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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远航的判断没错。这个老农民模样打扮的人确实是在等人。

他叫武惠民,现在是北河市公安局的内保民警,他来车站是要抓一个人,这个人是他许多年来一直想绳之以法,想起来就牙根痒痒、满肚子邪火的人。一想起他,武惠民的眼里就冒蓝光,眼前就会立即呈现出十几年前老城区里那把莫名其妙的大火,火灾中被烧死的一家两口和至今浑身疤痕的女孩儿,还有不明不白死在派出所滞留室里的庞四,那双惊愕的眼睛让他始终无法忘记。他要抓的这个人就是北河市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于志明。

躲在站台柱子后面的老赶心情是腻透了,不停地埋怨自己,老了老了还跟人家较什么劲儿呀,弄得自己顶上了好大的一个雷。尤其是他按约定走进车站,准备上车的时候一眼看见鲁远航,他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小分头,细长的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下边紧紧闭着的嘴,虽然是松肩松胯,可腰眼儿里透着硬气。两只手一只搭着背包,一只插在裤袋里,走起路来外八字可踩得很结实。经常在火车上跑的人才会有这种步子,、再看那眼神。这他妈的是便衣呀!

“幸亏他没有注意到我。”想到这儿老赶不由自主地偷眼端详了一下自己,灰色的衬衣洗得干干净净,上衣口袋还别了一支钢笔,深蓝色的裤子裤线笔直,脚下的皮鞋还是出门时刚打过的油,配上花白的头发下面一张看着像好人的脸。成, 自己这身打扮像个文化人。可这便衣怎么盯上那个老农了呢?他顺着鲁远航的目光又瞟了眼抽烟的老农。毛病出来了,这老农的眼神太狠了,他的手不像干农活的,抽烟的姿势也太干部了,这到底是个什么颜色的鸟?看来今天要有麻烦,得赶紧通知标兵别上这趟车了。一想到标兵,他的心又腻了。

说起来老赶也算是老江湖了。20世纪80年代出师以后就“吃大轮”,那个时候还没有诸如神偷、盗圣这样的美誉,只把他们这些走江湖的蟊贼通称小偷,好听点的叫“钳工”。老赶钳工活很熟练,虽然不能隔空取物,但他能左右开弓两只手上下翻飞,点、戳、搭、提、钩、碰,样样精通。一般的贼就练一只手,可老赶在师傅的严格教育和循循善诱下两只手全练,几个寒暑终于完成了学业,超越了前辈,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出道以后连续几次下手都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同时在圈里也打响了名号。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句话是一点错也没有。老赶出名了,同行的人找他,警察也找他。同行的人有的是想拉他入伙,有的是想请他让道儿,有的是怀着竞技的心想和他来场友谊赛,有的就是成心想点他的炮。警察找他是想把他抓获归案的同时捎带着见见这位八级钳工的真面目。可老赶有自己的主意,不入那就是谨尊师命,不入伙,不搭络, 自己跑单帮,得手就休息,不玩连续作战。、一个人作案没有掩护没有托屉的看似很危险,但这里面也有学问。首先说没有人和你分享胜利果实,偷多少都是自己的。再有就是进退自如,犯不着去讲那些虚假的江湖义气,也不用担心同伙掉脚以后出卖自己。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不幸被捕以后可以咬着后槽牙哭天抢地地坚持说自己被生活所迫就这一回,警察叔叔要是不信,那就得以革命先烈为榜样,打死都不能交出密电码。因为没有同案,再加上那个时候通信联络不方便,很多事情都无法查证,这样就能涉险过关。

可常赶集没有碰不上亲家的,在铁路公安机关严厉打击车匪路霸、创建平安铁道线的行动中老赶掉脚了。最为不幸的是他这一嘴高粱**东北口音,让办案的刑警队员很容易联想到当时猖獗一时的东北贼黄痛子的“南下支队”。说来也巧,抓他的同时又抓了一个真正的“南下支队”队员。两人虽然不认识,可老赶的名气大呀,再加上作案手法是别人模仿不了的,旁边的同行急于立功就偷偷跟警察说,这个人很有可能是传说中的“老赶”。这下警察的眼眉立起来了,在火车上连熬了老赶一个昼夜。老赶终于挺不住了,稀里哗啦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地址,承认了自己的多次犯罪事实。负责这个案子的刑警们乐了,没想到叼上一条大鱼,于是趁火车停靠的时候跑到车站派出所打电话报喜。领导也非常重视让他们把老赶押解回来。可就在押解的途中,老赶逃脱了。

当时给老赶上的是背铐,押解前民警又仔细搜了一回身,但他们忽略了老赶的裤腰。在老赶的后裤腰夹层里暗藏了一段压扁了的钢丝。老赶就凭着它悄悄地捅开了手铐,趁火车在车站即将发车的时候撒腿就跑,几个警察醒过神来纷纷跳下已经开动了的火车拼命追赶,一场追逐赛最终以老赶消失在大片的高粱地里告一段落。几个负责此案的民警为此还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分。老赶以后在这条线上再也没有露面。通过这回走麦城他是更谨慎地接近火车站和火车了,在又连续作了几次案后,他选择平海安了家,把自己多年的辛苦所得像耗子搬家一样悄悄挪到了平海,悄无声息地生活着。这期间黄痛子的东北虎,白三的西北狼相继被铁路公安机关连根拔,老赶渐渐地被人们遗忘了。

又过了好多年,老赶找了一个在平海打工的四川妹结了婚,两人的年龄差距有十多岁,在居民小区开着一个小卖部, 日子过得还算平稳。就在前几天老赶的四川媳妇告诉他, 自己在北河打工的妹妹和妹夫要来平海,让他坐火车去接一下。老赶虽然非常腻味坐火车,但在经过了一翻激烈的思想斗争以后,在老婆的连声催促下,终于踏上了去北河的旅途。

铁路提速以后,平海到北河之间的时间缩短了、,往常两天的路程现在一个白天就能到。坐在车厢里的老赶在感叹这世界变化快的同时,始终绷紧着警惕的神经。车到中途停在新广站,老赶下车边溜达边抽烟,借此来活动一下腿脚。突然,他看见一只手在前面上车的旅客中间若即若离地碰撞着。“是在找目标,不过手法太糙了,这手艺也出来混饭吃,整个一初级阶段。”想到这儿他边左右望着,边盯住那个准备动手下活的小贼。这只手找准了一个口袋里的钱包,动了一次,没得手。傻货!老赶心里骂着,这样的玩意儿没让警察抓起来真是天理不容。正想的时候几个列队行进的民警从站台前面走过来,老赶忙回头,车厢后面两个乘警也朝这边走来,可这只手仍只顾着猎物浑然不觉,这小子这回死定了。不知道是兔死狐悲,还是想卖弄一下,老赶把手中的烟头一卷朝那只手用力弹了出去。流星飞火一般的烟头正打在那只手的手背上。

小贼挨烫以后慌忙地四处寻找,他先看见了两面走过来的警察,然后才把目光落在老赶身上。老赶盯了小贼一眼,把头扭向一边,不紧不慢地走进车厢。就是这一个烟头,让老赶在以后的几天里平添了许多郁闷,甚至为此后悔不迭。

餐车上,老赶要了个菜外加瓶啤酒正准备自娱自乐,那个让他救了的小贼一屁股坐到面前,双手握拳在胸前交叉点了一下:“老大,幸会,您趟哪条线的?”

老赶想不搭理可没地方躲,只好点点头:“孤雁独行,远离江湖好多年,早忘记山门了。”

小贼一听来了精神:“敢情您是前辈,刚才多谢您指路,要不然我就掉了。”

老赶摆摆手:“小事一段,不提了,不提了。”小贼边喊餐车乘务员上菜边说,“您这是去哪儿?”

“北河。”

“正好我也去北河,跟您同路。”

“咱们不同路,我也不搭络子。”

小贼忙摇手道:“老大您误会了,我窑在北河,这是回去照一眼苍果和果实,想荣个火点子捎点东西。兄弟现在跟兵哥混,北河最大的举。”

老赶知道他是说黑话,蔑视地看了看他:“就你这手艺还出来混饭吃,真不容易。”

“让您见笑了,我也是他爸爸跳河―他妈妈逼的。不过我看出来了,您当时那手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想跟您沾沾光。”

“别一嘴的零碎儿,”老赶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早说了不搭络子。再说你这样的以后也少出来,这么糙的手艺,不是给你当家的现眼吗?”

小贼谦虚地点着头:“您说的是,您说的是。我这就走,到北河您有事就去车站旁边的枫叶旅店找我。”说完站起身来和乘务员结了账离开了餐车。听到枫叶旅店的名字老赶怔了一下,这不就是老婆的妹妹和妹夫打工的地方吗?

一路上老赶都在不停地琢磨。

下车,出站。没走几步老赶就看见来接自己的小姨子,只是小姨子满脸的愁云惨淡,没看出姐妹将要见面的欣喜之情,老赶还没张嘴问个究竟,就被人拍了下肩膀打断了:“老赶,真的是你啊!”

老赶转回身,一个硕大的脑袋在他眼前晃悠着:“你是……你是大头?韩大头。”老赶在遥远的记忆里极力搜寻着。

“没错,我就是大头啊,真没想到会是你啊,老赶!”大头兴奋地拍着老赶的肩。

老赶边跟大头握手边想他说的这句话,“真没想到会是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头,你知道我要来呀?”

大头一愣神,忙指着妹妹说:“我是跟她接你来的,谁知道她姐夫会是你啊!”

大头是老赶的师弟,过去在一起学习“技术”,离开师傅以后就很少联系了,尤其是老赶掉脚以后远离了自己的活动范围,他们几乎再也没见过面。

妹妹在旁边插话:“姐夫,韩大哥是我们旅店的经理。”

老赶点点头:“妹子,你混得不错呀,接人还要经理陪着。”

大头忙摇着手:“大哥,别寒碜我了。我是顺道捎着她,再说了她才来北河几天,我怕她不认识家,走,走,咱们上车回去。”说完拉着老赶上了汽车。在车上大头一边和他搭讪一边不住地鼓弄着手机。

进了旅店,老赶一眼就看见在火车上的小贼正朝他笑容可掬,小贼的身后还站着位三十岁左右、身板笔直、嘴唇很薄、双眼炯炯的男人。大头一只手搭着他的后背一只手指着前面的餐厅说:“老赶,先吃饭,先吃饭。这俩都是我朋友,咱边吃边介绍……”

老赶侧开身:“大头,我到这儿来是接小姨子他们两口儿,你们道上的事儿,我不掺和。”

大头忙又把手揽住老赶的腰:“不是道上的事儿,真的都是朋友。再说了你来我这儿怎么也得吃个饭呀。”说着就把老赶往餐厅里推,小贼也笑容满面地上来搀扶。

老赶把胳膊朝外一横,对大头说:“人怕见面,酒杯一端就没溜了。谢谢你的好意。”说完冲小姨子一指,“把你老公叫来,咱们走吧。”可小姨子面露难色地盯着大头,没动窝。

老赶转回头冲韩大头说:“看来叫他们走还得你发话?”

韩大头嘿嘿地笑着有点尴尬,把目光朝旁边一送。

“老江湖就是牛气,说话都带着横茬。韩大头这么客气地邀请你,你是连点面子都不给呀。”那个双眼炯炯的男人突然说了一句。

老赶斜了他一眼,对韩大头说道:“他是谁?”

韩大头忙介绍道:“兵哥,兵哥,这地方里里外外都是兵哥的,兵哥大号田恩兵,他是我们老板。都怪我一着急忘了介绍你们认识。怪我。怪我。”

被称做兵哥的一摆手,制止住韩大头的话,朝老赶拱一拱手,脸上挂着微笑:“早听说你是老江湖,跑了多少年大轮都没掉过脚,快成传说了。难得你来北河,这也是咱们的缘分。怎么样,赏脸一起喝两杯?”

老赶欠欠身子:“咱们没交情,也没梁子,不好坐一起。”

兵哥没着急,脸上仍旧挂着微笑:“咱们是没交情,可有梁子!”

老赶说:“看你的年纪也就三十一大关,我跑外的时候估计你还尿尿和泥呢吧。交情,没法论吧?梁子,又从何说起呢?”

兵哥点点头:“你说得没错,我岁数不大。说句时19点的词,叫80后,没赶上你风光的时候。要说梁子,你妹夫欠我钱不还,这算不算有梁子呢?”

老赶疑惑地把脸转向小姨子,从她恐惧的眼神里读出了答案,这时他明白了为什么在车站时她满脸的愁容,更明白自己钻了人家的套了。事情明摆着的,是他救了的那个小贼事先发出的信息,这伙络子的老大兵哥让韩大头来车站截人,也许是巧合,他们捎上了要接自己的小姨子,没想到韩大头认识自己道出了以前的事情,这家伙要让我来替人还账, 目的就是要挟我让我加入络子。

想到这儿他倒坦然了,朝兵哥张开手:“有梁子咱就解,他们的事我担着,行吗?”

“行!咱们进屋说。”兵哥朝餐厅雅间一指。老赶往前就走,来到门口两人都礼让对方,在门前交错的时候老赶敏感地用手封住了自己的裤袋,他感觉兵哥的手碰了一下后迅疾地闪开,“想下我的活儿,你毛还嫩了点。”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知道这是兵哥在和自己过招。

坐定后兵哥开门见山:“老赶,你小姨子的老公,也算你妹夫吧,欠我五万块钱赌债,这笔账怎么算?”

“都是老爷们儿,吐口唾沫砸个坑,这钱我替他还。”

“好,够爽快。”说罢兵哥向前把手一伸,“拿来吧。”

老赶为难地摊开手:“我出门没带这么多现钱,容我把他们接回平海,我拿钱回来马上还‘…”

“呵呵……”兵哥依然笑容可掬,“卖白面儿的不收卡,开旅店的收现金,咱们之间谁信得过谁呀。再说了咱们俩也没交情。”

“你的意思是……让我入络子替你们干活儿?”

兵哥摇摇头:“你肯定不会干。不过我倒是有个合理化建议能让这赌债一笔勾销,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这有些出乎意料,老赶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兵哥站起身,把双手压在桌面上冲老赶一字一顿地说道:“苏秦背剑。”

“什么?”老赶浑身一震,这个时候他算是全明白了,敢情人家下了这么大的力气不是想让他入伙,而是想要他的绝活儿苏秦背剑。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对韩大头怒目圆睁,心想:“都是你这个王八蛋,要不然人家怎么知道苏秦背剑?”

老赶定了下心神,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话既然说到这儿,我也不怕你不爱听了,这活儿不是长个脑袋就能学的。凭你刚才那两下子,没戏。”

兵哥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摇着头说:“不见得吧。”

老赶冷笑着:“哼,进门的时候你想下我的钱包,我……”话没说完就被兵哥的举动惊呆了,不由得伸手摸向自己的前胸。

兵哥手里举着支钢笔,脸上依旧挂着笑容:“我知道你是左右开弓,可你没想到我也会吧。刚才进门的时候碰你裤袋是我卖的破绽, 目标是你胸前的钢笔,可是你竟然没发觉,看来你是老了。”

老赶彻底没了脾气,但他还想拼命守住底线:“我怎么知道他是真欠你钱?你得让我见见人。”

“没问题。”兵哥说罢对门外一挥手,一会儿两个粗壮的汉子夹着小姨子的老公进了雅间,看着他双充满恐惧和晦气的眼睛以及脸上脖子上青紫的伤痕,老赶算是泄了气,不过他还想最后拼一次。

“你说我老我不服气,我想和你赌一把。你赌吗?”

“怎么赌?”

“按规矩,咱们上车一手活儿分胜负。你赢了,我还钱,苏秦背剑也是你的。你输了,咱们就两清!”

“一言为定!明天咱们北河车站见,一起回平海。”

在站台上的鲁远航的确没有发现老赶,他的心思全在那个抽烟的武惠民身上了。但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这个农民除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桥,没发现有其他的举动。是不是我神经过敏了?鲁远航稍稍平静了心态,紧皱的眉头有些舒展,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这个时候还顾着想别的, 自己的下场又会怎样呢?想到这些他无心再去观察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警惕地朝周围扫了一眼,确定无人注意自己后,向餐车的方向走了过去。

老赶在站台上看见了一身西装革履、戴着副墨镜的标兵,心里说,这又不是接新娘子,打扮得这么夸张干什么。他迎上去碰了一下标兵,轻声说:“标兵,我刚才看见一硬点子,还有几个路子不对,这趟轮儿不好跑,不行咱就改辙。”

标兵嘿嘿一声:“你小姨子和她老公,大头和我的两个弟兄都上来了,你倒害怕了?不是开玩笑吧……”

老赶有点上火:“你怕我反悔?我可是为了咱们着想,碰上点子掉了脚就麻烦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越是艰险越向前。北河到平海这趟车我考察过,没什么大事。再说了,我的人从来不动这趟车,为的就是给自己留后路。”

“你不动别人也不动,你手大捂得过天吗?”

标兵一咧嘴:“你真是久不走江湖了,我说不许动这趟车,谁他妈的敢动?至于车上的两三个乘警,哼,他们能干什么,只能抓些小虾米。”

老赶苦笑着:“我以前和他们打过交道,不像你说的这么无能,就拿刚才我看见的那个人来说,就不一般。”

“老赶。”标兵下巴往上抬了抬,“上不上车你自己拿主意,我到平海的时候看不见你,咱们有账算!”

老赶默然了,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就在他们两个人轻声说话的当口,站台上,魏永仁一行三人从他们旁边轻轻地走了过去。

作为榜上有名的毒贩,魏永仁这次应该算是御驾亲征。

从一踏上中国的土地他就换了好几个身份,这次从北河去平海他又给自己找了个很理想的职业做掩护,海外归国的投资商人, 目的是回平海老家考察投资项目。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魏永仁特意把两个保镖分开,习惯走前面蹬路的冠军自己优哉游哉地走在前面。贴身保镖少爷和他一拨,给他提包充当马仔。

魏永仁是平海人。小的时候家里很穷,父母在生下他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后差点把他计划掉了,可他在娘肚子里就显示出了顽强的生命力,无论母亲采取什么样的措施也没能阻止住他的成长,最后只好让他降生在这个大家庭中。出生后的魏永仁没有享受一点老疙瘩的待遇,除了母亲以外,哥哥姐姐谁都不待见他。这反倒使他养成了独立自主的性格,其狡诈的作风也在同室操戈中慢慢成熟起来。他经常是偷吃完家里给父亲留下的饭菜,然后把菜汤洒在哥哥的裤子和鞋上,换来脾气暴躁的父亲对两个哥哥的痛打。在知道大姐和男朋友约会的时候,他偷偷地把约会地点告诉了大姐男朋友的情敌,然后自己躲在一边看热闹。最可气的是,一个喜欢他二姐的男生请他帮忙把表达感情的纸条带给二姐,他在让人家给自己买完一块巧克力后,转手就把纸条交给了父母。

在勉强上完初中以后的一个冬天里,他软磨硬泡地向武装部征兵办公室的同志表达了保卫祖国的强烈愿望,顺利地和应届毕业生一起上站体检,几轮筛选过后终于如愿以偿地穿上了军装。在部队的几年里,他除了坚持训练各种军旅科目以外,就是搜集许多书籍来阅读。复员回家的时候,他带的铺盖卷和自制的木箱里几乎装满了书籍和杂志。

回家后没两年他就自动离职了,没跟单位打招呼也没和家人说句话,只是拎起个手提箱悄悄地登上南去的列车。开始漂泊在外的时候还偶尔给家里寄些钱去,但当他选择了混黑道贩毒这个职业,就自动切断了和家里的所有联系,一门心思做生意,求发展,当马仔的时候老板让他干什么他干什么,表现得忠心耿耿而且把事情做得很圆满。到后来他还能主动把老板的意图发扬光大,创造性地开展工作。因为他从小好看书,别看没什么文化,可脑子好使,书里面好东西没记住,钩心斗角出阴招、玩心术使诡计却烂熟于心,没过几年就排除了几个竟争对手,虽然在铲除异己的时候避免不了血腥,但他总能把死鬼们的后事安排得很好,给他们的家人最多的钱财最好的安抚,他是一边害人一边捐款,就是想求个心里安生。

过了几年他自己挑头单干了。又过了几年开始当家做老大。他行事不像其他老大那样,坐在屋里装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小诸葛,总是到最后交易成功的时候才露一下庐山真面,还得小心翼翼地带一群人保护自己。他是凡事开头必亲自经手,必先踩点踵道,用他的话说,要重实际、重调查研究,不能光坐在屋里听底下人汇报。他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就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不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等他把事情都将顺了都研究透了,则安安稳稳地回到境外的寓所,指挥着参与贩毒的人员和确定送货渠道。他不贪功也没有出头露脸的欲望,交易成功后通常都是派副手去举杯庆贺,点货算账,他自己却跑到赌场里边喝着红酒边玩老虎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他这次御驾亲征一是想扫通北河到平海再经平海出关到东北的贩毒线路,另外一个想法是回家乡看看。本来嘛,离家这么多年,老话是怎么说来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跟着他的两个保镖也都是百里挑一的主。冠军三十出头,是个典型的硬汉,出身在一个工人的家庭,不知道是受家庭影响还是迷信暴力,他从小就好动拳头,方圆几里街坊四邻提起他,没有不骂街的。因为什么?太招恨了。冠军在小的时候就学习武术和搏击,稍大一些获得过所在地区的散打冠军。要不是他好勇斗狠频频惹是生非,估计还能在自己喜欢的行业里走得更远。在一次两帮人马群殴中,冠军持刀仿佛进了西瓜地一样,连续砍死两人砍伤五人,这情景被站在高层楼房上举着望远镜的魏永仁看个满眼,当即就让手下人去接应还是对方阵营里的冠军,掩护他顺利地潜逃出境摆脱了警察的通缉。

待冠军养好伤后魏永仁亲自和他面谈了一回,这次谈话许多年以后冠军还记忆犹新,魏永仁在他眼前展现了一幅上等人生活的美好画卷,并看似随意地给他看了几张照片,照片里冠军的母亲坐在装演精美的房间里正看着电视。为了让他相信,魏永仁还拨通了手机,让他们母子两人进行了简单的对话,然后魏永仁很和气地说,跟着我干这些待遇不变的同时再翻一倍,不干这些东西还是你的,就算大家交个朋友。冠军二话没说就加入了魏永仁的阵营,跟随魏永仁打拼地盘,经历了多次的历险冠军成了魏永仁最信任的保镖。

与冠军相比,少爷就显得有点单薄,身材也不是很高,无论什么季节总是衣衫整洁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拖沓,单从外形上看特像个小公司里的文员,但说起心狠手辣丝毫不比冠军逊色。很多的时候总是冠军冲在前面拼杀,危险也几乎到不了魏永仁的面前,所以总显得在魏永仁眼前晃悠的少爷有点多余,冠军也不拿少爷当回事。可当有一次他们遇到突然袭击的时候,两个杀手绕过冠军冲到魏永仁跟前,冠军虽然冒着横飞的子弹拼命往回奔跑但已经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就在这个时候少爷出手了,他旋风般地左右开弓,不知道从身上什么地方抽出薄如纸片的飞刀猛力向杀手甩去,一刀一个正中咽喉,然后用身体掩护着魏永仁迎着杀手喷溅出来的血浆冲出来和冠军会合,冠军打远处少爷打近身,两人带着满身的伤痕把魏永仁护送到了安全的地点。就这一手,冠军再也不敢小瞧少爷了。

少爷平时话不多,属于爱动脑筋的类型,魏永仁在考虑一些事情的时候有意无意地会自言自语,这个时候少爷就给接个下茬,看似发问实则提醒,能让魏永仁继续自己的思路,所以魏永仁只要外出,肯定选择少爷扮作秘书或是马仔的样子跟随在左右。

这次也是一样,他们一行三人分坐在两个软卧车厢,冠军自己坐一个,魏永仁和少爷坐一个,这是为了发生情况相互之间能有照应,不至于让人家一锅端了。

三个人悠闲地通过进站查危检查,顺利地走进站台。冠军边拎着皮包边朝少爷投过来一瞥佩服的眼神。因为临上车前冠军还要把枪拆成零件夹在皮包内,这样好通过进站的查危仪器。可少爷坚持说这样太麻烦,再说你上车后还得找厕所组装机动性差。你就把枪仍像以往那样挂在腋下,只要穿好外衣不暴露就可以。少爷还列举了火车站和飞机场的区别,飞机安检有安全门可火车站没有,就算是有安全门,他们只注重行包检查,没有人去检查旅客身体,即便是有简单的仪器检查随便掏出两个硬币或钥匙串就能搪塞。冠军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你不用枪,使的是刀。少爷说我也把刀放身上,这玩意儿遇到检查同样也响,我陪着你。事实证明,少爷又说对了,进站很顺利,没遇到一点阻碍。

魏永仁让少爷核对一下要进的车厢,在登车的时候他习惯地朝周围扫了一眼,站台上的旅客慢慢地多了起来,远处有几个乘务员在清理卫生,一个警察在宽大的站台上来回巡视,旁边的餐车工作人员正在往上搬食品,一切正常。

担当278次列车治安乘务的乘警组组建的时间并不长。乘瞥长周泉三十出头,中等的身材,也许是平时喜欢健身的缘故,站在哪都显得方方正正的。他从干铁路公安那天起就干乘警,也是有多年跑车的经验了。在车上他抓过持窃的小偷,解决过旅客打架纠纷,帮助过急病的老人,还赶上过生孩子的产妇,算是身经百战,公安业务上更是一流的。要不是半年前一次说不清的事件,他现在还跑着平海到广州这条好线呢。

乘警队警长竟聘的时候他报名参加了,三轮竞聘过来成绩优异,可领导层却在任命的问题上考虑再三,最后给他封了个代理警长。因为什么?太年轻了。这话听着有点搞笑,三十出头还太年轻吗?可事实上在铁路公安这个年龄偏大的警种里,三十出头还算是小伙子呢。这不,五十多的朱得海快退休了不还是个股级民警吗?

老民警朱得海没什么爱好,最大的享受就是找个地方能安心地冲吨,最大的理想就是跑车的时候千万别出事,哪怕是一丁点纠纷打架最好也别发生,这样就能避免民警在解决问题时遭到不满旅客的投诉,就能平安地回家和老婆吃饭。对发生纠纷的旅客他常说的是,和为贵,和为贵,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不是没碰着吗。对同事的疑问他经常这样解释,保持革命晚节,保持革命晚节。

他有梦想,那就是中彩票,得大奖。虽然这巧合跟大风刮落三十层楼顶上的一块砖头,然后在人群中专砸他一个人脑门上的概率差不多,但他仍然是锲而不舍地每期都投资。用他的话说,一二十块钱,落个乐呵。他把自从有福利彩票开始的每期大奖都贴在个纸卷上,一坐下来就进行研究,有人看见过他这个纸卷,拉开后得有七八米长。怪不得窦智背后总叫他“万里长城”呢。

乘警组的新鲜血液叫窦智。他刚从警校毕业就被分到乘警队,二十多岁,用他自己的话说典型的八十年代生人,没赶上流金岁月。为了弥补这个不足,他一有时间就缠着周泉和朱得海进行光荣回忆,其实是想多增加点跑车的经验。周泉是一本正经地讲业务,老朱是哼哼哈哈地说闲白儿,什么椅角音兄他说什么,怎么找窍门使坏他讲什么,弄得周泉总在没人的时候说老朱,你别总跟这孩子没大没小的,哪有个师傅样?可说归说,到时候老朱还是禁不住窦智的摔掇,一张嘴就忆往昔风卷红旗过大关,然后是而今迈步从头越,听得窦智连换班巡视都忘了,最后挨周泉一通数落。

三个人从驻地出来往站台上走,周泉紧皱着双眉一脑门的官司走在前面,窦智踩着周泉的脚印紧跟着:“警长,警长,昨天怎么一说到骗子你就睡觉了呢?我还等你下文呢。”

周泉没有停步:“你就当长篇评书连续播讲到时间了。”

“那你睡觉还打呼噜了呢。”

“插播广告呢。”

“警长,你说,今天车上不会再给咱吃方便面了吧?我听说人家别的车伙食都不错呀,这何丽车长也太抠了吧,吃得咱腿都软了。”

周泉听完猛地站住了:“小窦,别的车组好你找别人去,咱这个组就这德行!”说完气哼哼地朝前走了。

老民警朱得海夹着纸卷从后面跟上来,窦智忙凑过去悄悄地问朱得海:“警长这是怎么了?怎么一提骗子就不言声,一提何车长就上火呢?”

朱得海斜了他一眼:“小孩少掺和大人的事。”

“你瞧你,又装老。我这不是不懂就学不会就问吗,再说了您是师傅,师傅也有传帮带的义务呀。”窦智的嘴丝毫不软。

“小毛孩子,刚跑了几趟车呀,任屁没学会就他妈的学会耍嘴了。传帮带,我想传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接着呢。”

“那你现在就告诉我,为什么号称轧道车的周警长轧到咱们组就轧不动了呢?”

“你再敢喊周泉外号留神他数落你!”

窦智把嘴一撇:“您爱说不说,烂肚子里得了。”边说边往朱得海身边凑合。

朱得海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周泉,侧过身小声地说:“跟你说了可不许外传呀,记住了,你没有宣传的义务。”

窦智连忙点头:“您老放心,打死他我也不说。”

朱得海顺手给了窦智脑袋一下:“又贫嘴。其实这事就一层窗户纸,你跑了好几趟车了,难道就没看出来?”

窦智摇摇头,朱得海把手掩在嘴边:“你傻呀,没看出来周泉总跟何丽较劲?他们俩以前搞过对象。”

“噢,我说呢。那怎么没成呢?”

“你问谁呀?这事你得过去问问周泉,问何丽也成。”

“我可不找那个寒碜。”

“这不结了,赶紧的,上车,出乘。”

“那骗子是怎么回事呀?”

“倒霉孩子你烦不烦呀……”

三个人例行公事地和站台上的送车民警握了握手,道声辛苦。这是个程序也是规矩,主要是交接一下站车情况,有没有重点旅客或是治安动态可以互相提供,另外也问一下有没有个人的事情需要代办,这样显得人情味很浓。最后上车的窦智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跑下车,冲送车的民警道:“哥们儿,有事吗?有事您言声儿。”送车民警忙客气地说:“没事,没事,谢谢啊兄弟。”窦智很老练地一扬手:“行,有事您说话,找我,我姓窦。”

三个人鱼贯走进车厢,先走进餐车的周泉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鲁远航:“鲁班,您怎么在车上呀?添乘吗?”

这一声鲁班把鲁远航从昨天晚上的噩梦中惊醒,浑身战栗了一下,忙凝神关注着声音的方向,当看清是周泉时才松了口气:“噢,周泉呀,我不添乘,就是搭车回平海。你不是跑广州吗,怎么上这个车了?”

“咳,一言难尽,等会儿有工夫再和您说,不过有您鲁班在车上正好能帮我照一眼。”

鲁远航忙摇着手:“别介呀,兄弟,我就是坐顺风车。你们忙你们的,有事要帮忙就言声。”

后面的朱得海和窦智也看见了鲁远航,朱得海边上前和鲁远航握手寒暄边对窦智说:“宝贝儿,你不是总想见见高人吗,这位就是。”

窦智看着有点憔悴的鲁远航疑惑地伸出手,朱得海拍了他后背一下:“愣什么神儿呀,他就是咱们乘警队有名的便衣神探,鲁班鲁远航。”

一句话把窦智提醒了,他连忙抢过去握着鲁远航的手:“鲁师傅,我早听说您了,您是前辈呀,得多教教我啊。”

鲁远航想和往常一样端起架子享受后生晚辈的敬仰,可一口气没提起来,话到嘴边却走了样:“别客气,共同学习,共同学习。”

周泉和朱得海相互对了下眼神,他们俩发觉平时潇洒干练,甚至有点牛气的鲁远航今天怎么变得温柔了呢?

站台上的旅客多了起来,他们三三两两地在列车乘务员的引导下登上了自己的车厢。武惠民仍然躲在柱子后面死死地盯住旅客通道。还有几分钟就要发车了,我是不是判断错了?难道他真的坐飞机走了?不可能,北河市的国际航班都在下午,再说机场那边也没给自己来电话啊。想到这些他不由自主地又去掏烟,手刚伸进口袋的时候他又瞄了一眼旅客通道,一个中年男人正夹杂在几个女人中间走上站台,这让他眼前突然一亮。是他,于志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