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颜

春日初升,天空印着薄薄的霞光,像是铺了一层剔透的金箔,装点得长胜宫如锦盒里的珍宝。昨夜一场斗法,就这样春梦无痕地去了,整个泽毗城苏醒过来,坊市里不息的人群如丝绸流动,瞬间恢复往日的喧哗。

往日此时,千姿正于旧王宫正殿龙象宫上朝听政,这几日登基盛典将至,一应卤簿用具渐往长胜宫布置,王宫则迎宾待客,往来皆是各国使臣勋贵。太师阴阳听说昨夜搅乱王城的罪人已经抓到,忙从王宫赶来,千姿安抚了几句,仍命他昼夜守护王后。

而后,玉翎王在晴雪山房屏退诸臣,宣召诸师与照浪,王后桫椤避在水晶屏风后聆听,太师阴阳在侧。

夙夜随意丢出三粒黑丸,地上一滚,现出伏藏、阿尔斯兰、海智三人的身形,一个个铁青着脸。伏藏吊着刀眉,整理好衣衫,肃然说道:“梵罗国师伏藏,二王子阿尔斯兰,见过玉翎王。”

千姿的眼波懒懒一横,“阶下囚没有身份可言,你们既想杀我,就要认命。”

伏藏大咧咧道:“王上摆出这个架势,是来谈条件的,下马威不逞也罢。”他的话很是光棍,千姿轩眉一抖,琼玉般的面容袭上一股寒意,冷笑道:“梵罗大王

子已被我伐虏军杀得一败涂地,我不介意再杀一个王子,还有个国师陪葬!”

伏藏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夙夜身上,深不可测的一片墨玉,连他也敬畏的存在。

“不要逼我玉石俱焚。”巫师缓缓说道,当时对敌有阿尔斯兰在旁,他心有所牵不能尽全力,当然输得不服气。此刻身在长胜宫,虽然夙夜下了禁制,他自忖耗费精血仍可挣脱,即使杀不了玉翎王,孤注一掷毁去这宫殿,并非难事。

伏藏撂下狠话,众人的脸色很是精彩。

玉翎王像是听到笑话,勾出一抹鄙夷轻笑。照浪索性大笑出声,居高临下恣意地打量三人,目光极为不善。夙夜面如止水,伏藏却轻易察觉到对方灵力暴涨,迫得自己不敢稍动。其余诸师安静地做着看客,轻松惬意地看戏,并不在意眼前的针锋相对,只想早早回去歇息。

众人的轻慢令伏藏红了眼,两手一合,就想捏起手印。

“不,国师,我宁愿投降!”阿尔斯兰高声阻止了他,突然双膝跪地,虔诚地对千姿行礼跪拜,“玉翎王……北帝在上,阿尔斯兰愿终生尊您为主,只要您让我回到梵罗!杀死一个王子并没有什么,您可以成就一个国王,梵罗就是您在西域的第一个属国!”

看过夙夜的手段,他心胆皆碎,想到伏藏亦不能敌,此时强撑颜面并无益处。

大哥既然出事,与玉翎王虚与委蛇,快快回到梵罗才是头等大事。为此,他不介意再演一出戏,将自己的软弱和盘托出。

有些人,失败时甘为人下,卧薪尝胆。

有些人,却永是一往直前,宁折不弯。

阿尔斯兰是前者,惜命并没有错,屈膝能成为一国之主,全天下有无数人梦寐以求。伏藏略有些遗憾地想着,可惜,一往直前的阿勒敕塔就要死了,甘为人下的阿尔斯兰不会成为一个强势的王,千姿会永远压他一头。

有时你退步过一次,就会成为习惯。

而真正的帝王,披荆斩棘,任何拦于眼前的障碍,都会斩于剑下。绕路而走的投机之心,会忘记了,手中原是握剑的。到时,剑锈了,心钝了,遇敌再也不能建功,只有望风而逃。

伏藏疲倦地闭上眼。他一心建造的帝国,如在水上书写,在沙中刻画,最终竟是抹去了一切辉煌痕迹。他离梦想的桂冠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却比天涯更远。

玉翎王的下一句话,立即让这天涯,成了断崖。

“我可以赦免你的罪孽,甚至扶植你为梵罗太子直至登上王位。我知道你本无心对付我,都是伏藏的主意。”千姿顿挫说道,字字如山,压在阿尔斯兰心头,“你回去,他留下,你们卑劣的暗杀,我不想再有下一回。”

梵罗王子痛苦地盯着千姿,小胡子剧烈地在脸上抖动,这些年来他习惯依仗伏藏,国师的力量助他顺风顺水过了多年,眼看就要问鼎太子之位。失去了这样庞大的助力,他还能不能成功?

阿尔斯兰没有多看伏藏一眼,怕自己心软,怕多余的情绪让两人都把命送在苍尧。他深信伏藏有自保的手段,如此安慰着自己,阿尔斯兰毅然说道:“王上想留我梵罗国师在苍尧说法,在下自是无有不允,还请王上为我国师选一处好址,所有宫观耗费,悉由我等应承。”

千姿攒眉一笑,奚落地道:“你是说,要我白白养着他?我要的是他的性命!

有他在世,我一日都无法安宁。我更会在北荒全境下禁令,不许任何人与药师馆有接触,否则形同谋逆。惟其如此,我才能安心放你回去。”

阿尔斯兰的小胡子僵直地翘着,如两把不甘心的匕首,却无法刺中敌人的要害。

他沉默半晌,想起伏藏旧日说过身具灵通,逃走一丝魂魄就可重新修炼,灵性不昧,不觉稍稍有了安慰。这安慰如野草疯长,勾起他保全自己的念头,渐渐织就一张牢牢的茧,令他包裹起脆弱的身躯。

他没有说出任何言语,但不忍的神情已经出卖了他,伏藏冷冷望着百依百顺的王子,转眼成了陌路,却没有悲哀的表情。海智匍匐在旁,丝毫不敢有什么言语,生怕牵连到自己。

最终,正当阿尔斯兰狠下心要说出辜负的话语,伏藏在地上一蹲,一身黑衣软软塌下,绸缎下人影全无。千姿冷眼旁观,心中惊诧,因有夙夜在侧,漾起的波澜很快复归平静。夙夜随手拿起几案上一只玉桃杯,当空泼去,茶水令虚无的空中现出一个缥缈黑影,宛若人形。

那影子惊慌地分散开来,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八生六十四,茶水落地,影子便也倏地消失于房中。夙夜灵目妙转,忽地看向伫立在旁的一名卫士,那人神情略略一呆,夙夜已伸指在另一杯茶水里蘸了一蘸,劈头盖脸把茶水倒在他脸上。

卫士一个激灵,眼中恢复清明,急急朝夙夜拜谢。

青鸾与侧侧忽然纵步一跃,裙裾如碧海红霞,泛出艳艳光芒,各自逼向一个侍女,手中绣针如轻羽,直刺了过去。那两人浑噩地站着,不避不躲,一针扎上,一道细不可察的黑影恨恨掠出。两个侍女双膝一软,颓然跪倒,却是很快清醒过来。

另一边皎镜与墟葬各显神通,一个春雨绵绵似的银针数发,一个玉光如月洒出漫天碎屑,逃匿在空中的精魂禁不住其中至刚至阳的气息,无奈地避开两人所在之处。

灵法师转身问霁月道:“可有乐器?”霁月抽出一只翠笛,莹莹碧管,一看即是灵物。夙夜点头,“随便吹一曲。”霁月听了这吩咐,心下狐疑,横笛唇边,呜呜奏响一曲。夙夜一袭黑袍如青青远山,消隐在众人视线的尽头,身形竟是越来越淡。

曲声如水色潋滟,一片片粼粼波影折射天光,被虚空中看不见的咒语推动,如潮汐如波浪,一声声敲击人心。心无战意敌意,此曲祥和如春,心若杀气凛然,曲音则锐如刀锋,刺出鲜血淋漓。

曲音一响,伏藏便知再无法向普通人下手,那般孱弱的肉体无法承担这灭魔音的攻击。将剩余的精魂合而为一,他瞄准一人,冲了过去。

墟葬察觉周身煞气的波动,掏出黄金罗盘一摇,用烈烈阳气扫**四周。每到此刻,他总是挺身护住身后诸师,而众人也丝毫不惧,各有法子震住邪气入侵。

十师皆是心志坚定之辈,伏藏想要夺舍侵灵,并不容易。

伏藏果然不敢自寻死路,霁月的笛音清亮铿锵,像一条银鞭凌空抽打,众人清醒地看到**的周遭沉静下来。影青熏炉烧出的薄薄烟气,被锋利的乐音割出历历伤痕。伏藏的精魂由此大创,残余的魂魄拼了命地没入那人体内,凶狠地向各处灵窍钻去。

安静多时的紫颜一双秀目似晨星明亮,扫视众人明辨真假,忽道:“使虫师有问题。”

诸师抬眼看去,豆大的汗珠从海智额上滴下,他微微颤抖摇晃,像是晕眩时的挣扎。蚂蚁蜘蛛逃也似的从他的衣袖里爬出,在宽大的衣襟下汇出一条条蜿蜒的小河。诸师顿悟,这是虫子畏惧他身上伏藏的气息。

夙夜却已布置完毕,在海智身外设下一圈禁制,手持一卷淡墨渲染的绢素,念念有词。

他陡然张眼,对海智喝道:“有我助你,还不把他逼出来?”

海智浑身一颤,悲愤地摇动身体,如一粒激**的骰子,在冲撞中摸索自己的命运。熏香的残烟像是受到吸引,一齐贴附过来,笼在海智身上,令这个胖子成为在黑雾里乱闯的一头熊,笨拙地想逃脱吞噬。

灭魔音辗转碾过,海智口中吐出阵阵哀鸣,幽咽的笛声至此一变,哀感顽艳,仿佛风吹雪飘,万里花落。这悲戚令海智气力大增,陡然压榨起体内聚集的伏藏精魂,对方禁不住四周的萧条光景,被泠泠笛音逼得无路可走。

少顷,海智的身躯里浮出一个黑色的影子,夙夜将绢素兜头卷去,黑影受禁制所囚,无处可去,只能如孤云投入了画中,在群山尽头添上一丛远岫。

海智扑通摔倒,精疲力竭,那些远去的虫蚁仿佛感受到他的虚弱,麻利地爬了回来。阿尔斯兰心惊胆战地扶起了他,小心地斜睨一眼夙夜,能把伏藏逼到如此地步,他怎敢不死心塌地依附千姿?

千姿舒出一口气,伏藏手段千变,防不胜防,如今被夙夜制住,算是解了眼前之忧。他不由暗自思忖,以今时的地位,诸国爱憎不明,是该多请能人异士襄助保护,否则待十师去后,再出一个伏藏就翻了天。

“阿尔斯兰,你既有心归顺,既往不咎,这使虫师对你一片忠心,我也饶他不死。你们好自为之!待我大典之后,自会把你们送回梵罗。”

阿尔斯兰大喜,连连拜谢,迟疑了一下,忐忑说道:“未知王上可有前方军情?我大哥的下落……”

千姿定定看他良久,自嘲地想起了弟弟兰伽,淡淡地道:“我前方将士已经大败梵罗军,阿勒敕塔逃匿,若有消息,我知会你。”阿尔斯兰感激涕零,便有侍卫领了梵罗王子与使虫师退下。

夙夜展开那卷绢素,白云青霭,山水高妙,原是傅传红绘的一幅北荒景致。

千姿自信地一笑,向他讨了画,命人挂在晴雪山房的壁上。紫颜见状,好奇地道:“你向来惜命,为何不惧巫师会从画里逃出来?”

“夙夜大师连你这个半死人也救得活,把活人弄个半死,应该不是很难。”千姿凝眸细赏山水,仿佛深入画中水云浩渺之间,悠然有出世之意,赞不绝口。

“这要多谢傅大师的画。他们用心炼就的器物,稍加锤炼就是最好的法宝。”

夙夜浅笑夸赞诸师,无论是皎镜的药、丹心的器、侧侧的绣、????的香……其间浑然天成的药理、造型、纹路,皆暗合天道至理,精妙莫可言传,用灵法稍加护持就是上品的法器。

灵法师的法术依循天道,若格物穷理,知其所以然,破解了万物结构的奥秘,则法术自然更上层楼。夙夜自上次十师会以来所获良多,他知自身并非绝对超越诸师,相反,各行各业都有神妙精髓可供修习专研,十师相聚正如灵芝遇着仙露,有外人莫可估量的好处。

侧侧望了紫颜一眼,“见了他这般手段,我才信你是真好了。”紫颜笑道:“他们灵法师纵横宇内,原不是这世间的人物。”侧侧嗔道:“就算有他在,你若不顾惜自己,胡乱折腾,一样容易受伤。”紫颜低声道:“是,是,他教了我修身养性的法子,我再不寻那险道就是了。说起来,我在他那里看了几个丹药方子,祛毒养颜,等有空了炼给你。”侧侧啐道:“等你想到我早就晚了,还是师父好,给了我好几瓶,我哪天心情好,匀你吃吃。”

????在一旁听了大乐,凑了过来,“这等好事,我也要稍为分润。”紫颜笑眯眯地道:“把我的那份省给你就是。”侧侧飞他一眼,对????道:“师父备了你的份呢!”????心满意足,笑了指着傅传红道:“把紫颜那份给小傅。”侧侧道:“好!就是不留给他。”紫颜见两女联手,只得摇头叹息,“我还是找夙夜要仙丹去。”两女相视一笑,傅传红没头没脑地望过来,也跟了嘿嘿地笑。

一场忙乱,总算是有惊无险,担忧了整夜,终得安宁。

此时轻歌到玉翎王耳边低语一句,千姿展颜笑道:“宫里来了贵客,是翠羽阆苑的镜心大师,照浪你与她是故识,不妨替我先去招呼?”照浪先答应下来,又瞥了紫颜一眼,“镜心该是为你而来。”紫颜想到长生思念镜心眼穿肠断,不由忍笑,也不理会他。

照浪去后,诸师亦退下歇息,千姿正待与桫椤好生说会儿话,轻歌神色古怪地禀告,说是璇玑郡主觐见。桫椤依旧回避了,却是心绪不宁,想到璇玑娟娟丽色,未免牵惹愁思。

璇玑进屋后行过大礼,见千姿负手赏画,逸兴横飞,知他心情甚佳,于是开门见山直陈来意。

“这是阿焉尼的金印,只要你答应不娶离珠,它就是你的。”璇玑一双明眸直视千姿,似乎他开口,就会有她想要的回答。

千姿回首看着她,轩眉微折,有些恼怒,“我与于夏联姻,虽未曾下诏公示,那日在流霞殿,四大国的使臣都听见了。天子一诺重千金,你以为还能收回?”

“你没有登基,还来得及。”

“我就这么不值得一嫁?”他挑眉,这是男人独裁的世界,由不得女人插嘴。

可偏偏,他觉得眼前这女子的倔强坚持,可以小小地纵容。

“是,你绝不会是个好丈夫。”她承认他是万人迷,适宜做万众仰望的君王,无数怀春少女会倾慕他绝世的容颜与风姿,可是,守着这样的人,不会有自由的爱。

千姿想到桫椤,难得地,没有震怒。

“于夏两次嫁女,无疾而终,你伯父只怕会觉得与苍尧的同盟不是很牢固。

再说,北荒百姓又会如何想?”他嘴角挑起微笑,看着目如秋水的郡主,她的确不是联姻的好对象,完全没有身为棋子的觉悟,“一个死去帝国的金印,代表不了什么。我要建立的帝国,会比它更伟大,经历更久远的时光。娶不娶离珠,在我看来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于夏的承诺。”

“我回去和伯父说,你是真心结盟,挟大败梵罗偷袭之势,我伯父绝不敢轻视你。”

“或者,我们直接扶植你爹做于夏王,你的话,想必他更容易听得进去。”

璇玑骇然望着他,隐隐有些后怕,这些翻云覆雨弄权的手段,陌生而熟悉。看到她惊吓的神色,千姿嘿嘿一笑,促狭地道:“你呀,为何不问问丹心?要他帮你拿个主意?”

璇玑又羞又急,却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叫道:“既是王上开口,我这就帮她拿个主意如何?”她转身一看,丹心长身玉立,一本正经地拉了元阙在门口行礼,身后是阻拦不及的轻歌。

千姿挥了挥手,轻歌尴尬退下,一脸无奈。丹心不再似平日里眉眼带笑,难得肃容正色,与元阙一同向玉翎王行觐见之礼,待千姿赐座后,丹心慢吞吞说道:“我俩想向王上求份差事,谋个官位。”

“哦?大师只管开口。”千姿饶有兴致地道。

“不敢当。待登基盛典过后,我少不得会将吴霜阁的产业北移,只是这般小打小闹,对北荒而言,不过多了几家店铺。因此,我想求王上立百工司,我和元阙愿领衔,统领苍尧乃至北荒百工,为民效力,不知王上意下如何?”

就像一把火丢入茂林,千姿眼中烈焰灼人,烧出无穷燎原壮志。因了他一句话,千姿突然有了诸多构想,见过十师的手段,他情知百工司一旦建成,若能如骁马帮般盘踞整个北荒,对他的千秋霸图会有多大的助力。届时,借助北荒日益成熟的各大墟市和商贸之路,不仅能将皮毛人参等北地特产销往天下,还能炼制出媲美中原的金银铜瓷漆各类器物,打造远胜西域战力的兵器器械,更能营造胜似江南景致的绝美妙境,真正令北荒百姓安居、乐业。

千姿一双凤目透出浓烈的战意,徐徐问道:“你……不怕我他日南侵中原?”

丹心灿然一笑,“以中原之大,能人异士岂可斗量?我等能成就北荒盛世,也有信心阻止王上南侵!再说,极西之地有大量未开拓的土地,中原虽好,却是民不畏死。王上何必要与我等反目成仇?”

千姿深深注视他,忽然一笑,转而问元阙道:“大师的意思,可是相同?”

元阙静静地道:“北荒落后中原十数年,王上在位,理应想的是如何追赶,至于超越,尚需时日。南侵云云,还望不要再提起,否则,这位子我等也不想图谋,反而会在背后砍王上一刀。”

千姿哈哈大笑,眼中战意倏地消隐,换上一腔慷慨豪情,“好!两位对北荒的大恩,我将涌泉以报!今日我便先设立苍尧的百工司,假以时日,必定让两位统领北荒百工,让你我皆能大展鸿图。”

丹心与元阙急忙叩谢。

“既是如此,离珠郡主的婚事,我且搁置,等告会于夏使臣,再做定夺。”千姿似笑非笑,看了璇玑一眼,“不过在此之前,我先要做一件事,替丹心大师向璇玑郡主求亲。敢问郡主,若我称帝后,封丹心以高官厚爵,这样的身份,可否够资格与于夏联姻,让你伯父安心?”

璇玑双颊窘红,芳心缭乱,半晌方道:“可。”她感动地朝丹心望着,十师是何等逍遥超脱的身份,他为了她竟肯做官,受这俗世的拘役,不免觉得自己为他想得太少。

她却不知,自入北荒之后丹心联手诸师,发现炼器竟能生发出无限新鲜妙处,见猎心喜,又知唯有借助千姿,才有倾国的财力可以消耗,有无数的人力可供驱役,如此方能心无旁骛专心技艺。而元阙的师父璧月大师曾任将作监多年,对做官并无丝毫抵触,有心带出一批官役学徒,将中原建造之法传诸北荒。

众人各得所愿,皆大欢喜,璇玑献上金印,随了丹心、元阙告辞,临去,她没有再回望,心眼里满满的,只有眼前这人。走出宫城时,她瞥了前面的元阙一眼,忽然回首,迅捷地偷吻丹心的脸颊。丹心愣了愣,眼中溢满惊喜,拉了她的手想要有来有往,璇玑羞赧地松手逃开,轻衣如烟飘然而去。

宫城内,阳光洒进晴雪山房中,金风细细,暖香轻**,千姿沉默半晌,想到屏风后的桫椤,一时竟没有移步。阴阳尴尬地干咳一声,寻了理由退下,待他去了,千姿一笑,对了屏风后说道:“早知他们这般??嗦,就该让你到前面坐着,慢慢喝茶看他们闹腾。”

桫椤袅袅走出,凉生襟袖,神思恍惚,并无说笑的心思。千姿知她听到太多,不免多心伤情,也不催逼她,领她往宝座上安置歇息。

桫椤艰涩一笑,“就这样放弃离珠郡主,王上不可惜吗?”

傅传红的画卷上,烟云四合,山水相望,千姿眼中盛满悠远之意,安然说道:“觉得可惜的应该是她。”

桫椤迟疑了一下,心中如鲠在喉,终于还是痴痴问道:“王上……为什么会选我?”

一个巫女,被安排了做一场戏,银货两讫,这段缘就结束了。可他竟真的立她为后,仿佛她真的是蒙索那的公主。思及旧事,桫椤始终如梦似幻,北荒诸国太多公主郡主,哪一个都是更好的选择。

寻常女子问这般言语,无非要男人捶胸顿足表白心声,千姿却知她要一句真话。

“桫椤,人生太短了。”千姿深眸莹莹,如灯火照亮一室暗尘,“说实在的,我不懂男女情爱,我志在千里,没工夫费那心思。更何况,论容貌,比我娘美的女子不多,比我美的人更少,我很难对谁动心。”

桫椤忍不住一笑,依稀听懂他要说什么。

“论聪慧灵秀,有你足矣,除你之外,谁能完全明白我的心?我懒得猜人心思,也不会有闲情宠幸太多人,其实你早知我在想什么,你只是想我亲口说出来。”

桫椤难为情地移开目光,有些愧疚,却很满足。

“看在孩子的分上,这次就不罚你了。”千姿拍拍爱妻的小腹,出神地道,“怎么还是没动静,是不是这一场闹,被吓到了?”

“不会,你的孩子,怎会如此胆小?”桫椤抿唇一笑,忽然什么也不怕了。就算他多娶几个联姻和亲的女子,就算他忙得成日不见人影,她心底里已留下一笔浓郁春色,鲜妍得涂抹不开。

千姿含笑摇头,他并不很明白女人,却知不时哄桫椤开心,是不错的主意,尤其让孩子感受到爹娘的爱,长大了不会像他小时那样无依。

“盛典将至,这几日礼仪繁琐,你要好好歇息,不要生那些无谓的心思。等孩子出世后,我将巡视北荒诸国,到时你与我同去,共游这如画江山。”生于帝王之家,直到此刻,方有了一丝亲情的眷恋,于他,不是不感激的。

执手相握,温热的手交缠起此生的命运,就这样互相交托一生。

这日午后,天渊庭来了一位贵客,平日遇事举重若轻的长生,难得慌张如临大敌,躲在屋子里收拾颜面衣饰,似新嫁娘般羞涩。紫颜便在长生的缺席下出去迎客,遥遥望见一个丽人翠黛灵眸,踏碎春日如水的光影,仙骨珊珊地走来。

如此容颜,谁也不信她竟是一个盲人。

“长生很快就到,且宽坐片刻。”紫颜凝视着她,脑海泛起灵羽浮光的片段,想象她于黑暗之中如何妙手夺天,偷取造化。

“不急,和先生说说话也是好的。”她侧耳说道,歪头的样子娇俏可喜。紫颜心头一片宁静,长生念念不忘的女子,果然有种难言的好。

照浪穿了一袭大红织衣,轩眉朗目,陪在镜心身边,煞是招摇。他不合时宜地插嘴道:“两位巅峰相聚,真是一大美事!我竟迫不及待想看你们较量了。”

紫颜斜睨他一眼,摇头道:“有你这大俗人在,谁耐烦折腾?”照浪不以为然,“你可是怕我偷学了你的本事?易容一道,你和镜心足让人心生绝望,我不会再班门弄斧。”紫颜不依不饶地嗤笑道:“你去,别杵在这儿惹人厌,回头叫侧侧看见,或是萤火、元阙来走动,见了你又要生气。”

照浪来时兴致颇高,被紫颜三言两语说得心烦,不由恼怒起来。

“索性我一并砍了他们,这才是生死仇家的模样!”

紫颜原是随口赶他走,见他当了真,镜心又是一脸疑惑,也不想多说,只伸手来搀镜心,“我们不在这里闲站,进去说话。”镜心朝照浪点了点头,任紫颜牵引入屋。

院子里杜鹃开得正艳,一朵朵好似红绡朱衣的美人,俏皮地对镜抹着胭脂。照浪望了一见如故的两人,只觉这气氛与自己格格不入,紫颜又冷淡如斯,心下老大一阵不痛快。

“罢了,我不留下看你白眼。”照浪哼了一声,径自转身往外。

侧侧去隔壁寻青鸾谈绣院的事去了,两人有心改良织机,青鸾在夙夜相助下造了实物,侧侧则用历年绘制的多幅图纸,两相对照了来看,别有一番热闹。紫颜为见镜心不能走开,特意托侧侧带了当日在马车上用罗??蚕丝绣的丝衣拿去,请青鸾品评。

此刻紫颜居住的庭院里难得静如幽涧,只有更漏徐徐在呜咽。他引了镜心坐定,奉上茶水,燃了熏香,这才笑问:“令师一向可好?”

镜心微微诧异,不曾听说过这层渊源,“先生认识家师?”紫颜沉吟道:“师父提过海外有位惊才绝艳的易容师,曾与他以丹青较量易容术,不知是不是尊师?”

镜心想了想,皓齿微露,春风吹雪似的一笑。

“应该是家师,她提到过这件事呢。当时未曾询问令师姓名,事后绘下对方容貌,可惜我无法得见,只能听师父言说。”

紫颜听长生说过她以人心成相的神技,知她必定对沉香子有所了解,细想与两代人的渊源,不觉生出亲近之意。

“长生屡屡提及当日在玉观楼与你相识之事,可惜你匆匆而去。”

“这回我会留得久一些。”她顽皮一笑,玉容生动,红晕流霞,“近来眼疾好了许多,不需时常洗涤了。”

“可治得好?”紫颜想到夙夜,心中一动。

“家师亦通医理,说是不治之症。”她坦然说来,神情自若。

紫颜也是通脱之人,遂放下心事,与她闲聊起来。两人皆是出类拔萃的人物,镜心多谈些海外见闻,列岛奇珍,紫颜则把游历时的趣事栩栩说来,彼此言谈甚欢。

“先生可是用了拟音之技?”谈了半晌,镜心嗅着屋中的馨香,如芳菲开尽后的一星颜色,心想????制的香果然有些特别,“我竟无法辨析先生的容颜。”

她的听音辨容之术已臻化境,却因棋逢敌手遇上紫颜,无法窥见真容。惯于隐匿在易容之后的紫颜一愣,“是。”他的声音每日里流转变幻,旁人并不觉得,镜心一听便知。

镜心越发好奇,玉手微抬,娇俏地一笑,“我能摸一摸吗?”

紫颜感她天真恣意,当下托起她的手轻轻放在脸上,镜心也不客气,肃然按指衡量,十指如蝶扑花。纤指轻盈地在紫颜脸颊上跳动,春日的晴光透过风窗耀进来,映了她玉蕊流雪般的风姿,令人心旷神怡。

蝶影翻飞中,镜心忽生惆怅,“先生姿容绝世,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紫颜默然不语,自从修习了易容的技艺,点染一张张桃花人面,就渐渐忘却天然容颜,以为那些如风长恨也可随之散去。镜心察觉到他骨相下隐藏的寂寞,纤指点在印堂,截取愁情,顿时一念清明。

紫颜自嘲地一笑,心中杂念瞬间明灭,笑道:“什么才是真面目?展示于人的未必就是所思所想,既是如此,我不如把心事呈览在脸上,让人有迹可循。不想言语,就用一张木讷脸,想寻人玩耍,容貌不妨嬉笑快活。”

她收回手,“我原想把先生的容颜复原出来,却是我着相了。”对镜心来说,他玉颜丰姿不过装点了明媚春光,是妍是丑并无分别。

“我倒想见识翠羽阆苑的高妙技艺。”紫颜无所谓地摊手,若能由他的皮相窥探易容的神技,他不介意恢复本来面目。

镜心想了想,欣然说道:“好,改日我带妆盒来,为先生换容。”

长生这时已赶到门外,悄然扶着门框张望,紫颜瞥见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扑哧一笑,招手道:“你呀,让人好等。”长生故作轻松地步入,“镜心大师,你来了!”嗓音很有几分苍哑,一张脸彤红如花开,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走到她面前。

他拿出上回镜心赠予的鎏金海棠银盒子,望了冰绡缃裙下娉婷的丽影,喃喃呐呐,忘了要说什么。镜心袅袅站起,环佩声宛如仙乐,长生的心微微一定,忍不住搀扶住她,“我是长生。”

“一别经年,你送的香已经用尽了。”镜心温婉一笑,侧耳说道,“我来寻你家先生比试,你帮我们做个见证。”长生慌忙应了,殷勤的样子像是认定了镜心会赢,紫颜也不在意,走到一边拨弄香灰。

长生瞥了紫颜一眼,悄然取出三只玉盒递上,以及侧侧替他绣的一幅丝像。镜心双目虽不能见,这绣品针脚分明,一样能摸出形状。

“这是不谢花,机缘巧合得了些,你留着用。还有……一幅绣品。”那是他的画像,长生红了脸,吞吞吐吐。镜心轻吸一口气,抚摸半晌,道:“不谢花是不易得之物,难为你有心。”她言语清清淡淡,蓦地沉默下来,想了想,似要把玉盒与绣品一起还给长生。

紫颜从旁瞥见两人神色,笑道:“此花有驻颜之效,我琢磨多时,颇有些心得,回头说给你听。不知你师父收藏过没有?侧侧这绣品也极是难得,用了新创的针法,你若有兴致,容我慢慢说明。”

镜心微一犹豫,两样见面礼便没有送还。她心思纯净,与长生相交既有同龄者彼此好奇吸引,也有怜才惜能之意。长生拿出不谢花这等易容师梦寐以求之物相赠,又给了私人的小像让她收存,她便强烈地感受到他倾慕少艾的心思,一时踌躇不知如何应对。

长生细细看去,见她玉肌微晕,唯恐惊了她,连忙述说别后景况,把踏入北荒后种种奇遇说得眉飞色舞,一颗心方安定下来。在他心中,她轻颦浅笑都是诗句,薄怨微嗔皆可入画,纵是似锦繁花也不及她半分颜色。于是镜心稍一询问,他对答时便说得磕磕巴巴,紫颜忍不住在一旁轻笑,长生越发脸臊,朝少爷比画手势,要他收声。

镜心按下心事,神往地说道:“早知你们这样热闹,就该和你同行,见识十师诸般风采。”长生心头猛跳,脱口而出,“没事,返程我们同行就是,哎呀。”他忽然想起紫颜答应侧侧要在北荒开绣院,一时怕是不会离开,不免遗憾。

紫颜笑道:“你早已自立门户,我不拘你。”长生脸上一红,紫颜又对镜心道:“把你易容成长生的模样,你便知十师这一路,究竟遭遇了什么。”

镜心喜道:“先生竟有如此手段?我愿一试!”长生暗忖,镜心以人心成相,紫颜以相化人心,真是难分轩轾,不由期待万分。

伺候镜心的侍女原在院子外候着,听到吩咐走进来帮手,替镜心在屏风后换衣裙为男子的湖色刺绣袍衫,除去插梳簪钗,解了发髻。等候之际,正好开窗扫室,将旧有香气涤**而尽。

镜心走出时,绣衣素面,青丝如云,极净,极艳,如凌波仙子不染尘埃。长生一时心生不舍,只觉脂粉会玷污这般倾城之色。紫颜取炭燃香,那气息辽远如茫茫大漠,如雪后空山,微萤的光芒蕴出奇异的香气,素烟旋起舞步,洗去尘心浮躁。

“长生,梳头。”

紫颜一声清喝,宛如咒语,长生打了个激灵,京城长生府里那个举止若定的易容师瞬间回来了。他一念空灵,肃然捧起她的秀发,弄玉调香般仔细梳理,镜心察觉他的指尖轻巧拂过发丝,笑道:“多谢。”

长生屏息没有回她,把心思沉下去,如水中的鱼,鼓起眼认真凝视眼前。象牙梳在秀发上滑动,轻盈如雪橇,掠过满目晶莹。他在心底哼起了歌,酣然如大梦,醺然如酒醉,是鱼游长河、鹰击长空似的快活。

长发流泻如瀑,长生的手指在黑发中游走,把一握青丝挽在手心,束发为髻,用玉色小冠罩了,穿过一根碧玉簪。

浮香漫漫中,紫颜从当年千姿赠予的易容工具里,取了虫胶妆粉,一点点匀贴在镜心脸上,塑型整颜。晶指清凉地点在镜心脸上,她默默感受他穿花绕树般的手法,心头浮现关河外千里苍茫的景致。

仿佛能看见氤氲的烟气缠绕在绣面四周,轻轻一嗅,就有前尘如云雾漫衍,清歌鸣奏天籁之音。情思昏沉间,一阵香风卷了北地风光飘过,心底无数明丽山水走马观花似的谢去,不知今夕何夕。

镜心只觉天色蓦地暗了,黑压压的乌云下,山间郁郁如泼墨,村庄比墓地更沉寂,染疫的人们命如衰草,不断被收割掩埋。她心头悲哀欲泣,直至见到一张张药方一碗碗药汁,从绝望中打捞生命,欢喜得想要流泪。

突然而至的金碧辉煌,令她惊奇凝想,三代而亡的盛世,光阴最终打败了权力。可是永难磨灭的风流,却是那刻印在墙壁上的技艺,借助偷学者的眼,华丽地再现人世。即使身如白骨,命化尘埃,可黄金打造的天工之器,却是永世流传,将匠人们秘密的心事封存在精妙的花纹里,一代代夺目新生。

镜心脑海中风起云涌,生生灭灭,一张玉容逐渐补出长生的精气神,让她窥见他宛转的心意。她温柔浅笑,暂时放下儿女情长的纠葛,沉浸在北荒千里轻寒的冬景中,于是萨杉城惊艳的香会在烟云四合中上演,瓦格雪山气势逼人的雪崩也令她动容,而长胜宫连绵的青瓦白墙重楼宫阙,芳华园震动长天的乐曲歌舞,无不使她沉醉流连。

她在细细香尘中欢游冥想时,长生突然留意到紫颜神情寞寞,像是对易容已意兴阑珊,看向镜心的眼神分外疏离,不似旧日有着棋逢敌手的惊喜,反而有一种惋惜。

长生用力嗅了嗅,这香气虽可致幻,对他俩却是无用,紫颜不应是为此迷茫。

那么,少爷是几时没了夺天的斗志?是险死还生的经历消磨了对天改命的心志?

怀疑的念头一出,长生先自摇头,掐灭了这退缩的想法。睿智如少爷,怎会看不透这其中因果?转念一想,紫颜改过太多他人的命数,就连少爷自己命中最艰难的一关,也已经闯过,唯独没能还原他毁容后的这张脸。少爷曾期冀他青出于蓝,把脸面重生,可就连誉满天下的紫颜都被难倒的事,匆匆学了易容没有多久的他,如何能办到?

长生默默在心底呐喊,少爷,你还没找回我那张脸,请不要放弃!

仿佛听见他的呼唤,紫颜忽然凝目看他,眼中有一丝戚然。长生心中一恸,知道少爷想起了往事,他勉强一笑,不想镜心分神,便拍了拍胸,再度扬起微笑,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这样向紫颜保证。

“镜心,我有一个难题未解,需你相助。”紫颜的语声有几分沉重。

长生看见他眸子里又有光华闪动,不觉欢喜起来,是了,或许少爷在历劫归来后,已放弃舍身的攀登,但心愿未了之下,他仍有不灭的战意。长生喜欢这样的紫颜,一旦他认真,就有状若神祗的洞明,在他身边,再无可惊可怕的事会发生。

“你想我助你,恢复长生的容颜?”镜心的敏锐一如往昔,听了这答案,长生心跳不已。

此刻,她住在长生的皮囊里,有着与他一般的思绪,但他的过往太伤太痛,她不得不时常游离开来,在两个灵魂中穿梭。直至她成为了他,才更清晰地洞察了岁月的痕迹,当年听音时绘就的容颜,如今她有把握描摹得更逼真。

紫颜一双妙目注视长生,“是,他的脸损毁得太彻底,若能想个法子让容颜长久,无需不时修补,真是善莫大焉。”

镜心思忖良久,的确没有速成的捷径,这些年他俩想来为此经受太多痛苦,只怕紫颜因病倒下与此亦不无关系。想到这里,她波澜不惊的心亦有了炽烈的意愿,要去抚平这横亘多年的伤。

“我愿与先生协力,倾尽所学。”镜心敛容正色,起身向紫颜一拜,宛如长生。

“少爷,我……我也想出一份力。”长生心中有热血在沸腾,只因长生这名字,如今代表了易容师,他想让这个身份来得堂堂正正。

镜心依稀听出一丝奥妙,抿唇微笑,想起从前与师父斗智斗勇,天下名师皆是一般心肠。

“既是如此,我回去预备一番,晚些时候,再听候先生吩咐。”当下洗去容颜,换回龙绡银裳,嫣然走出。长生想,比起当初的仰视,如今他可稍稍正视她了,想要与她比肩而立,还要更努力才行。

他不会像紫颜昔日那样,把易容当做安身立命之本,可即便是“术”,要求得技艺完美,也需破釜沉舟的毅然。

他难得没有缠绵不舍,送镜心到了院门就匆匆赶回,一路低头凝思。若他的脸真能寻得回,他要不要守着天生这张颜面?抑或是,命运多舛的他到了今日,会苦尽甘来?

有没有那张脸,这一生都过来了,只是不停的修补,让人瞥见生命的脆弱空漏。无论是求道还是安心,了却这桩心事,前行就再难有跨不过去的坎。

长生赶回屋中,扬了脸仔细瞧紫颜,像是要找出花来。

“少爷刚才是故意作弄我吧?”

“我是易容师,外露的一切都可能是假的,莫要被我骗了!”紫颜朝长生狡黠一笑,如小兽伸出尾巴打水,溅了人一头一脸却坏坏偷笑。长生愕然一怔,转念想到在少爷面前,自己竟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心中不由温暖地安定了,呆头鹅似的跟了傻笑起来。

易容于紫颜,已是骨髓里烙下的印记,如何可能放弃?

“哼,我几时也要好好骗骗少爷!”

“你这点道行,还早得很哪!”紫颜一指戳在他脑门,悠悠说道,“只盼今次真能马到功成,从此再无烦恼。”

长生笑道:“那少爷岂不是没了动力?难道大好年纪就金盆洗手,退隐山林?”

紫颜啧啧叹道:“你看????和草泥为香药,侧侧运针线为霓裳,元阙垒石为宫阙,傅传红转笔墨为山水,霁月动丝弦以洗心,丹心制器物以乐居,皎镜施药石以活人,墟葬观天地以安世,这些才是化腐朽为神奇,更不用说夙夜惊天动地的造化。我的易容术,太过平常了呵……”

长生掩面而笑,“少爷你改容颜以换命,怎么就不神奇呢?”紫颜神色变幻,喃喃说道:“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侧侧进了屋,一身丹霞绮衣飘如绛羽,闻言笑道:“又在妄自菲薄了?我来瞧瞧。”

“我说为人易容越来越没挑战,不如,我为你的衣裳易个容?”紫颜一声轻笑,见她抱了一匹紫色云纱,轻盈如藕丝蝉翼,上点金泥,耀似夜星,不由好奇,“咦,这是你师父送的?”

侧侧拎起云纱在紫颜身上比画,“几时你再改女装,我就为你裁一身。”

紫颜扑哧笑道:“罢了,罢了,紫烟罗这样稀罕,你多制几身穿着就是了,我看着你穿也是一样。”侧侧瞥他一眼,扳了指头数道:“蒹葭大师、????,还有娥眉姐姐、璇玑郡主、玉叶妹子,少不得都要送一身。说起来,如今真是人多,热热闹闹的,叫人生不起一丝愁绪。”

紫颜凝视着紫烟罗看了片刻,忽道:“你师父有没有说,夙夜那里还有什么好玩意?”侧侧奇道:“咦,你明明在他那里住了一年,怎来问我?”紫颜苦了脸道:“我被他打发在灵泉底的水晶棺躺着,哪里有机会打劫他的宝贝?自是你师父近水楼台。”侧侧笑道:“听说他此次带了不少稀奇玩意,你有空去搜罗便是,他还能舍不得给你不成?”

紫颜想到镜心,忙把两人要联手为长生恢复旧颜的事说了,侧侧兴致勃勃看了长生,笑道:“看来,也要为镜心备一身衣裳。”长生脸色一窘,规规矩矩地道:“那是少夫人和镜心大师之间的来往,别把我扯上。”

三人打趣了一阵,紫颜与长生聊起易容的事,顺便考较他如今的功力。羊毫笔下,黑色的流水在纸上游走,紫颜不时问长生两句,边写边凝思,长生把研读医书笔记的心得慢慢说了。紫颜听到妙处,不住点头,有时提点两句,长生眉飞色舞。

侧侧烹茶洗香,厅堂里漫过清心悦神的气息。直至天色渐暗,厨房送了饭食,玉色果子浆、冰镇糯米酒、荠菜羹、姜乳蒸饼,简单地铺陈开来,香色满桌。三人围了桌子,细细吃了,长生想起萤火,略微有些遗憾,想到各人有各人的际遇,旋即又安然。

掌灯时,侍女陪了镜心款款而来,侧侧与她见了礼,寒暄几句闲话,像是相识多年,竟颇为默契,彼此都是喜欢。侧侧不耽搁他们的正事,摆好茶具,任三人灯下倾谈,自去后面厢房里琢磨紫烟罗裁衣不提。

镜心全无藏私,将听音的要点说了出来,亦谈了摸骨的心得,紫颜将师传析骨辨容的秘诀大致说了。两人皆想从中找出一条道,先绘下长生的旧貌,再想法子用药定颜。长生不时插嘴,他多次亲手修补容颜,最是熟悉自己的眉眼高低,不免对恢复容颜有诸多揣测。

三人欢颜叙谈时,门外忽有侍卫来传话,说是玉翎王急召紫颜入宫。紫颜微微蹙眉,镜心道:“想是有大事,先生速去便是。”长生也期待地望了他。紫颜笑道:“好,你们继续聊。”起身出屋,侍卫便护送他进宫去了。

他一路思忖,莫非战事有了变化?但寻他一个易容师又是为何?两人虽有些情分,他到底不是筹谋策划的臣子,无需他进言献策。

紫颜飘然上前,千姿所指之处,过了亚狮的落雁峡,是苍尧以南云泽、林安、西鲁几个山区国家,地广人稀。

“我军在此地大败梵罗军,想不到,有一只老狐狸想虎口夺食,竟尾随杀了过来。”

紫颜微一思索,惊讶地道:“难道是……迦夷王?”他在西域安置的情报据点,不时传来诸国消息,联想多日来的举动,便有了结论。

千姿赞赏地笑道:“不错,正是那个家伙。幸好呼伦不糊涂,虚与委蛇说要与他联手,拖了几日把他慢慢放进来,容我先收拾了梵罗人。”

呼伦是亚狮国王的名字,他只有一位公主,想靠联姻保她下辈子安乐,但千姿告诉呼伦,他可以助她成为女王。呼伦这才毅然决定倒向玉翎王,成为苍尧坚实的同盟。毕竟,与其让侄子登基,不如便宜自家的外孙。有了后盾的亚狮王,雷厉风行地将几个侄子打发到各地做富家翁,严密地监视看管起来。

“若能再败迦夷王,西域联军不攻自破。”紫颜皱眉,小国就是小国,这些国王王子动辄亲自领兵,换在中原哪有这等事发生,“眼看盛典将至,迦夷王挑的好时节呀。”

千姿嘿嘿一笑,像是孩子要博取大人奖赏,昂了头得意地对他说道:“我要亲擒迦夷王,有呼伦在背后夹击,胜算有九成!”

紫颜失笑道:“你也要学他们亲征?西域诸国目前人心飘摇,各自为政,迦夷王是想最后一击,捞点名声而已,随便打打就好了,他还赶着回去争西域共主的名分呢!”

千姿瞥他一眼,多亏紫颜早早派人在西域制造舆论,值此梵罗新败之时,那里想是乱成了一锅粥。的确是形势大好,他无需亲征也能给迦夷王一个下马威,可是他要的,是全胜。

“伐虏军有一支精兵就在途中,我还有守军可以动用,只要盛典如期举行,谁也想不到,我会奔袭入侵者。”千姿哈哈大笑,亲昵地拍着紫颜的肩膀,“我送你一个机会,过过皇帝瘾如何?”

紫颜知道他的如意算盘,瞠目结舌苦笑,“登基如此大事,你不亲力亲为?”

“登基就是一套冠冕堂皇的繁琐礼仪,给别人看的而已。我会做很久的皇帝,不在乎这一刻的风光,但是打败迦夷王……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与高手交战,想想就热血沸腾!”千姿说到这里,双眼闪过的精芒如亮丽的电光,远远射向了南方的天边。

他说得决绝,一如少年时,丢下太子的身份,拼出骁马帮的锦绣江山,世人眼中的富贵荣华,他从不在意。

他要做北帝,从不是为了权势,而是这个名头,能助他达成抱负。

“你若大胜,绝不可南侵。”紫颜想,他能做到的,仅此而已。帝王的一个诺言,未必如实,可许下了就是一种约束。

千姿啧啧摇头,笑道:“你对我仍有顾忌。有别的法子能让国富民强,何苦要打打杀杀?别忘了,我是个生意人。你放心便是,我在位三十年内绝不会南侵,无论西域,还是中原。”

三十年后,谁还知道呢,即使狂妄如千姿,也不敢说有五十年的帝位可坐。

“既然如此,”紫颜灿然一笑,双目中突然爆出凛然威压,宛若杀伐果断的君王,“我就是玉翎王千姿。”

千姿微微失神,这一刻他有了错觉,眼前这人才是货真价实的北荒之主,自己仅是个替身。他悚然一惊,冷哼一声,徐徐散发的威严舒缓了心中的情绪。是了,这是堪与他匹敌的人物,绝不会露出破绽。

“此事机密,除了你的侧夫人之外,绝不能透露。”千姿恶趣味地说着,情知紫颜绝不会瞒她,便这般嘱咐,“景范已去打前站,这里留太师为你遮掩,我会很快回来。替我照顾桫椤。”

紫颜淡淡一笑,“只怕瞒不过十师。”千姿并不在意,挥挥手让他去了。

玉蟾如水,一地清光照见宫楼重影,密密地压在紫颜心头。在长胜宫应下了千姿,紫颜回来后神情恍惚,无端想起诸多心事。镜心听出他心绪复杂,便告辞而去,长生送她出门,两人心中无负担,一路自在闲话,甚是喜乐。

紫颜走到厢房去寻侧侧,把千姿的交代说了。侧侧讶然半晌,良久无言,与他执手坐了一会儿,知他厌恶朝堂那些繁琐礼仪,只当他为此烦恼,想劝慰一场,又觉得千姿匪夷所思的大胆举动实是有趣,望了紫颜想笑。

紫颜瞧出她并无安抚之意,苦笑道:“连你也想看我的好戏。”侧侧莞尔道:“你虽爱袖手旁观,他却信你至深,难道要我开口阻拦?”紫颜叹道:“悔不该一时冲动应了他。”

侧侧知他不喜拘束,要规矩地安坐皇宫内,演完一场大戏,委实难为,歪头笑道:“罢了,想到是做皇帝,也不吃亏,忍忍就过去了。”紫颜摇头,很是冷淡地回应道:“不如请夙夜弄个人偶。”侧侧奇道:“若是不寄神念心血,那些人偶只会简单应付,远远看着像而已,哪里能应付那么大的场面?而为此就要取千姿的神念,却是太耗费了。”

紫颜知他易容打扮最为容易,他应下千姿,也不会反悔。唯独想到那冠冕宝座,就有暗色的思绪在漂浮,令他下意识想抗拒躲避。

阴阳指使不动他,退而求其次用人偶先对付,借口玉翎王要斋戒沐浴,推去所有繁琐事务,连日常议事亦尽数停了。群臣虽生疑惑,想到登基盛典毕竟史无前例,也就释然。

到了盛典前夜,阴阳亲自带人来请紫颜,那架势显是一言不合就把他拖进宫去。紫颜要求易容后再入宫,阴阳舒了口气,命垂了帷子的肩舆在外等候。

轻描浅画,勾勒数笔,千姿的容颜逼真地显现。

灯月辉映下,侧侧望了紫颜在镜中的仙姿玉骨,有种彩云易散的不安。两人细细谈了多时,侧侧本不会慌神,见了紫颜诸多不愿,心头忽然起了警兆,隐隐感到不妥。

“明日会不会有危险?”

静夜中,紫颜沉默半晌,忽然开口说道:“我是自私的人,所谓对天改命,最终想改的是我自己这条残命。至于我易容过的那些主顾,是我向老天爷丢出的饵,试探命运轮替的分寸。我这些微末技艺,于这世间究竟有多大用处,真是难说得紧。说起来,千姿成就北荒一统,为这江山易容改命,才是造福万民的翻云覆雨手。”

他求的是一人一世的安乐,千姿披荆斩棘要的是整个北荒天下的太平,乃至更远的土地上的人民也能共同受惠。千姿的强势与铁血,是捍卫远大志向的一把剑,商道立国、北荒一统,则是这把剑渐渐削出的雏形。

想到盛典上由他来承接这一切,紫颜微微有些感慨。

侧侧骤闻他如此剖白,胆战心惊,仿佛有诀别清算的意味,不由慌道:“你妄自菲薄作甚?一直以来,易容师的使命不就是这样?你比别人做得都好。再说你既易容为他,就好好成为北帝便是。”

紫颜知她会错意,牵了她往院子里走去。翠影浮花,初看时与京城紫府并无二致,尤其是与他相伴,哪里都是此心安处。侧侧的心静下来,静静咀嚼他说过的话,思及自身,不免有些痴了。

“明日的登基盛典不是他功绩的顶点,而是一个伟大征程的起点,想到这些,我只觉昔日拘于一己命运,远不如他。你说得不错,要有北帝的气势方好,今次十师相聚,你也看到了,诸般技艺揉和相乘,其利百倍。我原先太过依靠香道医药,以后,想要采诸家之长,另辟蹊径。”

紫颜眸中清辉如露,侧侧怔怔看着他,他脸上能看出酷似千姿的神采,或者,这两个男子身上,蕴藏同样睥睨天下的豪情。

“北荒的局面来之不易,好容易走到这一步,容不得半点犹豫。据说来的是迦夷王,能率军千里奔袭到此,非能者不可为,千姿既想以王对王,堂堂正正击败他,我只有成全。”

“如果君王也是一种职业,他是最会磨砺技艺的一位。”紫颜说到此,眼中映入初见千姿时的身影,傲然不可一世的公子千姿,其实内心始终怀有强烈的危机感,这才修成捭阖纵横的手段。“我不会输给他,不过,再不会用那些激烈的手段,让你挂心。”

侧侧安然一笑,她只怕他再起心结,一味逼迫自身潜力,听了他这几句表白,看来真真是想透彻了。

“你走了,明日却是由谁来扮你呢?”她失笑间想到这个问题。

于是,与镜心长谈数日的长生一头雾水地走入屋内,心神犹自沉浸在佳人悦耳的语声中,奇道:“太师又来做什么,难道少爷这么晚还要出去?啊,这张脸……”他算是清醒,明知千姿不可能坐在内堂,紫颜的衣饰又未换,瞥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紫颜颐指气使地对他道:“紫颜,明日是我登基大典,你一定要来。”长生眼珠一转,竟听了个明白,并未质疑此事是否僭越妄为,掩口笑道:“若能瞒过皎镜大师他们,我乐意一试。”

这世上的胆子都是吓大的,换作几年前初入紫府时那个少年,贪昧银钱已是胆大,后来旁观了几回政变,偷天换日看得多了,生生死死也经历几场,多少炼出了不动心。长生虽不知紫颜好端端为何要扮做千姿,有太师阴阳在外,想来是串通好的正事,无需他诸多操心。

紫颜想了想道:“我帮你易容,大约十之八九能瞒过,但绝不可多说话,侧侧也须多替你遮掩。傅传红眼尖,????识体香,却不好办,除非求夙夜出手相助。”

长生兴奋地问:“若是我来易容呢?”紫颜不忍心地道:“想听实话?”长生泄气道:“好……我知道了。”紫颜笑道:“五五之数,当年我去十师会,也被他们一个个瞧出古怪来,你有一半胜算已是极好。”长生道:“若是请镜心易容呢?”紫颜拉下脸道:“你就是想说,有她帮你易容,万无一失?”

长生嘀咕了几句,紫颜笑骂道:“混账东西,难道把你易容成我,她能更高明不成?”长生一想也是,忘了他的目标是少爷,只想着佳人,不由羞惭不语。紫颜瞧着侧侧无奈地道:“徒弟大了……不中留……”侧侧早笑岔了气,拿着一方帕子倚在桌案上闷头忍着。

紫颜见侧侧开颜,朝长生使了个眼色,被这一场说闹,屋子里凄风愁雨一扫而尽,侧侧妙目频转,只待看两人易容描摹。

紫颜想了想,他容颜千变,有几张脸是众人惯熟见的,在盛典上就略显妖冶出挑了,不若随意选个素净清朗的,长生也不易露破绽,便收手笑道:“我的颜面太多,长生你先任意易容一张来看,我收尾修补就是了。你有五成把握,我改改也就有八成了。”长生一听仍由他开局,精神一振,急忙收拾镜奁挑拣材料。

长生整鬓理髻,对镜凝神,想到紫颜千般颜面,踌躇半晌,用了初为长生时,见到少爷时的那张脸。

“我叫紫颜,是个易容师,你是我捡来的孩子。你可以叫我少爷。”

他恢复记忆后,知道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紫颜,可是脸面重生时的感觉太美妙,而紫颜灿若星河夺目的容颜,就像一束光,照进他多年漆黑的心。

当年的紫颜,就在他小心摹画中,现出了形迹。琼肤玉脂宛若惊鸿,比女子更姣好的面容后,隐藏的是一颗补天顽石之心。

那么多的脸面,犹如一卷卷人生,执著地想要夺天改命,做自己的造物主。紫颜在旁看了,微微感叹,诸相非相,他心中想求的,是远离一切诸相背后的本来面目,是制定冥冥一切的至上规则。最终,他依稀摸到了法则的边缘,命运却要惩罚他触碰虚无的企图心,将他打落尘埃。

站在一行一业的巅峰,势必会察觉到极限。只有真正突破了壁垒,才会发现更广阔的天地在前方等你畅游,这世间的奥妙,穷其一生也探索不尽。

紫颜嘴角噙笑,险死还生的经历,令他越发明悟生命为何。生死的转换,命运的轮回,体会万物的真性,易容是他端凝世界的眼,是他丈量天地的尺。如今,就算于微小处,于平庸处,他也能感受分辨去除执念后的快乐,一念,心即清明空灵。

譬如此刻,凝望长生易容,细想流水时光,过眼的不如意事,就在掌下烟云中聚合消散。

长生袖手玉立,朝他闲闲一拜,“玉翎王在上,在下有礼了。”紫颜笑道:“我对他可没那么客气。”长生憋足了的精气神险些涣散,瞥了忍笑的侧侧一眼,旁若无人地弯起嘴角,“不错,是我拘泥了。”

紫颜斜睨眼看他半晌,慨然叹道:“扮得不坏,无需我再动手。你竟可以出师了。”长生惶恐不已,这几日与镜心切磋,他屡有明悟,明心见性一日千里。往日里,他对紫颜太过敬畏,于易容术不免看得过高,诚惶诚恐之下,出手颇有畏首畏脚之嫌,做不到如紫颜一般挥洒自如。与镜心相对却激起他的斗志,一心要在佳人面前施展,逼迫他使出浑身解数,一身智慧如锦绣纷呈,渐渐看出了花样纹理,理清了经纬脉络。

阴阳抚掌道:“到底名师出高徒,如此就该放心。王上,可以起驾了。”恭敬地来请紫颜。紫颜望着宛若镜影的长生,举手投足自有一种风流,恬然笑道:“先生安好,我心足慰。”长生鼻尖一酸,深深拜了下去。

千里之外,风烟如土,画角声凉。千姿龙骑当先,扫**贼氛,战血染红了王旗,千军万马在身后呼啸。

御殿之上,丹墀如霞,银屏生香。紫颜从容帷幄,谨肃修习礼法制度,直至午夜沐浴静心,祷告天地。

这一双人儿,再度踏上彼此的征程。

三月十日,北荒大帝千姿登基即位,三十三国奉其为共主,八方来贺。

吉时告祀天地,于长胜宫外龙神坛祭龙神,河边神幔飘**,司俎官员在案桌上摆满香碟醴酒等供品,司香点香。神庙长老为司祝主祭,将一条纸扎的巨龙放入玉龙河内,视其沉没时间长短,判断未来气运是否绵长。

今次的巨龙煞是威风凛凛,龙爪腾空乱舞,一身彩鳞闪亮,双目如活了一般,顾盼有神。苍尧百官及王城居民、北荒诸王及其各国来使、各地部落首领,无不随之行拜礼,三呼万岁。

一百二十八名戴了神怪面具的男女跳起了傩舞,白袍黄帛如涛如浪,而巨龙巍然如舰,高高昂头驶过。在以往的典礼中,再壮观的巨龙沾了水,傩舞跳到一半,无不被淹没,此次直至舞蹈到了尾声,巨龙依然徜徉在河中,闲庭信步。鼓乐声中,万众齐唱一首古老歌谣,颂赞龙神的功德,一声声歌彻天地。

水天一色下,巨龙悠悠游向远方,经过诸师用砑光、施胶、染漆、打蜡多重工序打造,它在没有风浪的内河可以平稳行驶良久。萧萧春水,赫赫皇威,这巧技被民众以为是“神迹”,是龙神下凡护佑苍尧、护佑北荒的最好证明,一时欢声雷动,万众拜伏,恭迎神明显灵。

????看得有趣,哂笑道:“叫夙夜施法的话,这龙能上天入地呢!”傅传红含笑审视巨龙在晴日丽阳下的光影变幻,想到这是三百多名工匠照了他的图谱彻夜赶工绘制,心中颇有自豪之意,搓手笑道:“已经够好了,够用了。”

????点头,“毕竟,这是你有生以来画得最大的龙。”傅传红摸了摸头,大小也值得夸耀?蒹葭在旁听见,拉了徒儿一把,笑道:“你呀,又欺负小傅。”诸师闻言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