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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过后,大王下令,士兵撤走,天通院停止进人,民间可以通婚,但不许纳妾。

又过了一年,二十六岁的周小铁已经成为北门镇第一屠夫。尽管有反对者认为,周小铁能够成为第一屠夫,是因为他手里的那把刀,但更多的人说,那把刀虽快,但也只有和周小铁在一起,才会真正的刀人合一。

屠夫周小铁牛羊猪马样样都杀。观看过周小铁工作过程的人里面,有点学问的都不约而同地想起来那个流传至今的成语:庖丁解牛。事实上,人们普遍认为,即使庖丁活到现在,都不见得能和周小铁相比。就算庖丁的技术不比周小铁差,但他的刀肯定没有周小铁的快,即使有这样的刀,他也不可能拥有周小铁工作时的那份冷静和泰然自若。当各种活物的肚子被周小铁若无其事地剖开,血和脏器涌出来的时候,很多人掩鼻闪躲,而在周小铁的眼中,这些器官显然和那些迎着日光盛开的花朵没有任何区别。很多人恭维说,周小铁完全应该被称为大罗国第一屠夫。

在大罗国最为困难和疯狂的那几年,周小铁似乎没有经历任何痛苦,因为他不需要对任何人抱有牵挂。他的爷爷和他的父亲埋在山腰上,他只和自己的那把刀一起活着,他只要没有饿死,就比任何人活得都好。人们早已忘记,多年以前那个葬掉爷爷远走边城,几年后又拉着父亲棺材回来的瘦弱少年。周小铁这个名字,现在只会让人想起这个冷漠孤独的屠夫。

周小铁成为传奇,还在于他奇怪的生活方式。随着镇上的老人消失殆尽,再没有人知道周小铁为什么会每天睡在一口棺材里面。在连年的灾难和饥饿里,在最困难的时候和刚刚开始不久的好日子里,周小铁十几年如一日地抱着他的刀,睡在他的棺材里。

在灾难越来越重的那几年,周小铁作为一个屠夫和他的刀一起,早已没有了用武之地。即便他把他的刀藏在怀里,和别人一样,在士兵的刀剑威逼下去农田里耕作,用力气换取粮食,还会有人在难得的劳作空闲中指着他悄悄地说,只要愿意,他可以随时拔出刀来,砍下任何一个士兵的脑袋。

大灾过后,当人们又有了牲畜可以宰杀的时候,自然想起了周小铁。

周小铁重返屠夫生涯的第一个顾客是北门镇上的财主谢忠贵。

谢忠贵有一个女儿和三头猪,周小铁被委托杀掉最大的一头。

这头猪从一只嗷嗷尖叫的活物很快变成砧板上任人宰割的五花肉,周小铁用干净利落的动作让人们意识到,这几年的停顿,并没有让北门镇第一屠夫的技艺有丝毫生疏。

在谢忠贵的宝贝女儿——谢小扇的眼中,刀在周小铁手上,仿佛画师手执一杆狼毫,遒劲有力上下翻飞,猪血喷腾,有如浓墨,与其说周小铁杀了一头猪,倒不如说他作了一幅画。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有条不紊的宰杀过程中,周小铁全身上下和他的那把刀一样,没有一滴血。谢忠贵和他的女儿一样,都喜欢上了这个英俊的青年屠夫。

周小铁有刀有房,父母双亡。正合独生一女,担心后嗣无人的谢忠贵心意。他当即委托北门镇最著名的媒婆找到了周小铁。

一个月以后,北门镇迎来了多年来最盛大的婚礼。在多年灾难以后,人们把这场婚礼当作了难得的节日,尽情狂欢。北门镇第一屠夫入赘北门镇第一美女家,这个组合仔细想来略带血腥,但人们很快都认为天造地设顺理成章。镇上所有的人都无比慷慨地把祝福和赞美给了这一对新人,甚至很多艳羡谢小扇多年的青年男子都很体面地掩饰了自己的嫉妒和愤慨。当然,这很大程度也来自谢忠贵的慷慨——他宴请了北门镇的所有人。

周小铁迈出自己的棺材,住到了谢家。有第一财主做岳父,周小铁的屠宰生意变得更加写意。他不再需要为了银子拔刀,他拔刀或者不拔,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喜不喜欢。谢忠贵人称儒商,虽然是做骡马生意出身,仍不忘诗书传家。谢小扇自幼知书达礼,当她发现她的丈夫是个文盲之后,当即开展扫盲工作。在她的悉心教导下,周小铁从一个字不识直到略通诗文。谢小扇看着自己的屠夫老公脸上渐渐有了一丝书卷气,她觉得她的日子所有方面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走去。

三年过去了,周小铁和他的刀快要成为传说。

第三年的夏天,谢小扇为周小铁生下一个儿子。正是狗年,周小铁和谢小扇给他们的儿子取名叫周默。谢忠贵说,默就是黑狗,又是狗年,于是又取了一个小名叫黑狗。黑狗的到来让谢家上下欢喜无边,却没有让成为父亲的周小铁更加高兴,相反,他突然变得心事重重,这让谢小扇疑惑不解。

周小铁的郁闷一直到了这年除夕,他提着他的刀和一铁壶酒来到爷爷和父亲墓前。

他坐在墓前喝酒,边喝边对着那两座坟墓说话。就这样,他从午后,一直坐到黑夜如同母亲的怀抱一样降临。这天晚上的风很冷,像刀子刮在脸上,远处的镇里传来狗叫,这狗叫声让周小铁想起了铁蛋,以及许多年前铁蛋叫声中那个无比黑暗的夜晚。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周小铁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边城。他的父亲周阿铁说过的话如同这寒冷的风一样刮在他的脸上。他知道,刀里有着他娘和永不会谋面的弟妹的血和肉。他的父亲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楚影刀交给他,不是要让他用这把天下最锋利的刀去宰杀那些猪马牛羊。想到这里,往事带来的仇恨和愧疚伴随着烈酒像根火捻子噼噼啪啪烧进他的胸膛,炸得心痛。这粒火种既然再次扎根,他的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不能自拔。

周小铁在黑暗中坐了一夜,在夜晚将尽,朝阳的光芒铺满山梁的时候,他跪在父亲墓前说爹,我也当爹了。当了爹,我才明白了你。现在,我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

过完年后的春天,周小铁收拾了行囊。对谢小扇说你在家照看好黑狗。边城机会多,我去看看有没有发财的机会。”

谢小扇说我们在这儿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周小铁说我小时候在边城,就想一定要在这样大的城里做出一番事情来。现在要不去,以后没机会了。”

谢小扇说那我和黑狗呢?”

周小铁说给我几年时间,我接你们一起去边城。”

尽管谢忠贵和谢小扇都不能理解周小铁的行为,但周小铁执意而为,他们也就没说什么。

谢小扇拿出两人所有的积蓄交给周小铁,说人生地不熟,起头难,不行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