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国际工会俱乐部大厅里,正在放映有关日本侵华的纪录片。冼夏海、露易丝、古久里并坐一排,在凝神观看。当银幕上映出日本飞机狂轰滥炸,逃难的人群呼天唤地,狂奔乱跑时,他内心里充满着巨大的隐痛。

电影结束了。古久里察觉到今天放映的电影,搅乱了冼星海的情绪,忙又提议说:‘冼!今天下午二时,巴黎人民在凯旋门下隆重庆祝贞德节。怎么样?一块去看看吧?”

冼星海点了点头。

万里晴空,骄阳似火,雄伟的凯旋门前人山人海,庄严的三色旗迎风飘扬,雄壮的《马赛曲》响彻云霄。在人群夹道中间,整齐地走过步兵、骑兵卫队,,其中那些穿着路易十四时代服装的仪仗队,以及全身戏装的青年妇女通过凯旋门时,群众爆发出一阵阵摇撼山河的欢呼声。在这如醉如狂的庆祝活动中,露易丝显得格外激动,她热泪盈眶,拼命挥舞着三色旗,跟着欢呼的人们高声地唱着、叫着。餐馆的将军菲力普,更是一位民族自尊感很强的荣誉军人。他拄着双拐。挤在庆祝人群的最前边,无比自豪地大声喊着、唱着,胸前的那枚十字勋章,发出耀眼的光芒。

古久里附在珑星海的耳边介绍说:“这一年一度的贞德节,是我国人民为纪念历史上一位爱国女英雄而举行的。负徐为了抗击外国入侵者,献出了青者,栖牲的时候才十八岁。我想,在中国的历史上,象贞德式的女英雄一觉会不少吧?”

“是很多很多的!”冼星海深沉地说。

“现在你的祖国、同抱,正处在日本帝国主义的血腥统治之下,如果人人都能变成贞德式的英雄, 日本会被打败,中国也会强盛起来!”古久里继续喃哺地说着。

古久里在一旁看着热泪滚滚,感情复杂的冼星海,再次凑近他的耳旁,大声问:“冼!你在想什么?”

冼星海看见古久里严肃地望着自己,毫不犹豫地答说:“我在想我的祖国!

突然,新郎官老王头穿过疯狂呼喊的人群,挤到冼星海的身边,惶恐地说:“星悔……快!杜卡斯教授他,他……”

“他怎么了?”

“他,他不行了……

“啊!杜卡斯教授!”冼星海惊呼了一声,忘记了和古久里、露易丝说声‘再见” 里就奋力挤出这发狂的人群,失魂落魄地在巴黎街头奔跑着。

杜卡斯教授在巴黎音乐学院大门口,和冼星海分手之后,当天夜里坐在钢琴前边,专心修改冼星海曾经提出过疑意的作品。碎然间心脏病发作,昏倒在钢琴前面,很快就被送进了医院。待冼星海赶到杜卡斯教授的病床前,这位仁慈、谦逊的音乐家,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冼星海紧靠着床头,泪流满面、心里万分焦急,却又只能轻声地呼唤:

“老师,……老师里 ……”

杜卡斯教授慢慢苏醒过来。他一眼看到了冼星海,吃力地伸过手来。冼星海紧紧抓住桂卡斯教授那只冰凉、无力的手。杜卡斯教授微微地露出了笑容,用尽最后的气力,说:“孩子……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你还记得……你对我的……批评吗?……”冼星海便咽着点了点头。桂卡斯教授又异常深情地接着说:“请原谅……我当时的租暴。……你击中了……我的弱点,你是对的……”

“老师!您,您……”冼星海无法忍住这感情的重大冲击,他竟然失声地哭了,连想说的话语都无法说出。

此刻,杜卡斯教授却显得是那样安详,继续吃力地说着,“一个……艺术家,只有……植根于……本民族的土壤中,……才能……开放出……灿烂的……花朵……

杜卡斯教授说完,突然无力地垂下了紧握冼星海的手,永远、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杜卡斯教授!……”

冼星海俯在恩师杜卡斯教授的遗体上,失声地嚎陶着、呼叫着,似乎还要把魂飞千里的杜卡斯教授,重新呼唤回人世间。

杜卡斯教授的突然逝世,对冼星海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他无处发泄内心的悲痛,也不知应该对谁倾述自己心灵中的苦恼。他只是茫然地感到:巴黎再也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卫他又身不由己地踏上了寒纳河畔的长堤,默默无声地走着、走着,似乎杜卡斯教授在巴黎音乐学院大门口说的话:“如果你愿意回到自己的祖国,把学到的知识贡献给你的民族,我也很高兴!……”真是言犹在耳,好似刚刚说过的一样。可是,他为什么就突然离去了呢?

冼星海沿着长堤大步地走着走着,他心中感到狂风在怒吼,河水在咆哮,他情不自禁地又向前狂奔起来。

冼星海冲进露易丝的家门,突然又站住了。室内只有古久里一人怅然地站在客室中央。冼星海轻声地问:“露易丝呢?”

“到医院找你去了。”古久里低沉地回答着。

二人怀着不同的矛盾情感,缓缓地向一块走去。冼星海紧紧地握住古久里的手,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回祖国。”

古久里凝视着冼星海,点点头:“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握住冼星海的双手。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好吧!我现在就替你准备去马赛的火车票和回国的船票去!”他转身刚走A门口,又转过身来,很不平静地说:“不过……你要好好地跟露易丝谈一谈,千万不要一下子……”

“我懂里你就放心吧……”

此时,露易丝神情紧张地出现在门口,她飞身扑过来,紧紧拥抱着冼星海,生怕从自己的怀抱中逃掉似的。她凄然地叫着。

“况且,冼……”

冼星海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她,他只会叫着露易丝……”

露易丝抬起泪迹满面的头,近似哀求地问:“冼,你是……要走吗?

冼星海被问住了,忽然,想起了古久里的叮泞,想瞒过几天再说。然而,他立刻又感到欺骗这样一颗纯洁、高尚的心灵,太不对了。他把心一横,声音是那样微弱,却又是如此坚定地说:

“是的!

露易丝顿时嚎陶大哭,两手越发用力地拥抱着冼星海那颤更的身躯,生伯心爱的人马上就会离去以的。冼星海的心碎了,泪水不断涌出:“露易丝!你、你不是说过嘛,让我……回国一趟吗?……”

露易丝突然中断了哭声,似乎从这句话中寻到了什么。她抬起头,刚要向冼星海说“是的! ……”可是,她又从冼星海那难以形容的面色中发现了f扛么。突然摇着斗人减了一声“不里 ”又用力拥抱着冼星海,失声地哭了。

冼星海渐渐从感情的迷惘中挣脱出来,清醒地知道顺着感情去办,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只有理智,才能平息露易丝心中掀起的感情巨浪。因此,他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悲痛,声调平和地说:“露易丝!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我离开自己的祖国和年迈的母亲已经六年了,难道不该回去看看吗?”

露易丝小声地抽泣着。冼星海掏出手帕,轻轻地拭去露易丝满脸的泪痕,温柔地抚摸着那满头漂亮的金发,语调低沉说:“当然,阿妈可以接来,甚至可以让古久里去上海把她接来!但是,我的祖国呢?难道我也可以把她接来?贞德节那时我看得出,你的最真诚的感情,是在爱着你们的法兰西祖国。我又怎么能不爱我的中国呢?……”

露易丝终于停止了哭泣,慢慢地抬起头,“冼!请原谅我吧 我可能是太自私了里你……应该回祖国去!”

“露易丝里 ”冼星海异常激动地拥抱了露易丝,他从这简单的话语中 发现了他所爱的人的心灵中,有着无与伦比的高尚情操和更加伟大的爱,因此,这次的离别,就更使他痛苦。为了不叫她再次泛起感情的波涛,他故做乐观地说:“露易丝里请你相信,等我们赶走了日本鬼子,我一定回来。”

虽说这是一种遥遥无期的许诺,然而露易丝还是希冀这种许诺的限期短些,再短些。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光彩,小声问:“那、要多长时间?……”

冼星海沉吟片刻:‘我想半年―顶多一年!

“一年?……真是太长了,……”露易丝伤感地摇着头,一种不祥的预兆扑入她的心里,她惶恐地看着冼星海那肃穆的神色,疑惑地脱口而出:“万一,你不回来了呢?……”

“我会回来的!”

“真的?”

“真的!”冼星海的坚定回答,暂时驱散了露易丝心头的疑云。然而,他究竟能否回来?抗日战争需要进行多少年?他心里也没有一个准数。为了表白自己的心,思考良久,十分痛苦地说了这样一句话:“……除非我死在战场上……”

“不!不……”露易丝急忙捂住冼星海的嘴,“我不许你瞎说里我情愿你不回到我身边,也要你为你的祖国好好地活着!

“露易丝:”冼星海深情地叫了一声,再次把露易丝拥抱在怀中。

漆黑的夜空,只有星星闪着光亮。那间小小的阁楼,还未亮起昏黄的灯光。冼星海拿着竹箫,站在小小的窗前,任夜风扑打着滚烫的面颊。他集中全部精力,深情地哼唱着《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冼星海边哼唱、边沉思,唱罢仍然感到未尽其意。他急忙又把竹箫放在嘴边,尽情地吹奏。这萧声穿透牛眼天窗,在巴黎的夜空中自由飘**。

这呜咽的箫声,再次掠过万籁俱寂之夜,飞进了露易丝的卧室,惊乱了她那颗眷恋冼星海的痴心。她屏着气息倾听音乐,想从这呜咽、低回的箫声中,听辨出冼星海是走?还是留?

这变幻无穷的萧声,也传进了露易丝母亲的卧室。慈善的老人,也完全感到了这箫声的真意―冼星海在向露易丝做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