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田晴上午十点左右接到沈放电话,说挺想她的,约她一起吃午饭。

“特意请你吃饭?”申大浩觉得奇怪。沈放深居简出,近一个月未露面,突然出现,却请田晴吃什么酸豆角、拔丝山药。

“你别小心眼儿,不过吃顿饭么!”田晴见他一脸乌云。说,“哎,你没什么指示,我得准备准备。”

“晴,你别去。”申大浩觉得此事雾得很,一时还思想不明白。

田晴硬是要去。她现在已知道杀害黄宁的凶手是驼子,想通过接近沈放,从他嘴里套出驼子的下落。除此,她没想别的。“我去化化妆。”

田晴迈出红蜘蛛第一步便落入监视者的视线。她站在马路边,招手要出租车,直接到湘香楼。在楼上楼下找一遍,不见沈放的影儿,就到楼外去等。

躲藏暗中的监视者,见田晴始终是一个人,没有尾巴什么的,也没发现任何可疑情况,大约在一点钟左右放弃监视。田晴没见着人,不得不饿着肚子归来。

“让我猜猜,你为什么去赴宴。”申大浩在田晴狼吞进他为她买来的饭菜后,劝她不要一意孤行而做出蠢事——寻找杀黄宁的凶手报仇,事实上身单力薄的女孩去惩罚一个全职杀手,无疑是以卵击石。直截了当地劝止,性格刚烈的田晴恐难接受。故而采取这种迂回的谈话方式,“怎么样,不信我能猜到?”

“就给你一次显露才华的机会。”

“我可要横溢喽!”他故意做些铺垫,“你怀着喜悦心情,乘坐的士朝约会的香湘楼驶去,满面春风……”

“节省点儿你的语言吧,简捷些。”

“香湘楼菜香,可你心在菜外。”

笑意逐渐从田晴脸庞消失,她误解了他,说,“你不该那么小心眼儿,其实我和沈……”

“晴,”他打断她的话,说:“你去见他为的是打探驼子情况,晴,你知道你这样做有多么危险吗?驼子是杀人不眨眼的职业杀手,一旦知道你找他报仇,他会放过你吗?”他坐近她的身边,说,“停止吧,警方迟早要逮住他的,相信我的话。”

“可是到今天驼子还逍遥法外。”

“我们缺乏他杀人证据。但是他最终难逃法网!”

漆黑的夜晚同王克艰逃走的消息一起来到枣林街,专案组那时刚刚部署完对沈放、驼子的追踪,大家正走出小会议室,包俊海一边接电话,一边摆手让他们全都回来。

“是,我们马上研究……”包俊海瞧瞧重新坐下来的专案组成员,他说:“我们行动计划要改变……王克艰跑了。”

室内的空气骤然凝固。王克艰逃走的消息传来,大家都为之愕然。

萧剑锋眉头紧锁。他打破沉静,说:“这个时候他跑了,给我们工作增添了新的压力。”

是啊,追捕“蓝雀”团伙两名干将的关头,出现王克艰逃走的异常情况,形势变得严峻了。

“有可靠情报,王克艰可能要潜回沙市。”包俊海说,他推想到:“逃脱不去外地而回沙市,明摆着不是为了藏身。那他要干什么呢?帮助‘蓝雀’作最后的挣扎?”

“垂死挣扎。”萧剑锋看见一个凶悍的杀手飘飘走来。“破釜沉舟!”

“当然,沙市情况他熟悉,便于长期潜伏。”包俊海说,他望眼窗外,语调儿沉沉地说,“来者不善啊。”

深夜,王克艰在街边电话亭打了电话,很快沈放开车来接他,他们没有去蓝狐养殖场,而去了沈放一直藏身的住宅。

“这里是?”心虚的王克艰进屋,掀开窗帘朝外看看,问。

“沙市最安全的地方。”沈放用脚尖点下地板,说,“楼下是市检察院批捕处一位副处长的家。你们公安局没搜查过检察院家属楼吧?”

王克艰深思一会,忽然想到:再呆下去,就等于束手待毙。

昨天,他在若无其事的情形下若无其事地逃走的,体现刑警一生的本领。他回沙市是对一个仇人的寻找,心里明白自己即将走上生命倾斜下去的路:“给我弄支杀伤力大点的枪。”

沈放清楚他要杀谁。他策划的暗杀没有一次失败。有自己参加的两次都很成功。他说:“有一支七七式微冲,只是缺子弹。”

“子弹好搞。”王克艰说。

枣树街专案组分析王克艰可能藏身何处的会议仍再继续着。

“蓝狐养殖场要设伏,他可能躲在那里。”包俊海说,“白天他不会出来,怕遇到熟人。夜晚……”

孟长安向窗外张扬一下目光,夜幕中回**着杀手的仇恨脚步。他目光落在萧剑锋脸上,一个想法急促走来,说:“他好像冲着你来的。”

萧剑锋接受他的判断。既使不是王克艰的枪口瞄准自己,也还有几支枪口暗中瞄着。他说:“我有思想准备。”

包俊海向萧剑锋投去崇敬的目光。他说:“我们大家都要有思想准备。谁也不能丧失警惕。”

院内像有轿车陆续停下,或许是一楼派出所的车辆,因此专案组的人丝毫未受打扰。

黑暗中有一双眼睛盯着专案组驻地,他就是沈放。

一个月以来,他经常深夜独自一人出去,在街道踽踽而行。他进屋时,一双大睡猛醒的眼睛盯着他。“你到哪里去啦?”

“我见到市里牌号的警车。”沈放说。

他提心吊胆,问:“在哪?”

“枣树街派出所专案组门前。”沈放今夜不准备睡了,他没脱掉软底布鞋。

“他们怀疑我在沙市!”王克艰自己得出结论,他确信无疑这个结论……

小九被逮的消息传到尚俐莉的耳朵时,她正等着张经纶派人送机票。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小九被抓了,中午押回沙市,电话随即挂断。”

现在,她蓦然想到一种结局:美体不能永恒,即使不等待,它也要老要丑,终被人抛弃。她已深切体味到被抛弃的滋味儿,唯一不能抛弃她的人,倒让她给抛弃了。

田晴送来一个信封,说:“来人说让交给你,再没说什么,走了。”

“给我吧!”尚俐莉从**伸过手,她知道里边是什么。待田晴走出去,她才拆开信封。一等舱机票,直飞海口。

晚间九点十分左右,尚俐莉手提装红唇——鹦鹉的鸟笼子,对申大浩说:“我们开车出去兜兜风。”

白色潇洒驶出红蜘蛛车库。

轿车快出城时,她说:“我们去省城机场。”

“你真的信任我吗?”申大浩决定向她摊牌了,望着她问。

尚俐莉点点头。

“你应该去自首。”他将车速减慢。

尚俐莉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看出她惊恐万分。她浅声问:“现在去还算自首吗?”

“当然。”他的一只手覆盖住她放在椅背上的一只手,说,“我送你去。”

她略略思考:“去公安局!”说完,她如释重负,身子轻轻靠向座椅,闭紧双眼,喟然一声长叹。

是夜,枣树街专案组沸腾一般。

尚俐莉投案自首,揭开沈江被杀的内幕。

……沈江被杀那个夜晚,一天的大雾始终没散去,从早晨到傍晚沙市湮没在雾气里。

沈江的心情也因大雾缠绕,变得乌濛、沉闷。

晚饭后,他被一个电话叫到一幢私宅,柴副市长在等他。

柴副市长准备亲自找他谈谈。

敲门后,沈江走了进来:“柴市长。”

他们进行了一次极不愉快、沈江招来杀身之祸的谈话……

沈江离开别墅,驾车回公安大厦,他去取些东西。

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铁卷柜,一个鼓囊囊袋子滚落下来,他拾起,在手里沉甸些许时候。

前天邱老六把它送到办公室来,说:“沈局,手下留情。”放下装有三十万元现金的黑塑料袋就走了。“雷霆”行动邱老六手下几个人的枪要被缴。

沈江把塑料袋扔进铁卷柜,下楼回家,他准备明天将钱交到市纪委。

夜空十分高远,这是他走到生命尽头前的最后眺望,今夜沙市的天空安宁、平和。

他想妻子和女儿都睡了。子夜归来是经常的事,为不打扰她们母女睡眠,开开防盗门后他没开灯,哈腰摸黑脱鞋的时候,给隐藏室内的杀手个机会,他的嘴被蘸着药液的毛巾堵住,立刻中毒身亡……尸体放在室内已被毒死的妻子、女儿身边,杀手打开煤气阀门和自来水龙头,逃离现场……

是夜,对专案组来说可谓是捷报频传,尚俐莉如实交代;小九的口供也于当晚拿下——他交待了抢劫并强暴出租车女司机高露雨、贩毒……和他参于暗杀李婷、黄宁和王娜的全部过程。他说:“王克艰把我和表舅(驼子)、五哥(沈放)叫到保龄球馆,安排我们去东大桥……五哥对女刑警头部开枪,表舅打死男刑警……”两起命案就此真相大白。

专案组部署逮捕犯嫌疑人。名单是张经纶、王克艰、驼子、沈放……一大串。

丁丁!笃笃!敲打银制品的声音从小红楼传出。

张经纶换上一套过去年代的涤卡中山装,帽子是的确良草绿色单军帽,套袖满新的,他在一个小铁砧上打制件圆形的东西。

从中午到黄昏,敲打声一直未间断。

一个保镖突然闯进来,神色慌张地说:“张总,几辆警车朝我们这边开来。”

“把狐狸笼门全打开。”张经纶停下手中的活计,平静地说,“你们都举手出去。记住,手里的枪扔掉。”

丁丁!笃笃!像是在夜阑人静谁人的脚步,在空旷中悠然走去。风一如既往吹拂树林,萧萧的声音水似的流过。一片叶子同另一片叶子相撞,残体蚊虫似的飞舞飘落。

咔嚓!遽然一声树枝折断,他听到一种熟悉的响动。周围仍然静悄悄。他没停下敲打,在追怀往事中敲敲打打。

丁丁!笃笃!丁——丁!笃、笃!

蓝狐养殖场大门依然紧闭。众目光和枪口朝着一个方向——蓝狐养殖场院内。

“冲进去!”萧剑锋下达命令。

小红楼被枪口簇拥,里边没一点反应。

丁!笃!丁丁笃笃敲打声依旧。

特警冲上楼,大喝道:“不许动!”

张经纶举起的锤子僵在空中片刻后,树杈被风刮折一样掉落下来。他望眼小铁砧上的圆形银制半成品,很遗憾地说:“可惜,活儿没做完!”

这是他在人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一直到他被处以极刑,没再说一句话。

申大浩正寻找一个人,两天前他就在寻找了。送尚俐莉去机场,半路劝尚俐莉到专案组去自首,先后不到半个小时,待他返回红蜘蛛时,田晴已不在那里。

保安小安说就在几分钟前,她匆匆忙忙离开了,上了一辆等候在红蜘蛛楼前的轿车,一直没回来。

“不好,田晴可能被绑架。”申大浩觉得不对劲儿,他们有约在先,不管谁离开红蜘蛛,必须相告一声。他想:“一定是沈放或者驼子架绑了她……绑匪肯定要与我联系,他们要除掉的是我。”

申大浩的分析很对。“蓝雀”团伙已确定申大浩是警察,卧底警察!绑架田晴蓄谋已久,趁申大浩送尚俐莉去机场的空档,冒险去红蜘蛛绑架田晴,其目的申大浩已猜到用她钓他上钩。

申大浩接电话,绑匪声音很陌生,他问:“你是谁?”

“我们一起做过事的。天塔水泥厂你知道吧?”绑匪横横地说:“你自己来,我发现多一个人就立即杀死她,田晴她不想死呦。”

“驼子。” 申大浩猜到是驼子。

“蓝雀”团伙覆没在即,倘若说我申大浩卧底起到重大作用,功劳该记在她的身上。没有她的帮助,自己能顺利打入“蓝雀”团伙内部吗?一个女孩出生入死卧底,去为被害的恋人寻找凶手,令人钦佩。

申大浩检查那支微冲,还有些子弹。他驾车朝郊外废弃的天塔水泥厂开去。

专案组得到孟长安的报告:王克艰可能隐藏在市检察院家属楼里。

王克艰最后做的一件事,给妻子打个电话。关闭许久的手机打开,拨了号,是妻子接的,他只说了简短几个字:“替我报仇!”

四年前王克艰的这句话,在四年后演绎成一场凶杀。

特警从楼顶竖下人来,慢慢接近挂着帘子的窗户,听见一声沉闷的枪响,踹开窗户冲进来。

王克艰头仰沙发上,手中的枪还冒着烟。

带着血迹的草图放在萧剑锋面前,他惊叹不已,感慨道:“称他沙市福尔摩斯不为过,只可惜……”

田晴终于近距离地看见杀死她黄宁的凶手,仇恨的火焰烈烈,可是手脚捆绑着,难以复仇。

“一会儿还有一个人躺在这里。”驼子恶狠狠地说。手枪上满了子弹掖进腰间,而后从蛇皮包里取出两枚手榴弹,打开保险,将拉环套在左手的小手指上。很快这两颗手榴弹垂吊在田晴的胸前,他将手放她肩头上,解开绑绳,推搡她到一空洞——废弃的窗口前,从那可望见一条路朝这里延伸。

“手榴弹,手榴弹?”悬挂在胸前的手榴弹让她看到复仇的机会。

“你说,他会心甘情愿为你而死吗?”驼子问。

田晴轻蔑地一笑,心里说:“你已死到临头啦!”

申大浩出现在这条路上,阳光在他身上跳跃抖动。

“别动!”驼子警告她说:“你一动,手榴弹就爆炸。”

申大浩停住脚步,望见那个空洞,灰尘篡改了她的脸,块块灰白像个白癜疯病人。那两颗手榴弹在阳光照射下格外显眼。

“放了她!”申大浩高喊。

“你走上来,我就放了她!” 驼子提出了放田晴的条件。

申大浩毅然朝楼梯奔去,驼子拔出手枪。

田晴看到危险,她使尽生命的力量訇然大喊:“别——过——来,大浩!”然后对驼子说,“你杀了我爱的人黄宁,我要为他报仇!”说罢,弄响手榴弹。

“不!”申大浩大喊,他见她身体蛇一样扭动,轰地一声巨响后,一只手臂从天空坠落……

这时,一支冰凉的枪口对准申大浩的太阳穴,沈放狂笑道:“卧底大英雄,可惜你没机会去佩戴公安英模奖章了!”

“砰——”

骤然一声枪响。

应声倒下的不是申大浩,而是杀手沈放。孟长安慢慢收起枪。

“田——晴!”

申大浩呼喊着向弥漫着硝烟的楼上跑去……他抱着田晴尸体走下楼,泪水满脸雨一样肆流!

孟长安、王芃默不做声地跟在申大浩的身后。

申大浩抱着田晴的身影走向淡蓝色的天空,走入萧萧冬色的原野。

四年后,萧剑锋重回到这个案子里,一些人物只是若隐若现,一位作家说过:沿着大路一直向前走,直至你走到一条岔路——然后拐向右边。

生活中的人,不是向左边就是向右边走。然而向哪个方向走,其结果就不同了。

“麦穗儿走向了右边。”萧剑锋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