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李夫人独自坐在轮椅里,拿起香囊使劲闻着,又看看那幅锦帕,反复玩味和吟诵着阳城的诗句,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当初阳城走后,她便茶饭无思,生无可念,每天关着门独自思念,痛悔不已:恨不相逢未嫁时,可我们却相逢在未嫁时啊!阳城,是你抛弃了我,我的心好痛……不!不是他抛弃了我,他也是迫不得已,都怪李锜那狗东西!是他夺走了我们的爱,让我生不如死。有一天她缓步走在后花园里,觉得心灰意冷,了无生趣,陡生一念,便走到那口枯井旁,猛地跳下去!丫环们吓得手忙脚乱,好一阵才把她从井里救起来,她已经昏死过去,双腿也摔断了……

李夫人形同疯狂。心里恨恨地想:李锜,这都是你造的孽!我恨你!怂恿你造反,就是想让你自取灭亡!我还要你断子绝孙!绝不会让任何人给你生儿子!

她命人传来一个纤弱的小丫环,严厉地瞪着她:你是新来的?你叫郑玉棠吧?小红病了,如今派你去侍候那杜秋娘。这是一碗归脾汤,用红枣和生姜等物熬成。你端去送给她,就说我说的,让她每天喝一碗,才能早生儿子!

郑玉棠看着桌上那碗汤药,吓得发抖,不知所云:什么儿、儿子?

李夫人不耐:你听不懂人话吗?老爷在选黄道吉日,过两天要跟杜秋娘圆房。为了让她给老爷生儿子,你必须看着她喝下去。若她不喝,我就揭了你的皮!

郑玉棠战战兢兢地答应着,端着那碗汤药,抖抖缩缩去见杜秋娘。丫环们都说李夫人心狠手辣,自己不能生育,老爷娶来的侍妾不是被她弄死,就是弄碗药让其喝下去,也生不出孩子。她苦涩地想:秋娘姐姐,我也没办法,是被逼的呀!

杜秋娘的房门反锁着,她独自坐在桌边思考,心事重重。没想到进了李府,就被李夫人关起来。半个月没见到李锜。这贴身近劝之事,又该如何进行?

房门突然打开,郑玉棠端着一个盘子进来,小心地把盘子放在桌上,悄然说:这碗汤药是李夫人让我送来的,要你喝下去,才好生儿子……

杜秋娘微微一笑:怎么今天换了一个人侍候?原本那小红呢?

郑玉棠吓得嗫嚅着,不敢抬头看她:她病了,以后是我来侍候姐姐……

杜秋娘端起那碗汤:你怎么怕成这样?既是夫人好心,我就喝下去了?

郑玉棠抖抖颤颤地望着她,见她欲喝,不由得叫道:不不,你别喝……

杜秋娘放下碗,望着她:为什么?这汤里有毒吗?

郑玉棠又急忙摆手:不不不,我不知道……

杜秋娘敏锐地打量她说,我看你有点面熟,你是不是叫郑玉棠?郑玉棠怔住了,不敢回答,过一阵才瑟缩地问:你、你怎么知道?杜秋娘高兴地站起来说,玉棠妹妹,我是秋儿呀!郑玉棠也仔细打量她,终于高兴地叫起来:你是秋儿姐姐?

那是多年前,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童年的杜秋娘和郑玉棠在农家院子里看星星,旁边小桌上摆着一些女红。杜秋娘指给玉棠看天上的牵牛星和织女星,郑玉棠天真地问秋儿姐姐,今天七巧节,我们乞求什么?杜秋娘捏捏她的鼻子,笑着说,你这傻丫头,当然是乞求上天给我们送个好女婿啊!于是灿烂的星空下,两个女孩子便在院里追逐着,欢笑着,一起叫着:好女婿!好女婿!我们只要好女婿……

郑玉棠哽咽着扑向杜秋娘:秋姐姐,原来是你呀!我真没想到。

杜秋娘也热泪盈眶地抱住她:我也没想到,玉棠,你怎么进府当了丫环?

郑玉棠哭起来:爹娘死了,族人就把我卖进李府……

杜秋娘抚着她的肩:别哭了,现在你遇上了我,不就有了亲人吗?

郑玉棠又问杜秋娘如何进了李府?杜秋娘却说,以后慢慢讲给她听。郑玉棠忙去端那碗药,说这不是好东西,你千万别喝!杜秋娘问她如何隐瞒过去?郑玉棠嗫嚅着说,再想办法。但她显然没了主意。杜秋娘便说,办法还是我来想,你回去可别声张,尤其别透露我俩是小时候的邻居和玩伴。以后再走一步,看一步吧!

郑玉棠高兴地看着她:好,我信任你。秋儿姐,以后玉棠就有主心骨了!

杜秋娘点点头,待郑玉棠出门,才望向桌上那碗汤药,似乎有了主张……

这日清晨,李夫人换了一副神情,和颜悦色地问李锜,何时跟秋娘圆房?李锜大喜,求她成全。李夫人冷冷地说,我把她关在房中半月,已教导她许多规矩,过两天选个好日子,在后花园里给你摆桌席,让你圆了这个美梦!

李锜忙说:感谢夫人张罗,一切但凭夫人做主。

其实他另有打算。那天他与侄儿密谈,李钧说,如今万事齐备,天气也快转凉,叔父要早定大事。李锜也想,再拖下去便要预备寒衣,更多麻烦。李钧又说,若裴俊没死,必然逃回京城去禀报陛下。与其任人宰割,不如早点起事,占个先手……

李锜便思谋着说,看来这几天必须起事,可是找个什么由头才好呢?

李钧似乎胸有成竹,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又说:这叫诈称军变。

李锜点头笑道:好,你叔母正张罗给我办喜事,就利用这个,把他们骗进府。

这天,李府后花园四处张灯结彩,树枝上悬挂着红绸和大红喜字,正中的花团锦簇间,摆了一桌酒席。李锜身穿新衣,披红挂彩,打扮得跟新郎官似的。镇海的留后官王澹和大将赵琦走进来。李锜连忙上前,满脸堆笑地与他们寒喧……

王澹拱手说:听闻李大人娶了如夫人,还是我镇海的花魁,恭喜恭喜呀!

赵琦也说:这是大喜事,本官当然要前来拜贺。

王澹看了看四周:哎,怎么只有我们两人?其他官员怎么没来?

李锜哈哈大笑:什么喜事呀,小事一桩,薄酒一席,就没清别人……

王澹感觉不妙,与赵琦面面相觑,赵琦只得搭讪着问,怎么不见新娘子?李锜便高声说,有请新娘!接着杜秋娘穿一身红衣,打扮得像个新娘子,但没蒙盖头,由郑玉棠扶着款款而来。她对王澹和赵琦盈盈一拜说,小女子见过两位大人……

王澹这才有些放心,笑道:新娘子好姿色呀!李大人艳福不浅。

赵琦也说:江南多佳丽,真是一点都不错,哈哈……

李锜淡淡笑道:谢谢两位大人夸奖,秋娘,快请他们入席吧?

众人正要入席,突然,李钧带着一批军士赶到,大叫:叔父,有兵变!

李锜立刻回身问他:什么兵变?何人兵变?王澹也着急地同声问:怎么?发生了何事?李钧趁王澹不防,一刀把他砍死,又叫道:就是你们指使的兵变!赵琦见势不妙,立刻拔剑,也喊道:这是阴谋!李锜,原来是你搞鬼?李锜哈哈大笑道:赵琦,你才明白?晚了!军士们一拥而上,无数刀剑齐剁下,把赵琦也杀死……

杜秋娘猝不及防,吓得呆住了。继而叫道:杀不得,李大人,杀不得呀!

李锜走近她,摸着她的脸,笑道:小妮子,杀了他们俩,我们才能好好玩儿呀!这半个月,都把老夫给想死了……走,我们去入洞房,云雨一番!

他伸手想拉杜秋娘,杜秋娘闪身躲过,狠狠给了他一耳光,他不禁楞住了……

杜秋娘怒喝道:你这个杀人恶魔!竟敢滥杀朝廷命官!

李锜抚着自己的脸,愕然说;这、这关你什么事儿呀?

杜秋娘愤怒地吼道:我是为了镇海的黎民百姓!你要反,他们就遭殃了!

李锜欲说什么,李钧上前说:叔父,现在没空理这个贱人,先把她关起来吧?

李锜生气地点点头:好,先饿她三天,给她点厉害瞧瞧!

李钧一挥手,几个军士就扑上来,把杜秋娘拖下去,旁边的郑玉棠早吓呆了。杜秋娘悲愤无比地被推回房间,门又很快锁上。她不禁抬头寻找,发现窗子并没关,就扑向窗口,往外看去。只见天空中突然狂风大作,继而下起了倾盆大雨……

在这阴沉沉的天空上,一只鸽子穿云破雾,无惧风雨地飞去,它唿哨着盘旋着,带着秋娘的密信飞向罗浮山。纸条上写着八个字:李锜必反,势难挽回。

长安城外的曲江边有座园林,飞阁步檐,红瓦碧墙,五彩雕柱,巧夺天工。园内有一个精巧的人工湖,两旁奇石林立。尽头有一道壮观的人工瀑布,瀑布下是九曲连环的溪水,形成一个流杯池,就像个传送带一般。此时园内正在举办“曲水流觞”,一个个压着纸条的酒杯放入盘中,再稳稳当当地顺着水流往下飘去……

元稹和一些著名诗人都来了,纷纷坐在池边的雅座上。酒杯流到谁身边,他便拿起纸条看看其上的要求,吟诵一首自己或旁人的新作。杜牧也在其中,他初涉此地,却少年老成,不慌不忙地坐着,又注意地观察着别人,有样学样,胸有成竹。

两个诗人在旁边不屑地观察他,故意大声议论着。一个诗人说,今天这定昆池举办曲水流觞,是送别元大家的诗人聚会,一个高雅的游戏,怎么黄口小儿也来参加了?另一个诗人接着说,是啊,这孩子是谁?居然也混进来了……

元稹忙说:他是杜相的孙子杜牧,是个神童,五岁就会做诗了!

一个诗人不怀好意地问杜牧:小神童,你今天带来什么好诗啊?

元稹有些担心地说:这孩子初来乍到,你们别为难人家。

另一些诗人却跟着起哄:什么为难呀,这正是他扬名的好机会……

杜牧从容不迫地站起来:稚子初来京城,不敢造次扬名。但也带来一首好诗,只是非我所作,正想念给大家听听。那可真是好诗啊!

元稹鼓励地朝他笑笑:既是好诗,那你就念出来,让大家都听听……

定昆池外,一团雪白的小狗奔奔欢蹦乱跳地跑来,后面跟着唐宪宗,再后面是气喘吁吁的杜佑,他一直嘀咕着,说朝中那么多事,圣上来这儿干什么?

唐宪宗抱起狗儿笑道:元稹要走,是你这老家伙使的坏?朕还有点舍不得呢!

杜佑喘着气站住了,奇怪地问:老臣以为,陛下并不喜欢他……

唐宪宗笑道:这元稹啊,官儿当得不太好,可诗写得倒不错。

桂佑欲说什么,唐宪宗凑近池边,悄然说:小声点儿,他们正吟诗呢!

定昆池内,杜牧大声吟诵着杜秋娘的“金缕衣”。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没人吭声,似乎被惊呆了。稍倾,由元稹带头,又纷纷喝彩道:好诗呀!好诗!

唐宪宗恰好听见了,也不禁大声赞道:的确是一首好诗!

池边的众人回头看见他,连忙纷纷跪下:陛下!陛下来了……

唐宪宗走进来,笑道:都起来吧……我大唐崇尚文化,尤爱诗歌,这文人雅士的曲水流觞,早已传为佳话。今天是朕不小心,搅了你们的雅兴!

众人起身,纷纷说:陛下好雅兴,臣等不敢。

唐宪宗对元稹说:到了西川,有了好诗,记得给朕寄来。朕喜欢……

元稹感动地感谢陛下抬爱,唐宪宗又问刚才谁在吟诗?众人都望向杜牧,他还未开口,杜佑就上前给了他一巴掌,说你这孩子,怎么也来了?唐宪宗奇怪地望向杜佑,他连忙拱手说,陛下,这是老臣的孙子杜牧,他才刚进京,却不好好读书……

唐宪宗望了望杜牧,笑道:不好好读书,还能写出这样的好诗?

杜牧忙说:禀陛下,这首诗名叫“金缕衣”,不是稚子所写,而是江南一个名叫杜秋娘的歌伎所写。稚子刚从江南过来,在那里有所耳闻。

唐宪宗若有所思:这么说,是个女诗人?可她这诗里,却透出一股妇人少有的志气,一种不负人生的热情,还有对光阴的留恋与珍惜……朕听了,着实喜欢!

杜牧笑道:这杜秋娘,还是今年镇海新选出的花魁呢!

唐宪宗意外而震惊:什么?她就是镇海花魁?

陡然间,他想起了裴俊临行前,自己嘱咐他的话,顿生不悦,为之气结……

这日午后,皇宫的马球场上,唐宪宗骑在马上英姿勃发,风神俊逸,跟一群太监打马球。他奔驰在场中,挥舞着球棍打球,潇洒自如。旁边有一群太监宫女在看球,个个都齐声喝彩。宫女们纷纷议论说,圣上真是年轻英俊!现在放我们出宫,好多人都不情愿呢!谁若是得了皇帝的宠爱,那可真是三生有幸……

唐宪宗打了一阵,突然拉住马缰,跳下马来:不打了,你们都让着朕,没劲儿……可惜裴俊就要出征,只有他跟朕打这马球,才是狭路相逢,两不相让!

突吐承璀全副铠甲地走来,单腿跪下说:老奴参见陛下。

唐宪宗笑道:起来吧,你这样子倒像个即将出征的监军!

突吐承璀起身说:可是老奴看裴俊的样子,似乎不欢迎我这个监军?

唐宪宗想了想:裴俊是朕信任的股肱之臣,他文武双全,征讨叛军绰绰有余。朕派你做监军,并非要你去监管他的军事行动,而是另有意图……

突吐承璀很感兴趣:哦?陛下请说,到底什么事?

唐宪宗神秘地说,江南多美女,镇海又在选花魁,朕也挺感兴趣。可朕刚发了诏书,说朕不好女色,怎能给别人提此事?只有托付给你才机密可靠。突吐承璀心领神会地说。陛下放心,老奴此去镇海,定会机密行事,为陛下寻找一批江南美女回来,充实后宫。唐宪宗忙说,物以稀为贵嘛,别弄那么多,有一两个绝色的就成。听说镇海新近选出的花魁叫作杜秋娘。她还会写诗,朕很欣赏…………

突吐承璀连忙点头:老奴明白了,陛下就只要这个杜秋娘!

唐宪宗点点头,心想裴爱卿,不知你此事是否瞒着朕?朕就另托他人吧……

出征那天,唐宪宗又跟全副铠甲的裴俊登上城门,遥望城下的征讨大军浩浩****出发,军旗飘展,煞是壮观。他笑对裴俊说:朕对突吐承璀说了,让他去浙西,专门为朕办另一件事,别再管你的军事行动。裴爱卿,这次你可以自由发挥了。

裴俊忙说:谢陛下抬爱。微臣此去浙西,定会**平镇海,生擒李锜。还有一事,微臣正要问陛下,他的家眷又该如何处理?李锜毕竟是宗亲啊!

唐宪宗恨恨地说:李锜反叛朝廷,还谈什么宗亲?朕就把此事交给裴爱卿来处置,他的家眷或打或杀,或带回京城没藉入宫为奴,一切任随你作主。

裴俊还想问皇帝,让突吐承璀去办何事?唐宪宗却说,你不必知道,朕只是向你证明,君无戏言,此事定会牵扯突吐承璀,让他没有精力再去监军。

又过了一阵。军队已行进在一条大路上,军旗猎猎,威武雄壮。裴俊和突吐承璀并肩骑着马,却各怀心事。裴俊悄然转头,看着满脸阴沉的突吐承璀,心里还在琢磨,不知陛下对这大宦官嘱托了什么事?居然还能牵住他的心思?突吐承璀也不时掉头看看裴俊,觉得必是他对皇帝说了什么?皇帝才有那番话……

他实在忍不住,冷冷地先开口:裴相,咱家觉得李锜有点怪,新君临朝,各方藩镇都平息无事,怎么他先闹起来?是否裴相去镇海,逼他露出了狐狸尾巴?

裴俊回头看着他:依常侍之言,竟是本官处理失当,才酿成大患?

突吐承璀冷笑道:那为何在裴相去镇海视察后,才真正查实他确有谋逆?

裴俊也冷笑道:李锜统治浙西已久,虽京口重鎮都由他的藩落部队扼守,但治下五个州的镇将并非都是其心腹,各州刺史更是朝廷命官,怎会统统附从于他?他若举叛过早,江南局势未定,那又如何是好?

突吐承璀又说:据传五州剌史都被他杀了,京口重镇尽在其掌控之中。他独自拥兵就有五万,再加上各州的兵力,也算兵强马壮,裴相不可忽视呀!

裴俊冷冷地说:常侍请放心,圣上已有裁决,诏令本官统率江南各州,让其几路出兵,南北夹攻镇海。如今兵贵神速,我们还是赶紧走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