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铃木透夫大致能够猜到汉克接下来想要干什么,因为现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了。

月光下的海滩上只剩下一对移动的人影和两排脚印,海浪则不断地冲刷着沙滩,海的尽头已经是黑漆漆一片。铃木和汉克漫无目的地沿着海岸线走着,脚踩在沙子上的声音是两个人唯一发出的声响。

这几天,亨德森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断了联系,而罗宾后来又找了他两次,时间都不长,其余的大多数时间铃木都和汉克在一起。他在汉克的帮忙下搬了家,汉克鞍前马后地帮他把新住所安顿好,接着顺便邀约铃木一起出去玩。

汉克是个很有规划的人,每天的行程都安排得很妥当,就像是一个优秀的生活管家,又像是一个母亲照顾自己的小孩。铃木透夫原本只是想暂时利用一下汉克,等到合适的机会再把汉克甩掉。但是,即便铃木清楚地意识到汉克只是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陌生男青年,即便他不可能对汉克产生什么类似爱情或者友情的感觉,还是在汉克身上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归属感。他不自觉地把汉克当作了一个值得依赖的人,可能只是出于一个小小的举动,比如不经意间提起祁龙时汉克那张愤怒的脸。昨天汉克端着水果圣代递给自己的时候,或者是今天傍晚在夕阳下一起嬉水,这些细微的场景总能勾起记忆中为数不多的那些美好的往事和美好的人。

这到底是一种真实的感受还是仅仅是错觉,铃木自己也说不清楚。因为,有时候铃木觉得内心里暖洋洋的,有时候心里又空****的,就像一颗围绕着巨大球体转动的卫星,既感觉很近,又感觉很遥远。特别是汉克在喊自己名字的时候,铃木总会有种莫名的失落感和空虚感。

“凯瑟琳。”

汉克轻言轻语地打断了铃木的思路。

“怎么了?”

海浪仍旧有规律地来来回回,汉克的手无意间擦到了铃木的手背,铃木用最小的幅度回缩了一下自己的手。

“你,你真的,不参加后天的比赛了?现在报名还来得及。”

“汉克,这次比赛是单人游戏。”

汉克叹了口气。

“要是像上次那样是个团体游戏就好了,我们两个可以组成一个队。而且我觉得,这一次的比赛难度可大了,一共有两关,第一关还要淘汰一大半人,恐怕我都过不了第一关,你说对不对,凯瑟琳?”

“我不知道。”

铃木转头朝着汉克礼节性地笑了笑,他看到了一张日耳曼人常见的脸型,浅绿色宝石般的眼睛,金黄色的刘海。

“但是,汉克,我在外头等着你的好消息。”

“我真希望你也参加。”

两个人继续无言地漫步。铃木透夫尽力驱散听到“凯瑟琳”三个字时那股空****的、惆怅的情绪,他把注意力转向了后天的比赛:罗宾的计划很简单,等亨德森进入游戏后,在服务器后台的罗宾很容易锁定他们两个的脑机接口地址,然后他会和同样在游戏里的铃木进行沟通,用铃木的专业技术将亨德森困死在游戏里。

然后再来解决他和祁龙的私人恩怨。

铃木如今住在汉克帮忙找到的新房子里,离那间让他受尽屈辱的卧室非常遥远。但只要夜深人静,身体内部就隐隐作痛,喉咙里有呕吐的冲动,他知道这都是心理作用在作祟。铃木想了几十种报复祁龙的办法,现代的、古代的,每一种都让人有意犹未尽之感。

海风从漆黑的海面吹拂过来。铃木望着前方的黑暗,好多乱七八糟的画面接踵而至。幻想中的鞭子抽打在皮肤上,一个变成了野兽的男人撕扯着头发,“吱呀”作响的床,这些还不是最令铃木咬牙切齿的。那个跪在**请求祁龙宽恕的画面总是在铃木强行删除的记忆垃圾桶里死灰复燃。

祁龙就应该永无止境地活在惩罚里,然后不断地哀求着自己。

铃木想象着祁龙体会到的绝望感,但是自己却没有了之前那种等待复仇成功的兴奋和期待。今天是罗宾找到自己的第五天,是搬到新住处的第四天,有些东西在慢慢地流逝,有些东西在意识深处悄悄地泄漏。

铃木透夫始终在回避着某些问题,这些问题大多数是很现实的。亨德森和罗宾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亨德森为什么要让自己传授他脑神经科学的知识,难道亨德森父子真的要做疯狂的事情?为什么现实世界里也有一个叫作泛美生物遗传技术的公司?罗宾真的值得信任吗?铃木逃避着这些自然而然会想到的疑问,他只想把祁龙打入十八层地狱,至于祁龙借用的乔治的身体,这不是他所关心的,罗宾会处理好的。

自己要安安稳稳地活着,平静地生活下去,作为一个正常的人活下去,这个简单的“梦”现在离铃木越来越近了。

一阵剧烈的海风把铃木的头发吹散了,他停下脚步梳理自己的头发,但是怎么都整理不好。汉克局促地站在一旁,呼吸显得很局促,脸僵僵的。

“凯瑟琳,我能……凯瑟琳。”

无依无靠的情绪重新回来了,铃木的手还在和凌乱的头发做着斗争。

“凯瑟琳,我。”

海风更加猛烈了,海水漫过了膝盖。

“我,我能,我能不能,牵你的手,凯瑟琳?”

海风突然之间停了,海水褪到了脚踝处。

铃木透夫瞬间明白了刚才为什么会有那种失落和悲哀感。

刹那间的顿悟甚至让铃木暂时忘记了对祁龙的恨,他意识到自己正孤零零地站在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上,身体四周没有一丝声音,而且连身体都是透明的。听不见心脏的搏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附着和依靠,像个孤魂野鬼在四处飘**。

他想明白了,彻底想明白了,那些所谓的归属感和依赖感只是一厢情愿的错觉罢了,因为汉克爱的只不过是一个叫作凯瑟琳的女子,和铃木没有一丁半点儿关系。

“汉克,这里风太大了,我想回去。”

海风重新呼啸了起来,吹乱了铃木刚整理好的头发。

“有整个旧金山那么大?”

“等明天的游戏比赛结束,我带你去地下参观,顺便让你的公司来接管。”

“罗宾叔叔知道吗?”

亨德森的左手食指弯扣着洪都拉斯生产的雪茄,吸了一口。

“他知道一部分区域,但不是全部。”

派克点着头晃动着加了冰块的八角玻璃杯,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一个旧金山城区那么大的地下实验室?你怎么做到的?一点一点挖出来的?这里可是环太平洋火山带啊!”

“并不难。”亨德森抬起头,袅绕的烟雾盘旋而上,“和在月球上造实验场地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

亨德森突然这么转换话题让派克有些猝不及防。

“行了,德拉贡。”派克又开始像过去那样称呼起亨德森的名字,“前段时间才刚刚把一半设备运送到月球上,离完工还早着呢!好好地聊着地下实验室,你忽然扯这个干什么?”

“那批犯人你准备怎么处理?”

“什么犯人?”

“一起送上月球的犯人。”

派克手上晃动着的杯子停了下来。

“你不是整天和我嚷嚷着记忆力不行了吗?怎么这种事情你都记得。”

“越是以前的事情我越是记得住。”

“送去月球坐牢了。”

“为什么要搭泛美公司的火箭?怎么了,派克?别用这么敷衍的表情看着我。”

“既然连火箭里有犯人你都知道了,我猜具体原因你应该都了解吧?”

“不,我不知道。”亨德森甩了甩雪茄,“不过,我倒想试着猜一猜。”

“其实也不难猜中。”

“人体试验?”

“这多难听?”派克和亨德森对面的壁炉里传来“噼啪”的爆裂声,是树枝烧焦断裂的声响,“他们是去赎罪,为过去犯的罪恶赎罪。”

“还有呢?”

派克的眼睛和亨德森的眼睛对视着,好像在掂量着什么。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然后和我闹着玩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随口一问。”

“如果连这个都知道了,那你真的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看来我的预感没错。”

派克又开始晃动起杯子。

“说起来也挺无聊的,有点不切实际。”

“我喜欢听不切实际的事情。”

“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但是你得保证——算了,反正你过一会儿就忘记了。”

亨德森的臼齿咬着雪茄笑着,派克默默地把双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拿着水杯,低头凝视着橡木地板。

“一部分犯人会去火星,然后从那里出发。”

“去哪里?”

派克慢慢左右摇着头。

“不知道。”

“不知道?”

“也许是单程车票。”

“有去无回?”

“也不完全是。”

“再让我猜一猜,去其他的星系探索?寻找外星人?还是寻找新的殖民星球?”

“原因很复杂,不过寻找太阳系外其他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是其中一个原因。”

“你怎么想到要这么做的?”

“说来话长,”派克抬起了头,“等明天比赛结束后我可以给你看看文件,很厚一沓。”

亨德森凝神细思了一会儿。

“从技术上来说,的确和单程车票没有区别,希望微乎其微。”派克轻轻啜了一口冰水,“星际间探索说起来容易,但是靠普通人的寿命恐怕还没飞出太阳系就全死光光了。”

“得降低基础代谢率。”

“你说什么?”

“降低基础代谢率,降低体温。人体体温每降低一度,基础代谢率下降为原来的90%。”

“你哪里学来的?”

“海斯米亚公司告诉我的,他们公司生产的特殊蛋白酶可以作用于体温中枢,然后降低基础体温。儿子,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但是海斯米亚公司一定没有告诉你,那是有极限的。他们的蛋白酶最多让人的体温降低到25摄氏度,因为低于25摄氏度后蛋白酶自身的构象会发生变化,因此也就失去了活性。”

“如果把人冻在液氮里呢?”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这次派克是真的笑了。

“我还知道液氮的温度是零下196摄氏度。”

“真是奇怪了,我真怀疑你脑子里面到底有没有瘤子,你能记住的东西还真不少。”

“我和你说过了,越是以前的事情我知道得越清楚。”

“但是你肯定不知道冰晶难题。”

亨德森把雪茄从牙齿之间拿了下来,胸有成竹地说了句。

“我不知道。”

派克长舒一口气,重新靠在了真皮沙发靠背上。

“终于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了。”

亨德森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派克也没有主动解答,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老式的时钟嘀嗒作响,壁炉里的燃烧声在空间里回**。派克仰着头,把手中的水杯搁在了沙发座位上,他闭着眼睛,干吞了一口,喉结上下移动了一次。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具体哪一年我忘了,反正你和老妈带我去动物园,那天特别热,动物园里又特别臭。我吵着要吃冰激凌,但是冰激凌店的队伍特别长,你去排队,我和老妈在旁边等着。后来你终于把冰激凌买回来了,你把冰激凌递给我,但是我没接稳,一大块冰激凌掉到了地上。再后来,后来好像你又去买了,是不是还排着队?反正那天回家的时候,我记得不怎么愉快。”

“我还记得。”

“有时候,我真希望回到那个时候,那时候可真开心。”

派克终于把眼睛睁开。

“我一直搞不懂,你生病的事为什么不能和妈讲?”

亨德森沉默着。

“你们两个都这么大岁数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亨德森继续沉默着,过了很久才从喉咙发出声音。

“等明天我们一起把游戏玩好,我就告诉她。”

派克把低着的头抬了起来,拍了一下沙发座位,杯子里的冰水溅了出来。

“本来就该这样。”

雪茄搁在了烟灰缸边缘,亨德森满脑子都是派克小时候的模样。白白嫩嫩的小胳膊,麦芽黄色的金发和他母亲一样,瞳孔是黑色的,和派克的爷爷一样。

“你听到过那些谣传吗?说我不是你的儿子,因为我的瞳孔是黑色的。”

“嗯。”

“其实很早以前就有人在背后议论了。”派克看着亨德森的眼睛,“我也有些好奇,你的瞳孔是绿色的,老妈的瞳孔是蓝色的,怎么我的是黑色的。”

“明天你就知道了。”

“又开始卖什么关子。”派克嘟哝道,“聊点正事,我总是对罗宾这个人不大放心,等你公司合并进来以后我得想个办法让他提前退休,享受天伦之乐去。”

亨德森紧锁着眉头。

“过几天我会好好和罗宾聊聊的。”

“我觉得得给他点暗示,让他主动交权,稍微体面一点。”

“等明天的游戏结束之后。”

“别等了,明天罗宾不是要负责在后台服务器上监控吗?索性让他好好休息下,提前打打预防针,要不我现在就和他说。”

“派克,别这么急着打草惊蛇。”亨德森想了想,“还是我来处理比较妥当。”

“随便你,横竖他早晚都得滚蛋。”

听到“滚蛋”这两个字,亨德森带着复杂的心情看了看派克那张无情的脸。派克继承了自己性格中冷酷无情的那一面,即便对曾经的故交也绝不留情。很久很久以前,年轻的罗宾曾经抱着年幼的派克待在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办公室里除了电脑好像什么都没有,派克经常挥着自己的小拳头和罗宾“打架”,派克永远是获胜的那一方。

在亨德森家族的基因里,从来就没有“输家”这两个字,所有的一切都为“胜利”让步。不过,“胜利”必定是有代价的。这个代价必须得靠一枚铁石般的心肠才能承受住。

“派克,将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什么打算?”

派克疑惑地抬起眉毛,形成了一道浅浅的抬头纹。

“比如说你的公司。”

“当然是先把罗宾处理了。”

“不,我是问未来。”

派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不明白。”

“好吧。”亨德森拿起雪茄轻轻挥了挥,“那你将来的个人生活呢?”

“个人生活?”派克咧嘴笑着,“**?”

“差不多,小孩子之类的。”

“你放心,会给你生一打小小亨德森的。”

“现在有吗?”

派克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

“没有。”

亨德森一动不动,手上的雪茄头冒着袅袅青烟。

“一个也没有?”

“除非哪个女人想讹我。”

“时间不早了。”亨德森的视线越过派克的头扫了眼壁炉上的挂钟。

派克无奈地摇着头把沙发上的杯子拿起来,里面原本的大冰块已经变成了小碎块。“我理解,我也明白,我知道你这辈子的梦想是什么,我都快被你洗脑了。要说……”

不知什么时候亨德森已经把眼睛合上了,派克的说话声还在耳侧嗡嗡作响,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个炎热的下午。小小的派克蹲在妈妈的**,肉嘟嘟的小手上握着一根木棍,泪汪汪的眼睛看着自己,嘴巴张得老大。亨德森排在冰激凌店前长长队伍的末端,时不时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生怕派克会突然消失。

亨德森永远都记得那个下午,他越是想要忘记,回忆就越牢牢地附着在脑海里。他好想回到那个时候,他真希望那一刻是永恒的、定格的。

花了很长时间,亨德森才从这股难以排遣的情绪中慢慢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