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小雨霏霏而下,满城烟雨蒙蒙,笼罩在雨雾中。行人也都满脸悲痛,行色匆匆。宋申锡和杜牧打着雨伞,站在街檐下看着行人,俱是泪眼婆娑,心领神会……

杜牧不禁念道: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宋申锡也叹道:是啊,裴大哥之死传到长安,满城哀悼啊!杜牧忙说,咱们快去看秋娘姐,她更是悲痛……

崇文馆内,杜秋娘独自坐在案前,泪如雨下。稍倾,她稳定了情绪,提起笔来,饱蘸浓墨,在桌上铺好的一张白纸上飞走龙蛇,写下了一首悼亡诗:惆怅人间万事违,东流逝水再难归。肠断霜台亭前月,忍照鸳鸯相背飞。

宋申锡和杜牧推门进来,见此情形,便悄然走到杜秋娘身后。待她写完,正要搁笔,宋申锡便接过笔来。杜秋娘看了看他们,似乎心有灵犀,也默默退到一边。

宋申锡提笔蘸墨,在另一张纸上写道:三朝元老,中兴名臣。

杜牧也上前接过笔,又在另一张纸上写道:威望德业,千古标柄!

郊外裴俊的墓地,落英缤纷,花瓣飘飞,纷纷落在墓前……

杜秋娘独自坐在墓前,脸色悲伤,神情凄婉地弹着“金缕衣”:……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俊哥,是我误了你!不料你竟遭此不测,致使你我擦肩而过。

她脑子里闪过两人相处的一幕幕,回忆往事,心痛难忍。直到天色转暗,她仍独坐在墓前弹着曲子。她和一代名相裴俊是难得的知音、知己,却终究不能相伴一生!

中和殿,唐穆宗躺在**,形容枯槁,两眼无神,已是弥留之际。郭太后坐在他旁边抹眼泪,不胜悲伤。床前的地上,跪满了朝中大臣和皇亲国戚,气氛肃穆而悲切。

一个太监在殿外高声说:陛下宣杜学士立刻进见!

朝臣和皇子们都惊讶地回头望着,只见杜秋娘不卑不亢,穿过黑压压的人群,缓步走向床边。唐穆宗看见她,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似是回光返照。

杜秋娘走到他面前,轻轻跪下,柔声说:臣女跪拜陛下。

唐穆宗看着她,艰难地点点头:杜学士来了?你、你再近些……

杜秋娘只得膝行向前,唐穆宗突然伸手拉住她,脸上露出邪邪的坏笑。杜秋娘猛吃一惊,欲抽回手来,郭太后在旁叹了一口气:杜秋娘,你就依了他吧!

唐穆宗吃力地开了口:杜学士,你好狠心!去了十六宅,便再也不回来!朕、朕只是想看你为朕,为朕歌舞一场,却终究不能够。杜秋娘只得说,望陛下养好身子,待圣体康复再说。唐穆宗苦笑着,摇头说,朕要走了,你就在这儿,在朕身边,为朕歌舞一次吧?杜秋娘楞住了,为难地看着郭太后,似是询问:太后娘娘?

郭太后悲痛地挥挥手:你就随他吧,胡乱唱几句罢了。

杜秋娘开口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

唐穆宗喟然长叹,一字一顿:莫待无花空折枝!空、折、枝。

他闭上眼睛,手无力地一松,只听一个太监又尖又高的声音:陛下驾崩!

众人都在纷纷叩头,杜秋娘独自从人群中翩然走出去……

长庆四年,三十岁的唐穆宗薨逝。十五岁的李湛继位,是为唐敬宗,改号宝历。

崇文馆内,一群皇子朗朗的读书声: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其中一个小皇子读得最起劲,神情意气昂扬,这是漳王李湊。

杜秋娘坐在桌案后,看着李凑,不时赞叹地点点头。郑玉棠坐在她身边,小声问:秋娘姐,你又成了漳王李湊的女师?杜秋娘说,是奉太后之命,听说先帝生前也有这个意思。郑玉棠忙说,漳王跟江王都是圣上的亲弟弟嘛!可那江王为啥不来上学了?

杜秋娘感叹地摇摇头:也不知为何?圣上竟不准他来崇文馆读书。可能因他是二皇子,有所忌惮吧?江王本来才学甚高,年少时也曾意气风发。但他年纪越长,又经历了两次生死劫难,竟变得性格懦弱,优柔寡断。倒是这三皇子漳王,却血气方刚,志向颇高,成了五位皇子中最出色的。我会悉心培养他,希望他今后也能为皇室效力。

郑玉棠叹道:可惜啊,先帝有五子,偏让那李湛继承了皇位!谁不知他是个荒唐胡闹之人?听说先帝驾崩那天,人人都在悲痛欲绝,唯独见不到这个太子。直寻到日偏西,才发现他竟和一群太监在那御花园里,踢毽子玩耍呢!

杜秋娘也叹道:是啊,朝廷如此,天下岂能不大乱?百姓又该遭殃了!

正阳宫,郭太后独自悲伤,满面忧愁。一个宫女带着杜秋娘匆匆走进来,后者欲下跪,郭太后忙把她扶起来:杜学士,别这样,哀家今日是有事相求……

杜秋娘站起来,看了看她:太后娘娘,你气色不好,是否身子有恙?

郭太后叹道:哀家在为死去的皇儿伤心,也在为眼下的朝政发愁!杜学士,你应知哀家也是心中有数之人,哀家了解孙儿李湛不是做皇帝的料!但眼下却再无旁人……

杜秋娘感叹道:皇位继承,非嫡立长,景王恰是先帝长子,也别无他法了!

郭太后看着她说:因而群臣提出一个变通之法,奏请哀家临朝。哀家不知所措,想到一个聪明人,便请你前来,想得你指教……你快说说,此事哀家该如何是好?

杜秋娘大吃一惊,想了想才说:群臣有此奏请实属无奈。须知我朝曾有太后垂帘听政,便是那武皇后,则天大帝,但她后来却称帝,几倾社稷!虽也光大本朝,名扬千古,但不免为人唾骂。而太后娘娘的本家郭氏,却是世代忠良,岂能做此等之事?

郭太后忙说:是啊,哀家也觉不妥……

杜秋娘又思恃着说:太后娘娘年事已高,何须问闻外事?朝中是非多,不如远离,决不干预,才能保全自己。否则那些想揽权之人不会轻易放过,只怕另惹祸端!

郭太后有些紧张,又问她可有良策?杜秋娘便说,陛下年少,可选贤良为相辅助,安邦治国。郭太后忙说,如今朝中无人,杜学士可有合适人选保举?杜秋娘胸有成竹地说,臣女推荐翰林学士宋申锡,他乃名门之后,伯父宋庭芳是学问名家。郭太后吃惊地问:他可是宋若昭的堂弟?杜秋娘忙说:宋若昭虽参与舒王谋反,却与这堂弟毫无关联。宋申锡对其姐妹的不轨行为也深恶痛绝,屡劝不止。何况宋家毕竟是书香门弟,一向推明正道。宋申锡更是性情高雅,洁身自好,又深明大义,忠心为国,堪当重任!

郭太后高兴地说:好,哀家立刻让湛儿下旨,封他为相!

郭太后拒绝垂帘听政,唐敬宗尊她为太皇太后,让她专心理佛。王守澄很高兴,小皇帝的生母王氏逝世多年,头上没婆婆,他便大权独揽了!唐敬宗童心未泯爱贪玩,天天带着太监歌舞达旦,花样百出,却不理国政,朝中大事还不是他说了算?虽然小皇帝新近任命宋申锡为相,但此人乃一介书生,有何作为?小皇帝也未必听他的……

这日的御花园,一群小太监簇拥着十五六岁的小皇帝走来,他蹦蹦跳跳,兴致勃勃。一个老太监跑来说:启禀陛下,宰相宋申锡又上奏折了,陛下要看看吗?

唐敬宗不耐烦地说:哎呀不看!无非就是要勤于政事啊,励精图治啊……朕不爱看!朕想的是玩球踢毽,下棋斗牌,摔跤唱曲,这些朕无一不精,没有不会的!

老太监忙问他今日玩什么?唐敬宗眉飞色舞地说:射箭,射那纸做的“风流箭”,风流箭,人人愿嘛!你去叫些宫女来,还有朕的嫔妃,让她们都集中站在那棵树下,朕用竹皮弓来射那箭,里面密封了一种香粉,被射中的人浓香满体,好让朕临幸。

老太监乐颠颠地走开,又一小太监上前说:启禀陛下,宰相宋申锡求见。

唐敬宗生气地挥挥手:不见不见,别让那些臣子,搅了朕的兴致……

他兴致勃勃地走到一个兵器架前,取下一张竹弓。稍倾,一群宫女和嫔妃被驱赶而来,都站在那棵树下,慌乱失措。唐敬宗又取了一枝箭,拉开竹弓,大声说:你们别怕,这是纸箭,不会伤人。只一点,谁被射中了,今夜便要让朕来临幸,不得躲避!

宫女和嫔妃听了,都面面相觑,不由得纷纷往后退……

唐敬宗见了不悦,又喝道:不是让你们不准躲避吗?都给朕站好了!

宫女和嫔妃只得面对他站好,一个个都惊恐无比,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唐敬宗嬉笑着拉开竹弓,也不瞄准,便随意射出纸箭。纸箭呼啸着,飞向宫女和嫔妃,吓得她们纷纷躲避。一个小宫女躲避不及,被纸箭射中,腾起了一片烟雾,笼罩全身……

唐敬宗哈哈大笑,朝她招手:好呀,卿卿香香,上朕这儿来,快来呀!

小宫女楞住了,似乎不解风情,不知怎么办才好,便动弹不得。唐敬宗不耐烦了,执弓朝她跑去,叫道:你不过来,朕就过去了!小宫女更加害怕,不顾一切地扭头就跑。唐敬宗反而激起兴趣,又飞快地追上去,一边喊道:别跑呀,朕今日要定你了!

迎面出现一队人马,小宫女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为首的来人面前,摔倒在地。唐敬宗追上来,抓住她,用竹弓狠狠勒着她的脖子,喝道:你敢再跑?朕勒死你!

小宫女被唐敬宗勒得喘不过气来,直翻白眼,眼看就要闭过气……

一只手拉住了唐敬宗,一个人朗声道:陛下,住手!

唐敬宗抬头看,见是宋申锡,他却不认识,便喝道:你是谁?竟敢拦着朕?

宋申锡不卑不亢地说:微臣乃新任宰相宋申锡,给陛下送来六幅玉屏。

他闪身让开,后面的人都是朝中大臣,一起抬着六幅画屏。宋申锡朗声说:陛下,这六幅玉屏便是六道箴言,上面写的皆是我等臣子的肺腑之言。一曰:宵衣,请陛下准时上朝。二曰,正服,请陛下端正衣冠。三曰,罢献,请陛下禁贪玩物。四曰,纳诲,请陛下听取忠言。五曰,辩邪,请陛下分清忠奸。六曰,防微,请陛下谨慎出游……

唐敬宗皱起眉头,指着群臣:你们、你们这什么意思啊?竟敢诽谤朕?

群臣一同跪下,齐声说:臣等不敢,请陛下纳谏!

唐敬宗生气地转身欲走:什么劝谏呀,你们变着花样来恶心朕,朕走还不行吗?

宋申锡拦住他,跪下来恳切地说,臣等罪该万死,想出了这个法子!但臣也有几句肺腑之言,务必请陛下听完了再走!群臣也一起磕头说,请陛下听完再走!

唐敬宗无奈,只好翻着白眼,挥了挥手:好吧,快说!

宋申锡朗声说:陛下的祖父和父皇皆为长君,天下尚且叛乱不止。现陛下年纪正轻,又刚即位,岂能贪念声色,日日游乐?我等微臣只怕四邦不服,又起灾祸,故而以此六方玉屏,劝谏陛下,勤问政事,中兴大唐,这样方能保住江山社稷,也保住皇位啊!

唐敬宗无言以对,双方正僵持着,王守澄走来说,好了,陛下听见这话了!你们可以走了。宋申锡无可奈何地站起来,众臣也都起身,相互看了看,一个个黯然离去。

唐敬宗松了口气,笑嘻嘻地说:王公公来得正好,给朕解了围。对了,朕又想出个新花样,听说骊山行宫有许多野兽狐狸,朕想去捕猎狐狸!王守澄吃惊地说,骊山围猎?那有点危险哦?唐敬宗哈哈笑道:怕什么?那才叫刺激!朕还想到一个新玩法,就是打夜狐!王公公便带上神策军,跟朕去骊山,在夜间捕捉狐狸,一定更有趣!

王守澄看着兴趣盎然的唐敬宗,心想:这叫什么天子?就一地地道道的小顽童!

江王的住宅内陈设简陋,李涵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坐着,陷入沉思。他不明白陛下是本王的亲哥哥,缘何如此待我?仇士良悄然进来,禀报说:参见江王殿下!

李涵看见他,又惊又喜:哎,你是……本王似乎认得你?

仇士良笑道:你小时候,咱家还抱过你呢!咱家乃仇士良,奉命来侍候殿下。

李涵高兴地说,本王如今跟前无人,你来得正好!仇士良感叹说,殿下是龙困浅池,这境遇咱家也尝受过。能到殿下身边侍奉,也是咱家的幸运!李涵看看四周说,可是本王四壁空空,什么也不能给你呀!仇士良忙说,这是殿下的际遇还没到……

李涵打断他说,陛下正值青春年华。若再生几个儿子,皇位便是他那一支的,轮不到别人坐。仇士良皱眉说,小皇帝是越玩越大了!游戏宴乐,声色犬马,击毯搏斗,乐此不疲!又爱赏赐,对那批跟随他的太监,竟一次就赏了一万缗钱,简直荒唐至极!李涵也叹道:听说他还大兴土木,想建一座规模宏大的豪华宫殿。正要破土动工,幸得宰相宋申锡站出来,只说了一句话,便把皇兄的兴头给搅了,他只好放弃!

仇士良颇感兴趣地问:这位宋相说了什么?李涵叹道:宋相说:请陛下用这些材料去修建先帝陵墓。皇兄虽不乐意,却不敢不答应,否则就会背一个不孝的罪名。仇士良皱起眉头若有所思,说这位姓宋的宰相倒不可小觑。李涵没发觉,又叹道:最要紧的是皇兄不喜上朝,不理政事,令臣子心寒,如此下去,我大唐江山真是危如累卵!

仇士良阴险地说:还有一点,陛下不但寻欢作乐,且性喜无常,动辙打骂身边的人,不是处死,便是流放……等着瞧吧,这次去骊山,不知谁又会招惹到他头上?!

黄昏下的骊山猎场,草木渐深,丛林茂密。一群人骑着马,弯弓搭箭,飞奔而来。动物也在四处奔跑,纷纷躲避,或有中箭倒下……

唐敬宗勒住缰绳,喜孜孜地回头叫王公公,王守澄连忙驱马上前,问他有何吩吩?唐敬宗哈哈大笑道:那日你说什么来着?说朕来游这骊山,居然有凶险?

王守澄别有用心地说:禀陛下,咱家只是担心动物凶猛,打猎危险。可那几个朝臣,哦,尤其是新任宰相宋申锡,却说什么自周幽王以来,游幸骊山的君王都没有好结果!秦始皇也因葬在骊山,便二世而亡,这分明是诅咒陛下嘛!

唐敬宗拿马鞭指着他:哈哈!朕偏不信那个邪!看你们所说的凶险是否属实?

他大笑着,扬鞭催马,又跑到前头去。王守澄猝不及防,被马鞭扫到眼角,气得捂住眼,瞪着远去的唐敬宗,恨恨地说:该死的狗皇帝,竟不把咱家放在眼里!

入夜,骊山行宫里天色阴沉,遍地寒霜,小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唐敬宗气冲冲地带着一群人走来,王守澄悻悻然跟在后面。唐敬宗回头说:王公公,朕去夜猎狐狸,却空手而归,都怪你没安排好!你明日定要驱赶一群狐狸来,让朕猎个痛快!

王守澄连忙躬腰说:陛下,此事却不好办,要猎野兽易,专打狐狸难呀!

李湛大怒,挥手扬鞭抽打着他,一边骂道:你这个死太监!你竟敢抗旨?别看你今日是神策军中尉,还有什么枢密使,信不信朕明日便撤了你!

王守澄大惊失色,一边躲闪,一边声辩:陛下,不是咱家不办,确实难办啊!

唐敬宗更加恼怒,又挥鞭抽打他:你不是禁军首领吗?这点小事都办不到,朕要你何用?若再敢抗旨不遵,让朕明日猎不到狐狸,朕便下旨杀了你!

唐敬宗不断挥鞭抽打王守澄,他只得咬牙承受。旁边一个太监连忙跪下说,陛下,请饶过王中尉这次。他连日跟着陛下打猎,也是疲惫不堪。何况狐狸乃野生放养,要想驱赶到一处,确是千难万难!唐敬宗更恼怒,又挥鞭子抽打这太监,说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朕养你们有何用?若明日再让朕猎不到狐狸,朕就把你们通通处死!

唐敬宗又挥鞭抽打一旁的太监,他们都纷纷躲闪。王守澄站在一旁,捂着被抽破的衣衫,不禁大怒,眼里直冒火花。心想:狗皇帝,跟你爷爷一样,都是该死的种!

骊山行宫烛火通明,大摆宴席,唐敬宗坐在正中,已经喝得烂醉。

王守澄和一些宦官以及神策军头目坐在两旁,似乎都心怀鬼胎……

唐敬宗却毫无觉察,他举起一杯酒,含糊不清地说:喝!朕与你们喝、喝个痛快!明日去猎、猎狐,也要猎、猎个痛快!谁敢不、不喝,朕饶不了他!

众人只得一同举杯,陪他喝酒。王守澄趁机悄然起身离席,又对一个宦官点头示意。那宦官眼看他进入内室,才对唐敬宗说,陛下,夜深了,请入室歇息吧?唐敬宗兴致不减地摆手说,别呀,朕还没喝够呢!另一个宦官忙说,可是陛下畅饮,出汗太多,也该去更衣了!又一个太监起身说,是啊,陛下,请让奴才服侍更衣……

唐敬宗点点头:不用了,你们都在这儿等着,朕更衣后再出来,喝、喝酒!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众太监的注视下离席,太监们的神情都是快意恩仇。

行宫内室布置得富丽堂皇,红烛高烧,一片通明。唐敬宗酩酊大醉地走进来,嘴里还在念叨着:喝酒!朕要喝、喝酒。突然,他看到墙壁上映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似乎手中还举着刀!唐敬宗的酒被吓醒了,不由得大叫出声:来人哪!有刺客……

室外顿时人影晃动,接着,室内室外灯火全灭,一片黑暗。

一条黑影窜起来,然后是一声惨叫,一条黑影又倒下了……

宦官们都沉默地坐着,一片心照不宣的寂静。稍倾,一个个小太监走来,重又点亮了烛火。众人拥进内室,只见唐敬宗倒在地上,满脸都是鲜血,已经死去。

王守澄从一扇屏风后走出来,平静地宣布:陛下饮酒不预,适才驾崩了!

人们面面相觑,动弹不得,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也都格外平静。

整个骊山行宫,一片片雪花悄然飞落,越下越大,重重殿宇渐被白雪掩盖……

宝历二年冬,唐敬宗被害于骊山行宫,年仅十六岁。

次日清晨,雪停了。雪地里,一群宦官簇拥着王守澄急急走来,一边商议着,纷纷说:陛下突然薨逝,却尚无子息,也没立太子,这皇位无人为继呀!

王守澄突然站住,狠狠地说:你们傻呀?让谁来当皇帝,还不是咱说了算!

宦官们幡然醒悟,又纷纷说:是啊,就该咱来确定,谁当这皇帝?最好是个小皇帝,越小越好!那朝政大权就掌控在咱手中了……不,是必须掌控在王公公手中!

王守澄得意地问:那么你们说说,先帝留下的儿子中,谁最年幼?

一个宦官忙说:绛王李悟是李恒的第五子,只有四岁,年幼不懂事。

王守澄冷酷地笑道:好,就这么定了,你我一同保举绛王李悟,为新君!

宦官们同声说,愿听中尉差遣!王守澄立即让神策军的飞龙骑速回京城,去传他号令,命全体禁军整装待命,再传令最年幼的皇子继承皇位,就说是陛下的遗命。

是夜,江王的住处灯烛昏暗,没有生火,李涵拥着被子,冷得瑟瑟发抖。仇士良端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走进来,放在屋中。李涵连忙移坐过去烤火,搓着手说,今年冬天怎么比往年更冷?仇士良气愤地说,是殿下的心里冷。王守澄那个王八羔子,专门克扣咱十六宅,皇子们的炭火钱至今还没发下来!我这火盆都是想办法弄来的……

李涵感激地看着他:仇公公,本王多亏有了你!

仇士良得意洋洋:这不算啥,等到了关键时刻,你再看看咱家的手段。

正说到这里,突然外面传来阵阵喧哗,伴随着紧急万分的马蹄声声……

李涵敏感地皱起眉头:这么晚了,谁来十六宅?还大声喧哗?

仇士良立刻站起来:是神策军的飞龙骑!肯定出事了!殿下,快随咱家去看看。

十六宅的通道上,一队神策军的飞龙骑身穿盔甲,执着火把,浩浩****而来。他们走到江王门前,正巧仇士良拉着李涵走出来,后者见来者不善,欲溜到一边,仇士良却把他拽住。那列骑兵还欲前行,又齐声大喊:快,迎接新君!迎接新君!

仇士良拉住为首那个头目的马头,大声问:兄弟,发生何事了?陛下呢?

为首的是个粗壮汉子,他一翻白眼:陛下驾崩了,王公公命我等来迎新君……

仇士良一机灵,忙问:王公公说,谁是新君?你们要迎哪位皇子?那汉子眨眨眼睛,问旁边一个人:哎,我没听清,咱要迎谁呀?旁边那人说,迎年幼的皇子继位,他叫什么来着?你们谁听清了?后面的人纷纷说,我没听清!我也没听清……

仇士良立刻抓住时机,厉声喝道:你们谁都没听清,怎敢来迎新君?

那汉子搔搔头皮:陛下突然驾崩,事起仓促,王公公只说传位于最小的皇子。

仇士良冷笑道:你们肯定弄错了!无嫡立长,懂不懂?既然陛下未曾立太子,那就该由最年长的皇子继位!那汉子不知所措,又问旁边的人:是这样吗?那些人直嚷嚷:谁知道呀?我们都没闹清。仇士良又厉声说,你们还没闹清,就敢胡说八道?拥立新君是大事!你们可要谨慎!若弄错了,出了岔子,那是要杀头的,满门抄斩!

飞龙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仇士良趁机推出江王,大声说:你们都听好了,他是江王殿下,陛下的二弟,十六宅中最年长的皇子!这皇位肯定该由他来继承!

李涵措手不及,神情惶恐,吓得连连摇头:不不不,不是我……

仇士良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大声说:众将听令,即刻跪拜新君!

他说着,率先跪下来,又大声说: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飞龙骑见了,都纷纷跳下马来,跪在地上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涵见人们争先恐后,在他家门前黑压压跪了一地,惊惶失措地楞住了……

仇士良不由分说,把他推上一匹高头大马,喊道:咱家奉诏,迎新君入宫!

飞龙骑又都纷纷上马,拨转马头,高举火把大声喊:迎新君入宫……

李涵骑在马上,频频回头看仇士良,后者也不放心,小跑着跟上,尾随他们。

宣政殿外,天色渐亮,皇宫在黑暗中酝酿着一个祸福难测的黎明。

宋申锡率众大臣齐齐站在殿外,正与带领一群神策军的王守澄争执。

他逼问道:王公公,陛下正值青春,为何随你去骊山行猎,突然便驾崩了?

王守澄强自镇定:陛下是饮酒过量,暴崩!留有遗命,令绛王李悟为新君!

众臣面面相觑,纷纷说:绛王?那也太小了,如何为帝?

宋申锡断然说:这不可能!王公公,你说陛下暴饮而亡,如何他身上有血迹,脖子上有剑伤?是否逆贼弑君?尚未可知,便急着拥立新君,还是个幼童!有何道理?

众臣也纷纷指着王守澄:是啊,陛下猝崩,必要查明原因!

宋申锡又厉声说:王公公,弑君逆贼,可恨可杀,你这禁军头领就在陛下身边,却没保护好陛下,责任最大!此事本该查明真相,再作其他处置!何况你又说,陛下欲立幼主,却无遗诏,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恕我等概难从命!

众臣齐声说,我等概难从命!王守澄无言以对,便拔出剑来,指着群臣说,你们想怎样?要抗旨吗?神策军何在?把他们统统拿下!那群神策军立刻拥上前,也都个个拔出剑来,气氛顿时变得凝固。群臣神色有些慌张,也有人迟疑,想悄然离去……

宋申锡却嘿嘿冷笑:王守澄,你以为自己手中有兵权,便可掩盖事实真相吗?

王守澄哑口无言,只得挥手让神策军上。突然后面传来一声大喊:新君到!

众人回头看,都楞住了:一队飞龙骑簇拥着江王而来,后面跟着奔跑的仇士良……

为辨明此事,众人不约而地拥进了宣政殿。宋申锡和众臣以及仇士良,簇拥着李涵站在阶下。王守澄率领一群神策军,站在另一边,双方阵营分明地对峙着。

稍倾,王守澄冷笑道:原来是传话的飞龙骑没闹清,搞了个李代桃僵?

仇士良率先顶撞道:王守澄,话可不能这么说,无嫡立长,原是皇家规则。你说陛下传位于绛王李悟,可有遗诏?你口说无凭,咱家凭什么相信你?

王守澄也冷笑道:咱家只管奉诏行事,陛下说传位于绛王李悟,皇位就是他的!

仇士良冷冷地说:哼!你跟陛下在骊山,我们大家都在京城,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连陛下的死,也是疑点多多。王守澄,你想一手遮天,那可办不到!

王守澄也指着他:仇士良,你胆大妄为,竟敢无视陛下遗诏,随意拥戴新君!

群臣见他们两人互相指责,便纷纷嚷道:哎,到底谁是新君?陛下怎么死的?要查明这一切并不难,但眼下谁当皇帝更重要!一个大臣对宋申锡说,宋相,你既为相,一切应由你来裁夺!众臣也纷纷说,是啊,宋相,这事全仗你来裁夺……

宋申锡沉思地看着惶惑不安的李涵,按捺不住的仇士良,越发心虚的王守澄。

稍倾,他才缓缓说:事出紧急,本相便不推辞,愿与众臣同靖大难!弑逆与否,日后自明,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待立了新君,他自会处置,果能灭贼,一呼百应。而值此国家危难,却不宜立幼主。以本相之见,还是册立江王为佳。毕竟他是陛下的长弟,先帝的次子,平时聪明好学,温顺谦恭,有王者之才,天子之风,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齐声说:宋相处事果断,功在千秋!我等都愿拥戴江王为帝!

仇士良一脸惊喜地看着李涵,后者仍是惶惶然。王守澄却不服,愤愤地说,就算如此,江王也没有先帝遗诏,如何登基?众臣也议论纷纷:是啊,这可没有先例……

宋申锡从容不迫地说:《春秋》之法,可以依循。大胆发令,端正名份。今日百官既已上朝,可先由百官上表,劝江王登基,再请太皇太后下旨,正式册立江王为帝!

众臣听了,便纷纷站到阶下,排好队列,齐声说:请江王李涵登基!

李涵疑虑重重,犹豫一阵,才艰难地开口说:皇兄猝丧,本王不才,怎敢越礼称帝?只恐难当重任,误国误民。还望众卿另选贤王吧!

众臣不理他,又一同跪下,齐声说:请江王李涵登基!

李涵还想说什么,仇士良在旁边大声说:请江王速速登基,勿负人望!

宋申锡也上前说:群臣已定,众望所归,殿下不必谦辞,还请先登皇位吧!

李涵看了看阶上空着的皇位,这才点点头,在众人的注视中缓步走过去。

李涵终于登上台阶,有些拘礼地坐在皇位上,阶下的仇士良长舒了一口气。

公元827年,江王李涵继位,改名李昂,是为唐文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