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夜白头的战争

一叶弯弯冷月挂上了凄清的夜空。远处,河水鸣咽,怪鸟悲鸣。

赵尔丰端坐马上凝然不动,缓缓抬起戴着伞形红盔帽的头,久久打量着眼前这座围攻了半年不克的桑披寺。朔风凛烈。惨白的月光下,大帅身上穿的得胜褂、颔下那部已然全白的银须,坐下栗青色战马的鬃毛,以及背后掌旗官手中的那杆标着“赵”字的大旗,无不在猎猎寒风中招展。

簇拥在大帅身边的凤山等将佐顺着大帅的目光看去,雄踞半山的桑披寺在凄寂的月夜里,愈显峥嵘。真是一座铜墙铁壁,山是一座寺,寺是一座山。寺内碉堡珠连,坚墙环绕。寺的后面是冰清雪耀逶迤而去的高山。寺前周围悬崖陡壁。整个看去,桑披寺像一只脚踏高处,俯视山下的一只相貌狰狞的鹞鹰。而平畴上,旷野里连成片的官军营帐,则像一条在波涛中起伏游动闪着暗灰色鳞光的大鱼。风中传来官军夜巡的鼓角和桑披寺内时断时续的胡笳声,这就愈发显得苍凉悲壮、凄恻心脾。

夜渐加深,朔风越发凛洌。凤山等多名年轻力壮的将佐都在刀子似的寒风中抖索,就连**战马也踟蹰不己。而年届六旬的大帅,身着戎装端坐马上,毫无所动,若有所思。阵阵飘雪的寒风搅起他身上的薄衣,肌肉毕现,却毫无瑟缩状,这就不能令他左右的将佐们肃然起敬。

仿佛是一夜之间,大帅的头发已然雪白。真可谓古有伍子胥,今有赵尔丰。可见大帅的忧思之深之重。而细细看,大帅那张令将佐们熟悉的然而于今越发憔悴黧黑的瘦脸上,一双凹眼睛里,神情还是那样坚定、自信,目光鹰隼般犀利。

看着沉着、沉默如磐石的大帅,作为下属的凤山精神为之一振。看来,大帅已然胸中有数,对即将打响的决战很有信心。是的,此战至关重要!作为赵尔丰手下的第一大将,他对目前官军险恶的处境,今晚决战成败对全局的影响,以及大帅此刻的心情,真是太了解不过了。

年前,赵尔丰在康区全境全面推行改土地归流大致结束,取得阶段性成果之际,处在康藏交界天堑地的桑披寺僧侣便在西藏上层的蛊惑、支持、怂恿下公开叛乱。他们恃在险远,杀人越货,作恶多端,为所欲为,让整个经过了改土地归流的康区都受到了挑战!

赵尔丰不敢小视,立刻派里塘守备施文明去桑披寺过问。但施文明哪里知道一个小小的桑披寺的凶险,施文明小看了桑披寺。该寺枭首铁棒喇嘛香普占中非同寻常之辈,阴险凶狠敢战;手下四百多名喇嘛也凶悍异常。他们勾结了当地土司、甲棒(土匪),组成了一个强大凶恶的武装集团,在西藏上层的支持下,作好了充分的战争准备。他们储备了充足的粮食、弹药;配备了先进的英国毛瑟枪。施文明一去,犹如羊儿落进了虎口里--惨遭剥皮致死。

赵尔丰大怒,派乍丫守备李相福率军前去清剿,结果是全军覆没,李相福被捕,被残酷剥皮致死。啊呀呀,这还得了?!消息传出,朝廷震怒。声望如日中天的赵大帅受到严厉申斥。与此同时,在西藏上层噶厦的策划下,稻城贡噶岭喇嘛也点燃战火,戕汉官,稔恶不法,与桑披寺遥相呼应。若不及时将这团燃起的野火扑灭,动乱将很快漫延、波及整个康区,改土归流的丰硕成果将会毁于一旦。赵尔丰不敢怠慢,点齐大军,兵分两路;让文韬武略的傅华封总文案带顾占文、彭日升这两位有作战经验的的管带,率五营精锐边兵杀向贡噶岭,自己率凤山等将佐幕僚,点四营精兵向乡城方向杀来。

傅华封是牛刀杀鸡,战事顺利;而赵尔丰亲率的这路大军遇到的对手却极为强硬。他在率大军连破大竹箱、下冷龙沟后,又拿下了乡城。可是,攻到桑披寺前时,就再也攻不动了。

毫无疑问,桑披寺是西藏反动上层打进新生康巴地区一根有毒的楔子,是达赖集团对朝廷权威的挑战;也是他们武装暴乱的一个信号;更是对威望如日东升,伺机挥鞭进藏的赵尔丰赵大帅的迎面阻击、试探和遏制。

然而,迄今桑披寺岿然不动。严重的是,因运输困难,官军给养已快消耗殆净。无粮自乱――现在军心已经出现了不稳。处境是可谓前有牛刀架颈,后有饿鬼临门。山区冬天已到。一旦大雪封山,官军将进退维谷。

一切全看今夜的决战了。

月前,忧心如焚办事操切的赵尔丰,向身在成都的川督锡良大人提出请求调格林炮支援的要求。总督毫不犹豫,将他花了重金,好不容易费尽周折,万里辗转从德国克虏伯兵工厂买来,平时爱惜得像宝贝似的三门格林炮全部调来,连同训练有素的一队炮兵。经过长达月余的艰难运输,格林炮终于在今天上午运达。

此时此刻,骑在马上凝然不动的赵尔丰深信,即将打响的战斗,从大的方略到所有细节,无不经过自己细细推敲、锤打,犹如是一条精心锤打出来的铁链环,环环紧扣,牢牢地套在了桑披寺颈子上,只等他收紧了。

是时候了。

当凤山从荷包里掏出那只进口瑞士军用金壳夜光怀表看时,骑在栗青色大马上的赵尔丰赵大帅,也从身上摸出了怀表看。

“咔嚓、咔嚓!”两根绿光莹莹的长短针差十分就在夜间十二时这个数字上重迭――这是发起攻击的时间。

老天保佑,这时天上的浮云刚好走来遮住了冷月,漆黑的夜幕掩盖了一切,四周都是深沉的冷寂。富有作战争经验的凤山可以感觉出,在身后那片疏落的松林里,炮兵已经进入阵地,三门格林炮长长细细的炮管对准了目标,即将昂首咆哮。城下纵横交错的散兵线内,为敢死队提供火力掩护的上千名狙击手,从不同的方面向桑披寺瞄准。足足五百名身穿窄衣箭袖黑色衣裤的敢死队员,身背九子快枪,手提雪亮大砍刀,伏在前沿,焦急地等待着进攻信号。他们都喝了酒,一张张黝黑瘦削的脸庞充满了即将博杀的兴奋。只等大炮一响,进攻号令发起,他们就会像下山的猛虎,争先恐后冲上去,扑向恨透了的桑披寺恶徒们。

“大帅”凤山将怀表捏在手中,驱马上前,附在赵尔丰身后,轻声提醒:“决战马上就要开始了,请大帅退下战场。”要知道,马上就要打响的决战,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战。桑披寺中以香普占中为首的僧侣武装,不仅一个个凶残无比,而且他们装备精良,枪法也准。一旦打起来,枪子可是没有长眼睛,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此地甚安全!”不意大帅执拗不退,以手无髯:“生死成败在此一举。我要在此目睹我的边兵破城!”经凤山等将佐好一阵苦劝,赵尔丰才勉强退后一箭之地,由贴身卫士张占标等护卫着,驻马在一个距城不到半里地的崖边死角处,注视着这场你死我活的大战。

如释重负的凤山看时间已到,举枪在手,“啪、啪、啪!”随着三声清脆的枪响,三颗通红的信号弹急速犁开夜幕,缓缓升起在桑披寺上空一动不动,晶莹璀璨。

“咚、咚、咚!”与此同时,倏然间,平地响起惊雷――三门格林炮骤然打响。一团团通红、炽热的火球,带着撕心裂胆的啸叫,在黑暗中划出道道金色的弹道点,轰轰地在铜墙铁壁般的桑披寺炸裂开来。

一段时间以来对赵尔丰几乎藐视的的桑披寺僧侣武装,从来没有听见过大炮,在这突然紧骤的打击下,一下出现了慌乱。以往,夜战对于桑披寺中这支恶徒而言,实在是不在话下;表现得特别凶悍。往往是,官军的进攻刚刚开始,城头上立即灯光通明;僧侣们将用女人腿骨做就的法号吹得呜嘟嘟山响,令人毛骨悚然。烛天的松油火把中,好些恶徒脱光衣服,露出一身疙瘩肉。用手中雪亮的藏刀,从自己的臂膀上或胸上斜拉一切,让鲜血汩汩流出,而且对城下官军谩骂不止,剌激边军攻城、徒劳送死。可是今晚不同了。发发格林炮弹在空中掠过,带着森然的死亡气息打到城上轰轰炸响,一些抱头鼠窜的喇嘛被炸死炸伤。在阵阵惨叫声中,血花和着残肢碎体,在城上溅起多高。

素常凶悍的桑披寺僧侣武装,被从天而降的格林炮吓懵了,吓傻了。不知这是何物,当然也就不知如何躲藏,只有挨炸。猛然间,他们中有善于想像的惊恐万状地大声喊:“啊哟哟,天菩萨来了!”

“天菩萨来了?”桑披寺城墙上,一时到处都是这种几乎绝望的惊恐的叫声。有的僧侣们放下了枪,跪在地上叩头,有的在城墙上乱窜……组织严密、打仗凶悍的桑披寺僧侣武装一时全乱了套。哎呀呀,这还得了吗?汉军请来了天菩萨帮忙,这仗还怎么打?还能有活命吗?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菩萨的僧侣们,口中连喊饶命饶命。有的根本不听阻拦,窜下了城。

闪闪的火光中,骑在战马上往来奔驰指挥战斗的凤山,见时机正好,“嗖!”地一声拨出战刀,高高一举:“上,敢死队!”同时举起手中连枪,开了两枪――这是让敢死队全线进攻的信号。

“杀!”五百名敢死队员粗喉咙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从隐蔽的散天线内一跃而起,怒潮般一拥而上。很快,一架架云梯钉上了桑披寺城墙……暗夜的背景上,在格林炮猛烈射击的闪闪红光中,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喊杀声、号角声中,只见第一批敢死队员已快速上了云梯并往上窜,敏捷得像一只只狸猫。有的已跃上了城墙,同顽抗的僧兵展开了白刃格斗。

千钧一发的时刻啊!

驻马断崖边,紧张关注着这场生死大战的赵尔丰,一只紧紧捋着颔下银须的手微微发颤抖。忽然,赵尔丰抚髯的手不禁僵住了。在烛天的火光和惊天动地的炮声、喊杀声中,恶鬼一般的枭首香普占中领着一群恶徒旋风般刮上城。他们气急败坏,披头散发,**上身,手挺鬼头大刀,嗷嗷叫着与率先冲上城楼的敢死队员凶狠地撕杀在了一起。香普占中一群哪里是人,简直就是一群恶鬼。

“不要怕,不准后退!”袅首香普占中扬着手中的鬼头大刀,鼓起铜铃眼,指东道西,大声吆喝:“天菩萨是保佑我们的。赵胡子的炮打不到我们!你们看!”惊惶失措,不知所以的僧侣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颗颗先前吓人的“红果子”,这时都落在了桑披寺坚固的城堡上,像核桃一样纷纷弹了开去。看来,“红果子”打来,只要稍加隐蔽,其杀伤力也相当有限。武装僧侣们恍然如悟。

最初的混乱、鼠窜、骇怕很快过去了。清醒过来的僧侣武装恢复了凶狠,很快将跃上城的不多的官军敢死队员消灭。清醒过来的桑披寺僧侣武装这下变得格外凶狠,依仗坚固的城堞隐身,端起手中的英国毛瑟枪,向城下突然间受的官军突击队猛然射击。他们的枪打得很准,密集的子弹织成了一道死亡的网。

敢死队猛烈的、潮水般势头很好的进攻突然被遏止住了。已搭上墙的一架架云梯被掀翻倒地,不少上了梯子的敢死队员被摔倒在地,再被城上暴风雨般泼下的枪弹打中,非伤即死,发出一片惨叫。尽管后面有大刀队督战,进攻的敢死队员们还是像一股猛然地撞击在礁石上的潮水,哗地一声后退了。

志在必得的进攻失败了。

嘀嘀哒!凤山不得已下达了停止进攻的命令。军号在寒夜里,在山谷间久久回**,听起来格外惊心、凄厉。而这时,桑披寺城楼上吹起了得胜的莽号声,表现出明显的挑衅。城楼上突然数百只松油火把通明,鬼影恍惚中,缓缓树起两根高杆。看得分明,每根高杆上,都赫然绑着一个被抓获后剥了皮的军官。枭首香普占中站了出来,对城下扯起鸭公似的嗓子,用一口流利的汉话大声呐喊:“赵胡子!”枭首叫着赵尔丰:“你看清,这就是你的部下,被我们剥了皮,也是你赵胡子的下场……”

“秃驴,住嘴!”黑暗中,簇拥在赵尔丰身边的凤山恨得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他用手指着城墙上的枭首切齿骂道:“你等着吧,看老子不拿着你剥皮!”

赵尔丰略为沉吟,哑声命令凤山收军,同时嘱咐凤山:“从即日起,严令全军官兵每发十弹,必毙敌六人,违者,军法从事。”

激战的山谷终于沉寂下来了。桑披寺前,那些被戈矛捅戳劈穿了的,被刀剑砍劈,被铳弹击毙了的官兵……好些都在这儿永世长眠了。而在这个没有星月的黑夜里,除了战马咴咴的嘶鸣,篝火燃烧的哔剥声,伤兵痛苦的呻吟声……就是寒风阵阵刮过时发出的狼一般的啸叫声。

天刚刚放亮。不知什么时候,有两位边军将领已远远地驻马桑披寺前观察。骑在栗青色大马上的是赵尔丰,一夜之间,他显得格外的衰老瘦弱,简直变成了一根枯藤,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将他从马上刮走。然而,变的仅是他的外貌,不变的是他的精神气质。此刻,他仍然端坐马上凝然不动,思绪陷得很深,像是老僧入定。那一双一夜间窝了进去的平日炯炯有神的豹眼,流露出来的是一副不屈不挠的韧性、狠劲和钢一般的斗志。

在他旁边是凤山,一双虎彪彪的亮眼里网满了血丝。但他毫无倦意,骑在火焰驹上,身姿笔挺,一动不动,用锥子似的目光探究似地久久打量着桑披寺。

城上又开始了挑衅。

“鸣――鸣!”在清亮死寂洪荒般的清晨,城上那用女人胫骨做就的法号,吹得怪声怪气。在高原的寒风中,城堞上经幡猎猎招展。在僧侣簇拥中登上城来的香普占中显然看到了远处的赵尔丰。在清亮的晨光中,赵尔丰接过凤山递过来的一只独筒望远镜,看清了桑披寺枭首――香普占中身材高大魁梧,相貌狰狞。他头上狮鬃般的黑发瀑布似地散开来,一直披到背上。额头上束一根宽宽的大红绸带,着一身腥红色大喇嘛服,一边袖子拴在腰带上,一只光臂子亮起。香普占中在这样寒冷的早晨,不仅亮出了他粗壮的右臂,而且整个亮出了他一扇壮实厚重的门板似的胸脯。腰带上一边挎一支可以连发的德国造手枪,一边别一把镶金嵌银的匕首,手上握一把雪亮深重的鬼头大刀,指点着远处的赵尔丰,对身边的喽罗们说着些什么。

在一阵铙钹高奏中,簇拥在枭首周围的喽罗们,忽然齐声用汉话羞辱开赵尔丰――

“赵胡子,你们的锅儿怕是吊起当锣打了吧?”他们一边在城上手舞足蹈,一边嗬嗬大笑,用手势做出吃饭、喝酒的下流相:“我们可是加通(吃)、古利唢(喝)够了……”说时,只见城墙上一阵银光闪动间,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鲜鱼,被他们从城下扔下来,掉在城墙下蹦达不己。被扔下来的鱼每条足有两三斤,显然,枭首在向他赵尔丰示威,无异于说,怎么样,你困不死我们,我们却要拖死你们,饿死你们。你们已经没有吃的了,可我们城里丰衣足食,还有鱼……

就在这时,只听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赵尔丰,凤山一惊,调头看时,大帅帐下幕僚白面书生吴信滚鞍下马。

“有何急事?”赵尔丰情知有事,又是惊问。

“禀大帅,好事!”吴信急急说,脸上带着喜庆:“卑职有了桑披寺洞奥的重大发现!”

“快说。”赵尔丰一边催促吴信快说,一边注意打量眼前这个除了案头工作,不能再干点别的事的文人。吴信四十来岁,细高个子,着一件玄色棉袍,外罩一条滚边黑背心;背上拖一根大辫子,脸白无须。五官端正的脸上,有双女性化的眼睛。

“禀大帅,职幕发现了桑持寺其实缺水。”

“缺水?”赵尔丰一时没有理解吴信话中的含意,脸上显出失望。

“大帅,桑披寺缺不缺水,至关重要。”吴信解释:“桑披寺已被我围了数月,该寺如果缺水,早就该乱了。高原最要紧的是水。刚才枭首香普占中故意以有鱼示我寺中有水,其实这是做贼心虚……”赵尔丰一下醒悟过来,问吴信:“桑披寺缺水?你这是推断出来的,还是有所发现?”

“是卑职推断出来的。”

“如何推断出来的?”赵尔丰来了兴趣,他没有生气,耐住性子,和颜悦色地问吴信。赵尔丰性格上有个特点,最讨厌下属说谎,诌奸。而下属只要是实话实说,尽管是他不喜欢的,他也不会生气。反之,一旦弄清说的是谎言、假话,那他可是要暴跳如雷,严厉惩处的。上有所好,下必兴焉。因此,在赵尔丰周围自觉不自觉地聚集起一群忠铮敢言之士。

“昨晚我军进攻失利,卑职想了一夜。”吴信思索着说:“这桑披寺看起来没有水源进去,惟一的一条通往该寺的小溪在我掌握之中。寺中纵然有些存水,也该早已用尽。适才,他们从城上扔下那么多条鱼,一则实为挑衅,二则也证明寺中有活水来。职幕以为,一定有一条秘密水道通往该寺,不过我们没有找着,当务之急,得找到这条秘密水道。”

“有理,有些道理。”赵尔丰抚着胡须,点点头:“在你看来,这条秘密水道在哪里?你许是心中有数了?”

“在卑职看来,这条秘密水道,就在桑披寺后山上,找到这条水道,将水给断了,我将不战而胜。”

“何以如此肯定?”赵尔丰越发来了兴趣。

“俗话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想桑披寺背靠大山,山上定有一条暗渠通寺……”

赵尔丰想了想,调头对凤山笑着说:“凤统!”他高兴时爱这样称呼凤山,表示出一种特别的亲热。“今天下午,你替我在家掌管部队,我亲自带一队精干上山寻水。”

“大帅,寻水甚好。不过不该大帅去,去后山有相当危险,还是大帅在家运筹帷幄,寻水的事让部下来干吧!”

“就这样定了。”赵尔丰相当固执。

下午,在桑披寺后山那条险峻的、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上,人不知鬼不觉地上来了一队边兵精锐。大概有一营,官兵个个都是过挑过选出来的,他们窄衣箭袖,武装精良,一看就知是近战肉博的好手。走在中间的两人一老一文弱书生。老的是赵尔丰,文弱的就是早上献计的军中参议吴信。

站在山上放眼四望,大山重迭巍峨。山上草木披着残雪,这里那里怪石林立。眼下有一片森林,林中古树参天,往往要三四人合抱。每株高达数十丈,整体遮天蔽日,显得很是阴深。林中古藤盘绕,荒草没径,乱石纵横。赵尔丰留下一哨部队隐藏林中,监视寺中动静,他带其余人员再上行两三里,登上了山顶。在山顶,他将部队分片包干,要各部从下至下细细搜寻水道。

可是,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反反复复,像用篾子篾头一样,将这山细细篾过去,但见腐叶遮地,密菁乱石,枯枝纵横。三四个钟头过去了,哪里有一点水的影子?日已渐暮,森林中的光线迅速黯淡下来,官兵们仍然不敢有丝毫懈怠,还在挖地三尺地搜寻。好些官兵的衣裤都被荆棘划破了、划伤了手脚,疲惫不堪。

赵尔丰让卫士张占标传他的令,就地休息。这时,满脸愧疚而焦急的吴信,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来在大帅面前,想作点什么解释,见坐在一块石头上沉思阴沉着脸的大帅,在暮色中,简直像是一只神情幽幽的老山羊,惟有那双眼睛目光仍然犀利如狼。吴信没有敢上去惊忧大帅,垂首站在一边,以备大帅随时诘问。

这时,大帅卫士张占标突然不无痛苦地用手捂着肚子,躬下身去,哼哼报告:“大帅,我肚子痛,得去林中方便一下。”

赵尔丰看了看蹲在地上的张占标,点了点头,示意他去。

张占标抱着肚子跑进了林中拉肚子。早晨,因为赵尔丰觉得有了解决桑披寺的希望,心中高兴,让张占标将自己不及吃完的东西――一大方精牛肉,两斤炒面,一壶酥油茶都拿去吃了――这是大帅厨下目前所能提拱的最好的食品了。

张占标没有想到大帅赏给他这么多精美、丰厚的食品,饿劳饿虾吃完了。吃完了肚子就鼓起多高,“砰!”地一声,将裤带都涨断了,半天动不了身,简直就像一条吃多了东西瘫在一边的蛇,笑得大帅白胡子一抖一抖,诙谐起来,用四川话对张占标说:“你个龟儿子,穷吃饿吃。你龟儿子把肚子腾起点,一会跟我上山,如能找到桑披寺水源,我再让你打牙祭!”好久没有见大帅这样高兴过了,张占标趁势洋相百出,将赵尔丰乐得用手按住笑疼了的肚子,笑得打哽。

蹲在一块大青石后很快意地拉完肚子的张占标,站起身,刚拴好裤带,突然脚下一松,陷了下去尺许。他低头一看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机关就在脚下边。一脸麻子的赵尔丰卫士,这一看,乐得脸上每个麻子窝窝都放出红光。脚下现出的一个坑,坑内有根细细的黄铜管向前伸去。他伏在地上,侧耳细听,是水从管中流过发出的淙淙声。

“大帅,我找到水了!”张占标飞叉叉钻出密林,挥着手向焦眉愁眼坐在石上的赵尔丰报告。

“当真?”赵尔丰闻讯,霍地站起,看着张占标,脸上的神情又是惊喜,又是狐疑。

“当真!”激动不己的大帅卫士这时连话都不会说了,只是不断点头,加强着他的表情达意。

听完张占标的话,赵尔丰这才始信是实,猛地伸出一只瘦骨铮铮的手抓住张占标:“快带我去看水源在哪里?”

张占标在前带路,大帅的卫士和官兵们簇拥着大帅,进了密林,来在张占标撒了一包稀屎旁边的陷了下去的坑旁。经过一番细看、勘察,确信这暴露出来的铜管一直向下通进桑披寺。刚才耽着心的吴信,这时喜极而泣。

“个龟儿子,该吃酒。我说话算话,请你打牙祭。”赵尔丰笑着夸奖了贴身卫士张占标一句。然后,留下少量官兵警戒,剩下的跟着他,循着暴露出来的铜管,往上细细寻去。

上行里许,发现细细铜管隐入一片乱草丛中。身先士卒的吴信带着几个兵士,用刀拨开草丛,只见上面崖隙中有股细细的清泉,汩汩而来,端端注入接在下面的铜管的喇叭形口中。

“真是鬼斧神工,妙哉巧哉!”赵尔丰以手抚髯,感叹不己。

“断水――!”就在黑夜张着巨大的羽翼,将天地弥合之际,赵尔丰高兴得声音发颤,字字千钧,果断下达切断桑披寺水源的命令。

赵尔丰紧紧扼住了蹲在半山腰的桑披寺命脉,就像是扼住了猛虎的咽喉。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一轮硕大、金黄、灿烂而又毫无热力的冬阳,缓缓升起在金碧辉煌的桑披寺上空。远处,遥遥雪峰顶上,积雪闪射出皑皑剌目的光亮;山谷浴在一片橙黄色的霞光中。被围困达半年之久的桑披寺第一次出现了难得的不祥的死寂。

往天这个时候,那面高高的、无比坚固沿着山势逶迤而去的半圆形城堡上准时传出用女人胫骨做就的法号声没有响起。一只矫健的、苍灰色的雄鹰,似乎预感到了不妙,在湛蓝的睛空中盘旋两周后,急速飞走了,很快没有了身影。弥漫于桑披寺下、涌动在谷地上的大片大片的白雾,似乎也觉察到了异常,尽早地消退了。

赵尔丰不断得到好消息――先是寺中五百多人的僧侣武装,因为被断了水,急了,组织一批僧侣出来武装抢水,遭到迎头痛击,丢下一些尸首回退回寺中,再也不敢出来。接下来,寺中僧侣开始节约用水。再后来寺中的水用尽,僧侣们渴得只好饮用自己的小便……

断水半月后,今天一早寺中终于出现了明显的极大恐慌、躁动和不安。没有水搅和酥油,吃不上酥油茶,这对高原上长大的僧侣们简直就是收命。他们异想天开地将妄图将酥油熬化了当水喝。可是,不行。僧侣们饿极了,更是渴极了。有的僧侣试图将熬化了酥油扮合青稞炒面吃,有的试图把温度合适的酥油喝下去。可是,不行,都不行!一个个难受得呼天抢地、捶胸顿脚、披头散发、狼狈之至。

混乱不堪的僧侣们突然安静了下来――枭首香普占中在一群亲兵簇拥下出现在大家面前。虽然因为极度的干渴,僧侣们不像以往那样,枭首一出现,大家便立刻起身,屈腰,吐出舌头,表现得诚惶诚恐,毕恭毕敬。但是,即便到了现在,枭首香普占中一出现,众人的目光还是不约而同地看着他,注视着他,满怀期翼。

香普占中手中庄重地端着一个盛满羊血的大钵,大步往前走着,口中念念有词。他跨上一个平台。这时,一缕金阳照在他那双青筋暴露的手上。只见端在他手上的那只苍青色的钵子缓缓往下倾斜间,深红色的羊血闪着红光,汩汩地洒落在平台上、地上。僧侣们聚集到他的周围――都仰起头来,肃立在虽有阳光却并不暖和的光明中,看着他们的首领。

站在平台上的枭首,第一次没有佩刀别枪。披着红袈裟,一只手捻着佛珠,身躯黑塔似的香普占中的眼神也没有了素常的凶恶,他挨次打量了一下部属。尽管他希望自己尽量做得仁慈一些,但他那张黝黑狰狞的脸上,流露出来的神情仍然狰狞恐怖。

“抬起头来,有佛主保佑我们,不要怕!”香普占中说话了,声音尽量平缓有力,但因为嗓子干渴得冒烟,声音嘶哑:“赵胡子断了我们的圣水,佛主会惩罚他的。佛主派来拯救我们的天兵马上就要降临。天兵到时,就是赵胡子们进地狱之际!”说着,他用双手捻起佛珠,微微曲身:“弟子们,让我们向佛主祈拜吧!”说着,突然跪了下去,手中喃喃有词。

僧侣们也全都跪伏在地,向佛主祈拜。

“鸣――!”凄厉的大法号突然响起,吹得天上的云也瑟瑟发起抖来。

“嘟――!”六只长约一丈,不能不将号筒放在前面一个喇嘛肩上的黄澄澄的铜号也吹响了起来。

两个戴着神秘面具的喇嘛闪身而出,跳起了神秘的“环舞”。另有两个喇嘛走出来,不时将手中的经幡打开、卷起;打开、卷起……口中祈祷、诅咒着什么。

在枭首香普占中精心导演,营造出的神秘氛围中,桑披寺僧侣们一时忘记了饿,忘记了渴;忘记了种种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他们头脑中出现了幸福美好的幻象。他们心甘情愿地匍伏在了首领周围,热泪盈眶,说着表示效忠佛主的话。香普占中放心了,满意了。他继续做着法事,心中却在暗暗祈祷:“天啊,你就快黑了下来吧!”

桑披寺的夜,漆黑、森然、寒冷。

虽然寺内的水源已被切断,但围城的官军仍然丝毫不敢懈怠。一千多官军严阵以待。他们在寒冷漆黑的夜里大睁着眼睛,密切注视着在黑幕笼罩中鬼气森森的凶悍的敌人营垒;每一根神经都在放哨。而此时此刻,掌握着这场战争命运的赵尔丰却在他简洁的营帐中睡着了。他不是睡在**,而是坐在贴身卫士张占标用当地树木为他做的那张宽大、粗糙、然而实惠,坐上垫有一块厚实、柔软藏毯的坐椅上睡着的。他委实是太疲倦了。即便他现在是睡着了,仍然保持着他素常固有的姿势和神态:以手撑头,肘靠着桌,似乎在思索。刚才,张占标看大帅实在太疲倦了,不时打盹,上前请大帅上床休息一会,被大帅拒绝了。可是,大帅毕竟是年届花甲的老人了,最后终于熬不住,靠在坐椅上睡着了。

一步不离守护着大帅的卫士张占标,不敢也不忍再次上前去请大帅上床休息。在这静静的午夜时分,借着桌旁那盏枝子形烛台上燃烧得正紧的一枝粗大的红蜡烛看得分明,大帅的营帐相当简洁,只有一桌一椅,连多余的凳子都没有一个。帅帐内的地上放几个木墩,那是大帅开军事会议,召见凤山等将佐时备用的。仅有的一桌一椅,也全都出自张占标之手,做工粗糙,勉强可用,都没有上漆。

张占标见大帅动了动,似乎想起来理事,然而,极度的疲倦缠绕着他,让他不能动弹,又睡了过去,只是将刚才张占标给他披在身上的那件大氅掉在了地上。张占标轻步上前,小心翼翼从地上拾起大氅披在大帅身上,深怕把他弄醒。

张占标坐在大帅前面的木墩上了,细细看大帅。虽然他是大帅的贴身卫士,在赵尔丰身边马前马后,须臾不离,但像今晚这样近距离地细细打量大帅,还是第一次。大帅尽管睡得很香,睡熟了好像仍然满腹心事。眉毛紧蹙,一张棱角分明的四方脸上,爬满了一条条深深的皱纹。从戴在头上那顶无檐皮帽里露出来的头发、胡须全都是银白。但这些并非是大帅衰老的象征,恰恰相反,显示出来的是大帅的成熟、刚毅。

赵尔丰中等身材,笃实、肩宽臂长。身上完全没有一个老人的痕迹,更不像一个甲胄,倒像一个出身劳苦家庭惯于忍受征战劳累的人。尽管在熟睡中,赵尔丰的仪容、姿态还是显露出他的鲜明个性特征:刚烈、智慧、暴戾、果敢、敏捷、残忍。

忽然,赵尔丰醒了,睁开了眼睛――向来睡觉警觉的他,分明听到了一阵由远而近的、急促熟悉的脚步声。

“凤统!”赵尔丰讶然一声,是统领凤山来了。在帅营,从统帅赵尔丰到他下面的每一个人,素常都叫凤山为凤统,简略了一个字,听起来亲切。帐外,是卫队长刘彪轻步走上前娓婉劝驾的声音:“大帅好不容易才在桌上打个盹,刚睡着,凤统,你看是不是――?”

“啊――?”帅帐外的凤山讶然一声,显然踌蹰为难起来:“大帅刚刚睡着?可是,该怎么办呢?事情十万火急!”凤山与其说是在与卫队长交涉,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

“刘彪,你好不晓事?”帐内赵尔丰坐直了身了,陡然来了精神,喝了一声:“凤统来了,还不快请进来?”

“是,凤统――请!”

话刚落音,门楣上棉帘一掀,随着一股冷风和凛洌的寒意,凤山大步走了进来。凤山满脸惊喜,一边向大帅致礼,一边报告:“果然不出大帅所料,香普占中狗急跳墙,以为我们放松了警惕,深夜时分派出一个信使向外界求援,被我拿获。”

“好,天助我也!”赵尔丰大喜,一双豹眼顿然放光:“拿获了信使事,桑披寺尚不知晓吧?”

“毫无知晓。”

“香普占中派出的信使现在哪里?”

“就在帐外。”

“押进来!”赵尔丰将手一挥。

桑披寺派去求援的信使被押进来了。这是一个身躯魁梧,满脸横肉的红衣喇嘛,五花大绑着,被两个手执雪亮大刀的亲兵推搡着进来,在距赵尔丰足有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亲兵喝令他跪下,家伙坚持不跪,头掉在一边,横撇撇地站在那里;一副要杀要剐随你,想叫我开口讲话不行的样子。

凤山对赵尔丰说:“也不必问这个亡命徒什么了,他身上的密信已被我们搜了出来。”说着指了指跟进的参军吴信:“吴参军通藏文,信已被吴参军翻译出来。”

“好!”赵尔丰以手抚髯,示意吴信将翻译好了的密信送呈上来。

吴信趋步上前,将翻译出来的密信,用双手毕恭毕敬呈给大帅。张占标赶紧在大帅简陋无比的书桌上增添了一个烛台,加上一根大红蜡烛。帐空的光线顿时明亮了许多。

赵尔丰一手拈着颔下银须,一边细看密信――这是桑披寺枭首香普占中在风云突变,身陷危境中写给距此不足百里的西藏境内叭拉庙堪布的一封求救信。叭拉庙是康藏地区的一个大寺,有相当的实力。桑披寺枭首在信中通报了寺中秘密水道被赵尔丰发现、切断了水源,目前局势危在旦夕,请求叭拉寺火速救援――要援兵务必今晚到。届时,借着黑夜掩护,城内城外同时夹击军军,打官军措手不及,反败为胜,并在信中约定了联络信号。

赵尔丰一边看信,一边习惯性地捋起了颔下银须。瞬间,一个将计就计,攻破桑披寺的计谋在脑海中闪过,完成。

既然如此,眼前这个送密信的家伙也就没有必要再在世上存活下去了。

赵尔丰看了看卫队长,将手轻轻一挥,那份轻蔑和轻松,就像是不经意间拍死一个无足轻重的虫蝇。

“押下去!”刘彪说时,头一扬,顺手掏出手枪,将子弹推上红槽。两个架着桑披寺送信喇嘛的亲兵,将五花大绑的家伙嘀嘀笃笃一阵风似地推了出去。不用说,很快,这个红衣喇嘛就会无声无息地在人世上消失。

又一个白天来到了。

今天好似昨天的翻版。桑披寺上下内外,全然看不出一点战争的痕迹。往日间城上城下对紧张对峙的两军,这会儿似乎一下驾了地遁,不见了。

三两只雄鹰又在湛蓝的睛空中盘旋。他们巨大的翅膀浮光耀金。这些敏感的精灵,似乎从地上不祥的沉寂中感受到了某种隐藏着的、一触即发的凶险!翅膀一闪间,箭一般地赶紧逃离了是非之地。

白天过去后,紧接着是黑夜。雄踞在蛮荒大山的半山腰、城堡般耸立好大一片的桑披寺,这时隐入了黑夜。它隐隐绰绰,像是一头怪兽,又像是一个披头散发、莫测高深的法师,在朝着什么不可知处潜行。

子夜时分。

突然,爆豆似的枪声骤响。山下边军的营垒像炸了锅。影影绰绰中,看得清一队藏军从官军背后冲袭而来,势不可当。猝不及防的官军狼狈至极,四处溃逃、哭爹叫娘。

“佛主保佑!”在城楼上目睹了这一切的香普占中,以手加额,手捻佛珠,口中喃喃,情不自禁。

“呜――!”沉寂了两日的法号,在城楼上突然响起。

随着城上响起的声声法号,夜幕中四下溃逃的官兵愈渐狼狈。援兵抵近了城墙,对上了暗号,援兵用藏语发话,要桑披寺按约出城夹击汉军。香普占中对此深信无疑,下达了开城命令。

“轰――!”两扇沉重的关闭多日的铁门忽然洞开。城中被缺水折磨得快要疯了,口角流血的的僧侣们争先恐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城来。渴得快要死的僧侣们一群群,以百米冲剌的速度,向城下不远处那条往日被汉军控制住的清水长流的小溪狂奔而去。他们冲到小溪边上,有的干脆就冲进溪里,伏下身开始牛饮。然而,可供饮水的溪段太短了些,急于饮水的僧侣又太多;他们谩骂着相互推搡着,场面之混乱,犹如到了世界末日。

就在这时,一阵密集的枪弹,暴风骤雨般扫向层层叠叠伏溪边牛饮的僧侣们。顿时,身心极度畅快的僧侣们像是被锋利的镰刀割倒的青稞,一片片栽倒在了溪边和溪水中,惨叫声声。

“糟了,中了赵胡子的计!”香普占中愣地一惊,心中叫苦。

“呀,援军是假的!”城下,也有喇嘛惊呼起来:“快,快,快打这些假援军!”可是,溪边流水的**是如此巨大,明知现在去饮水是去送死,可是自动去送死的僧侣们仍然前赴后继。他们控制不了自己。即使他们中有的想抽身,也已无可能;他们被巨大的向前冲的人流冲击着、撞击着,他们只能去送死。

与此同时,桑披寺城下,倏然间,燃起了无数通红的松明火把,还有几束火树,像是几只巨大的闪光红笔,把夜幕戳穿了一个个窟窿,把到处涂得通红。透过这一片片悲惨的红光看去,城下到处都在流血,流的是桑披寺喇嘛们的血。流水潺潺的小溪边的尸体已经堆得小山似的,溪中流的尽是血。在黑夜与红光的交织中,那些惊慌失措到处逃窜的喇嘛们,不断中枪倒下;有的因为昏头昏脑,像是被撵昏了头的野兔,一下撞进了官军们包围圈中被杀戮发出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这哪里是在作战?分明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肆意屠杀――尽数冲出城去争着饮水,素称凶悍的桑披寺中的五、六百人的僧侣,就这样在很短的时间内,被赵尔丰悉数消灭。

各营管带传达了赵尔丰的命令:桑披寺岛枭香普占中在逃。各部务必细细搜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并悬出重奖:活捉桑披寺岛枭香普占中者,官升一级,兵奖大洋一千元整。争夺“战利品”的官军们闻讯又潮水似地往城楼里涌,开始细细搜索香普占中。

“完了,一切都完了!”孤立站在黑暗中,注视着这一切的香普占中手捻佛珠,口中喃喃一句:“啊,都上天国去了?佛主在召唤我,我香普占中也该去了。”枭首踉踉跄跄地走进经堂,悬梁自尽。

此时此刻,雄踞半山腰上,金碧辉煌的桑披寺迎来了第一线曙色清亮的黎明。

昨夜下了第一场冬雪,早晨也没有一点太阳的影子。铅灰色的云幔压得很低,简直要让人喘不过气来。呼啸的北风,从谷地上把残雪一把一把地扔在桑披寺城堡的围墙上。野地里没有了连贯的营帐。攻下桑披寺后,赵尔丰传令,全军拨寨移师进了城。

上午九时,约两千名官军,以营为单位,排成两路纵队,顶着剌骨的寒风跑步出城。他们一溜小跑来在离城约两里地的冷龙沟山麓前,排成四个整齐的方队。

前方,就在前面的浅坡上,有座用条石砌边,黄土垒成的连成一气的圆形坟莹,坟里埋葬着被桑披寺叛匪用酷刑剥皮至死的施文明、李相福两位官佐的遗体。坟前立有一个碑,长方形的碑上镌刻着三个龙飞凤舞,像是白鹤展翅飞翔的大字――“双忠墓”。那是赵尔丰的手迹,由军中会石匠手艺的兵士依样镌刻上去的。

看得出来,这支取得了胜利,几天来吃饱喝足了的官军,脸色好了许多,但在穿着上还是明显暴露出他们经受了这场旷日持久残酷战争的痕迹。赵尔丰的这支百战精兵,军装不再整齐鲜亮。好些官兵穿得不伦不类,甚至显得有些滑稽。有的不从哪里去找来了一张光羊皮,为御寒,胡乱套在身上;有的在军服内加进了一层又一层单衣,整得气包鼓涨的……此刻,他们站在寒风中尽管抖索不已,但心是热的。他们满怀期望,抖擞精神,竭力保持标准军人的姿势,头却不停地向桑披寺方向张望。他们都在盼望大帅赵尔丰驾到,为他们论功行赏。他们一个个心中都有本帐,自己杀了多少敌人,割下多少人头登记在册。虽然功劳有大有小,但都是经过半年之久的艰苦鏖战,都有战绩,都会得到奖赏。

赵尔丰下了马,健步登上“双忠墓”的台阶。凤山、吴信和张占标等簇拥在他两边。

看得分明,年届花甲的大帅同半年前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他又黑又瘦,颔下原先一部花白胡须,已然雪白如银。惟有不变的是他那副让人望而生畏的神态、表情。身披大氅,身姿笔直的赵尔丰面对底下肃立的部队,用他那双炯炯有神的豹眼,迅速地、威严地扫视了一通场下。立刻,场上官兵无不身姿挺直,鸦雀无声。赵尔丰这就以手抚髯训话,声音一如既往地宏亮:

“赖诸君用命,在康区我等所向披靡,声威震处,四方归顺。年来,我在康区实行的改土归流,更是功勋彪炳日月,藏人得实惠,无不欢欣。不意桑披寺枭众,甘为图谋不轨,逆反朝廷的西藏达赖为虎作伥,公然杀我施文明、李相福珍两位朝廷命官,是可忍,孰不可忍?!”

场上官兵举臂响应:“踏破桑披寺,报仇雪恨!”

赵尔丰将手朝下压压,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事出不得已,尔丰乃奉朝廷圣旨,率大家顶风冒雪而来忍痛戡乱。我等抵达桑披寺后,该寺僧众凶悍,更仗着城堡坚利、形势险要,以逸待劳。此仗实为我进康区以来最难打之仗。其间冬天早到,弹缺粮尽,气候酷寒,种种艰险,实乃局外人之难以想象。”说到这里,赵尔丰突然放大声量,豹眼放光:“生死关头,我忠勇之师,为扫叛逆,为保大清江山社稷,为我神州疆域完整,振武扬威,克尽艰难,虽经百厥,最终拿下了桑披寺,全歼袅首香普占及彼寺凶徒数百之众。为我惨遭杀害,长眠此地的施文明、李相福雪了恨,报了仇!”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去,向“双忠墓”低头致哀。全体官兵亦向“双忠墓”低头致哀。这时天上彤云密布,朔风呼啸,雪山低头。天黑得像是要垮下来。

大帅转过身来,说到了场上官兵最关心的话题:“此次攻打桑披寺,历时半年。其功劳最大者,当数凤山统领。再就是参军吴信,吴参军见人所不见,想人所不想,献断该寺水源计,功莫大焉。张占标探明贼寺水源来去,也有大功……”赵尔丰在点了一些有功将士后,用手将全场官兵一扫,“你们中,谁个建功多少,件件记录在案。我已将大破桑披寺和傅(华封)总文案指挥,取得的贡蔼岭大捷种种详情奏报锡良大人和朝廷。不日省上和朝廷定会对诸位将士行赏!”

“愿听大帅驱遣,赴汤蹈火,在所不措!”

“誓死报效朝廷!”……

口号声此起彼伏,在山谷间回响、震**如雷,经久不息。

“哨长李铁民出列!”赵尔丰这时突然脸一沉,点了一个下级军官的名。这时的赵尔丰用手捋着颔下那部银须,却又不往下捋去,目光变得锥子似地剌人。全场欢呼雀跃的官兵们吓住了。军中有这样一句话:“不怕大帅暴跳,就怕大帅捋胡须的手不动了。”

哨长李铁民在大家的注视中走了出来。他的瘦脸像天色一样灰暗,单薄的身上披一件从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光板羊皮。似乎预感到大难临头,他搭拉着头,佝偻着腰身,每一步都走得很沉。

“李哨长,我问你!”当李铁民走到大帅跟前,向大帅行了军礼后,赵尔丰勃然变色,大声责问:“军人最当遵守的是什么?”

“回大帅!”李铁民嗓音喑哑:“是纪律,是铁的纪律。”

“好,知道就好!”赵尔丰泠笑一声:“那我问你,就在大军攻打桑披寺前夕,你带一帮兄弟到何处去了?你们准备到何处去?”

“卟咚!”一声,李哨长趋前两步,跪在赵尔丰面前,连连叩头,声泪俱下:“是小人一时饿昏了头,带一帮兄弟想去哪里弄点吃的垫垫肚子。走了一程时,听到枪响,头脑清醒过来,小人赶紧带上弟兄们回来参战。

站在一边的统领凤山心好,赶紧对铁青着脸的赵尔丰说:“大帅,李哨长此话不假。是他们最先冲进桑披寺,又最先在经堂里找到吊死在梁上的香普占中尸体……”

“功是功,过是过。”赵尔丰不由凤山分说,愤怒将手地一挥,制止了爱兵如子的统领对部下说情。

“李铁民,你既是哨长,我问你,临阵脱逃,该当何罪?”跪在地上的李铁民闻此言像被枪子打中了似的,浑身一抖。

“临阵脱逃,杀无赦!”赵尔丰大喝一声;“那晚跟李铁民一起临阵脱逃者都出列!”

那晚开过小差的七个小兵,齐扑扑出列上前,跪在赵尔丰面前痛哭流涕。他们请求“大帅开恩一次!”让他们以后“将功折罪!”这几个小兵也同样是面孔黝黑消瘦,衣衫褴褛。他们齐声哀求,头碰地上,叩得山响。这时阴霾低垂,寒风阵阵,愈刮愈紧,整个场上笼罩着一种悲惨的气氛。

李铁民的上司管带闪身而出,在赵尔丰面前跪下为李铁民求情。场上随之齐扑扑跪下一排排官兵,为李铁民和另外七个兄弟求情。

“军法非同儿戏!”赵尔丰却断然拒绝,大手一挥:“不行,断断不行!”

“铁的纪律是军人克敌致胜的根本!”只听赵尔丰字字铿锵:“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临阵脱逃是死罪,尔等明知故犯!没得说,军纪面前不讲人情!”赵尔丰又用手捋住了银须,看着跪在面前的李铁民等,略为沉吟:“念尔等跟我南征北战多年,执行时可免尔等痛苦,一律不用砍头,全数枪毙。”

“闭嘴!”盛怒的赵尔丰没有让李铁民说下去,铁青着脸转过身来,看着呆若木鸡的卫队长手一挥,命令:“这些人还不拉下去枪毙!更待何时!”

卫队长这就得令,带着一队亲兵一拥而上,将李铁民等一应官兵从地拉起来,押去冷龙沟深处枪毙。

当各位管带带着自己的部队排队返回时,官兵们心中沉甸甸的,原先那分兴奋,这会儿**然无存。

这时,从冷龙沟深处传来了隐隐的枪声。不用说,那是枪毙李铁民等官兵的枪声,在胜利了的官兵们听来,格外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