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接连几日,王守澄日思夜想,反复思量,再结合郑玉棠的话,可以断定裴相身边那个隐娘就是杜秋娘。倘若他告诉皇帝真相,陛下肯定会逼秋娘进宫!王守澄绝不愿出卖心爱的师妹!可他也忘不了自己为她阉割而受的那些罪!自宫时的痛苦又回到脑海里,他不禁在心里喊道:秋娘啊,你可知道,你师哥如今已是不男不女,废人一个,无法传宗接代,也不能再有正常人的生活了!而我阉割进宫正是为了你,没想到你却要呆在宫外,嫁给另一个男人,这让我怎能容忍?那样我就永远见不到你了!

这天晚上,王守澄翻来覆去睡不着,睡着后又做梦了。他梦见一片红光中,身穿红嫁衣和杜秋娘和裴俊牵着一条红绸子走来。两人拜堂成亲,脸上挂着笑容,四周的人喜气洋洋地看着他们。王守澄也走来,呆呆地看着他们,突然冲上前,推开裴俊,抓起了红绸子。王守澄在梦中拼命撕扯那条红绸子,喊道:不要,我不要你们成亲!

他突然醒来,睁开眼睛,大叫道:不要!不要!不能啊!

他穿着内衣冲出房门,几乎撞在一棵树上,神情无比激动。他对天伸出双手,情不自禁地喊道:老天,我无法想象这样的情况!想一想都会心痛,心如刀绞……

他满脸是泪,痛苦万分,神情也变得激烈,一下一下击打着树身,直到自己的手都渗出了鲜血。他又大声说:我不能让她嫁给别人!我做不到啊!秋娘,我不想出卖你,但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出嫁!我一定要再亲眼看看你,哪怕只看你一眼!

王守澄抬头看着天边渐渐涌起的朝霞,逐渐镇定,似乎下了决心。他暗自低语: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了,秋娘,师哥对不起你了!

北司府内,突吐承璀也心情不爽,他不愿看到裴俊抱得美人归,况且陛下也对那女子念念不忘。他想不出好主意,心情烦闷,挥手把桌上的笔墨纸张都扫到地上……

王守澄悄然走进来,默默收拾起那些文具,恭顺地问:儿子不知养父为何烦恼?

突吐承璀苦笑道:咱家心情不畅,是因为咱家的老仇人裴俊,就要娶新娘了!不管那隐娘怎么样?咱家都不愿看到裴俊快活美满!何况陛下还有几分不舍呢!

王守澄正中下怀,听说突吐承璀还没见过那隐娘,便含有深意地说:裴俊大婚在即,养父应该陪着陛下再去他家看看,看看有何漏洞?可以拆穿这门婚事?

突吐承璀瞪他一眼:这是什么话?陛下亲口赐婚,难道还能收回?

王守澄微笑着:可是养父,如果你让儿子陪着养父和陛下,去那裴府瞧上一瞧,兴许儿子能找到什么漏洞,让那裴俊当不成这新郎,也未可知?

突吐承璀这才发觉他话中有话,便决定照此办理,让养子跟自己去见皇帝。

御书房内,唐宪宗正铺开一张纸,提起毛笔写字,见突吐承璀带着王守澄进来,便笑道:你这老家伙,免礼了,快过来看看,朕写的字怎么样?

突吐承璀走过去看,念道:佳偶天成……陛下,这是要赠给裴俊的?

唐宪宗感叹道:是啊,他这番护驾有功,又大婚在即,这是朕的一点心意。

突吐承璀忙说:裴俊大婚在即,陛下不妨多赐些礼物,去他府上看看,以表圣眷。

唐宪宗不假思索:好啊,朕也该去看看,现在就去!

突吐承璀侧身让出后面站着的王守澄,说:这是老奴送给陛下的礼物,他叫王守澄。老奴考验过他,最是忠诚贴心,就让他留下来侍候陛下,可好?

唐宪宗不在意地点点头,便带着众人走出去,留下小林子不满地看着他们。

裴府院内,合府上下一片喜庆,人人都在忙碌着布置婚礼。裴直指挥一些家丁,纷纷在扎红绸,挂灯饰,移花盆。裴俊和杜秋娘并肩看着这情形,不禁相视一笑。

裴俊高兴地问杜秋娘:隐娘,你看看,这府中布置得可好啊?

杜秋娘温柔地回答:我也不大懂,俊哥觉得好,那便是好。

裴俊揽着她的腰:不错,只差发喜帖了,咱们商议一下,看看要请谁?

皇帝的鸾驾停在裴府门前,王守澄小心地扶着唐宪宗下来,望着门牌上的“裴府”两个字,心情十分激动,不知杜秋娘可在这府中?她会不会认出他来?

府内大厅,裴俊和杜秋娘在桌前铺开一张张喜帖,研究名单。裴俊说他第一个想到白翰林,他是大诗人,又是朝堂好友。杜相也要请,他是朝中重臣,又很谨慎,只是他孙子杜牧若也跟来,会不会有什么麻烦?杜秋娘忙说,那就别请他们,俊哥,你又何必摆这么大场面?裴俊温存地搂住她说,我不想委曲了你,我要让你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名正言顺地进这宰相府。杜秋娘叹道,可是我连名字都是假的!裴俊安慰地看着她,说咱们一步一步地来嘛!杜秋娘冲他嫣然一笑说,俊哥,我信你。

两人正感温馨,裴直突然闯进来说,陛下驾到!裴俊忙跟杜秋娘去接驾,走出大厅,唐宪宗已站在院子当中,突吐承璀和王守澄分列两旁,后面是一排侍卫。家丁仆人全都跪下了,裴俊和杜秋娘也急忙跪下,口称:微臣和隐娘迎驾来迟,罪该万死!

唐宪宗笑道:起来吧,朕一时兴起,你们何罪之有啊!

众人站起来,杜秋娘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唐宪宗身后,却没发现王守澄。王守澄的目光捕捉到杜秋娘,眼神顿时变得愤慨与怨毒——杜秋娘!天哪!果然是她!

王守澄的身子稍微踉跄了几下,好似要栽倒,又赶紧站住。

突吐承璀在旁边发现了,连忙小声问:你怎么了?小心侍候,别惹麻烦!

王守澄也小声说:对不起……可能是儿子眼睛花了?

唐宪宗随着裴俊走向厅堂,一边问:日子选好了吗?朕跟贵妃都要来喝喜酒。

裴俊欣喜地说:微臣感谢陛下惦记,日子已经选好,就在下月初十……

唐宪宗回头看了杜秋娘一眼:好呀,有佳人陪伴,这日子定是过得飞快!

杜秋娘也沉浸在喜悦中,小声说:民女也感谢陛下光临!

王守澄一直注视着她,心想:秋娘,原来你真是隐身在这宰相府里,你并没进宫!而我却为了救你出宫,成为一个阉人!这、这简直是让人想一想,都会受不了啊!

众人来到裴府厅堂,案上桌上摆满了金银财宝,布匹绸缎,珠环首饰。唐宪宗说,裴爱卿,这都是朕赏赐给你和你那新婚夫人的。裴俊忙跟杜秋娘一起谢恩。两个太监又呈上那幅“佳偶天成”的字,裴俊更是诚惶诚恐,说陛下的字真是越发好了……

唐宪宗转身对杜秋娘说:这佳偶天成,还有另一半呢!隐娘,朕感激你两次救朕,要封你为一品诰命夫人,并赐你凤冠霞披,好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到宰相府!

两个宫女呈上凤冠霞披,杜秋娘连忙跪下,感激地说:谢陛下恩典!

唐宪宗感慨地说:快起来吧!裴俊跟朕不仅是君臣关系,他还是朕幼年时期的伴读、好友,如今却是朕的肱股之臣!朕今日来此,是真心祝贺他。

裴俊忙说:陛下对微臣的大恩大德,微臣真是无以回报啊!

唐宪宗笑道:你对朕的忠心,就是对朕的回报。只可惜,朕自己没这个福份。

裴俊更加惶恐:陛下为何感慨?微臣只愿为陛下分忧。

唐宪宗叹道:你都忘了?朕曾经让你们去寻那个江南女子杜秋娘,你和突吐承璀都是能臣呀,却无法给朕办到。难道朕还不能在你们面前,聊发这份感慨吗?

裴俊浑身一震,不由得看向杜秋娘,神情有几分尴尬。心里叹道,是啊,我怎么忘了陛下,对未曾谋面的秋娘那份痴情?杜秋娘也不禁把身子往回缩了缩,又看了看那光灿灿的凤冠霞披,也在想,怎么会这样?陛下的此番用意,难道是敲山震虎?

突吐承璀观察众人良久,也没找出什么漏洞来。隐娘的确美若天仙,怪不得陛下不舍,却跟她无缘。但他听那王守澄的语气,似乎其中有诈?倒要试探一二。

他想了想,便上前对裴俊说:你们别见怪,是陛下对那镇海花魁杜秋娘念念不忘,而江南各处也没找到这女子,陛下才忍不住冲着一对新人发感慨了!

裴俊跟杜秋娘面面相覤,都觉得事态严重。裴俊只好说:唯愿陛下早日如愿。

王守澄冷眼看着,不禁暗暗发笑,心想只要他说句话,即刻间就会石破天惊!

回到宫中,王守澄一直细思量,他坐在园林中的一棵树下不断想,他该怎么办?要不要揭开这天大的秘密?郑玉棠急忙跑来,问他托人带话给自己,有什么要事?

王守澄抬头望她,苦笑着:我今天在裴相府,见到杜秋娘了……

郑玉棠大吃一惊,看看四周,才在他身边坐下:真的?你没认错人?

王守澄冷笑着:哼!我爱她爱了十年,她化成灰,我也能认出她!

郑玉棠有些激动:那你有没有跟她相认啊?她认不认你啊?

王守澄冷冷地说:当时陛下,还有突吐承璀都在,我就没跟她相认……

郑玉棠张口结舌:陛下,他也知道了?

王守澄摇摇头:陛下不知道,我刚去陛下身边当差,也没贸然把这事儿捅出来。玉棠,我叫你来见面,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要不要把这事儿给捅穿?

郑玉棠惊惶失措:你、你要告诉陛下,她就是杜秋娘?

王守澄冷笑道:陛下又怎会相信我?我在想要不要告诉突吐承璀?他若知道裴相的新娘,就是他上天入地也找不到的杜秋娘,还不乐死了?立马会去找陛下邀功!

郑玉棠忙说,你若揭穿此事,秋娘姐便不能嫁给裴俊了,皇帝肯定要她入宫。王守澄冷冷地说,我正在想,要不要我这个师妹入宫?郑玉棠忙说不行,你不能这么做!你我在宫里活得跟地狱一样,怎能让秋娘姐也进来,跟我们一同受罪?王守澄却吼道:可她不入宫,我这份罪不就白受了?郑玉棠惊讶地望着他,说你难道还爱着秋娘姐?你如今是太监啊!王守澄被触到痛处,悲愤欲绝地喊道:是啊,我如今成了太监!可太监仍然有着七情六欲,并非完全不男不女啊!玉棠,你知道吗?我这两天都在想这事儿,想得我胸膛都要炸开了!我也不想出卖秋娘,可我做不到呀!我做不到……

他又以拳击树,一下一下,击得树叶纷纷飘落,击得他手背出血。

郑玉棠心疼得流下泪来,连忙抓住他的手:你别这样,别这样啊!

她抽出手绢,给王守澄包扎好他的手,又哭着说:我知道你心里苦,你是放不下她,才这么左右为难。可我帮不了你!那天她在河边不认我,我也恼过她,恨过她。可我又想,秋娘姐或许有自己的苦衷?现在我才知道,她是爱上了那个裴相!守澄,她的心不在你身上了,她已经不属于你了!你又何必这么苦自己?你出卖她,揭穿她,让她进了宫,你还是得不到她,只是便宜了陛下。你又何苦要做这样不齿的事呢?

王守澄怔了怔,继而又发狂般地一拳砸在树上:不,我只有这样做,才能让自己心安,才能让我不痛苦。我要时时刻刻,都能看见自己心爱的女子!我要她一辈子都在我的眼皮底下活着。虽然我不可能得到她了,但我也不能让她远离我的视线!

郑玉棠楞住了,还想劝他,王守澄却痛苦而绝望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不要拦着我了,我必须这么做!他拔腿跑开,一面大声说,我决定了,谁也别拦我!

他跑远了,背影很坚定。郑玉棠只得喃喃说:秋娘姐,别怪他,他是太爱你了!

突吐承璀从裴府回来后也在思量,觉得今天的情形有点怪,王守澄肯定没说实话。这时,一个小宫女来通知他,说贵妃娘娘要见他,让他去御花园的永安河边。

永安河里水波潋滟,闪着微光。黄昏下,一盏盏河灯沿河漂来,十分壮观……

郭贵妃带着几个宫女虔诚地在放河灯,她双手合十,小声说:母亲,原谅女儿和弟弟的无能。陛下被你说中了,他果然不肯立女儿为后,女儿也无计可施。

见突吐承璀走来,郭贵妃劈头就问:你跟陛下去裴府了?见着那隐娘了?

突吐承璀故作惊讶:娘娘的耳报好快!是陛下要去给他的心腹送喜礼……

郭贵妃冷冷地问:那小林子是谁的心腹?公公是否又送了一个心腹去陛下身边?

突吐承璀大惊,连忙朝她一拱手:娘娘,咱家不敢!

郭贵妃气恼地指着他:你有什么不敢的?本宫让你去替本宫说话,你在陛下面前说了吗?你是否忘了跟本宫的盟约?你就不怕本宫的母亲——她的鬼魂回来索问你?

突吐承璀忙说:娘娘,这份指责咱家也不敢当。咱家正在为此想办法。

郭贵妃冷笑道:是啊,那裴俊如今越发得圣宠了?你要想搬倒此人也不能了?

突吐承璀忙说:请娘娘放心,咱家会帮着娘娘入主正宫。这就去想法子……

郭贵妃点点头,又问突吐承璀可知那隐娘是何来路?突吐承璀忙说不知,似乎陛下也放不下她?郭贵妃忙说:本宫知道,所以才要让你去好好打听一番。

吐突承璀告辞离开,在御花园里边走边思量,不知王守澄可否清楚隐娘的来历?突然碰见小林子端着一个盘子走来,在路口与他相逢,突吐承璀问陛下今日翻了谁的牌子?小林子说,一个也没翻。突吐承璀问,陛下每夜都是独处?有多长时间了?小林子说,半年来都这样,偶尔才临幸嫔妃一次。突吐承璀突然想起什么,急忙离开。

夜深了,唐宪宗在紫宸殿内独自观赏那方手帕,不禁念出声:红尘凡心路渐远,最忆深处是江南!唉,朕这宫中也是红尘深处,隐娘啊隐娘,心悦君兮,君可知?

这时突吐承璀求见,唐宪宗连忙藏起手帕,问他这么晚来,却有何事?

突吐承璀跪下说:老奴特来奏请陛下,请立郭贵妃为后,立其子恒为太子!

唐宪宗怔了怔,继而大怒地指着他:你好大胆子!深夜闯宫,就为这个?

突吐承璀低头说:陛下息怒,陛下青春正盛,但宠妃甚少,又摒退宫女数百人。近来也少有**,膝下子息并不多。如再不尽快立后立太子,只怕江山社稷不稳!

唐宪宗冷笑道:怎么?你们都怕朕会死得快?这么急于来劝朕,立后立太子?

突吐承璀重重磕头,流下泪来:陛下半年来都甚少临幸妃子,老奴心疼陛下啊!怪老奴愚笨,还没找到杜秋娘。但请陛下别这样折磨自己,有些事强求不来……

唐宪宗呆了呆:小林子真是多嘴。突吐承璀,你快起来,你既了解朕的心事,就该帮朕达成心愿。何必也来逼朕?还拿江山社稷这么大的帽子,往朕头上扣!

突吐承璀有些狼狈,唐宪宗又问他,是否有人逼他替自己说话?突吐承璀忙说没有,是老奴瞎操心。他却在心内叹息,心想活该倒霉!真他妈的两边都不是人……

他怏怏不乐地回到神策军总部,王守澄正在焦急等候,说自己有要紧的事。突吐承璀瞪了他一眼:咱家正想问问,你跟着陛下去了裴府,瞧了半天,可否找到什么漏洞,让那裴俊当不成新郎?还有,你是否知道那隐娘的来历啊?

王守澄忙说:养父英明,儿子正要禀报一个天大的秘密,那隐娘并非是隐娘……

突吐承璀怔了怔,急忙问:哦?那么她又是谁?

王守澄微微一笑:那即将嫁给裴相的隐娘,她就是杜秋娘啊!

突吐承璀一听,简直不敢相信:你说什么?隐娘她?她是谁?

王守澄肯定地说:她便是陛下上天入地、遍寻不着的杜秋娘!

突吐承璀惊呆了,随即大喜:好儿子,你给咱家带来一个好消息!陛下一直在怪咱家没找到她,不料她就在天子脚下,在咱家眼皮底下……哎,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王守澄忙说:儿子还没进宫前,偶然路过镇海,正巧遇上选花魁,当真是万人空巷。儿子也去看热闹,见过那杜秋娘一面,因了她的花容月貌,儿子再难忘怀。

突吐承璀激动地拍拍他的肩: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哎呀老天爷,活该咱家有福气,认了这个好儿子,竟一举解决了陛下和咱家的大苦恼!真是可喜呀可喜……

王守澄淡然说:养父待儿子恩重如山,敢不报答?养父得知此事,又当如何?

突吐承璀摔门而去:连夜闯宫,向陛下揭露此事!裴俊可是咱家最大的政敌呀!

王守澄脸上浮起百感交集的笑容。心酸地自语:秋娘,师哥对不起你,可师哥没别的法子,只能让你进宫,让你活在师哥眼皮底下,来圆师哥这点可怜的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