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早上到队里的时候只有顾云风一个人。他醒得早,然后就再没睡着,干脆直接去上班。

顾云风趴在自己办公室的桌子上翻着江家灭门案的案卷。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本案卷已经越来越厚了。凶手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作案手段干净利落,掩人耳目地进出凶案现场,没有留下有用痕迹。现在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凶案现场,以及江洋车上的血迹,来自林想容的血。

昨天夜里他和许乘月仔细翻阅过江海的病历,病人身体机能没有什么问题,脑电波活跃,状况良好,没有苏醒只能说运气比较背。

不过还有个极微小的可能,那就是,江海醒了却一直装作昏迷。

如果能做到这点,他一定是个定力极强的人,几年都躺在**,意识清醒地逃脱人间,得知家里出了大事也能不闻不问。

这才是真神仙。

顾云风泡了杯速溶咖啡,水不够热,泡出来后难喝得一塌糊涂。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睡觉,他左手撑着脑袋,看着看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最后直接把脸埋进案卷里。

半睡半醒中他似乎看到大片大片的血迹,江家遇害者的血、凶手的血,还有林想容的血。它们交融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最终汇合成殷红的颜色,浇灌着一朵快枯萎的罂粟花。

然后他就感觉有人拼命摇着自己的肩膀,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意识迅速清醒过来,顾云风挺直腰板拍了拍脸,睁开眼就看见舒潘睁大眼睛看着他,一双眼睛就像两只灯泡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顾队,你这是通宵加班了?”他盯着顾云风的脸,下一秒心痛地捂住胸口,“你怎么成国宝了啊,两个眼圈都黑得如此均匀,眼线不用画了。”

“没通宵加班,早上来的时候遇到歹徒拦路打劫,眼睛挨了两拳。”顾云风脸不红心不乱地开着玩笑。

“那歹徒人呢?你打不过,让他们跑了?”

“怎么可能,我对他们进行了爱的教育后,就放人了。”他信誓旦旦地胡说八道,从抽屉里找出一盒木糖醇,抓了几颗塞嘴里。

“得了吧顾队,眼睛被打我见多了,哪是你这样。”说着他递给顾云风几个要签字的文件,念叨着自己更年轻时的丰功伟绩。

“以前我在学校的时候,有名的校园一霸,成天打架不好好学习。”

“我知道。”顾云风鄙夷地看了舒潘一眼。

“后来有一次我揍了一个看不顺眼的学弟,那时候我可能是嫉妒学弟被好多小女生喜欢,然后就动起手来。结果,人家爹第二天就找过来了。”

“哦?他爹把你揍了一顿?”顾云风签好字把笔丢进抽屉里,文件塞到舒潘手上。

“哪能啊,那学弟的爹可是个成功人士,穿着不讲究,但一说话就条理清晰极富哲理。”

“你就接受了成功人士的教导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对,就是这么个过程。我现在还有那个学弟的电话,我洗心革面之后和他关系还不错,不过他高中毕业后就出国念书了,好几年没联系过了。”

“哦,厉害厉害。”顾云风心不在焉地赞扬一句。他低下头,发现领口已经被额头落下的汗浸湿了。这些天总是忽冷忽热,一会儿夏天一会儿秋天,湖里的荷花都跟路边的桂花一起开了。他合上手里翻开的案卷,紧接着问:“怎么突然讲起这个?”

“我一直记得学弟他爹的名字,方邢。那时候只觉得这个大叔很博学,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舒潘找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结果今天看新闻才发现,方叔现在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实际控制人了。”

“什么公司?”

“智因生物,前段时间刚从智因科技拆分出来。你看,刚刚推送给我的新闻。”说着他把手机递给顾云风,页面上的新闻专题,讲的就是方邢的人生历程。讲述他如何从一个创业公司的小员工,摇身变成市值百亿的上市公司董事。

“想不到我也有过和大佬近距离接触的历史啊。”舒潘一声叹息。

专题中有一张方邢的照片,他和一位头发浓密穿着一套得体正装的老人站在一起,看介绍说这老人是南浦大学生物学院的院长。

记者采访时方邢满脸的意气风发,说他们在生物医学上的研究,未来一定会为人类解决无数绝症。

满口豪言壮志、仁义道德。

“这人面相不行。”顾云风指着方邢的照片说,“双眼凸出还喜欢斜眼看人,你看就两张照片,都是斜眼。”

他正研究着方邢的面相,突然手机一阵振动,接通后才发现是一家医院的电话。

“哪位?”背景听着非常嘈杂,人声混合着机械摩擦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对方在说些什么。

在确认了好几次后,他才勉强听见对面是一个慌张的男声:“您认识江泉吗?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

“认识。”

“他自杀了。”

顾云风噌地站起来,脸色煞白,手中的案卷落在地上。弯腰捡起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不住地颤抖,锋利的纸张划伤了他的手掌,渗出一丁点血,留下一道浅窄的口子。

顾云风目光凌厉地拉开抽屉,找了创可贴贴在伤口上,抬头看向窗外拥挤的人流。室内的空气非常安静,这种安静随时都能被打破,一阵风一场雨,甚至是一片突然飘来的落叶。

办公室的窗户被吹得直响,舒潘惊愕地坐在原位,数秒之后才反应过来。

“江家幸存的那个小儿子?”

顾云风放下电话点了下头:“还好抢救过来了。”

他迅速确认了江泉所在的医院,然后干脆利落地开始给不同的人发消息。

“前几天在心理医生的诊断下,江泉被确认为重度抑郁,医生开了抗抑郁的药物,但他没有服用。”顾云风推开门走出去,对舒潘说,“林想容这几天正安排江海转院,我让许教授直接去瑞和医院找她。”

“这孩子……也真是可怜啊。小小年纪就经历这些。”舒潘感叹着。

直面血淋淋的第一现场,遇见亲人最惨烈的死状,看到生命的脆弱和消逝,这些带给他的心理阴影,绝不是一朝一夕能修复的。如果没有好的引导,他甚至会一步步扭曲自己的内心,变得面目全非,越陷越深。

瑞和医院。

林想容坐在病床前,看着江海紧闭的双眼。他出事的时候刚满三十岁,不知不觉七年就过去了。他昏迷了七年,脸色憔悴,但头发被精心修理过,胡子也刮掉了,看起来也算是干净清爽。

脑电图有规律地跳动着,靠近他的脸,能听见正常的呼吸声。很多时候,林想容觉得他就像一个睡着的人,做了个长久的梦,躺在梦里的完美世界,不愿醒来。

“他现在情况怎么样?”她盯着这张毫无生气的脸,问旁边的年轻医生。

“身体状况没什么问题。”王坤对她说,“不用担心。”

“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林想容喃喃自语着,纤细的手指划过江海的脸。不知是不是昏睡太久时间留不下痕迹,他看起来和七年前没有太大变化,没有生出皱纹,更没有中年男子的世俗气。

“有好好治病吗?”她抬头看着眼前皮肤白皙温和腼腆的年轻人,虽然他生了重病,但气色不算太糟。

“有的,我辞职之后就专心看病。”王坤笑了笑,“都听你的。”

“你真的要辞职吗?”

“做外科医生太累了,想回老家休息一下。”王坤看着窗前的镜子,里面映出自己温和却疲惫的脸,“不用担心,应医生医术高明又负责任,你们也是老相识了。”

“也是。”林想容像个小女孩一样捧着脸,“他总有一天会醒来的,你呢,也赶紧去治病,一切都会过去的。”

床边的心脑电图有规律地跳动着,她的声音旋绕着,最后又随风一同消失。

一切都会过去的。

什么会过去?王坤悻悻地想着,这简直是一句天真到可笑的话。凶案会过去吗?警察对他们的怀疑会过去吗?这么多人的死亡会被人忘记吗?

除非凶手死了。

“我还有手术。”王坤瞟了眼墙上的钟,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先走了,有什么事叫我。”

王医生离开后,她合上门,脚步轻盈地走到江海身边。

两个月前,如果不是王坤接到她的电话后及时赶到,她或许就不能活着走出家门了。林想容坐在窗边,把袖子解开,小臂上几道青紫的瘀痕还没消失,记录着她所遭受的暴行和伤害。

她受过多少次伤?

她报警过多少次?

她有多少次想将江洋刀刀切开挫骨扬灰?

多到自己都不记得了,多到终于有一天,她彻底抛弃掉软弱的曾经,想把歪掉的人生重新拨正。

林想容俯下身,盯着江海紧闭的双眼,摇了摇头:“他们都走了,只有我和你。”

穿堂风掠过他们二人之间,贴着她的鼻尖冲向窗外,吹向远方的江流、山峦,和发光的天空。

她张开嘴,轻轻在他耳边说:“他们都走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阿海。”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她又重复了一遍。但她等了将近一分钟,江海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就连一旁的脑电图,也依旧遵从着之前的规律,毫无变化。

他紧闭双眼,听不到她的话。

“唉,还是等着早日手术吧。”林想容遗憾地安慰自己。她按了按有点僵硬的小腿站起来,收拾好自己带来的东西,拎着手提袋打算离开医院。

林想容正清点着手提袋里转院手续的材料,忽然听见身后一个冷淡到熟悉的声音叫住她。

她转身,看见许乘月站在病房门前,一只手握住门把手,深色衬衣外是一件卡其色的风衣,目光冷峻地盯住她。

“林女士,需要您和我出去一趟。”

“什么事?”

“今天早上江泉在公寓里服用了近百颗安眠药。”他不露情绪地说,“发现他不对劲的是公寓管理员,报警后送到医院。”

“不过请放心,抢救得很及时,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她愣了一下,眼睑下垂,望着地面上自己虚晃的倒影低声说:“真是个傻孩子。”

接着,她点点头,艰难地迈开腿,跟着他一起进了电梯。

接到顾云风的消息说江泉自杀时,许乘月正在讲课,这几天刚开学,课比较多,但他还是立马打车赶到了瑞和医院。电话里顾云风说的是跟他在医院门口会合,不过他等了二十分钟也没见个人影,估计是路上堵车了。

住院部的电梯里能遇见各个科室的病人。

一个坐着轮椅双腿都打了石膏的中年男子,一个脖颈做了包扎似乎不久前才做过甲状腺手术的年轻女孩,还有角落里一个面容憔悴抱着小男孩的男人。

短短的几分钟里就能见到各种不幸和侥幸。

许乘月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小男孩光洁的脑袋,抱他的男人应该是他父亲,年纪不算大,看起来却像爷爷那一辈。小男孩应该只有五六岁,穿着蓝白色的病号服,伸出手摸着自己的脑袋,不解地问头发都去哪儿了。

然后他爸爸摸了摸他的脸蛋,笑着说夏天太热了头发就自己掉了,等到了冬天,又会长出来了。小男孩的眼睛很有神,他欣慰地接受了父亲的欺骗,然后趴在男人肩上,睁大眼睛看着电梯里的每一个人。

大约过了半分钟,电梯到达一楼,小男孩的视线终于停留在许乘月身上。

他的父亲去排队缴费,小朋友只好自己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他踮起脚抓住许乘月风衣的腰带,轻轻拽了拽,红着脸问他:“叔叔,你也生病了吗?”

他清澈的双眼望着这个世界,光洁的脑袋和满脸童真莫名让周围人群感受到绝望。

许乘月停住脚步,有点不知所措,旁边的林想容蹲下身,握住他柔软的小手说:“叔叔是来看望朋友的。”

“那阿姨呢?阿姨就是这个朋友吗?”

“是啊。”她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听爸爸的话,等到了冬天,头发就又长出来了。”

“医生说我生了病,好不了了。”小男孩扭头坐到大厅的椅子上,抓着许乘月不让他们走。

“怎么会好不了呢?”林想容蹲下身,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你只是身体里的血生了病,换上健康的血,自然就好了。不要担心,你还这么小,会好的。”

“可是我偷偷听到医生说,爸爸妈妈都不能给我捐骨髓。什么是骨髓?”

“那叫造血干细胞。”林想容自然而然地说,她转身看了眼阳光下站得笔直的许乘月,眼角向上,又继续语重心长地跟小朋友解释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挂号缴费的窗口一直排着长队,角落隐约有哭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林想容转身看向他的那一眼,似乎在刻意吸引他的注意力。

“那叫造血干细胞,你的性命,会和另外一个人紧紧相连。”

紧紧相连。

这句话就像一个魔咒,让世界渐渐偏离。

许乘月站在喧嚣的人群中,瞬间想到案发现场那不知来处的血,明明是凶手,却和林想容的DNA完美匹配。

阳光下林想容的皮肤非常白皙,能清晰地看见她手腕手背和胳膊内侧的蓝绿色血管。她说话时眼角向上,时不时看向许乘月,脸上带着笑意。

“你怎么了,许教授?”大约过了十几分钟,许乘月才从巨大的震惊中惊醒。回过神来,他发现小朋友已经被他爸爸接走了,林想容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淡然地问他现在去哪儿。

他们本来是打算去哪儿的?哦,是准备去探望江泉的。此刻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的目的,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战栗,每个脑细胞都将要爆炸,充斥着缠绕的血管和突起的神经,最终颤抖着解开复杂的谜底。

“你……捐献过造血干细胞吗?”

许乘月一路奔跑着回到队里。他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衬衣被汗浸湿,手臂靠在墙壁上,弯下腰用力深呼吸。

“你怎么了,这么着急,吃饭了吗?”顾云风端着盒饭,夹了一筷子青椒土豆丝,想了想还是放下筷子,拍了拍椅子让他先坐下。

“没,没吃饭。”

“我就知道。”说着顾云风递给他一盒盒饭,他打开看了一眼,嫌弃地合上,又放回到对方面前。

“唉我说,你不能这么挑剔啊,今天晚上回去我可不做饭的。”

听到这句话,许乘月只好不情不愿地拿回盒饭,打开一盒鱼香茄子,艰难地扒着米饭说:“我知道为什么会变这样了。”

“啊?知道什么?”顾云风听着他没有头脑的话一脸茫然,“你是说那些血迹吗?”

顾云风三下五除二地扒拉完一次性餐盒里的菜,他上午去了一趟管辖江家那片小区的派出所,发现两个月前林想容因为不堪忍受江洋的家庭暴力报过案。

这是她最近的一次报案了,他在笔录里看到了林想容详细的叙述。那天江洋喝醉了酒,然后无缘无故地抓着她的头发撞向浴室玻璃门,她拼命挣扎,用胳膊挡着才没伤到脑袋。浴室的玻璃门被撞出十几道裂痕,江洋还不依不饶地抓着周围的物品对她进行殴打,最后导致她全身软组织挫伤,还断了一根肋骨。他还看到附着的一张司法鉴定中心出具的伤情鉴定,鉴定结果为轻伤,完全可以刑事立案。

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林想容撤了案,休养一个多月后就出国旅游去了,直到案发才回来。

无论凶手是谁,他们现在最大的难题都是那些出现在案发现场的血迹,那些让林想容成为凶手的血迹。

“你知道那些血迹的来历了?”

“对。”许乘月坐在办公桌前,艰难地解决掉盒饭,平复了一下情绪,接过顾云风递给他的水,抬头直视顾云风的双眸。

“我怀疑林想容为一名白血病患者捐献过造血干细胞。”他接着说,“虽然在我的质问下她没承认。”

“啊?”顾云风坐在桌上,挺直腰背睁大双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林想容在多年前为中华骨髓库提供了自己的细胞样本。我猜测她曾经作为骨髓移植的供体给一位白血病患者提供了自己的造血干细胞。”

许乘月停顿了下,这才继续说道:“这样,这个人就和她拥有了一样的血。现场的血迹不是林想容的,而是一个躲在阴影里的人。”

“我们需要先查一下她的造血干细胞在不在中华骨髓库里,如果在,再看看有没有成功配型接受过手术的人。”

顾云风沉默了许久,他撑着下巴理了理这个有点绕的关系,突然想起前几天林想容还真跟他说起过这个事。

她当时说的是——

结果最后,我为血液病做出的贡献,无非就是去中华骨髓库登记了个人信息。

可惜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可能。

顾云风抬眼看向窗外的高楼,自我埋怨地摇了摇头,然后拨通中华骨髓库的联系电话,在对方愿意接受配合调查后详细地询问着。

“十四年前和林想容配型成功接受骨髓移植的孩子当时十四岁,患有急性髓系白血病,靠化疗撑了快一年,终于等来了配型。”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对他说。

“这孩子后来怎么样我们就不知道了,你们可以联系他当时做手术的医院,肯定有归档病历。”

“他叫什么?”顾云风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左手拿起本子,右手拿支笔。

“我看看……”过了不到十秒钟,工作人员翻着记录对他说,“王坤,他叫王坤,这名字很容易撞啊,身份证号你们要吗?”

五分钟后。

“这不就是瑞和医院的那个医生吗?”顾云风一拍桌子,指着屏幕上查询到的户籍信息。照片上的青年皮肤白得没有血色,清瘦又腼腆地笑着,立刻被认出来了。

“你们给瑞和医院打个电话。”

文昕拨通了医院的电话,过了几秒后转身,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说:“医院那边说王医生昨天刚递交了离职申请,今天已经走人了。”

目眩耳鸣,头晕恶心。

王坤从**坐起来,穿着背心睡裤冲进卫生间,他跪在马桶边,掐着自己的喉咙不住地干呕。因为食欲不佳,前一天晚上他并没有吃什么东西,肠胃受到很大刺激。

过了好久他终于平静下来,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眼圈发青,面部凹陷,颧骨凸起,连带着五官也扭曲起来。

而此刻,他那白得发亮的脸上,沿着鼻腔流出一道殷红的鲜血,一滴滴落到盥洗盆中。

“最近身体还好吗?”

这是林想容回国后对他说的话。她一直关注着自己,关心自己,这就足够了。

那天林想容刻意地看了下被扔进垃圾桶的纸巾,低下头说:“别瞒我了。”

他刚刚反常地捏了很久的鼻子,是因为凝血功能出了问题,担心鼻血控制不住。

仿佛过了极为漫长的时间,她站起来,小心翼翼问他:“你小时候得的白血病,是不是复发了?”

复发了。

他的心脏好像突然被谁捏了一下,没理由地全身颤抖起来,他握紧拳头让自己冷静。

“你知道警方为什么会找到我吗?”她的声音充满温度却又很遥远,“因为杀害江家的凶手不小心在现场留下了自己的血。”

她站在黑暗中看着他,眼里充满怜爱与惋惜:“警方对比了DNA,自然就怀疑到我了,凶手的血,和我的血是一样的。”

她低下头,安静地笑了。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和我拥有同样的血了。”

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她动听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被放大放大,直到变成一颗重磅炸弹,威力十足地在他脑袋里炸开。

他们不是恋人,不是家人,却流着同样的血。

这就是他和她的血缘关系。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的唯一关系。

见王坤呆立在原地面色惨白,林想容知道自己猜对了。她走到他身边,张开双臂拥抱他,像在安慰一个胡闹的小孩子。

“我建议你……立刻治疗,不要拖了,先靠化疗撑着,等再次配型成功就立刻手术。”

“来不及的……”他魂不守舍地说,这怎么可能来得及呢,新的配型遥遥无期,手术也需要一段时间,更何况,他根本不想治疗。

“不,你必须再次手术。”林想容双手捧着他的脸,斩钉截铁地说,“重新手术,你的DNA被改变,所有证据就消失了,这就变成了一桩死案。”

“到那个时候,一切证据都会指向我,而我,又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

“杀人偿命,不是应该的吗?”王坤震惊得无以复加,他脑子很乱,低下头不知该怎么办,“我知道自己活不久……我也没想活啊……”

“那要看杀的是什么人。”她伸出纤细的食指放在他唇边,让他不要说话,“你去治疗,去寻找第二次万分之一的概率,我来帮你拖延时间。”

城市的灯光通通亮起,没有温度,寒冷深入骨髓。林想容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左手指着最亮的那颗星,双眸深邃,映出整个夜空:“当年我救了你,你就应该努力活着。”

“活着,才能偿还我对你的恩情;活着,才能为我出生入死,刀山火海。”

一个月前,王坤发现自己身上开始出现瘀痕,伤口难以愈合,血也没那么容易止住。去医院检查前,他就猜测是少年时的白血病复发了,在长达十四年之后又一次爆发。

原以为存活时间超过十年,就差不多痊愈了,他可以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忘掉疾病,忘掉那些不见天日的痛苦。

可在拿到确诊结果的那一刻,他又一次体会到人生提前到头的感觉。他一个人默默地躺在手术台上,睁眼望着无影灯,手里握着一把执笔式手术刀,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点点冷掉,最后和冰冷的手术台变成一样的温度。

自己究竟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呢?可能还是运气差了那么一点点吧。

双手捧着自己毫无血色的脸,王坤靠着墙壁慢慢坐到地上。

王坤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林想容的时候,那时的他还是个初中生,因为恶性疾病没办法去学校,只能成天待在医院里。他在医院住了将近一年,一开始他爸以为是贫血,拖了挺长一段时间才带他去医院。确诊为急性髓性白血病后,一开始靠化疗撑着,后来实在不行了,才开始考虑骨髓移植的事情。

那时候骨髓移植的费用对他家来说是一笔无法承担的开销,他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晚上,他爸,一个四十岁的大老爷们,突然抱着他哭得一塌糊涂,然后打开窗户想要抱着他一起跳下去。

要不是当时的血液科在三楼,可能他们就真的死掉了吧。但这样一天天拖着,没有钱,也没有成功配型,和死掉有什么区别呢?

直到那天他趴在窗台上,穿着白蓝条纹病号服,见到了病房内安静熟睡的林想容。二十岁的她特别好看,皮肤白皙,双唇饱满,嘴角向上,明媚又温暖。

最重要的是,林想容为他提供了造血干细胞,还为他付清了手术费用。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停地告诉自己,只要身体里有了林想容的血,他就能活下去,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她赠予他的造血干细胞不仅仅是细胞,是融进他身体里生命里的光,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十四年后的现在,他用双手接住流下的鲜血,可它们大部分落在了地上,白色地砖上是一大片惊心动魄的红色。舌尖轻轻舔过手心的血,他拿出一包纸,擦拭着地面,直到鼻腔毛细血管破裂导致的出血终于停止,他才精疲力竭地靠在墙上,试图慢慢站起来。

窗外的阳光特别刺眼,他扶着门框站起来,风声人声渐渐远去,下一秒他就两眼发黑,天旋地转间失去了知觉。

昏过去的那一瞬间,他在想如果就这么死掉该多好,什么烦恼都没有了,生前事一笔勾销。

可惜,再醒来时他正躺在病**,戴着呼吸面罩,输着葡萄糖,周身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他知道这个地方,瑞和医院的血液科。

王坤睁开眼,揭下呼吸面罩,扭头看到床边坐着几个警察,正睁大眼睛看着他。虽然他们都穿着便衣,王坤还是认得出来,这几位都是刑侦队的警察,前些天许乘月住院的时候来探望过。

所以是这些警察冲到他家里,把他救了出来?

他确定晕倒的时候没发出什么声音,引不来邻居,自己没报警,也不会有别人替他报警。

“好险,我进你家门时的第一反应是差点让人给跑了。然后在卫生间见到你的第一反应是,太险了,差点让人死了。”顾云风诚恳地对他说,“无论哪种,对于我们的工作都非常不利。”

“还好送医及时,你这贫血很严重啊。”顾云风关切地询问着对方的病情,“你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吗?”

“知道,白血病嘛。”

周围一群人一脸“原来你还知道啊”的表情问他:“那怎么不去治疗?”

“不想治,花钱打水漂罢了。”王坤挤出个笑容,然后转过头盯着窗外,不再说话。他其实是个很腼腆的人,别人跟他说话他一般都会有礼貌地回答,但他今天很累,很难受,也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治病。

窗外飞过几只鸽子,它们悠闲地降落在别人家屋顶,歪着脑袋找吃的。王坤就盯着这几只鸽子,莫名觉得很羡慕它们。

见他身体虚弱又不太配合,顾云风只好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先离开。和早上的失血晕倒相比,王坤现在的脸色好了许多,稍稍有了点血色,但整个人依然形销骨立,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那会儿冲进卫生间看见地上的鲜血和面色青白的人,顾云风心里真是吓了一跳,生怕当前的头号嫌疑人又丢了性命,导致整个案件难以推进。

还好他们到得及时,王坤没跑成,也救过来了。

“你还年轻,这又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顾云风安慰着年轻的医生,神经始终紧绷。王坤在他眼里毕竟是江家灭门案最大嫌疑人,以一己之力杀害这么多无辜的人,心理素质很强大,从一刀毙命的刀口来看,身手也相当敏捷专业。

“如果化疗效果一般,还可以考虑骨髓移植。”顾云风说。

江家的案子里,除了江洋外,其他几位家庭成员都是被长矛刺中心脏一枪毙命。虽然王坤作为外科医生有着一些先天优势,但他毕竟是个病人,想要干净利落地杀死四个人难度太大。恐怕他最后杀掉江洋时,手就已经抖得快拿不住刀了吧。

他刚说完“骨髓移植”这个词,就见王坤冷笑了一声,翻了个身从病**坐起。

王坤起身的幅度太大,扯到了手上的输液针,手上立马鼓起个包,渗出血来。

“喂喂,你轻点……”顾云风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王坤锋利的眼光直刺向自己,顾云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膝盖撞到转角的柜子上。

“你知道骨髓移植要花多少钱吗?不能报销你知道吗?配型多难找你知道吗?”王坤语气突然激动起来,眼神中的锋利渐渐被荒芜取代,然后又陷入沉默中。

“你有成功配型过,可以二次回输。”

“你……”他猛烈地咳了几声,直视顾云风的眼睛,几乎指着他的鼻子说,“我不想再让她受到伤害,任何伤害都不行。”

下一秒,王坤按住胸口,才意识到警方已经查到他和林想容的关系了,而且自己还不小心承认了。

发现自己太冲动后,他叫来护士拔下充血的输液针,重新换了新的,然后平静地望着顾云风。

他们是怎么发现的?什么时候发现的?

警察已经怀疑到他了?

他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躺在病**,不想洗脸,不想去刷牙,对什么都没兴趣。他觉得做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说不定明天就看不见太阳了呢。

反正明天就结束了,今天努力地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直到林想容的出现。

她就是他遥不可及的奢望,是绝望时令他动摇的唯一光芒。

他看着顾云风,无奈地笑了笑:“警官,人一旦生了重病,就会把对生活的期望降到最低。”

“治疗太痛苦,生不如死。”

“病就不治了,工作我也辞了,就剩这么多天,我没什么亲人,找个地方自生自灭就好。”

说着他释然地笑了,抬头看了眼沿着刻度下降的药水。他难得温柔地看着那瓶药水,良久才低下头,把脸埋进指缝中。

在那温柔的眼神里,顾云风竟然看到了无限的眷念与不舍。

“你真的……可以联系林想容重新进行骨髓移植。”顾云风说。

王坤低下头轻轻笑了:“我了解自己的情况,二次回输的成功率很低。”

他低声说着,“和她流着一样的血,我们就是最亲密的家人,融进骨髓和血液,不分彼此。”

虽然说得很模糊,但顾云风知道他的意思,二次回输失败后,他就会重新配型,运气好找到适合的,换成另一个人的造血干细胞,林想容的血将慢慢地从他身体里剥离出来。

宁愿死也要和她流着同样的血,抱着必死的心情,他会为林想容做些什么呢。

好好照顾她?

时间不够。

照顾她的家人?

她和江家的关系一直在恶化。

那就只有替她扫清障碍,杀掉江洋。

“所以你就杀了江洋全家?”猝不及防地,顾云风走上前去,按住他的肩膀对他说,“现场留下了你的血迹。”

空气静得快要凝固,王坤抬起头,目光平静地问他:“怎么确定那是我的血呢?DNA采样包括唾液、毛发、血液。”

“我的唾液、毛发,都和现场血液的DNA不一致。你们没有理由认定是我做的。”

进门后许乘月被吓了一跳。

乱糟糟的客厅不知何时恢复了整洁,出门前散落在地面上的木板钉子全部消失不见,而顾云风刚好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道红烧鲤鱼。

食物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他诧异地坐到餐桌旁,看着桌上就摆了这么一条鱼,上面撒了一圈葱和香菜,鱼头旁边放了一朵萝卜花。

“这花是你雕的?”

“对啊,你可以吃一口。把花让给你吃。”顾云风拿了两双筷子,接着又回到厨房,“还有个炒青菜,马上就好。”

许乘月看了眼很漂亮但让人毫无食欲的萝卜花,拿着筷子夹起鲤鱼眼睛。

下一秒他就看见顾云风推开厨房门,一只手拿着勺子,另一只手端着盘炒菜心,挥着勺子对他说:“你给我留一只,留一只眼睛。”

“都留给你。”许乘月嫌弃地看了眼,他本来是打算夹起来扔垃圾桶的,现在只能放下筷子一言难尽地问他,“你不觉得很恐怖吗?为什么会喜欢吃鱼眼睛?”

“怕自己眼瞎。”顾云风一本正经地说,接着满脸期待看着许乘月,“怎么样?好吃吗?”

许乘月夹了块鱼肉,肉质很鲜美,新鲜滑嫩,萦绕鼻端,边嚼边说:“挺好吃的。”吃着顾云风做的饭,他突然觉得假如顾队天天做饭,自己多住几年也挺好的,包吃包住还不用洗碗,太幸福了。

“你今天怎么有时间做饭?”他突然想起顾云风今天早上跑去王坤家里了,假如找到了人,现在应该在加班审讯才对。

“你都把它吃了还哪来的好运?”

“心诚则灵,我都吃了,非常有心了。”顾云风言之凿凿地说着,自然而然地叹息一声。

“你们找到王坤了?”

“找到了。”顾云风极其苦闷地夹着菜,“他的病复发了,去他家的时候他失血过多不省人事,送到医院去了。”

许乘月放下筷子看着他,专注地听着。

“还好没多久就醒了,也承认林想容为他提供了造血干细胞,但他不承认现场的血来自自己。”

“毕竟这处血迹和林想容的DNA完全吻合,和王坤只是血液DNA吻合而已。”他忧心忡忡地说,“王坤身体其他部位提取的DNA还是来自他本人,和现场血液不符,这部分作为证据是有争议的。”

吃掉锦鲤后洗好碗筷,顾云风坐在沙发上,祈祷着时来运转,最好有一个新的有力证据从天而降,直接砸到他脑袋上。

幸运的是王坤短时间内无法再次进行骨髓移植,顾云风抱着一丝侥幸去争取这个证据的有效性。

假如王坤再次进行骨髓移植,新的血液就和案发现场的完全不一致,而林想容又有不在场证明,两个人都能轻松脱罪。

“证据不足,就去找新的证据吧。”许乘月看着自暴自弃躺在那儿的队长,手里拿过一本书。他想不出什么话去鼓励对方,但觉得肯定会有其他证据的,一个能把自己的血迹留在现场的人,肯定还会犯下别的差错。

顾云风闭上眼,那些血迹仿佛听见魔咒后迅速膨胀,沿着街道流进藏污纳垢的下水道,最后回溯到锋利的刀刃上。

他似乎听到刀尖切开皮肉的声音,回溯的血又重新流出,染红被光照亮的街道。

王坤是被早上的阳光照醒的。他翻了个身,本想继续睡觉,却突然意识到有光照进来,是窗帘被拉开了。

他微微睁开眼,果然看见一个上了年纪又眼生的警察坐在他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翻了个身,用胳膊挡住双眼,遮掉破窗而入的阳光,皱了皱眉。也许居高临下这个词用得不对,对方可能只是单纯地视线高于他。从昨天开始,他就被这些便衣警察日夜不停地盯着,根本找不到单独出去的机会。这一点让他挺困扰,如果警方依然找不到证据,他们没有理由逮捕他,但一直跟在左右也挺恶心自己的。

本来就活不久了,还被困在医院里。

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这些事大多都是和林想容一起,一起看山海,一起渡江河,坦然地接受生命倒计时。

“现在什么情况?”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王坤微微侧身,看到顾云风后还是恢复到原来的姿势继续装睡,闭着眼一言不发,就当什么都听不见。

秦维摊手无奈地说,“我也没办法,能力有限,只能帮你看着人,做不了心理辅导。”

顾云风赶紧摆手说哪里需要您的心理辅导,别把好好的人辅导出毛病就谢天谢地了。说完他也坐在一旁,和秦维一起盯着背对着他们的王坤。

窗帘被全部拉开,阳光照进来,整个病房瞬间光芒万丈。而王坤面对着光源一动不动,大家心里都很明白,他在装睡。

逃避有什么意义呢,躲得过初一躲不掉十五,只要有罪,逃到天涯海角也一样会追他回来接受正义的审判。

王坤这样不配合,搞得顾云风很有点尴尬,他和秦维在王坤背后大眼瞪小眼,叫了几声“王医生”王坤也没反应。

顾云风推开椅子,利落地站起来,往前走几步打算稍稍野蛮点让对方装不下去,此时兜里的手机突然嗡嗡嗡地振动起来。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是应西子打来的。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跟秦维指了指外面,就赶紧离开了病房,找了个没什么人的地方接听电话。

“大小姐,什么事?”他诧异地打了个招呼,对方立马噼里啪啦地甩来一大堆问题。

“带身份证了没?”

“带了……”

“医保卡呢?”

“好像没……”他摸出钱包,瞅了瞅里面,意外地发现医保卡正躺在内侧一个夹层里。

“啊,我带了。”

“现金有吗?”

“有。”

话音刚落就听到对方一颗心终于落地的长叹,应西子毫不客气地对他说:“顾队,带着你的身份证、医保卡、现金还有你本人,马上到住院部旁边的体检中心来。”

“我知道你在住院部。”她补了一句,尾音向上,带着一股得意的味道。

“你要干吗?”顾云风揉了揉眼睛,走出住院部时顺便在便利店买了瓶无糖雪碧,听着电话那边的女孩语气颇有不满地说:“乘月今天体检,你过来陪他。”

这样啊。他应了一声挂断电话,过了一阵子越想越奇怪,许乘月体检让他去干什么?难道应西子知道什么了?

走到体检中心大门时他又意识到:许乘月今天体检?他怎么没告诉自己?

许乘月早上醒来的时候,顾云风已经上班去了。他拿着床头柜上的手表看了眼,九点二十,八点的闹钟莫名其妙没有响。

手机开机,他才发现应西子给自己打了十来个电话,上周约了今天体检,他不仅忘了这事,还睡过点了。

洗漱后换好衣服,他匆匆出了门,往医院去的路上他有点恍惚,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一直打瞌睡。昨天很晚他才睡着,躺**翻来覆去,最后也只能拉开窗帘对着窗外的霓虹灯发呆。

他这段时间渐渐发现,自己的生活因为去年那场意外被生生割裂成了两个时期。意外前的记忆通通混淆不清,他好像什么都记得,但又全都记得不清不楚。

看着天上那缺了一块的月亮,没有星光只有灯光,坐了一会儿又继续躺在**,缺什么呢?

他在车上一路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到瑞和医院时要不是司机敲了敲隔离窗,他大概会一直恍惚下去,哪怕开到外省都注意不到。

到达体检中心的前台时他看了眼手表,已经迟到了。应西子已经等了很久,盯着大理石地砖上反射出的倒影。

前台美女笑容甜美地问他要证件时,许乘月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出来的时候太匆忙,除了手机什么都没带。身份证、医保卡、社保卡通通没有,甚至连钱包都没带。

“没有预约吗?”他问应西子,对方一脸尴尬地拍了下前台的桌子,嘴上说着这几天太忙忘记预约了,可就算预约了现在也要用身份证件登记啊,光凭预约短信没用。

“那就好办了……”许乘月走到前厅的休息室里,找了个空位坐下。

“你想干吗?”

“用别人的啊。”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在通信录里找到顾云风的电话,刚准备拨通,想起前几天发生的各种事后又犹豫了。

许乘月收起手机,用恳求的眼神望着一脸迷茫的女孩:“西子,你给顾队打个电话吧,他就在旁边的住院部。”

“警察能管这种事?”她睁大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难道能现场帮你开个身份证明?不符合程序啊!”

“我用他的证件。”许乘月接着说,“反正都是男的,做的检查也差不多,有体检报告就行,谁会在意上面的名字。”

应西子坐在布沙发上,抓着她新买的MINI机车包,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上面昂贵的铆钉,脑袋里迅速过了一遍整个流程,发现还真没什么大问题。

“那我给他打了?”

“打吧,打完我好吃早饭。”因为饥饿他已经有点头晕了,看了眼时间刚好十点。再过一会儿估计体检中心都不提供早饭了,到时候他就只能一直饿到中午。

“你自己怎么不打?”

他撩起袖子,露出精瘦的胳膊,已经做好抽血准备。“你是医生,他听你的。”

好像也挺有道理……于是她就同意了。

应西子拿着顾云风的一堆证件站在两人中间。

她瞅了眼证件上的照片,感叹身份证照片都能拍成这样,底子相当不错啊。然后抬头看着默不作声的许乘月,总觉得气氛怪怪的。

再转身看站一旁的顾云风,他的表情也挺僵硬的。

在应西子思索着两人是不是吵架了的时候,顾云风终于拘谨地开了口:“要用我的身份证去给许教授体检吗?”

“啊对,你这么快就看出来了,聪明。”她愣了一下,指着前台美女和她旁边的窗口说,“顾队,你先去前台登记,然后再去旁边窗口缴个费,把体检单领过来,就没你事了。”

他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看着许乘月在护士的指引下往抽血室走去。他刚刚很想跟许乘月说几句话,但有别人在这儿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这……就没我什么事了吧?”

“有的啊。”应西子从她的小包里找出一支口红,踩着红色的细高跟,站在一个反光柱子前涂着口红。

“刚刚前台留的是你的号码吧?”

顾云风点头。问他电话的时候他也没多想,就报了自己的。他看许乘月的脸色不太好,估计是低血糖,所以也不想耽误他体检,赶紧该干吗干吗。

“那体检报告的通知信息也会到你那儿,你到时候记得给他。”

应西子旋转着手里的口红,叹了口气合上盖子,放进包里。

“是挺危险的……也不知道他被谁盯上了。”她没有离开,而是找了个位置坐下。

“其实,以前体检的时候,我都会提前预约,然后嘱咐乘月带好身份证,但是这次没有。”

“你是故意的?”顾云风有点意外,笑了笑坐在她旁边。

“我本来想随便找个人领一张体检单的,但乘月说你在这儿,就叫你过来了。”她双臂交叉抱胸而坐,双眼望向远处的房间。

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俩,又过了好几秒,她才缓缓地说:“我觉得吧,瑞和医院,是有问题的。”

“我爸,也有点问题。”

“啊?”顾云风下意识地捏爆了体检中心发的一个气球礼品,啪的一声,遮住了他的那声惊叹。

“你爸?”

当年许乘月坠楼后,直接就被送到了瑞和医院ICU。如果许乘月的意外坠楼有什么隐情,最先牵连到的也的确是接收他的这家私立医院。

“你发现什么了?”

“我前几天整理了一下乘月这一年来的体检报告。”她皱着眉头,从手机相册里翻出自己拍下的报告单。

“乘月每次的体检都很全面,每隔半年还会做一个全身的核磁共振。”

“体检要做全身核磁共振?”

“我爸让弄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无奈地摊手,接着说,“这些都不用在意,关键的是,后来我比对了一下体检报告中脑CT的片子,你猜发生了什么?”

“脑CT的检查结果被修改过?”顾云风试探着问,他下意识地就想到这种可能。

应西子点头:“一共十二张片子,每张都一模一样,每次都用的是同一个检查结果。”

完全一样。把它们放在软件里严丝合缝,连个不一样的角度都没有。

“真的片子被人为替换掉了,这些检查结果里,藏着什么秘密吗?”

许乘月做过开颅手术,还一度被诊断为脑死亡,医院天天给他下病危通知单,差一点就直接铺上白布变成青烟了。针对他这种情况,脑部应该是被密切关注的地方,而瑞和医院的体检中心,却用十二张一模一样的虚拟脑CT图欺骗了他。

“你问问应医生呗。”

“问过了,他老人家精明着呢,每次都把话题带偏。”

“那就别问了。”顾云风靠在沙发靠背上,他明白应西子的用意,以他的名义让许乘月去体检,得到的就会是真实的体检报告。

真实的体检报告会是什么样子的?

他苦笑了一下,估计随着时间推移,自己和许乘月的这些故事牵扯越来越深,说不定还能见到更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顾云风没见过应邗,一次都没有。这位赞誉颇高的神经外科医生太忙,忙到根本没有机会让他见到。

他换了个姿势,身体向前倾坐在沙发边缘,双手交叉撑着下巴,不由自主地就把江海的事和江家的案子联系到了一起。江海和许乘月的情况多少还是有点相像的,所以林想容把他转到瑞和医院,而主治医师也同样是应邗。

还有灭门案里目前嫌疑最大的王坤,他可是应邗的助理医师,亲自带的徒弟。

所有的事情好像都在长出分支,分支又交叉成一个点,越描越深,深成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体检中心的人越来越少,只听见几个护士聚在一起聊着八卦,谈论着医院里新来的医生。

他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拿着手机,翻出一张自己拍摄的王坤的照片:“西子,你认识这个人吗?”

“这谁啊?”

“王坤,土申坤,你爸的助理医师,一个帅哥。”

“不认识。”她盯着照片看了半天,摇摇头否认。

“那……拜托你帮个忙,向你爸打听下这个叫王坤的人。”他期待地看着女孩,“就说你今天在医院见到他了,长得太帅,对他有意思。”

“谁对谁有意思?”她愣了足足十几秒,伸出手啪的一声打在顾云风后背。这一声很响亮,对方无动于衷,她自己倒是手疼得叫了出来。

“我见都没见过这人好吗?!”

体检结束后,许乘月直接去了学校,这几天刚开学,下午他有两节课,都是照着书就能讲的数学基础课。路过图书馆前的草坪时,他看见陆永带着他女儿然然在阳光下看书,陆亦然的头发终于变回了黑色,她穿着蓝白色校服,一脸的不情不愿。

倒是陆教授很满意地在给她讲题目,脸上难得出现了笑容。

他在教职工食堂吃了午饭,虽然早饭吃得晚他还不饿,但他从小就养成了习惯,该吃饭的时候必须吃饭,所以强迫自己吃了点东西。他一个人坐在休息室的仿皮沙发上,保温杯接了杯开水放一边,闭着眼打算休息一两个小时。

可他闭着眼也休息不好,感觉脑子全乱了。

两个小时前,他拿着体检单去拍了脑部CT,忽然注意到这次拍CT的地方和以前不一样,这明显是一个更加开放的环境,而他之前被引导去的拍片场所,都异常私密。

虽然隔了一道玻璃,但许乘月还是听到了两个人窃窃私语的交谈。

——他脑袋里是有什么东西吗?这里密度明显高于其他部位。

医生同情的眼神让他的心脏一阵抽搐,站在一旁差点没喘过气来。

“你之前做过手术吗?”小医生趴在桌子上认认真真地看着那几张片子,眼光始终集中在某个部位,大概就是所谓有东西的地方。

“去年做过开颅手术。”

“哦……难怪了。”两个医生恍然大悟地点着头,讨论是不是手术时医生给他脑袋里装了什么东西,话题从黑客帝国一直延伸到了人工智能。讨论结束后两个医生还一脸好奇地盯着他,问他脑袋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不知道……”许乘月如实告知。他怎么会知道呢?

在沙发上放飞自我了一个小时,他终于还是睁开眼去了教室。

以前拿着自己名字的体检单去检查时,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些事情,给他做检查的全程就是那一两个医生,他们始终面无表情,不多说一句话,就连最后的体检报告他也从来都不看,全让应西子研究之后反馈给自己。

那时候他习以为常,没觉得哪里不对。今天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才让他意识到,他以许乘月的名义在瑞和医院受到的种种待遇,或许通通都是不真实的,都是有所隐瞒的。

如果追溯到最初,就是他坠楼在这里接受手术的时候。这个极其成功的、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的手术,究竟是真的吗?那场意外的坠楼事件,真的是他记忆中的那样?

假如它们都是真的,有没有悄悄欺瞒他什么?

马路上横冲直撞地开向自己的无人驾驶汽车,手表里安装的GPS定位……这一切都让许乘月毛骨悚然,以至于上课铃响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讲台上了。

放眼望去,教室里基本坐满了,没什么人逃课。他看着人群感觉心里好受了些,至少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能让他感受到世界的真实。

他们是真实的,那他也是真实的。

打开投影仪,不用书本,许乘月对着课件开始讲实变函数的测度论。对于大多数学生而言,这本来就是个无聊又难懂的课程,讲得再生动,也没那么好理解。

况且,他讲得也不生动,几乎就是照本宣科,照着他脑袋里记得的内容念一遍,讲几个题目,再给学生布置作业。按照他以前的经验,每次上课前会收上周布置的作业,基本上有一半人是抄的答案,剩下四分之一是瞎写的,还有四分之一是认认真真自己做的。作业跟期末成绩挂钩,占个百分之二十的比例,所以大部分人还是会交作业的,而无论他们做得对不对,许乘月一般都给满分。

不知道是不是暑假刚结束的缘故,这些学生的兴致都不是很高,下课之后只有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跑过来,手里拿着自己的作业,看起来是要问问题。

这是新学期的第一堂课,大部分学生的名字他都记得,但人脸对不上。不过这个跑来问题的女孩不一样,她是他今年新带的学生,叫邱露。去年一整年他都没有带研究生,今年才重新开始收学生,这个邱露还是陆永推荐给他的。

“许老师,这道题我哪里做错了?”她指着一道课后习题问,然后把自己的做法拿给许乘月。

“证明正线性算子的一致收敛性?九十七页的三个定理,还有九十五页的基本定义。”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对女孩说,“理解它的基本定义,然后把这三个定理都用上,怎么用,还是要你自己想。”

“许老师,我发现你讲课从来都不备课。”她把本子卷好放在手里,眨着眼睛说,“你是什么都能记住吗?”

“也没有吧。”许乘月愣了一下,他不太明白邱露要表达的意思,在他看来备课跟记忆力并没有关系。

“我们发现你讲课的内容,跟书上完全一样啊,但是你又没拿着书,课件内容也很简略,你是怎么记得这么清呢?”

“可能……看得多了吧。”许乘月脱口而出。但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这本书他不过看了两三遍。

“不可能啊,许老师你当老师的时间也不是很久,你是不是天生就过目不忘啊?”

“当然没有。”他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可这一刻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一年来,他的记忆力确实好到超出了人类极限。虽然很多不重要的事情他不会记下,但那些有用的、重要的,比如监控录像里每一帧画面中的每一个人,他都肉眼可见地记录在自己的脑海里。

就好像拥有了一个记录记忆的数据库,一切记忆照单全收。

女孩后来说了些什么,他回答了什么,等他回过神的时候都不太记得了,他只发现自己坐在教室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灯还开着,投影已经关掉,喧嚣声从窗外传来,世界却安静极了。

已经下课了。

他心里突然非常非常难受,沮丧、恐惧,所有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带给他一种空虚和饥饿感。这种不安让他特别想吃东西,特别想说话,想做一些他平时根本不会做的事情。

他应该找谁呢?应西子?还是顾云风?或者刑侦队的其他人?

以此来确定他眼中世界的真实性。

五秒内他就听到了对方温和的声音。

“你下课了?”

“嗯。”他坐在教室的座椅上,周围没人,但他还是压低声音,“晚上我们出去吃个饭吧。”

“好啊。你想吃什么?几点?”电话那头有一阵嘈杂的背景音,听得出来他还在医院。

“就现在吧,都五点了。吃什么你定,大众一点的。”

“大众一点的?那咱们去吃烧烤啊。”

他没有犹豫,说了声好,让顾云风找个店,再把地址发给他。

“应西子也在哦。”

“那更好。”许乘月笑了笑说。

如果放在之前,他肯定会摇着头说垃圾食品,不适合食用。可刚刚顾云风说出烧烤这个词时,这些曾经被他粗暴地定义成好与坏的东西,让他有了种从未体会过的熟悉感。

顾云风在医院附近的一条老街上找了个烧烤店。店面挺大的,露天花园,挂了一排彩灯,一到晚上就烟熏火燎。他一开始想找个酒吧什么的,但许乘月说的是吃饭,不是喝酒,所以还是烧烤吧。

从医院的体检中心离开后,他被迫和应西子开了许乘月案件的第三次小组会议。

“你了解许乘月他们实验室最近的那个项目吗?”顾云风一边用手机回邮件一边扒拉着自己盘子里的牛排。

“那个什么侦探?”

“嗯。”他切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我这段时间突然对这个东西很感兴趣,去查了一下,发现他们实验室从三年前就开始研发AI侦探了。而在此之前,有家公司有个类似的项目。”

“智因科技?”

“对,就是许教授实习过的那个地方。也是上次你说的,怀疑林想容任职过的地方。”顾云风接着说,“你应该知道,智因科技和你们学校AI实验室的关系。”

“嗯,金主和小弟的关系。”应西子一脸惆怅地说。

而这会儿,他们坐在街边的木头椅子上,老远就看见许乘月慢悠悠地从烟火中走过,身上沾不到一丁点俗气。他穿着件深蓝色衬衣,一脸淡漠,整个人显得非常清冷,在这种市井街巷中尤其显眼。

“你要吃什么?我刚刚把菜单上海鲜以外的都点了一遍。”他看着许乘月拉开旁边的椅子,然后自己跑去找老板要了几瓶啤酒,整整齐齐地摆在自己面前。

“喝酒吗?”话刚说出来,他想起什么,指着应西子立刻改口说,“之前她说你不能喝酒……我得先请示下应医生,许教授能破例喝个酒吗?”

“我还让他晚上十点必须睡觉呢。”应西子翻了个白眼。

“是是是,你们都是为我好。”许乘月自嘲地笑笑,自从搬到顾云风那儿后,他之前的生活习惯通通改变了。

“没事,我喝一点吧。”许乘月拿起一瓶,拉开拉环,倒进面前的一个杯子里,一口气喝了半杯。旁边那条马路上一直有人在飙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吵得报警器接二连三地响。有女人扯着嗓门训斥着男人,还有小孩子在哇哇大哭。

很吵,很乱,但他觉得挺喜欢。

老板端来一大盘子烤串,牛肉羊肉羊腰子,还有茄子韭菜什么的。整整齐齐地在铁盘子上列了三行五列,层次分明规律明显。第一行全是肉,第二行都是菜,第三行,是几条孤零零的秋刀鱼。

“老板,来盆小龙虾。”顾云风用筷子挑了挑秋刀鱼,用力把柠檬汁全挤在上面。也许是看这鱼太孤单,他把它们的位置换了下,让两只鱼嘴对嘴靠着。

真是无聊的恶趣味……他看着顾云风在那儿摆位置,就那么四条鱼,折腾来折腾去,最后不还是要吃进肚里。

不过看着他专心地折腾那四条鱼,许乘月的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上翘起。

“你不喝酒吗?”他指着顾云风杯子里的大麦茶问。

“我还要开车呢,给你点的。”

“哦。”他应了一声,有点失望,默默地喝掉剩下的半杯。

可想了一会儿他还是觉得不甘心,伸手拿过顾云风面前的杯子,把茶水直接倒在了旁边的花坛里,然后迅速开了一瓶,倒了一整杯。

“不能我一个人喝。”他笑了一下,拍了拍应西子的肩膀,“她可以送我们回去。”

“你们俩要不要脸啊!”

天已经完全黑了,身后是鼎沸的人群。风从远方而来,混合着城市的尘埃,吹进他的血肉之中。

让他在这充满烟火味的小店里,逐渐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