你在此,叫它们生出争奇斗艳的心思?”

他忽然遥指不远处,“记得吗?你领了我在这里拔竹笋,一开始煮新鲜的笋子总会麻嘴,后来不知怎么就不麻了,脆口鲜嫩……”侧侧望了密密的修篁翠叶,笑道:“这个秘诀,可不能告诉你。”

“唔,你做给我吃就好。”紫颜微微一笑,两人依偎着坐看云起,身畔杏花闲落。

他玉指轻点,脚边草叶中忽地涌出一地旱金莲,澄黄艳色如香蝶扑翅,环绕侧侧周身。

眼前活色生香,如梦似幻,紫颜奇妙的戏法却不曾结束,继续朝了空中疾点。

漫天绯红如雨,旖旎娇花轻盈下落,沾衣不去,侧侧芙蓉秋水俏立其中,玉肌绣缕独占韶华,婉然如仙。

花雨铺开一袭锦衣绣裳,凭空又幻出姚黄魏紫,各色奇花仿佛凤冠霞帔装点。

侧侧弯眉怯羞,苦苦等候他多年,眼见佳期忽至,少不得春思缭乱。

紫颜拈出一枚桃核雕刻的精致绣院,“这是元阙和丹心协力打造的,到时请百工司协助建绣院如何?”她凝眸细看,欣然道:“再好不过。”他轻咳一声,空中忽然浮出一件云霞嫁衣,织金捻翠的凤穿牡丹纹样华丽无匹,正合这美景良辰。

“这是你师父绣的嫁衣。”

侧侧香腮晕红,一襟情愁,但化春风。青鸾指下斑斓文彩,令人望之销魂,她目不转睛看了良久,将一捧天香抱在怀中,流连难放。

娓娓琴声忽然在山谷里响起,一曲热烈的《凤求凰》拨动人心。侧侧听出是霁月的琴音,想来此际诸师不知在何处窥视,妙目一转,莞尔笑道:“‘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司马相如太风流,因而不得长久。”言下之意,用他的曲子来求亲,未免不够诚意。

“你再听下去。”紫颜柔声说道。

侧侧凝神听去,琴音起伏中揉进《鹊桥仙》的调子,款款深情如流水,弹去痴怨恨愁,但见月圆人归,鹊鸟双飞。一阵暖香翩然曳过,金风玉露凝结的香气,裹挟着????丝丝祝愿,在吟猱绰注的琴音中轻拥两人。

不多时,曲调一变,流水锵然,跃清溪而舞磐石,宛转曲折的千万重相思,就这样轻盈地行过人间,看遍风景,紫颜随了琴声说道:“这是我为你自创的新曲。

从今后,只有你离我而去,我是再不会走开了。”

侧侧痴痴地笑,什么也不说,任这清景绮言环绕在侧,歆享这宠爱一身的滋味。

两人相依听完琴曲,他玉手一招,像是天神收了风雷,眼前顿时一清。侧侧定睛再看,她分明身在院子里,不知何时,一地花海像胭脂倒翻在锦绣上,开得如火如荼。

紫颜手上捧了七尺绢素,这是他这些日子,暗中绣制的沉香谷画卷。

蕙风暖,芳草绿,年年愁红侵泪雨,他一直记着她的孤单,记着她的执著,记着他不曾相陪的日子里,那个坚强不屈的丽影。这幅画卷,他苦苦绣了多时,体会侧侧初绣龙袍的喜悦与艰辛,把相逢时的记忆,与这些年的知心,密密匝匝刺入画卷中。

“我求夙夜把它炼制成了幻境,这就是我的聘礼,礼轻情重,莫要嫌弃。”紫颜意味深长地看着侧侧,明丽的容颜上现出一抹殷红,望了她欲言又止,“与人易容既然再无挑战,重塑命运创造新生,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她好奇地道:“嗯?说来听听。”他轻咳一声,盈盈目光望定了她,却再无言语。

侧侧像是醒悟他要说什么,忽地玉颈嫣红。

紫颜伸手向她,咫尺鹊桥只等一握,柔声问道:“你可愿许我生生世世?”

千里之外。

莽莽黄沙漫过,烟尘乱舞的青夷川上,寒风似利刃割破萧瑟的王旗。金甲兜鍪下,远眺沙场的千姿跨着战马,回首处铁骑如山。他长鞭所向,杀气昏昏,可是,冥冥中却有看不见的烟尘,朝他当头兜下。

千姿轰然倒地,亲卫哗然,狂呼而上。

摔在泥土里的帝王,皎如朗月的面容上,倏地飞过一道青气。皮囊下有什么东西在游走,快若流星,隐没在血脉中。没有致命的伤痕,千姿就像在龙**小憩了片刻,很不情愿地张开凤目。潮水般的欢呼声,令他微微眩晕,不觉摸向胸口。

这里,有奇异的牵动感,一动念就全身战栗,鲜明地疼痛。他脑海里闪过万千片段,仿佛目睹紫颜于镜前修改容颜,弹指间,灵识处似有一只通天彻地的眼张开,冷冷看向整个肉身。

皮囊里潜伏的妖异怪物,渺小细微,狰狞凶恶。它隐匿在筋骨血肉中,狡诈地幻出数个替身,让人寻不到它的踪迹。可是,有了灵台的一点清明,千姿赫然发现它的躲藏之地。

他猛然拔刀,插向心口。

景范岂容他自戕?拼力扼住他的手腕,利刃在臂上划出一片血色。千姿见景范受伤,越发恼怒,用力一推,喝道:“不要管我!你们休想控制我!”他狂肆地朝着空中大吼,雪白的脖颈青筋绽露,凡躯里像是裹着一把剑,锐气冲天。

千姿用狂躁的发泄掩饰不安,他洞察对手试图遥控傀儡的机心,而身受牵制的自己,一时竟寻不出善后之法。

景范忽想起侧侧中蛊毒的事,嗓子嘶哑地喊了出来:“陛下,恐怕是蛊毒!”

千姿锁眉凝神,蛊虫悠悠地在心口游曳,如鱼得水。他无法容忍如此受辱,扯着景范的衣襟,厉声道:“快,把它剜出来!”

远处黑血流淌的尸首堆里,身穿青衣的扶摇如暮色中的灯火,摇摇欲坠地站起。他抓起腰畔的蛊瓶,森然一笑,幽幽勾动手指。

千姿猛觉心口一痛,冷汗尽起。

他黯然望向北方,他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归去。一念及此,凤眸里迸出寒玉光芒,他冷然对景范说道:“有什么法子能禁绝蛊虫,你只管去试。”

景范不忍地点头,一颗心,却沉落深渊。

扶摇像一个死去的魂灵,向了远处漫漫林木中飘移。青黑色的山林里,一个玄色身影从千里眼的镜片中窥视千姿,身边锦衣的少年得意洋洋地道:“玉翎王中了蛊毒,十师远在天边,就算景范手段滔天,只要十二时辰内无解,就再也没法解毒!什么骁马帮,什么苍尧,什么北荒,都是我们囊中之物。”

那人凝视千姿与景范不甘的容颜,意味深长地道:“说到底,这是一盘大生意啊。”

这些年来,他和这两人明争暗斗,直至兴隆祥被赶出北荒,看似输得一败涂地。谁会想到,他要以胜利者的姿态,重新君临北荒?

兴隆祥会主风澜素来沉稳的脸上,有奕奕红光跳动。他毕生的两个对手,如今唯有认输,即使泽毗城有难缠的灵法师在,远水难救近火,千姿与景范依旧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西域联军做不到的事,他做成了!千姿今时今日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他做嫁衣。假以时日,他会是北荒与西域真正的霸主,无可匹敌,唯我独尊。

他踌躇满志地笑着,没有看到儿子眼中不羁的光芒。风功贪婪地凝望千姿身后的大军,一眼看不到头的战马铁衣,围绕着这金甲王旗下的这个人,权势的辉煌妖娆令他目眩神迷。对风功来说,他面前的绊脚石,只有一个。

扶摇终于遁入了山林中。

三骑向南飞驰而出,千姿似乎有了感应,电目疾射而去,可惜马踏红尘,终究失却对方的踪迹。景范急命卫士追击,千姿等他布置完毕,转向战场,“把死去的兄弟们埋好,带上俘虏,我要凯旋回朝。”

无论他有伤没伤,他要和所有人,一起返回故土。就算是死,他也要站着回去,埋骨苍尧。千姿从未想到,对那片土地,他就像恋巢的鸟一样难弃。

天空上残云若火焰,红尽处就是归乡。夕阳用力一跳,没入苍色的林木,晚风吹来一阵清寒的倦意。三军将士随了王旗,沉默地往北疾奔,这是一场大胜,然而死去兄弟的沉沉骸骨,提醒他们得胜后的悲凉。生还者收刀入鞘,有人吟唱凄凉的挽歌,哀鸣如寒鸦促叫,勾起一片愁肠。

这歌声冉冉而起,春雨般漫过心头。千姿落寞地想,他若去了,谁会为他高唱悲歌?绝世的功勋,也不能阻止人情冷暖。他自嘲地苦笑,想不到半生纵情恣意,任性而为,最终摔倒在尘埃里。

君子不涉险地。他是君王,一直以来无怖无畏,可真到了生死关头,他忽然惊觉,可畏惧的事多如牛毛。如果这样去了,此生就是一地梨花雪,曾如皎皎月华盛放,待艳阳一照,便化风露无踪。

想到这里,他心口陡然一热,扬起长鞭,驾马纵横。

他轰轰烈烈的一生,绝不会雪飞烟灭。天命也好,厄运也罢,没有谁能阻挡他的意志决心。他既踏上归程,迢迢青天之下,苍尧的国土正在恭候他的驾临。他会等到未曾谋面的孩子降临人世,亲吻他璞玉般的面容,成为那柔软的小人儿最坚实的依靠。

千万星辰如宝石撒在天鹅绒般的夜幕上,深蓝幽邃的星空,每一颗闪亮都是希望。越过星辰眨动的眼,北望苍尧,千姿仿佛看到寂寂山河下,芳草黄了又绿,佳人凭栏远眺,痴痴凝眸。天涯路断,所幸托付了那人,就算真的身临绝境,他仍怀有念想。

忽然,一颗流星西坠,长空上曳出一道闪耀的银龙,它决绝地越过天际,投身无边的黑暗。因它的经过,无数星辰看清了自己的容颜,在照亮的瞬间,它们映出璀璨光芒,令整个夜空,一时光明如昼。

遥远碧空下,紫颜若有所感,望向天边坠落的那颗星,侧侧依偎在他身旁,衣袖生香。两人心有灵犀,眼见流星曳空,不知有多少悲欢离合即将上演,不觉素手相携,彼此取暖。

一生,就是这样了。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