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百子庵里的“金攒指”

金煜瑶与巴塔布一行昼行夜宿,向着成都方向疾疾而去。此时的川东乡间,袍哥堂口林立,满世界尽是奇装异服,背刀挂彩,头上挽个英雄髻,足穿泡花草鞋的袍哥弟兄和绅粮大户的武装家丁。大大小小的头目,全照着川戏舞台上流传下来的英雄好汉,随性打扮自己。

一路上,他们虽屡遭地方武装阻拦盘问,但凡亮出袁青阳片子,果真能起到化险为夷,畅通无阻之效。乡间各堂口上的袍哥舵把子,以及绅粮大户,对袁青阳无不景仰畏服,见来人是袁青阳手下弟兄,无不是满酒筷肉,高接远送。

巴塔布原本嗜酒如命,虽时时提醒自己身系重任,切不可贪杯误事。但往往入得席间,让众好汉拿好话捧抬着,恭维着,心中好受、舒坦,几大碗酒一灌,脑壳发昏,便忘乎所以,来者不拒。常常把自己弄得来酩酊大醉,以至屡屡误了赶路。金煜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袍哥大爷们盛情难却,她也无法可施。如此延宕,以致离开重庆五六日,他们仍在川东乡间,翻山越岭。

此时已有消息传到各地堂口,就在巴塔布、金煜瑶离开重庆的当天破晓前,佛图关即被攻陷。同志军还把已经跳崖自杀的金玉安将军的尸体弄到上半城,摆在较场坝示众。两人悲从心起,脸上却装着无事一样。结局虽在预料之中,但其情之惨,仍令他二人肉跳心惊,撕肝裂胆。

这一日残阳西坠时分,父女俩进入了荣昌地界,放眼望去,此时别说乡场,连想找个投宿的人家,也不可得。初冬时节,朔风凛冽,金煜瑶在滑竿上冷得缩成一团。一行人从山坡顶上沿纤曲小道蜿蜒而下,只见不远处濑溪河从黛青色的万灵山中跃然而出,活泼泼向着远处群山脚下蜿蜒而去。

众人下到河边一块狭长平坝上,一路走去,看见了几座坟茔,几片庄稼地,远近还有黑沉沉一大片树林,心中正在高兴,以为不远处必有人家无疑。

这时,蓦地听得飞镝鸣响,直刺长空。

众人正在惊愕,忽见那树林中飞踏踏窜出几匹快马,马上之人,抡刀舞枪地向着他们冲过来。后面,还跟着一大帮拿着各种长短兵器的汉子。

巴塔布抽刀在手,双腿一夹,催马迎上前去,厉声喝道:“来者何人?休得无礼!”

金煜瑶急将“柯尔提”从腰间抽出,“嗒”地打开保险,将子弹推上红槽。紧接着一手撩开轿帘,将枪口悄悄伸了出去。

几骑快马如狂风般窜至跟前,霎时将巴塔布一行团团围住。

为首一粗壮黑脸大汉将手中生铁大刀一抖,鼓眼大喝:“想要干啥?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是万灵山飞龙会舵把子萧云雄手下掌堂庞龙。”

巴塔布一听,顿时放下心来,按照袍哥见面时的礼节,两个大拇指一竖,双手交叉往前一架,丢上个拐子,大声说道:“既是萧云雄萧大爷码头上的弟兄,那就好说。在下巴塔布,是重庆府袁青阳袁大爷的拜兄,前往成都,替袁大爷办事。大哥如若不信,愚兄这里有袁大爷的片子呈上。”

袍哥这个见面礼,可是有大讲究,两个大拇指高高竖起,是向对方表明自己的袍哥身份。双手交叉一架往前一送,这位置所在,立即便可以让对方明白自己在袍哥中的级别和地位。两手若是架在肚脐眼以下,就表明自己是袍哥十排老幺,级别最低。双手架起高高举过头顶,那就是大哥来你贵码头了,还不快些迎风接驾?而在最低与最高之间,还有好几个级别,对方一看出手高低,便可清楚此人在堂口上的尊卑。

庞龙一看巴塔布两手齐眉,知道是个地位不低的三哥老爷,再听袁青阳名号,顿时收敛了凶焰,叫一小喽啰上前将片子接过,凑过火把,让旁边师爷吴福斋念过,果真是袁青阳的片子无疑。

庞龙将大刀交与一小喽啰,双手抱拳,冲巴塔布打了一拱,悻悻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早知你们是袁大爷的人,我也不白费这么些工夫了。兄台可是不知,昨天晌午,你和这位小公爷在大足龙水镇饭馆吃饭时,我手下眼线听见你们一口重庆腔调,出手又阔绰,还以为你们是从重庆城里逃出来的达官贵人。我得报后等候在这去成都的必经之处,还想把你们绑回去开膛破肚,祭奠我们前两天打荣昌县城时送命的几十个弟兄哩……哈哈,不知者不为罪,刚才兄弟我偶有冒犯,还望兄台海涵。”

巴塔布也抱拳致谢,言道:“同是袍界中人,话说明白,一天乌云散,以后再见面,彼此就是兄弟伙了。”

庞龙道:“巴大哥与兄弟我今日能在此相聚,实是因了缘分。眼下月黑风高,风寒如刀,这沿江十几里地荒无一户人家,你和这位小公爷也难找到个歇脚避风的地方,不如随我前往峡口寨,昨日我有幸射杀了一头金钱豹子,正好请大哥上山寨去喝杯老酒,吃几坨豹子肉御御风寒,待明日天亮后再上路如何?”

巴塔布一听酒字喉咙便发痒,再加上有野味可餐,自是高兴得不行,遂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初次见面便叨扰兄弟,愚兄这里就过意不去了。”

庞龙摆摆手,豪爽说道:“再说客气话,巴大哥就没拿我当自家人了。”

一行人到得峡口寨,庞龙立即吩咐手下将偌大一头金钱豹开膛破肚,急火煎炒烹煮,大坨肉大碗酒端将上来,巴塔布与庞龙和吴福斋一帮头目挽袖抡拳,轮番大战,吃得来脸放红光,直冒油汗。

金煜瑶平时不尚饮酒,今日在路途上寒冷得紧,也就一杯接着一杯,喝得过了头。

说话间方知,这峡口寨乃是飞龙会地盘上一个落在濑溪河边的乡场,舵爷萧云雄并不住在这里,而是住在濑溪河上游万灵山中的铁关口老寨。

江湖上有“行客拜座客”的规矩,巴塔布路经飞龙会的地盘,又受到萧云雄部下如此厚待,自然不能失礼。当即向庞龙提出,次日定要专程去铁关口老寨,拜望萧云雄。

不料待至天亮后,金煜瑶却感到身体不适,脑壳发热,浑身虚乏无力,走起路来两只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乏得不行。她估摸这是因为连日奔波,路上受了风寒,昨夜里又吃了大燥大补之物,酒也喝过了头,必是寒热攻心所致。为避免给主人添麻烦,她没告诉任何人,坚持着上了滑竿。

这一路上让夹着碎米雪的寒风一吹,金煜瑶的病情便愈发地重了。半道上,她呕吐了好几次,连黄胆水也差点吐了出来。及至进了万灵山,拜见了萧云雄,她脸色蜡黄,身子虚弱得已经站立不起了,不想踉跄之际,帽子跌落,陡然露出一头长长秀发。

“哎哟,”萧云雄惊问道,“这位公爷,原来是个俊俏女子啊!”

巴塔布道:“眼下出门,四处兵荒马乱的,为图路上安全,只好让女儿扮了个假公爷。”

萧云雄说:“你这位假公爷,莫不是病了吧?”

巴塔布说:“一路风寒,许是着凉发烧了。”

萧云雄说:“兄台放心,我马上派人送到百子庵,慧清师太要不了两服药,包管给她治好。”

巴塔布着急,萧云雄也着急,客人登门,一病不起,自然不能让客人继续上路。

萧云雄当日便派韩超将金煜瑶用滑竿送去百子庵,请庵主慧清师太为金煜瑶把脉诊病。

那百子庵离铁关口尚有二十来里远近,白墙黑瓦,茂林修竹,小桥流水,落在莽莽苍苍万灵山前一处山坳里,门前不远处,便是绿竹绵延两岸的濑溪河,景致自是十分的幽谧秀丽。

待金煜瑶诊完病,服了汤药,已然昏昏欲睡。

慧清师太即让小尼妙玉将煜瑶扶去客房休息,对韩超和巴塔布说:“这妹娃子恐怕是遇到什么化解不开之事积压在胸,还需留在庵中,继续治疗些日子,如果耽误了,恐有性命之忧。”巴塔布听后自然知道是为她父亲金将军之事,只是不便道明。

百子庵中除慧清师太外,还有三十余名尼姑,巴塔布一个大男人,自不宜住在庵内,只好以重金聊作香火,托慧清师太悉心医治照料金煜瑶,方与韩超同返铁关口老寨。

此后,金煜瑶便由妙玉照料,每日熬药送水,端汤送饭。妙玉姓孙,出自万灵山中一猎户之家,五岁时便被父亲孙常柱送进庵里,这年刚满十三,比煜瑶还小着两岁,功夫却是十分了得。她后腰上插着一条长鞭,得闲便抽将出来,在后院里东撩西打,那鞭梢上恰似长着眼睛,指哪打哪,绝无虚发。前腰两侧,还插着两排黄灿灿亮闪闪的金箍儿,不知有甚妙用。金煜瑶暗暗惊奇,有心和妙玉交交手,可身虚力乏,无法施行。

巴塔布住在铁关口,虽然萧云雄待他若上宾,每日里大块肉大碗酒有得他酣吃海喝,但想到金玉安将军临危托孤之事,心中依然焦急万分,巴不得金煜瑶身体快快康复,早日前往成都投亲。

萧云雄却说:“我常到重庆办事,麻烦袁舵爷不少。你既是袁舵爷的拜兄,也就是我萧云雄的大哥,请还请不来哩,既然来到万灵山,说啥也得多耍些日子才行。再说,成都刚刚反正,听说乱得很,煜瑶也在百子庵养病,何不在小寨多耍些日子,等成都安定些了,煜瑶的病治好了,再走也不迟。”

盛情难却,巴塔布只好答应暂时留下。

这铁关口,乃萧云雄祖上数代经营,才建成如今这庞大规模,堡寨倚岩临江,占地足足有五百余亩,四周坚墙环绕,墙头上可二马并行,四角还筑有高高碉楼,封闭且坚固。从外面看巍巍堡寨,森严壁垒,高墙之内,却另有一番锦绣天地。亭台楼榭、山石叠翠,曲径通幽,池水碧绿,一切错落有致。还辟有菜园、果园、瓜园,饲养着鸡、鸭、猪、羊等牲口,一派田园风光。院与院之间有墙、有门,分别通往园内最大的花园———即供奉着萧家列祖列宗的祠堂与飞龙会舵爷与手下头目们“攒堂议事”的山堂。

铁关口背后,便是著名的万灵山,山上森林浓郁,群峰屹立。一道清亮的小溪从山林中飞珠溅玉,跳跃而来,穿墙流入堡寨,不仅滋润寨中生灵,使寨内院塘、沟渠也全都鲜活起来,树木花草全都水灵起来,然后再穿墙而出,在峭崖边形成一道瀑布,袅袅娜娜,垂落下去,流入碧水溪。溪水向山外流去不到十分钟远近,便汇入了从北面下来的濑溪河。站在岩边的寨墙上,可见碧水溪与濑溪河两岸山峰林立,烟岚四起,河面上,“双飞燕”、“柳叶漂儿”上的渔歌子,时起时伏,不绝如缕。

堡寨下的碧水溪边,有一片鳞鳞黑瓦,当地人俗称滩子口,虽是个不大的乡场,但也算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水码头。

巴塔布在堡寨中日子待长了,方知这萧家祖上不堪官府欺压,啸聚山林,占山为王,已逾五代。萧云雄自幼习武,功力深厚,力大无穷,江湖上人称萧老虎,多年与官府作对杀伐的生涯,也不知有多少进山清剿的官军,死在他的刀枪拳脚之下。

巴塔布每隔三五日,必定驱马前去百子庵看望金煜瑶,盼她尽快将身子养好,以便上路。

大约一月后,金煜瑶身体已然康复。

谁知,身体治好了,她却偏偏舍不得走了。

原来,金煜瑶住在百子庵中院一间禅房中。一日凌晨,忽闻有异样之声传来。煜瑶好奇,遂起床循声寻去。待至后院,发现尼姑们正在慧清师太带领下刻苦练习武功,有的虎跃龙腾,练习套路,有的在练兵器,有的作骑马桩,双掌上推,运吐纳内敛之功。

孙妙玉则在慧清师太指点下,练习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功夫。只见她闪转腾挪,玉手招摇,娇小的身子仿若被一层金鳞裹住一般,密不透风,闪得人眼花缭乱。

待孙妙玉收束后,金煜瑶方看清她十个指头上,全套着黄灿灿的尖利指箍。

金煜瑶差点儿喊出一个“好”字来,幸而她忍住了。

她知道未经允许偷看别人练武是犯讳之举,害怕被慧清师太发现,赶紧溜回禅房。

天大亮后,山坳里薄雾缭绕,鸟鸣清脆。

待孙妙玉把早饭给她送到禅房,金煜瑶看着她腰间指箍,问道:“妙玉,今日晨间我偷偷看你练功了,想不到你这小小指箍,还是十分厉害的兵器哩,我在一旁,都看得发呆了。”

孙妙玉得意说道:“你知道么,这叫‘金攒指’,是百子庵的独门功夫,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我跟着师太刚刚练了三年,离上乘功夫,还差得远哩。”

金煜瑶急切道:“这‘金攒指’太好了,和那刀枪剑戟相比,这兵器既小巧厉害,又便于深藏不露,特别适合我等女孩儿家。妙玉妹妹,你能教教我么?”

孙妙玉为难道:“这恐怕不行,师太要是知道了,定会责怪于我的。”

金煜瑶双手将她拥在怀里,涎笑着央求道:“好妹妹,你就私下教教我,三月五月,让我跟着你学个大模样,你只消把我带进门槛就行了。”

孙妙玉着急言道:“姐姐不要为难我,这是庵里留下的规矩,我怎敢坏了它?”

金煜瑶松开手,稍一思忖,突地从枕头下掏出那支“柯尔提”,在孙妙玉眼前一晃,言道:“妙玉妹妹,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孙妙玉瞠目而视:“妙玉不曾见过。”

金煜瑶道:“这是西洋进口的枪械,厉害无比,只要我这手指头轻轻一扣,一声脆响,百步之外,便可取人性命。”

孙妙玉不信:“这么个铁砣砣,果真那么厉害?”

“你还不信么?”金煜瑶一把抓住孙妙玉的手,将她带至门外,仰头四顾。

竹梢枝头,几只麻雀与一只乌鸦正在跳跃啼鸣。

金煜瑶对孙妙玉道:“你好生看着那只黑毛乌鸦,不要眨眼。”言毕瞄也不瞄,甩手就是一枪,只听“砰”的一响,那乌鸦犹如石子儿般坠下地来,落在两人跟前。

孙妙玉惊骇得赶紧用双手捂住耳朵,看着那瞬间变得来血淋淋烂糊糊的鸟儿,目瞪口呆。

金煜瑶得意言道:“怎么样?信了吧。妙玉,我告诉你,这东西叫柯尔提手枪,任你武功再厉害,也抵不住它一颗子弹。我和你做个交易如何?你教我‘金攒指’功夫,我就把这柯尔提送给你。”

孙妙玉还来不及开口,只听院门外一串脚步声响,慧清师太与几名尼姑已大步闯了进来。

“庵堂乃清静之地,是谁在此放鞭炮?”慧清师太厉声喝问。

孙妙玉吓坏了,结结巴巴说道:“师太……我们……没有人放鞭炮……是……是煜瑶姐姐……在用柯尔提……打鸟儿。”

慧清师太好奇地盯着金煜瑶手中的稀罕物件,问道:“柯尔提?啥子柯尔提?”

金煜瑶斗胆言道:“师太,柯尔提就是我手中的这支枪,你莫看它既短又小,威力却超过了川麻杆步枪,是真正西洋进口的新式武器,指哪打哪,取人性命不费吹灰之力。师太若是不信,我当着众人的面,打一枪给你看看。”

言毕,金煜瑶进屋端出尚未来得及吃的饭碗,径直走到五十步开外的院墙边上,踮起脚尖,将饭碗放在墙头之上。复转身回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忽地一抬手臂,只听“砰”的一响,那碗饭脆裂开来,碎瓷片连同饭粒四下飞溅。

众尼骤发一声尖叫,尽皆掩耳。

慧清师太也觉得十分新鲜,对煜瑶言道:“我见飞龙会里也有人使这种家伙,不过,那要长得多,而且是用牛角往这管子里灌火药铁砂的,不像你这家伙,小得精致玲珑,还是用铁花生米的。”

金煜瑶道:“他们用的是火药枪,和我这来自西洋的手枪比起来威力当然就差得多了。师太若是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不过,师太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才是。”

师太欢喜不已,忙说:“你要我做啥,但管说来。”

金煜瑶双手将手枪高举,忽地向着慧清师太跪了下去,言道:“煜瑶并无他求,只消师太收我做个徒弟,将‘金攒指’功夫教我就行。”

慧清师太将枪拿在手中看了看,又还给煜瑶,说:“寺中乃清静之地,岂可用这凶险之物?你既有心学‘金攒指’,我就收你做个徒弟便是。”

金煜瑶狂喜不已,纳头便拜:“师傅在上,受小徒一拜。”

自此后,金煜瑶就成了妙玉的师姐。

一天闲暇时,自从知道万灵山就在荣昌县境内,金煜瑶立即便想起了曾在重庆街头上出手助她的那位英俊少年郎,神神秘秘地想向妙玉打听赵中玉,可欲言又止,终归没有说出口。

金煜瑶与慧清师太说定,不要将学武之事告诉巴塔布,就说病体未愈,还需继续治疗便可。这就把巴塔布急得不轻,初时月余时间里他几乎日日前来,可金煜瑶的病情却时好时坏,始终不见康复。客居铁关口这古堡寨子里,虽然主人热情如旧,不减分毫,可时间待久了,连他自己也觉着十分过意不去。

幸亏即便待在这荒僻冷背之处,消息倒也不是十分的闭塞。飞龙会安插在重庆、成都、泸州的眼线,以及派往荣昌县城的探子,不时将外间消息禀报回来。

由此,巴塔布得知,这年十一月十三日,即西历1912年1月1日,中华临时政府已于上海成立,建号中华民国,即以此日为民国元年元月元日,宣布奠都南京,孙中山赓即前往南京就任大总统,大赦天下,清朝数百年江山就此易主。如同二百六十八年前清人督令汉人蓄发一样,如今民国政府,又号令天下国人剪掉长辫。

而更令巴塔布心急如焚的是,派往成都的眼线传回消息,说成都满城和平解决后,蜀军政府依据旗人自愿原则,愿返回原籍的,发给川资,留在成都的,蜀军政府又特设旗务局,专办旗人生计和官产的投标售卖事项,又创办一所规模很大的同仁工厂,教数百年代代养尊处优的旗人学一些维持基本生活的手艺。而金玉昆将军,则已携家离开成都,一云去了北京,一云去了山海关外祖籍之地。

这一日巴塔布又来到百子庵,刚一见着金煜瑶的面,煜瑶便瞪圆了眼睛,惊奇叫道:“爹爹怎么了?你怎么把辫子给剪掉了?”

巴塔布悲叹一声言道:“你待在这百子庵里,可不知这世界,早已经颠了个个儿了……”

遂将一应大事,毫无隐瞒地告知金煜瑶。

金煜瑶得知玉昆大伯已经离开成都,心下顿时惶恐起来,哀哀连声叫道:“爹爹,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巴塔布也失了主意,只得说道:“再去成都已无了着落,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你身体又未好得利索。我看,就暂且住在你萧伯伯这里,待以后局势有了变化,再作下一步决断。”

金煜瑶嚷道:“局势变化?由汉人主宰的中华民国都已经成立了,这局势还能有什么变化?大清国已经彻底完蛋了啊!成都的旗人散光了,重庆的旗人也死绝了。”

“唉,”巴塔布也叹道,“从古至今,改朝换代,总归是要死很多人的。”

这话触到了金煜瑶心中的隐痛,感慨道:“爹爹说得是啊,大清国亡了,我父亲死了,我这个做女儿的,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杀死了父亲。袁青阳手上肯定沾有我父亲的鲜血,可他偏偏又是我和干爹的救命恩人……这才多长时间啊,恩怨情仇,就已经弄不清楚了!”

巴塔布:“是啊,我们两个像蚂蚁一样的小人物,总不至于以卵击石,去向推翻大清国的中华民国报仇雪恨吧……呃,煜瑶,这……恐怕就是命中注定的这辈子要经历的天灾人祸啊。”

金煜瑶说:“爹爹刚才说暂且住在这里,可到底我们和萧云雄是萍水相逢,住长了也不好意思吧?”

巴塔布说:“你萧伯伯已再三邀我加入飞龙会,我看他就是个杀富济贫的梁山角色,待江湖弟兄,十分义气,也从不骚扰穷苦百姓。可就是有一条,为人太鲁莽,喜欢意气用事,待人接物,非占上风不可。此种性格,不仅断难成就大事,身在江湖,还容易招来血光之灾,故一直未答应他。不过,我们在他这里多住些日子,倒是无妨的。”

金煜瑶千方百计正想在百子庵多住些日子哩,听爹爹如此一说,自是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