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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金属拉杆箱在客厅一角,闪着淡淡的光泽。

孟艳坐在大沙发上的老地方,恢复了几分活气。吴钢拿来一只高脚杯,给她倒上半杯红酒。她说:“再拿一只杯子来。”吴钢按她说的做了。她说:“你也喝一点。”这让吴钢很不适应,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孟艳亲手给他倒了一杯红酒。

吴钢有些不知所措。

孟艳说:“今天晚上辛苦你了,谢谢你。”

吴钢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坐这儿。”孟艳拍拍身边的空地方。吴钢坐下,双手放在膝上,小心地不碰到她。孟艳问:“信儿睡了吧?”

吴钢说:“睡了。”

“今晚咱们出去了,他一人在家,没怕?”

“没怕,他自己刷牙,洗澡,钻被窝,只是没关灯。”

谈到信儿,吴钢的语气中充满骄傲,话也多了:“幼儿园的老师都说信儿是电脑神童,不论采用哪一款软件的电脑,他一看就会,操作起来胜过许多成年人。一位大学教授、著名的电脑专家来看过他两次,想收他为学生,从小培养。他现在是幼儿园里的小名人。”

“信儿是你一手带大的,谢谢你。”孟艳第二次说谢谢。

“信儿天生聪明。”吴钢双手捧着高脚酒杯。

“在信儿眼里,我不是好妈妈。”

“信儿爱他的妈妈。”

孟艳感伤地说:“这次,我被公安机关审查,又被集团开除,过去的朋友纷纷离我而去,远远地躲开我,就像我是个烈性传染病人。这些年,我对你……不好,在我处境最困难的时候,只有你守在我身边,真心实意地帮助我,谢谢你。”

今晚,她说了三次谢谢。

吴钢说:“为了信儿,为了你,我甘愿做任何事。”

孟艳说:“你把酒喝了,我求你件事。”

吴钢平素极少喝酒,他喝药似的喝光杯中红酒。

孟艳提出她的要求:“你搬过来,跟我同睡。”

吴钢差点没拿住手中杯子。夫妻同床而眠,本是正常而普通的事。吴钢与孟艳却是一种奇特的结合,这对夫妻只同床一次,那是在新婚之夜。

在外人面前,吴钢与孟艳是一对正常夫妻。回到家里,关上门,吴钢成了做饭、洗衣、搞卫生、带孩子的全职男仆,这对夫妻分室而居,平日话很少。日常生活中,吴钢偶然触碰孟艳一下,都会引起孟艳的反感,条件反射地躲闪到一边。

这个家一向没有客人。

今天中午,毕队长与小袁借还女士手袋为由,不请自来,才将这对夫妻畸形的私生活揭开一角。

孟艳的要求目的明确,想让她与吴钢的夫妻关系看上去没有不正常的地方。

主卧室,这里本应是夫妻同眠、缠绵恩爱的私密天地。**,一对枕头;床下,两双拖鞋;卫生间里增加了一套洗漱用品。孟艳脱掉睡袍,换上睡衣睡裤,在大床一侧躺下,给丈夫吴钢留出地方,她身上盖着双人大被。

吴钢在他与信儿用的小卫生间里刷牙、冲澡。他闻了闻腋下,又将全身冲洗一遍。

他站在主卧室门外,逡巡良久。他的手几次放到门把上,又拿下来。他到厨房,喝了一大杯洁净水。

他回到住惯了的小屋,待了一个小时。

他轻轻推开主卧室的门,听了听,孟艳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他无声地溜进去,关掉床头柜灯,掀起双人大被一角,钻进去,橡胶软垫只是轻微地动了一下。他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打扰睡在身边的孟艳。

他躺在大床一侧的外沿,身体直直的,与孟艳保持一尺以上的距离,这个固定姿势让他很累。他睡不着。

孟艳不断翻身,也难以入梦。

窗外,冷月如钩。这对夫妻如同睡在一张针毡上,熬着漫漫长夜。

吴钢与吴董事长是一个村儿的人。吴钢自小命运多舛,三岁那年,他的父亲外出打工,遭遇车祸身亡;他的母亲再嫁,继父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对吴钢非打即骂,将那笔车祸死亡赔偿金赌博输光后,跑了;六岁,母亲病故,吴钢成了孤儿,每天轮流在村里各家吃饭。恰逢吴董事长衣锦还乡,重修祖坟,听说这件事,让人找来吴钢,说要看一看。

幼小的吴钢五官端正,眉宇间透出一股子聪明劲儿,在大人面前很有礼貌,而且听话。吴董事长看了十分中意,当众宣布,收吴钢为养子,为他提供全部生活与上学费用。

吴董事长的善举赢来父老乡亲们的一片赞誉。

吴董事长履行了诺言,按时给吴钢汇款,有时赶上暑假,还接他到吴氏集团所在的城市住一个月,让他跟吴仁、吴美一起玩,以致村里传言,吴董事长有意招吴钢为婿。

吴钢幼年丧父,后来遇到个暴戾自私的继父,他缺少父爱。对于吴董事长的养育之恩,吴钢心存感激,发誓报答。

吴钢与吴仁双双考入同一所大学。

接到入学通知书,吴钢脚下即将展开如锦的人生坦途。不幸发生了!村里一户农家的健骡没拴牢,跑出来撒欢,险些踩到街上玩耍的娃娃们。吴钢想去抓住健骡的缰绳,不慎被踢伤。经过紧急送医、治疗,他康复了,入学报到晚了一周。表面上他与从前一样,不过,自从那次受伤之后,他变得不爱说话,时常一人独坐,一坐就是半天。

大学毕业后,吴董事长资助他开办了成钢公司,业务与吴氏集团密切相关。

一个周末,吴钢买些水果,按惯例去城堡式别墅看望养父吴董事长。客厅里,他见到一位仿佛从西洋油画中走下来的圣洁女神,她是孟艳。

吴董事长介绍两人相识。

一天,吴董事长在书房召见吴钢,他坐在一把明末款式的太师椅上问:“你对孟小姐印象如何?”

吴钢无法用语言表达内心感受。

吴董事长说:“从今天起,孟小姐就是你的女朋友。”

吴钢慌神了,连声说:“您知道的,我不行,我不行……”

门外,刘淼听到两人对话,她重重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造孽呀。”

吴董事长沉下脸说:“我说你行你就行,怎么,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吴钢急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吴董事长说了一句话,一句至今仍在吴钢耳边震响的话:“一个月后,你们结婚。”

一个月后,吴钢与孟艳成为一对新人。

迄今,这对夫妻结婚数载,育有一子。今夜,夫妻同睡一张大床,同盖一张被子,心里想的不是对方,而是同一个人。那个人硬把吴钢与孟艳拉到一起,组成一个既完整又破碎的家庭,只是出于一个目的,这个目的永远不可告人。

那个人失踪了。

孟艳宽慰地想,过去的所有痕迹已被清除干净,从今往后,她不用再在阴影中生活,她将开始新的人生。随着精神松弛下来,她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好梦,梦见金色阳光划破乌云,她光着脚,自由自在地在绿色的草地上奔跑。

她哪里知道,乌云并未散去,重又聚集。

1月26日上午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