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现在称呼他为小亨德森的人越来越少了,但是派克内心依然残留着挥之不去的阴影,那就是他感觉很多人仍旧认为他目前取得的成就都是仰仗于他的父亲亨德森,这也导致了派克平时非常不愿意与自己父亲见面。上一次和父亲见面是什么时候派克几乎都已经回忆不起来了,不过只要一见面他们两个必然要吵架。

接到亨德森的电话是在昨天的傍晚时分,当时派克正在加州南部海岸线以西的某片海域观看海上平台的火箭发射。巨型火箭的梭状尾焰划破了傍晚柔和的夜空,搭载的飞船里面除了装满流放到月球的加州邦联重型罪犯外,还有泛美遗传技术公司的大型设备。派克略带满意地抬头望着窗外——自己的火箭即将初次登陆月球,过了很久才注意到自己的秘书已经站在身旁等候多时。

“老板,你的电话。”

“谁?”

女秘书欲说还休地把手机直接递给了派克,这种情况以前几乎没有发生过,派克疑惑地接过了手机。

“喂?”

女秘书识趣地走开了。派克一个人靠着船舷的栏杆,背后是经过落日染色后的天空。

“明天上午?”

派克转了个身,眼睛看向海和天空交接的尽头。

“到底什么事情?我明天还有安排。”

派克一会儿仰着头一会儿低着头,刚才火箭发射成功的喜悦早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复杂而纠结的心情。

“我知道了。”

火箭尾焰形成的白色轨迹隐秘在深墨色的宇宙之中,木星的光芒早已显露。原本今天是个完美的日子,等会儿吃完晚饭还可以和女秘书好好“交流”一番,可是他现在连食欲都没有了。

派克挂了电话,把手机攒在手里。手机磨砂外壳划过自己右手手指内侧关节,那里有很多凹凸不平的赘生物。派克努力不让那次右手指负伤的场景在脑中重现,他不想再回忆起那场战争,那场直接导致联邦政府解散的战争,也就是亨德森口中的那场“愚蠢”的战争。

派克曾经是个热血青年,现在依然是。派克认为这种感觉亨德森是不会理解的。那场战争的失败有很多原因,但绝不是亨德森轻蔑武断地所判断的那样。他反倒觉得正是那些像他父亲创立的游戏公司毁了一代代的青少年,让他们沉溺在虚拟世界里享受虚拟的快乐而忘记了自己对国家应该担负起的责任,最终导致了国家的分崩离析。

每次思考这个问题,派克总是忽略一件事实:正是他的父亲在战争中救了他,他才能够健康地站在这里思考,这也是他对于亨德森爱恨交织的许许多多原因中的一个。说到底,他还是亨德森的儿子,这是派克永远绕不开的死结。

旋翼机在绵延的森林上方飞行着,下方高大的北美红杉群几乎就要触摸到旋翼机的机腹。派克无心欣赏这片瑰丽的自然景观,他只想尽快地结束和父亲的会面。

本来今天的日程早就安排得满满当当,被父亲这么一折腾,只好都取消了。说起来也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安排,就是会见一些人,参加一项开幕仪式,还有就是每两周例行的与美国各个邦联托拉斯垄断企业老板们和金融大腕们的视频会议。派克作为其中的积极参与者从未缺席,而且他又是过去的战争英雄,常常充当会议里摇旗呐喊的先锋。可是时代已经变了,不管资本家们怎么摇唇鼓舌,老百姓早已厌倦了一切政治活动,继续维持分裂还是重新合并成联邦,继续式微还是复兴都提不起人们任何兴趣,大家都只想好好生活下去。

旋翼机开始减速,一大片绿荫环绕的椭圆形空地在前方显露出来,空地边缘是和森林无缝衔接的一排豪华别墅。旋翼机悬停在了空地上方,然后慢慢下降到地面。派克闭着眼睛,身体埋进舱室的坐垫里,一直等到旋翼机的机翼完全停止旋转才有了起身的意愿。

过去那么多年,这座森林别墅还是老样子,和派克记忆中上一次见到的画面别无二致。上一次到现在有多久呢?派克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好像那是上古时代发生的事情。派克歪着头从旋翼机尾部放下的斜面梯架上走了下来,一股古老森林的气息扑面而来。旋翼机不久又起飞了,留下派克独自一人站在森林和别墅环绕的中央。

厚实的青草被踩在脚底的感觉慢慢地触发了派克的回忆,这是自己上高中之后经常在假期放松度假的地方。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亨德森的事业开始腾飞,所以在这片原始森林里打造了一个巨大的别墅群,派克短暂的青春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就在派克低头看着青青草地回忆时,一个白色的东西在视野的边缘一闪而过。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森林前方那片开阔的绿茵地,身子一动不动。

一只纯白的独角兽孤独地逡巡在这片茂盛的草地上,兽蹄被无数不知名的花草所淹没,螺旋状的尖角完美地镶嵌在头顶上,脊背两侧一对巨大的翅膀扑动起来,刮起一阵充满泥土气息的风。

派克的头发被这股自然之风吹散了,远古的回忆瞬间传送到了现在,他倏然想起小时候的某次生日派上他对自己许下的愿望——拥有一只长着翅膀的独角兽。

他不由自主地朝独角兽走去,独角兽并没有躲避,它安静地低着头嗅着地上的植被。派克慢慢靠近了,独角兽纯白的毛发**着来人。他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着独角兽的鬃毛,丝滑的感觉从手心贯满全身。派克几乎忘记了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他的目光顺着独角兽的脖颈来到了头顶的尖角,他仔仔细细地从独角的根部开始欣赏这个艺术品,但是才过几秒一股怒火直灌心头。

在独角的中央,派克看到了泛美遗传技术公司的徽标。

一种被欺骗和被操纵的羞耻感让他怒火中烧,他转身就朝着别墅的方向走去。别墅大门两侧的爱奥尼式柱子下,几只长着青蛙脸的刺猬被派克气势汹汹的架势给吓跑了。他连想都不用想,这些奇怪的生物肯定也出自自己公司。

派克推开了原本半掩着的双开大门,一头钻了进去。

“我说过多少遍了?你没有权利私自使用我公司的试验品!”派克一进大门就大声嚷嚷道,“外面那个独角兽到底是怎么回事?”

派克气喘吁吁地在一楼门厅站定,找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的父亲正远远地坐在燃烧的壁炉旁,手里面似乎还拄着一根拐杖。壁炉里木头在燃烧。火把亨德森所在的小角落映成橘黄色,在这个幽暗的一楼空间里显得分外独特。

亨德森打破了沉默,“你终于来了。”

大门外的自然光把派克的影子拉长,他的怒火在和沉默的对手做着对抗。

“外面那个独角兽到底是怎么回事?”

派克依旧不依不饶。

“那是你10岁时候的生日礼物。”

声音从亨德森嘴里发出,但是语调对于派克却是陌生的,更准确地说是暌违已久的。派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内心高昂的怒火变得有点不知所措。

“外面那个独角兽哪里来的?你是不是又偷偷派人去了我公司的生物研发部?”

“派克,”亨德森的声音似乎有些虚弱,“你母亲还好吗?”

一股暖风从门外吹了进来,大门的枢轴“吱呀”作响。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和你聊聊。”

亨德森双手撑起了拐杖,然后有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火散发的光照亮了亨德森稀疏的头发,脸上皱纹的阴影像深黑的沟壑。亨德森一拐一拐地朝派克挪动着,他脸部的肌肉松弛,眼神也没有了过往的锐利,略显臃肿的睡衣下摆有节奏地微微摆动。

派克想问他怎么了,但说不出口。“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个独角兽你到底——”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只是音调柔和了很多。

一只厚实的手像云朵般轻柔地落在派克的肩膀上,手心的热量传到了派克的锁骨上。

“派克,我那时候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死在战场上。”

亨德森的手从派克的肩膀上移开,然后从睡裤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了派克的手心。

“那天你走之后,我一直保留着。”

派克低头看着手心里面那个有些掉了色的金属徽章,徽章上是一只翼龙围绕着一柄带着火焰条纹的宝剑,宝剑上面刻了一些像是汉字的字符,但是太小看不清楚。

“派克,我能体会你那时的心情。”

徽章上泛射着黄色的光,派克仿佛回到了自己19岁那年的夏天。

“我很清楚我们必然会输掉那场战争,我们也会牺牲无数年轻人。”

派克记得志愿加入海军陆战队那天自己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离家之前还把徽章狠狠地扔到了壁炉里。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你是唯一能够佩戴上亨德森家族徽章的继承人。”

那天亨德森也说了类似的话,但是派克把这些话当成了耳边风,任何一个在他那个年纪的热血青年肯定都会这么做。

“我不想你被当成一个棋子白白死在那个寒冷的地方。”亨德森哆哆嗦嗦地把徽章别在了派克的胸前,“所以我把你安排在了——”

“一个最怕死的连队里,管后勤。”

派克撇着嘴,不耐烦地看着父亲把别针别好。亨德森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很生气,而是抚摸了下派克胸口的金属徽章。

“可你还是受伤了。”亨德森看着派克的手指关节。

派克不知道,如果不是那年冬季攻势的前一天晚上亨德森得到军队内部消息,然后找了个借口把当时右手负轻伤的派克从河谷前线调到了后方,现在的他早就被炸成原子状态了。

“亨德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先是不经过我同意把我公司的试验品私自带到这里,现在又和我聊这些东西。”

“儿子,我要死了。”

派克的脑子“嗡”了下,他看着眼前这个满目衰老的男人,一下子有点陌生。

“你说什么?”

“还剩下不到半年。”

派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应,只是舔了下嘴唇。

“也许下个月我就认不出你了。”亨德森苦笑着回应了下,“派克,你能扶我回壁炉旁的沙发上吗?”

亨德森稍稍伸出了胳膊,派克很惊讶自己的手怎么就自动伸出扶住了父亲。

“什么病?”

“脑癌。”

“我公司医学部最近开发了一款新的CAR-T/NK疗法,是用T细胞和NK细胞联合治疗的。”

亨德森在派克的搀扶下摇了摇头。

“是胶质母细胞瘤。”

派克听到这里没有再说话,他明白死神已经在自己父亲身上打好了标记,因为胶质母细胞瘤是所有脑部肿瘤里面最凶险的,目前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药物。

亨德森坐回了壁炉旁的沙发里,他的脸色又重新被火染成橘黄。派克回身把敞开的双开大门关上,然后也就近在亨德森旁边坐下。

“时间过得真快,自从上一次你离开这里已经过去整整13年了。”

“你倒记得挺牢的。”

“我还记得有一年夏天在这里,那时你还在上高中,有一天晚上我想进你房间,你把门反锁了,过了好久你才出来开门,还慌慌张张的。”

“好了,好了,我们聊点其他的吧!”派克的耳根有点红,但是幸好火光本来就把他的耳朵照成了红色。

“好吧,聊点别的。”亨德森笑了笑,把拐杖横放在了大腿上,“说实话,你高中快毕业的时候想要学医这件事我还是很开心的。”

“哼,要不是我小时候你不让我玩电子游戏,我说不定现在是软件公司的老板。”

“我不是不让你玩,只是害怕你玩物丧志。”

“你自己现在不是就整天在搞电子游戏吗?搞得全美国的孩子都玩物丧志了。”

派克本来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他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否则又是没完没了的争吵。

“你这里有什么喝的吗?”派克环视房间四周。

“那边有个冰柜。”

派克起身朝着大厅另一头走去,回来的时候他拿了一杯朗姆酒和一杯他父亲喜欢的加冰块水,然后略感惊讶地看到亨德森点燃了一支雪茄。

“你……”派克从作为医生的角度觉得有点离谱,但是转念一想父亲的时日不多了,雪茄已经不重要了。

“我听说了,昨天火箭发射得很成功。”

“你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毕竟我是亲眼看着泛美遗传技术公司成长的。”

“说的好像公司是你创立的。”

说完派克喝了一口酒来掩饰自己的一点心虚,他怕亨德森把实话说出来。

“至少我有一半的功劳。”亨德森说得没错,泛美遗传技术公司初创的风投资金大部分都是他改头换面注资的。“火箭里面都装了什么?”

“一些实验设备。”

“还有呢?”

亨德森呼了一口雪茄,烟雾在他的嘴边缭绕。

“没了。”

“真的没了?”

“爸,我真的受不了你了,你就不能别一直监视我吗?”

派克说完话自己先吓了一跳,他看了看亨德森的眼睛,那双碧蓝的眼睛似乎在告诉自己:你终于愿意叫我一声“爸”了。

“我也剩下不了多少时间了,你就当作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的闲聊。”

“我只是不想活在你的阴影里。”

“我明白。”亨德森微微点着头,“只是有时候我也控制不了自己,心里害怕你会走弯路。”

“爸,我说过我一个人可以的,十多年前我就说过了。”派克前倾着身体,“我知道要不是你,我打仗的那阵子肯定凶多吉少,但是我回来后不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考上了医学院,然后又把公司从无到有给创立起来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亨德森叹了口气,“你母亲还好吧?”

“妈一个人待在纽约,要不要我带个话给她?要不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吧!”

派克准备掏出手机。

“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你们俩离婚的事她早就释怀了。”

“不是因为这个。”

“妈不是那种幸灾乐祸的人,就算当初……”

“派克。”亨德森死死地看着派克,“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我知道这件事。”

“只有你我!?”派克差点叫了出来,“你的医生呢?否则你怎么知道你得了这种病?”

“这不是重点,我今天叫你过来是为了另一件事情。”

派克激动地站了起来。

“你知道诊断一个疾病的流程吗?你至少得有影像学的检查和病理活检才能下结论,我估计你连蛛网膜下腔出血的头颅CT影像都认不出来。你得重新检查。”

“派克,你坐下。”

派克低头看了看父亲的眼睛,嘴里絮絮叨叨地坐下来。

“说不定就是一个普通的纤维瘤。”

“在我死之前。”亨德森停顿了下,“我不想让除了你和我以外的人知道这件事。”

“你怕别人知道?”

亨德森点了点头。

“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派克的膝盖被亨德森的拐杖轻轻点了两下。

“派克,我们先去楼上露台吃点早中饭。”

“等等,你刚才说叫我过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走吧!”

亨德森艰难地从沙发坐垫上撑了起来。

“到底什么事情?”

“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

派克又开始搀扶起亨德森了。

“你这说了等于没说。”

“到楼上你就知道了,我们边吃边谈。”

亨德森别扭地挪动着身体朝前走,派克慢慢跟在旁边。

“你可真够烦的。对了,刚才独角兽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我记得我没有让研发部制造独角兽啊。”

“你想知道原因吗?到了露台我就告诉你前因后果。”

“你就别卖关子了,我以前就怀疑研发部的主任早就被你收买了,这次看来是确凿无疑了,是不是那个瘦子干的?”

亨德森轻轻笑出了声,脚步忽然变得轻盈了起来,甚至都忘了自己手上还拄着拐杖,他赶忙把脚步重新变得迟钝,派克倒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边走边和亨德森继续交流。

他们两个相谈甚欢,从太阳高挂一直聊到了太阳落山,亨德森还破天荒地为派克做了鸡蛋培根晚餐。

派克临死前一定会记得这一幕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