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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两议殿内的议事厅,裴俊和杜佑等几位大臣在看邸报,小声议事。

杜佑悄问裴俊:你跟陛下在闹腾什么?朝臣都有议论,说起来不好听呀!

裴俊小声叹道:杜相别问了,下官心里正憋曲呢……

一个大臣笑道:裴相,听说陛下把御妹指配给你,你竟不要?另一大臣笑道:你以为驸马好当?公主脾气大着呢!又一大臣说,这里面还牵涉到一个江南女子……

裴俊正色道:别说这些了,陛下即刻就到,先议正事吧。

杜佑翻着邸报:是啊,这河北诸镇虽表面上归顺朝廷,但他们还是狼子野心啊!

裴俊也翻着邸报:河北另一藩镇——魏博镇也出事了,情况与成德镇惊人的相似:老节度使田季安刚死,其子田怀谏便自行继任,并未征得朝廷同意……

唐宪宗大步走进来,愤怒地说:这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也是对朕的侮辱和讽刺!

众臣一起站起来,又给他跪下,同声说:微臣参见陛下。

唐宪宗让他们起来,坐在皇位上,又说:朕本以为淮西会先闹事,淮西节度使吴少诚不是病入膏肓了吗?不料这田季安却死在前头了。卿等认为,这事该如何处理?

杜佑连忙上前:陛下执意要平藩,唯一的办法自然是派兵征讨。

唐宪宗讽刺地看着他:杜相几时也成了主战派?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

裴俊想了想,也上前说:微臣以为,能否先等等?再看看?

唐宪宗又讥笑地看着他:你这个主战派,怎么又成了主和派?

裴俊从容不迫地说:事有轻重缓急,淮西的局势更为重要。吴少诚虽生死未卜,但若他一死,淮西必定闹事,朝廷也必然要派兵征讨,这才是重中之重。至于魏博,微臣认为田怀谏年纪尚轻,经验不足,难以服众,只怕控制不了局面,不如静观其变。微臣揣测,不久魏博便会自顾不暇。到那时用不着朝廷花费一兵一卒,便能平息此事。

唐宪宗紧盯着他:裴相敢不敢立下军令状?若魏博三月未乱,你就提头来见?

裴俊怔了怔,有些迟疑:这个……

唐宪宗拍案而起,大怒地指着他:你连这个胆量都没有,朕凭什么相信你?

杜佑忙说:陛下,这种事儿说不准,谁敢拿脑袋来担保呀?

唐宪宗冷笑道:既然说不准,那就别说!

裴俊想了想,慷慨激昂地说:好,微臣拿脑袋担保,不出三月,魏博定会内乱!

唐宪宗大声说:好啊,你们诸位都听见了,朕就依了裴相,暂不出兵征讨魏博。若三个月后,魏博的局势没有变化,裴相便提头来见!

众臣都脸色大变,面面相觑。裴俊却泰然自若,从容不迫地说:谨遵皇命。

散朝后,唐宪宗神情愉悦地和杜佑一同走进御花园,小林子与太监跟在后面。

杜佑担心地说,方才陛下那么逼裴俊,似乎急了点儿?唐宪宗笑道: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杜相不会没听说吧?裴俊总在杵逆朕,杜相怎么不顾朕的心意,反替他说话?杜佑忙说老臣不敢。唐宪宗沉思着说,朕对裴俊还真不敢小看!朕以为,朕跟他的君臣关系最近越来越坏,甚至到了有些相互仇恨的地步。或者他会心灰意冷,辞去官职?不料他却仍在其位,且谋其事。朕真是很欣赏他,也不得不倚重他呢!杜佑小心翼翼地说,裴俊的才干和胆识确是有目共睹,他的忠心也少有。老臣听说他跟陛下最近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刚才老臣还问过他,他也觉得憋曲。可议到正事,他照样意气风发,与陛下也是肝胆相照啊!唐宪宗点头叹道:可有时候,朕真的痛恨他,痛恨他不识时务,不肯向朕低头。但朕又欣赏他那倔强的风骨,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杜佑又想了想:老臣有几句话,想斗胆对陛下进言。望陛下千万别怪罪才好。

唐宪宗含有深意地看着他:说吧,朕就等着你这几句话呢!

杜佑叹道:陛下是唐朝开国以来,公认的第三个明君,勤政爱民,禁奢从俭,并不好色。但不知为何最近却风闻,竟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跟裴俊闹得尽人皆知,怡笑大方!老臣只怕陛下如此看重儿女之情,便难以承担这天下大业啊!

唐宪宗大笑起来:朕想着会有人来进言,却没想到竟是一向谨言慎行的杜相!

杜佑吓得忙说,老臣罪该万死!唐宪宗也忙说,不妨事,杜爱卿尽管直言。但朕也要为自己申辩,这儿女之情与天下大事并无矛盾,朕这几日虽然为爱而忙碌,为爱而宣战,却没有荒废国事呀!都说江山与美人不可兼得,朕却想努力试试,看上天是否格外眷顾朕?杜佑忙说,既然陛下心中清楚明白,就算老臣枉谈,请陛下降罪。唐宪宗开心地说,免了!朕就怕你们不说出来,憋在心头,反而认定朕是个贪念女色的昏君。既如此,朕也向你保证,决不会让此情泛滥成灾。杜佑朝他一拱手,说陛下英明!

唐宪宗让他退下,说要去看望母后,便带着众太监走开。杜佑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感叹陛下真是少年意气——这本是世间两难之事,岂可兼顾呀!

唐宪宗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勃然大怒地说,有臣子竟敢抗上,皇儿还不治他的罪?唐宪宗有些吃惊,听说了昨晚发生的事,便要去看皇妹。太后却说她已睡了。唐宪宗只得说,定是太和去找裴俊,闹得不愉快,裴俊也憋曲,才去喝酒……

太后瞪着他:怎么皇儿倒替他说话?裴俊竟然欺负到天家头上,跟皇帝争一个女子,还不肯接受公主当驸马……皇儿快下旨将他罢免,赐死!好替你皇妹出口恶气!

唐宪宗怔了怔,忙说:母后,不可!

太后生气地说:他不是你的情敌吗?你不是欲杀他而后快吗?

唐宪宗叹道:哪有这么简单?即使退一万步,朕想杀了他,也不能在今天杀。况且朕还要依仗他这个肱股之臣……否则儿子岂不成了昏君,留下千古骂名?

太后也怔了怔,突然大笑起来:好!好得很!这几日哀家也揪心,只怕皇儿由着性子来,五心不定,会轻家国之责。如今看来,你倒清楚明白,哀家也就放心了!

唐宪宗笑起来:这是怎么了?儿子身边的人,还有大臣们,都在替儿子担心。常言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儿子却想做个有情有义之人,难道不好吗?

太后点点头:当然好,只是皇儿也得时时打压那裴俊,不可让他由着性子来!

唐宪宗会意地笑道:母后放心,儿子已经这么做了。

太后也会意地笑道:还有那杜秋娘,也不容小觑。哀家该到怡心苑去看看她了!

她转身走开,唐宪宗有些惊慌:母后,切不可将怒气转到她头上呀!

太后头也不回地说:放心吧,哀家不会动她半根毫毛。

怡心苑里,宋若昭坐在正中位置上,杜秋娘站在下首,旁边是一众歌舞伎。

宋若昭气恼地指着杜秋娘:杜秋娘,本官才知道你叫这个名字。你真是把怡心苑的脸都丢尽了!一个陛下,一个宰相,居然为了你而大起争执!本官为了掩盖你的丑行,才锁上书库大门,把你禁足。你竟然翻窗而出,跑到马球场上去丢人现眼!

杜秋娘淡然说:不知宋总管为何这般恼怒?昨日之事,只是我跟陛下和裴相的事,又与宋总管何干?我怎么丢了怡心苑的脸?还请宋总管解释。

宋若昭气愤地说:杜秋娘,你别依仗陛下撑腰,就特立独行,不把宫规放在眼里。你和陛下与宰相之间的事暂且不论,但你如今是宫人,岂能容你随便出入禁地?你要去马球场,须得本官同意才行……来人!快取刑杖,杖责她五十大板!

旁边的人齐声答应着,恰在此时,一个宫女走进来,大声说:太后驾到!

宋若昭见太后带着太监宫女款款而入。连忙离座跪下:臣女参见太后娘娘。

杜秋娘和歌舞伎也都齐齐跪下,太后和颜悦色地让她们起来,又在正中位置坐下,尔后看向宋若昭,神情变得庄重:哀家让你们排演“圣寿乐”,怎么样了?

宋若昭忙说:太后娘娘明鉴,是隐娘领下的旨意,臣女也不知她办得如何?

太后又看向杜秋娘:听说你原叫杜秋娘?那“圣寿乐”,你又排练得怎样了?

杜秋娘款款说:这怡心苑乃宋总管主事,她不发话,臣女不敢擅自作主。

太后不悦地瞪着她:胡说!皇儿不是封你为怡心苑五品女官吗?今后你就是这儿的副总管。你奉旨行事,谁敢阻拦?宋总管是明理之人,断不会如此。

宋若昭忙说:是啊,臣女也想让这杜秋娘一展才艺,断不会阻拦……

杜秋娘冷冷地说:可你不是将臣女关在住所里,就是锁在书库里,刚才还想打臣女的板子。你若打坏了臣女,谁又来排练这场歌舞?

宋若昭便指责她强词夺理,不怀好意。杜秋娘也指责她滥用职权,为所欲为。

太后严厉地挥手说,好了,哀家不想听你们互相指责。哀家只知道今年的元夕之夜,必须有上乘的皇家歌舞表演,以悦圣心,以安民心。宋若昭、杜秋娘,听哀家懿旨:哀家命你们两人齐心协力,赶快排演“金缕衣”,好在元夕夜上演!

宋若昭和杜秋娘同声说:臣女领旨。

太后审视着杜秋娘:杜秋娘,哀家不知你为何要隐瞒真名,令皇儿和宰相都为你而战。但哀家须待你元夕夜上演这出“圣寿乐”,哀家满意了,你才能出宫,明白吗?

杜秋娘不卑不亢地说:臣女明白。

太后阴险地笑着,心想为了哀家的女儿,必须把你留在宫中,才能一劳永逸!

此后,歌舞伎们便在杜秋娘的指导下认真演练,要将那首“金缕衣”排成歌舞,宋若昭在场边冷眼旁观,心想此人分明是想炫耀自己,好夺本官的权!但她奉了太后明旨,倒不好反对刁难。这时一个宫女走近她,嘀咕了几句,宋若昭便随她前往正阳宫。

正阳宫里四处摆满了**,郑玉棠正在侍弄花盆。郭贵妃皱眉挥手说,这**还算养眼,但其味不香,快搬走吧!郑玉棠低声说,娘娘,进入秋季,只有**可供观赏。郭贵妃瞪着她道:胡说!太后宫中的红牧丹便是反季而开!你不会也弄几盆?郑玉棠惶恐地说,可奴婢不会弄啊。郭贵妃喝道:来人,把她拖下去,打二十大板!郑玉棠忙说,求娘娘饶恕,奴婢确实没这个本事啊!郭贵妃不再理她,转身走开。

两个身高体壮的宫女走过来,把郑玉棠拖下去,她凄惨地哭叫起来:娘娘!

宋若昭走进来,看着这一幕,有些畏缩。郭贵妃冷冷地问她:怎么?你害怕了?

宋若昭忙给她跪下:臣女不敢。臣女收到贵妃娘娘的指令,立刻赶来了。

郭贵妃淡然说:上次本宫给过你指示,但本宫却听说,她在怡心苑过得好好的!

宋若昭诚惶诚恐地说:是陛下几次护着她,请贵妃娘娘明鉴,臣女也无法。

郭贵妃笑道:罢了,起来吧,本宫也听说了,母后让那杜秋娘排练新曲,你不敢阻拦。但若她把那“金楼曲”排练好了,日后怡心苑便是她当家,还有你什么戏唱?

宋若昭起身叹道:臣女也明白。那杜秋娘极为精明,居然隐藏真实身份,由此便可看出她心机,定是试图勾引陛下。只怕今后她施展的范围,不仅是怡心苑吧?

郭贵妃冷笑着:是啊,陛下也想将她纳入后宫。所以本宫跟你立场一致,不能让这杜秋娘在宫中太得势,以免成为你我的死敌。宋若昭,本宫让你想方设法,破坏杜秋娘在元夕夜上演新曲,还要使她在太后与陛下的心中一落千丈,你能办到吗?

宋若昭喜滋滋地连忙答应。她没想到郭贵妃竟公然出面,要与自己结成一党。再加上与突吐承璀的联盟,倒是有恃无恐了——杜秋娘,本官要你好看!

这日歌舞伎进行彩排,杜秋娘见她们都涂着一脸白粉,画着两条黑眉,类似于日本的艺伎打扮,惊讶地问她们为何如此妆扮?真是吓死人!一个歌舞伎说,这是宫中时兴的“时世妆”。杜秋娘不悦地说,居然不擦胭脂?一点赭色都没有,真难看,本官可不喜欢!另一个歌舞伎说,但我们怡心苑除此之外,别无其它化妆脂粉!杜秋娘有些吃惊,便去了化妆间,翻箱倒柜,仔细检查,发现桌案上和抽屉里都是黑色与白色的化妆品,她思量着,看来只能自己采集花草树叶,辗碎花粉,来研制天然化妆品。

郑玉棠在正阳宫外含泪浇花,她行动艰难,伤势很重,不知道这般受苦受难,何时才能熬到头?突然发现不远的花丛中,杜秋娘在采花。她连忙躲起来,不愿让杜秋娘发现。但她神情里却充满了怨愤,还有一丝幸灾乐祸,心想秋娘姐,你也进宫了,不只是我一人受苦了。杜秋娘却没发现郑玉棠,几乎与她擦肩而过。郑玉棠怨懑地看着杜秋娘渐行渐远,神情更郁闷,又不无欣然。心里又说:秋娘姐,莫怪我幸灾乐祸,你不是很受皇帝宠爱吗?但你进宫后却从未找过我。看来你已经彻底忘了我!

化妆间的桌案上堆满了新采集的花粉、水和一些颜料,杜秋娘自己动手制作化妆品。桌案上也放着一些新制作的胭脂、口红、指甲彩等物。歌舞伎们闻讯赶来,互相推让着,都想试一试。杜秋娘问她们谁先来?歌舞伎们这才大声欢笑着,喧嚷着,纷纷跑到带镜子的桌案前,说我来,我先来!杜秋娘笑着说,别急,你们都有份……

次日的排练场上,歌舞伎都化出了天然妆,自然又好看。杜秋娘说,今后这个妆就叫鲜花妆。宋若昭突然走过来,大声说:不可,本官不允许!

歌舞伎都吓得不敢作声。杜秋娘转身问她:宋总管,为何不可?

宋若昭冷笑道:杜秋娘,这时世妆来自吐蕃,在宫中盛行已久,岂能由你改变?

杜秋娘微笑道:可这时世妆实在难看,化得跟鬼一样!再标致的人儿也变丑了!

宋若昭冷冷地说:美和丑的标准,是以天家喜好来测定。往年元夕夜上演皇家大型歌舞“兰陵王”,“垂手罗”,都化这个妆,本官决不允许你坏了宫中规矩!

杜秋娘冷笑道:可太后不喜你们的歌舞,才让本官来改变,否则她也不会满意!

宋若昭不理她,转身对歌舞伎说:你们都听着,元夕夜必须化这时世妆。

杜秋娘想了想:好吧,不如本官与宋总管分排歌舞,各见分晓,也各化各的妆?

宋若昭瞪着她:怎么?你刚来怡心苑,便跟本官水火不容,竟想打擂台?

杜秋娘淡然说:最近宫中擂台很多,陛下跟宰相都能打擂台,我们为何不可?

宋若昭想了想,冷笑道:好吧,依你。明日一早,咱们就把人分成两拨……

当晚歌舞伎们都很犯难,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一拨?一个歌舞伎却大声说:诸位,我奉宋总管之命来告诫你们,倘若明早选择杜秋娘那一队,决无你们的好果子吃!

众人都吓得抖抖战战,看来谁也不敢接受杜秋娘的指令,只能听宋总管的。

夜深人静,在御花园的一个角落里,秋夜凄清,草虫鸣叫,王守澄和郑玉棠在一棵大树下幽会。郑玉棠靠在树上说:王守澄,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是秋娘姐姐!

王守澄立刻变得兴奋:哦?她认出你来了?

郑玉棠摇摇头:她在御花园里采花,我躲起来了,她没发现。

王守澄有些奇怪:为什么?这是多好的机会,你为何不愿见她?

郑玉棠叹道:她进宫这么多天了,还没打听过我,或者她不想见到我?

王守澄叹道:傻姑娘,你不知她的处境?自她进宫,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呀!那宋若昭也不是省油的灯,对她看得很紧。秋娘也怕一招不慎,反给你带来麻烦吧?

郑玉棠盯着他:那么你呢?你不是也怕给她带来麻烦,才不敢让她认出你?

王守澄也叹道:别说咱俩了,就连那么爱她的陛下,也不敢轻易去见她!

紫宸殿的桌案上摆着一本“元和国计薄”,唐宪宗正在翻看。这是李吉甫的报告,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臣李吉甫按:今天下税户,较天宝年间减四分三。各县所出兵额,则较天宝年间增三分一……唐宪宗烦闷地把计薄丢在一旁,觉得很气闷。天下之大,家国之重,怎能让朕独自承担?可叹朕在这后宫中,竟无一人是知音!

他苦恼地站起来,踱步思恃着:秋娘啊秋娘,朕因此才寄希望于你啊!

他又想到那天杜秋娘在马场的表现,明明不偏不倚。于是心里又有些欣慰,心想朕明日也该去怡心苑看看,找个机会向她挑明,朕要纳她为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