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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巨大石头突然落下来,两个正在扒石头的矿工被砸成肉饼。老庄带头往出扒人,压在胖子身上的石头有千斤重,搬开不容易,也不能这样瞧着四肢露在外边的胖子就这么的压着。

“他死了吧?”郭德学问。

“恁大块石头压着还不死,除非他会奇功什么的。”老庄说,“怎么的也得把他抠出来,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石头压着,不能见死不救啊!”

“是啊,真的见死啦,救出来也是死的。”

“死的也得救,他是个人,不是小猫小狗可以不管它。”老庄说。

巨石挪开了,胖子成了一张皮紧贴地面,很像屠宰后的牛皮晾晒在石头上。

长脸矿工死相更惨,整个人给折叠了,头贴在脚上,是人常说的那种两头扣一头。

老庄打开一个折叠纸箱似的,把长脸身体放平。

面对挨摆的两具尸体,郭德学不知如何告别,问:“给他们磕头吗?”

“都是一个槽子吃食的兄弟,行个礼就成。不过,行礼时你得念叨,在早刽子手临刑前都要叨念两句……”

“那我说什么?”郭德学行了三个礼,不知说什么。

“随便说吧,都是兄弟。”老庄说。

黑暗中,兜齿儿蹲在一块很小的岩石上哭泣。同村的两人给石头砸死,他吓坏啦。大水正漫上岩石,用不多大工夫,岩石将被淹没。

老庄看到了危险,要紧的是劝他离开岩石:“你快过来兜齿儿,岩石上不安全。”

兜齿儿像似听不懂老庄的话,只是哭。

“水太急了,冲得动石头,连你也要给冲走。”老庄迅速脱下上衣,扯成条系成绳,抛过去,说,“抓住!”

兜齿儿是拒绝营救,还是真的吓傻啦?他纹丝不动。

“抓呀!你快抓住!”郭德学也在喊叫。

老庄见劝说无效,想出一个办法,说:“胖子不是答应你,把他的女人给你睡几宿吗?”

奇迹发生了,兜齿儿抬起头来,说:“他骗我,谁肯把自己的女人给别人睡啊!”

搭上话就有门,老庄延长兜齿儿感兴趣的话题:“胖子的女人白不白?”

“白,精面粉似的。”兜齿儿说。

“白好呀……胖子死啦,你去找她呀!”老庄趁机说,“抓住绳子!”

为一个白精面粉似的女人,兜齿儿突然间想活了,去抓老庄抛过来的绳子,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浪头打过来,兜齿儿手梢刚触到绳子,身子一仄,落入水流中,瞬间被冲走。

“唉,二十几岁的年龄,真可惜。”老庄叹道。

“托生一次爷们,没碰过女人……”郭德学替人遗憾。

现在,逃生的路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扒开前面的石头是唯一逃生出路,本来有五个人来挖,进度还快一些,两个人的力量实在有限。

“咱们俩匀乎、匀乎劲干。”老庄说话的气力有些不足。

“庄师傅,你……”

“哦,没什么。”老庄隐瞒实情。

老庄的脸变了形,是饿的,也是疼的。由于饥饿,胃疼得厉害。

“你歇着,我来挖。”郭德学说。

老庄在一块岩石上躺下来,他说:“你也过来直直腰吧。”

“我能坚持,挖一会儿。”郭德学硬撑着。

“别硬拼了,攒攒劲再干。”老庄说。

郭德学爬上岩石,躺在老庄身边。

“关了矿灯,省省电。”老庄问,“你有女人吗?”

“有。”郭德学说,“有两个。”

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绝境之中讲女人实属高明之举。老庄的胃疼忽然减轻了许多。他说:“你有两个女人,一胖一瘦?”

“不,一死一活。”

“噢?”

“一个炕上,一个墙上。”郭德学说。

老庄糊涂了,怎么个炕上墙上?一死一活通常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炕上不难理解,郭德学家睡火炕,炕和床一个意思。那墙上怎么讲?

“我把白菜的骨灰抹在墙上。”郭德学说,“我俩经常说话。”

白菜是一个女人的名字,白菜是郭德学的女人。女人叫白菜,肯定有故事。在偏僻的农村,白用在女人身上,例如小白鞋,大白梨,那这个女人就有故事了。白菜,日常食用的极其普通的蔬菜,用它形容女人,水灵灵,脆生生。

郭德学的女人叫白菜,与他的特别才华有关。

桂花村人公认郭德学是才子,赞赏:“郭德学真有才!”

才子是有些绝活,郭德学的绝活是吟民谣。他文化不高,是“田夫野竖”,可你说哪方面的民谣,他张口就来。例如说酒鬼:“酒是汽流水,醉人先醉腿,嘴里说胡话,眼睛活见鬼。”又如数九:“一九二九,在家死守;三九四九,棍打不朽;五九六九……”

“小白菜。”妻子铺好被褥说,说民谣成了他们夫妻就寝前的必修课,她不听一段民谣就不睡觉。

“不说了,今晚累啦。”有时他也腻歪,不愿意说。

“好,你不说,行,别进我被窝。”妻子使出杀手锏。

进不得她的被窝睡不着觉,这样威胁很有效。他说:“给你说小白菜。”

小白菜,遍地黄,两三岁上没了娘,跟着爹爹还好过,就怕爹爹娶后娘……妻子听民谣竟然能听落泪,又瘦又小的白菜勾起她的辛酸往事,自己就是一棵命运多舛的小白菜。

“我是棵小白菜!”妻子说。

从此就管妻子叫白菜。

白菜在一个夏天忽然枯萎,先是眼睛黄,后是全身黄,不久就死去了。乡下不准土葬,火化后郭德学抱回妻子骨灰,做出了令人瞠目举动:将妻子骨灰和成泥,抹屋挂了墙里子。

在郭德学心里,白菜生长在墙壁上。

每晚,他都和墙壁说话,和白菜说话:“铺好被褥了,我给你说民谣……那什么,你不愿听这首,我换一首。哎,我得进你的被窝,让我进去。”

老庄一声沉重的叹息。

“白菜天天长在墙上,灯花来啦。”郭德学说。

“我猜着了,灯花是你说的炕上妻子。”老庄说。他挣扎起来,准备干活儿。“灯花,与民谣不搭界吧?”

“搭界。”郭德学扭亮矿灯,“她姓宋,原来也不叫灯花,我吟了那首验月份的蒸灯歌她才改的名。”

正二三月水没腰,四月灯碗刚发潮,五干六湿七八焦,九月十月干裂瓢,五谷丰登家家乐,冬月腊水勿须瞧。

流行东北农村的“蒸面灯”、“蒸十二月灯”,《关东文化大辞典》载:农历正月十五晚,以荞面或黄豆面掺适量水和好,分十二份,捏成上端直径寸余的圆形油灯碗,灯身柱形而细,底部略大而圆,每灯碗口缘上捏出一至十二个锯齿状的花牙,以别月份。再于每碗内置黄豆一粒,同入锅蒸之,揭锅时看各月份灯碗中豆粒膨胀程度推测该月份气候。膨胀大则寓降水多,少则寓降水少,适中则寓风调雨顺。在揭锅时还要唱蒸灯歌。

老庄对这一风俗知晓,小时候随大人们做过。爹是地道的庄稼人,验气候征兆特别认真。蒸灯歌他听来倍觉亲切。

“她的生日是正月十五晚上,就让我叫她灯花。”郭德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