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藩蓠破,衔命西征

光绪三十一年(1905),秋天。

古城成都傍晚的景色很美。太阳下去了,月亮还没有起来。一朵由灰转黯的浮云低低地挂在红墙黄瓦的皇城城楼上。群鹤归巢了,朦朦胧胧中,只见那一群群精灵跳起洁白的舞蹈。

成都皇城的规模、气象极似北京天安门。这在全国是一个例外。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封十三子朱椿为蜀王时,因其宠爱,网开一面,特准许爱子带一帮能工巧匠到蓉城,比照北京天安门皇宫式样费时经年,消耗了惊人的钱财,修建成了这座宏大华丽的藩王府。明末,张献忠率大军由陕入蜀,在成都建大西国,皇城成了他的皇宫。三年后,张献忠兵败离蓉时,一怒之下点火将这座不可多得的藩王府,连同城中的四十万居民,还有整座从唐代以来就是全国五大繁华都市,有温柔富贵之乡称誉的这座城市化为了灰烬。一直到了康熙年间,多年的战乱甫定,省会由阆中迁回成都;随着从清初开始的,长达一百多年规模浩大的“湖广填四川”,天府之国又恢复了生机。但是,这座重新修起的皇城,却少了当初的气势。

随着夜幕的降临,耸立在夜幕中的皇城前面那偌大的广场两边,鳞次栉比的回民面馆、红锅馆子;还有卖牛杂的小铺子……林林总总,全都亮起了灯。朦朦胧胧的光线中,么师站在馆子外的阶沿上挑声夭夭延客入内。到处热气腾腾。皇城坝上,更是百戏杂阵,无奇不有。说评书的,卖打药的,耍猴戏的,看相算命的,卖唱的,招人看洋镜的……构成了一幅清末年间蜀中畸形而色采斑谰的夜景图。

天刚擦黑,由永宁道任上紧赶慢赶,五天后返回省上的赵尔丰,由傅华封陪着,身边带两个亲兵,骑着马从驷马桥进了城。一路逶逶迤迤打量着夜的成都,向督署而去。月前锡良调拨助剿永宁匪患的三营精兵,由凤山统领,从北大道返省。赵尔丰向来不喜招摇,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一行素衣小帽,骑的马也都是体形矮小,但能负重爬山,善于长途跋涉的本省建昌马。马鞍上都负有行囊,一行人满面风尘。在不明底细的人看来,这哪是堂堂的道台大人上省,分明是一行做长途生意的商贩。

现在,他们一行正由盐市口向东大街而去。

赵尔丰虽然年近花甲,但身体强健。他一路晓行夜宿,虽经几日的山路跋涉,但此刻毫无倦意,很有兴致地打量着成都的夜市。虽然他随锡良入川有年。但他一入川,就去了永宁,他这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夜晚细细打量这座历史名城。

成都的确繁华,不愧为温柔富贵之乡,西南第一重镇。街道宽阔整齐。各大商店这时虽已关门收市,但阶上檐下又遍设摊肆。商贩们点亮马灯、油壶照明;游人摩肩接踵,往来如织;饭馆里传出阵阵猜谜划拳声,茶铺里更是座无虚席。打锅魁的梆梆声,露天坝唱川戏的锣鼓声、扬琴声,声声入耳……让陡然从苦寒闭塞的边远山区进入繁华省会成都的他们,对比感受特别强烈。赵尔丰不禁皱了皱眉,轻声对骑马走在身边的傅华封说:“成都人委实太奢华了些,其饮食挥霍,我看要超过京师。”

“是。”傅华封点点头发挥延伸:“四川所谓天府,其实也就是川西坝子、都江堰一线。因为这里战乱少到,岁无饥谨,物华天宝,特别是成都,自古繁荣。早在唐宋时期就有‘扬(州)一益二(成都)之称。晋代左思在《蜀都赋》中有名句‘既丽且崇,实号成都’。成都的夜市也很有名。”傅华封见赵尔丰听得很有兴趣,便滔滔不绝说下去:“五代以后,成都的夜市便很红火。《岁华纪丽谱》有载,‘七月七日,晚宴大慈寺设厅,暮登寺门楼,观锦江夜市,乞巧之物皆备焉’戊戎时期,法国著名游历家马尼爱游览成都后,在其著述中对此有生动记叙‘惟于晓色朦胧之际,遥望其间,尚有峨峨气象……其时城堙暗淡,景色清幽,若隐若见,如龙盘,如虎踞,扼峙于旷土平原;而河道纵横,亦复绮交脉注;诸河上流沲西八十法里,有瀑布自悬崖出,凡菜畦稻田及罂栗花地,俱藉以灌输畅茂;但觉连陌如云,鼓风成浪……宽衢华厦,绸轿锦舆,金碧辉煌,陆离光怪……”

“你记性真好。”赵尔丰由衷地说:“书读得扎实。”赵尔丰来四川时间不长,一口四川话说得不错。

傅华封听了很高兴,却摇摇头说:“我这是死记硬背,不像大人,天纵英明。”说时,他们已走马来到皇城。赵尔丰勒着马,指着右边灯火阑珊处的乞丐,小声问跟在身边的傅华封:“怎么如此挥金洒银的富庶地,也有这么多乞丐?”

“根莫能外。”傅华封说:“乞丐,在我们四川称为讨口子。俗话说,金温江、银郫县,讨口子出在双流县――这些地方都是成都坝子最好的地方。这些地方都有讨口子,还有哪里没有呢?这些讨口子在成都,白天少,因为官府要撵他们,嫌他们有碍观瞻,白天,他们都躲起来了。但一到晚上,讨口子在街上成群结队。他们白天栖于城中的破庙中,荒郊地,昼伏夜出。有出川戏《归正数》就专门是说讨口子的。其中有段唱词,正话反说,极尽川人的风趣幽默。”说着一字一句朗诵开来:“那高楼住它做啥?兀(蹲)桥洞免得漏渣渣;那牙床睡它做啥?坝地铺免得绊娃娃;高头大马骑它做啥?打狗棍拄遍千家;那绫罗绸缎穿它做啥?穿襟襟挂绺绺风流潇洒;那嘎嘎(肉)吃它做啥?喝稀饭免得塞牙巴……”

赵尔丰不禁笑了起来:“四川人真幽默呀!”说时,只见一个牛肉馆前,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年乞丐手中端着一个缺了口的大土碗,向一个进馆子的人伸着碗,哀求道:“善人大爷,你行行好,给点锅巴剩饭!”还有些乞丐追着人要钱,他们往往追在阔人后面不断哀求:“大爷,可怜可怜,给点钱。”

还有艺讨的。这些乞丐大都是些口齿伶俐的,手里拿一副金钱板,见着不同的对象说不同的有韵唱词。赵尔丰伫马一边,很有兴趣地看到一个年轻乞丐走到一个锅魁摊前,手中的金钱板呱哒呱哒一阵敲打,口中唱道:“走一步,又一步,不觉来到锅魁铺。掌柜的锅魁大又圆,吃上一个管一年……”掌柜知道,遇上这样的乞丐,不给他会死缠,赶紧给了一个锅魁打发了事。

看完眼前的的乞丐,赵尔丰驱坐下驯良建昌紧马走两步,这才发现,在一些阴暗角落里,还有卖儿卖女的――他们在自己的小儿女的发髻上插一个草圈。还有一些跛脚少手的,跪在阶沿边上,摊起手向过往的人讨钱……见赵尔丰眉头紧皱,傅华封乖巧,知道赵尔丰见状心中不快,赶紧驱马上前说:“大人,誉满天下的少城离此不远,我们进去看看夜景吧?”

“好!”赵尔丰想想说,“我与住在少城内的成都将军玉昆有一面之交,本想去拜会他,但不是时候。不过,去看看闻名于世的少城也好。”说着缓步由缰,向少城方向而去。

少城,是成都的城中城。城中,街道宽阔整齐,一条条极幽静的小巷里,幢幢青砖黑瓦的公馆排列有序,高墙深院里,亭台楼阁掩隐于茂林修竹中。门外两边蹲着石狮子,这些石狮子的用料都是用省内天全、泸山采就的汉白玉石,石质既好,雕刻又精,无不栩栩如生,凭添威仪。家家古色古香,呈现出决非一般人家可比的富庶。这些人家墙壁上,嵌有长方形的红砂石,砂石镌刻着拴马桩。门前栽花养树,院内绿荫匝地,实实是洞天福地。少城里住的数万居民都是满人。他们一出生,朝廷就给他们一份终身享用的奉禄,一生受用不尽。这样的城中城,全国除成都外,还有北京、广州、西安、南京、杭州、福州、荆州、伊犁等九个城市。

走马来在西御街口了。夜幕中远远的楼檐下悬一块蓝底金字大匾。匾上“既丽且崇”四个大字,映着城内那条幽静的喇嘛胡同里闪出的光,有一种悠远而神秘的气息。

“大人!”傅华封手指着夜幕中隐约可见的一幢高大巍峨,极有中国气派的建筑物介绍:“那是城内的关帝庙。关帝庙之后有流水汤汤的金河。金河之后黑黝黝的一片,就是少城公园了。”见赵尔丰住了马,傅华封不无狐疑:“大人,怎么不去了?”

“不去了。”赵尔丰改变了主意:“锡良大人现在一定在等我,我现在就得去督署。”说着勒过马来,提提缰绳,训练有素的坐下建昌马,立刻扬蹄奔跑起来。傅华封带着两个亲兵,打马追上。

“绿窗灯火……凄风苦雨扫楼台……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悲哀!”背后猛地传来袅袅的弦歌声,混和着高亢的川戏锣鼓声――正在少城内万春园上演的,由享誉海内外的蜀中文豪赵熙原作《情探》,让川戏名角杨素兰一演,这就将焦桂英活捉负心汉王魁前后的那份凄切、哀婉演唱得映山映水,扣人心弦,在静夜中传得很远很远。傅华封想,少城内满人的福享得实在是太过分了。

锡良在督院街的督署在这静静的夜晚矗立,显得格外高大威严。

雕有云纹的门楣上,两盏垂着流苏的硕大的大红灯笼,在漆黑的夜幕中熠熠闪光。绵绵夜风吹拂下,绺绺金色的流苏迎风飘拂。两个熊腰虎背的戈什哈把守在门外,在红晕晕的灯光映照下,这两个头戴伞形红缨帽,身材高大的戈什哈,手把刀柄,目视前方,一动不动,像是两个丈二金刚,显出一种森严和凛然。

夜幕中,虽看不见督署那高墙深院中的雕梁画栋,但它占地之广宏以及在夜幕中隐约可见的楼台丽阁耸峙的剪影;督署后汩汩流淌的锦江,这一切,无不显示出它威镇西南的地位和气势。

当素常神情倨傲、睥睨一切的戈什哈从傅华封手上接过洒金梅红名片,待看清那位站在檐下,穿着随便,神态亦随和的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赵尔丰时,都惊呆了。啧啧,如雷贯耳的“赵屠户”赵大人竟是如此模样,实在是不敢想像。把门的戈什哈们不敢怠慢,赶紧进去通报、正在等着赵尔丰的川督锡良接报,立刻派师爷出门迎接。

当师爷单独领着赵尔丰穿廊过院,一脚踏进总督大人住的独院的月亮门时,着便装的锡良降阶相迎。未等赵尔上前施礼问安,总督大人一把拉着赵尔丰的手,相当亲热地说:“季和,辛苦你了。请!”说着,做了个先请的姿势。

“大人先请!”赵尔丰逊步。锡良拉着赵尔丰的手,进入了书房。佣人进来献上名茶好点后轻步而退,顺手带上房门。

“季和,请坐!”锡良相当客气,手一摆,率先坐了下去。

“请茶!”赵尔丰落坐后,隔着雕花茶几,锡良随手端起了盖碗茶,右手揭开茶盖,刮刮茶汤,看雪白细瓷的邛窑茶碗中的针形茶叶,在滚开水中一阵上浮下沉,氤氲中窜起阵阵茶香,笑笑说:“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你尝尝这茶,我这是用名山顶上新采摘来的头道雨前茶请你,此茶量极少,属于贡品。”

“谢大人。”赵尔丰说时,端起了盖碗茶。四川盖碗茶同川菜一样有名,泡茶需用三件头――先是放一个铜质茶船,茶船上骑一个考究的茶碗,茶碗之上骑茶盖。在一般茶铺里,一般茶客用的茶叶、茶具没有怎样讲究,但用水是不能马虎的。川人大都喜欢喝本地产的茉莉花茶。用水,在成都,茶铺派人一早用大板车驮上大木桶去合江亭取回锦江中的活水,再经两三道过滤,是谓取用活水。在只有九里三分的成都,不知有多少家茶馆,这些茶馆从早到晚,座无虚席。往往是,茶客一到,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掺茶么师就风一般刮来。他们右手提一把硕大的铜茶壶,左手搂一迭茶船、茶碗从胸前山一般垒至下巴。只听乒乒乓乓一阵有节奏的响声,眼前就像摆花一样,在一张四四方方的茶桌上,先是有了一只铜质茶船。再是一只白底蓝花的茶碗骑在黄澄澄的铜质茶船上。么师这就身子微微后仰,随着手中提着的那把硕大的茶壶由低至高间,一道喷着热气的鲜开水从铜壶的尖尖长长的壶嘴里喷出来,端端注入茶碗。只听“叭嗒!”一声,么师二指拇一勾,茶盖盖在茶船上,严丝合缝。顷刻间,一碗盖碗茶就泡成了。

赵尔丰用两根指拇轻轻拈起茶盖,随手轻推两下茶汤,低头呷了一口茶,说声“香”,看了看端在手中的邛窑茶具。他知道,锡良讲究美食美器。手中的这只邛窑茶具就很是珍贵,夏天不管装什么汤,放多少天都不馊不秽,平时不肯轻易示人。

趁着品茶的功夫,赵尔丰注意打量了一下总督大人这间书房――既有学者风味又有满蒙特征。房间宽敞华丽。红豆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红地毯。对面,雕龙刻凤的磨花玻窗下,是一排做工考究红漆锃亮的中式书柜。书柜里满****地排列着线装的经史文集。当窗,摆一张硕大锃亮的书桌。与书柜相对的一面壁上,是一幅有相当气势的水墨画《万里太行图》。图上的悬崖绝壁、挺拨的青松、奔腾的黄河……无不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气息扑来。他知道,这是总督大人自己画的。有人提起这画,总督大人总是满怀感情地说:“画是画得不好,不过是我对过去的记忆。”总督大人是个有感情的人。

53岁的锡良,在清末封疆大吏中,算是一个少壮派,也是一个福将。他是蒙古镶蓝旗人,字清弼,同治进士。有一定的才具,人也正派,耿直,在宦海沉浮中不算高手。1900年,八国联军攻战占北京,慈禧太后,光绪皇帝西逃时,他在山西按察史上迎驾,很是殷勤周到。因为这个原因,更因为同时有了一个让圣上了解自己的机会,从此后官运亨通,由山西按察史而巡抚,而河东总督;年前更被拨擢为四川省总督,一跃而为朝廷封疆大吏,但同朝中权贵载泽、载洵、那桐不睦。

现在,总督大人和赵尔丰坐在垫有软垫的靠背软椅上谈话,中间隔着一个紫檀嵌鱼骨朵儿茶几。对面窗下,有一个无头翡翠蟾蜍发散着淡淡的幽香。蹲在书房边角上的一架德国大座钟当当的发条声走得正紧。

“季和,我还忘了问你,你吃饭没有?我知道你是一个勤于王朝,不时连吃饭睡觉都顾不得的人。”放下盖碗茶,锡良看看赵尔丰,关心地问。

“吃了。”赵尔丰说,“我们在进城前吃的。”

“那怎么行?”锡良说,“幺店子上打个兼也叫吃饭么?我让厨下给你做点。”

“不用,不用!”赵尔丰的手摇得拨浪鼓似的,连说:“真吃了,不消劳烦了,大人。”

“真的吃过了?”

“真的吃过了。”

“那好!”锡良看了看赵尔丰的神情。

“大人!”赵尔丰办事向来操切,他忍不住问:“大人召属下火速回省就任建昌道,不知康藏方面是否出了什么大事、急事?”

“正是。”锡良说了这句,那张保养得很好的方方正正的大脸上,不禁露出了忧思,蹙起一副浓眉:“季和,你可能还不知道,朝廷派去西藏的钦差大臣凤全,前天在巴塘被造反的藏人杀了。”

“什么,朝廷派去的钦差大臣被杀了!”赵尔丰像是屁股上被蛰了一下,霍地跳了起来,满面惊讶愤怒。

“是呀!”锡良重重地叹口气:“不仅凤全被杀,连他带去的两百亲兵也无一幸免。”

“那还了得?”赵尔丰复又坐下时,气得豹眼环张,问锡良:“不知大人将如何应对?”

“闻鼙鼓而思良将。”锡良顺势摊开主题:“本督之所以将你从永宁道上火速召回,就是用借重你的治乱才能。不过,本督知道,你在永宁道就任以来,没日没夜,劳苦非常,劳苦功高。尽管巴塘现在局势非常危急,我还是不忍心让你这个时候火速去巴塘平乱。怎么样,先在成都休息一段时间再去巴塘?”锡良说时,注意打量着赵尔丰的神情。

“不休息了。报效朝廷,是卑职本分。”赵尔丰慷慨激昂,毫不犹豫:“卑职愿为大人和朝廷分忧,即刻就任建昌道职事,去巴塘戡乱,纵有千难万险,万死不辞。”

“好!”锡良说时,站起身来,去书柜中取出一包康藏典籍,摊开在书桌上:“季和,那就让我们来看看你的建昌道吧,那可是比一颗比永宁道还要烫手的红炭圆啊!”赵尔丰赶紧起身走上前来,俯身打量起摊开在桌上的那张由英国人绘制的康藏地图。他的目光第一下落到了地图上的康藏枢钮――巴塘。然后,渐渐扩展开去。

川督锡良和临危就任的建昌道赵尔丰,在这个静静的秋夜里,头碰头地伏在地图上,研究起如何应对处于急剧动**中的巴塘局势以及将要出现的情况――这是两个清末年间卓具才识、具有浓烈爱国主义意识的政治家,他们睿智的目光久久栖息在祖国西部那片广袤、神奇的土地上。

康藏动乱的根子向来出在西藏上层。

西藏,疆域辽阔。境内雪山巍峨纵横,草地连绵无垠,海拨很高,称为世界屋脊;汉称西羌,唐为吐蕃,明为乌斯藏,素崇佛。初奉红教,习符咒吞刀吐火之术。有圣者宗喀巴,入大雪山苦修,道成。于是,排幻术,创黄教,风行全藏,红教衰落。达赖、班禅是宗喀巴高足。达赖驻拉萨,握政权教权,统治全藏。班禅驻后藏仅负教皇之名,如此一代代沿袭。清初,清廷设驻藏大臣,实掌西藏大权。随着印度沧为英国殖民地,英军直达喜马拉雅山麓。英军进而入藏挑衅。时十三世达赖洞悉英人阴谋,找清驻藏大臣会商,希图达到中央政府支持,给予侵藏英军以迎头痛击。而驻藏大臣老朽昏庸,光绪皇帝形同虚设,慈禧太后畏英人如虎,她不仅不支持十三世达赖,反而严饬达赖“不可轻启事端”。这样,英人越发咄咄逼人。十三世达赖走投无路,只好联俄抗英,借俄皇加冕为由,派藏王边觉夺吉赴俄京,施以夷制夷之术。而俄国也欲得西藏,派兵逾葱岭,夺新疆,席卷蒙朔。就在俄表示支持十三世达赖抗英之际,英军先发制人――英军驻印统帅荣赫鹏率精兵数千,逾雪岭大举入侵西藏。达赖无法,让拉萨建亭寺护法神跳神问卦。护法神曰:“佛能佑我,请决战。”于是,达赖率数千藏军于喜庆关外战来犯英军。英军轻敌,中了埋伏,首仗败,伤亡百余。荣赫鹏总结了经验率军再犯。再战中,藏军因缺乏训练,武器又差,大败,死伤千余人。达赖大怒,将护法神寸磷,并将护法神老母囚于布头沟。英军乘胜大进,侵入江孜后,甩开脚步向拉萨挺进。

藏军虽然英勇,但因为长期几乎与世隔绝,武器又差,缺乏训练,不是武装到牙齿的英军对手。英国统帅荣赫鹏在日记中这样记载:“……发现藏军在垣后挤作一堆,有似羊群。一方我步兵已在山旁据有阵势,距藏军仅二十码。另一方我之麦格沁机关枪与大炮已向彼之瞄准,相距不过二百码。我骑兵已在平原严阵以待,相去不过四分之一哩。我印兵实际已逼近垣下,其枪尖直指藏军,相距仅数尺。拉萨将军本人及其左右则另外在垣外之我军方面,杂在印兵中,此人已完全失去理智,余遣鄂康诺大佐向彼宣告,余与麦克唐纳欲解散军队,彼除含怒不言外,一无所事。稍停片刻后,解散藏军事实已开始,彼乃亲手扑一印兵,拔手枪击毙之。彼今已发出号令,其他藏兵立即开枪,我军亦同时放枪,大炮及麦格沁机关枪皆开始发射,藏方剑手逢人辄冲杀……此一瞬间几将我单薄防线冲破,然此一瞬间即消失。数秒钟后,我之来复枪与大炮已将彼之乌合之众扫射无余。拉萨将军本人开始即经杀死,数分钟后全部战事告竣,平原遍处皆藏人尸体……”看看局势无可挽回,达赖将权交噶厦,携珍宝及千余随从逃去青海,俗投俄,经清廷多方阻止,并被逼进京。尽管清廷对达赖百般抚慰笼络,但达赖看出了清廷的腐朽无能,完全失去了信心。当达赖用韬光养晦之计回到拉萨后,在英国人威胁利诱下,改变了态度,不仅变仇英为亲英,而且大有西藏独立趋势。在这种背景下,手忙脚乱的清廷赶紧派凤全作为驻藏大臣,经康区进藏。

凤全以朝廷二品大员之尊,奉旨摆够了排场。他在京和蓉相继盘垣多日后,这才率卫队二百余人,亲随二、三十人由成都出发,浩浩****慢慢悠悠出了打箭炉(现康定),到了巴塘。大土司罗进宝,二土司罗松扎巴闻中央驻藏大臣驾到,率众人前来叩头晋见。大土司、二土司在凤全面前长跪叩头,凤全高高在上,竟用他烧烟用的长烟杆敲着大土司的头训话:“你们想造反是不是?凤老子看你们这个酥油顶子怕是不想戴了……”大土司是当地说一不二,威望很高的土皇帝,原本西藏闹事也不关他的事。本来中央驻藏大臣从此地经过,大土司是想去见见表表效心忠心,万万没有想到当众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越想越气,想干脆造反算了。恰当地七沟村丁宁寺喇嘛向来亲近达赖,借机去大土司那里煽风点火。大土司应允。于是,一股血灾之气悄悄在巴塘地区漫延开来。

如果凤全适时离开了巴塘也没有事,可凤全是个庸碌的官吏,贪图享受,自以为是。他见号称塞外江南的巴塘果真是个好地方,舍不得离开。在巴塘首鼠两端的凤全,竟在茨陇沟开办垦荒场,张傍招人开荒。大土司罗进宝看不下去,经当地百姓所请,出面以神山不可动为理由劝凤全不要开荒。凤全大怒,根本不把藏人放在眼里,且鞭打众人,大土司罗进宝也不例外被打,这就越发激起众怒公愤。

而守旧的凤全带的亲兵却又洋气。当时,清军的传统服装是红色号褂,战裙,训练列队时,军前吹莽筒大号。而凤全带的这队亲兵却是西洋打扮新军装饰,穿黄色短军服,脚上打绑腿,吹洋号,打洋鼓。每天早晨上操之后,当地藏人看见这些兵在凤全住的楼顶平台上手舞脚蹈,不知所云。其实,这些兵在打太极拳锻练身体。大土司罗进宝乘机造谣,说凤全是个假钦差,所带的兵也都是些不地道的洋兵云云,这就越发增加了当地藏人对凤全的不信任和仇视。

当凤全发现情况不对时,竟慌了神。他主动找土司们谈判,表示愿意原路退回成都,条件只一个,希望当地土司们保证他的安全。谈好后,凤全一行在都司吴以忠和当地粮台的陪同下离开巴塘。凤全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地土司和丁宁寺恶憎已接到拉萨方面暗杀秘令。结果,凤全一行两百余人在离开巴塘五里处的鹦哥嘴,被埋伏此处的僧俗武装杀戮尽净……

“这还有王法吗,朝廷的大员都敢杀,简直要翻天了!”弄清了事情的来由,赵尔丰怒不可遏,切齿道:“我带兵去巴塘,非将七沟村丁宁寺捶平!”

“是非动刀兵的时候了。”锡良转过身去,习惯地背着手在地毯上踱起方步来,“据朝廷旨意,我已派提督马维骐率兵去巴塘平乱。马提督作战骁勇,此役必大获全胜。但马提督无治理乱世的才能。平乱容易,从根本上治理难,尤其是在这样的蛮区。季和,我遍观左右,只你有这样的才具。”锡良说着转过身来,看着赵尔丰,满面都是希翼:“季和,不知你去蛮区,有何细致的想法没有?此地区,决不同于永宁地区。”

“大人高见。”赵尔丰信心百陪,“职在永宁剿匪期间,因大人早就给尔丰透过信,早迟要谴尔丰去经营蛮区。因此尔丰常在剿匪间隙研习治边策略,似有所得。现观康藏局势,治理康地,我拟施行平康三策。”

“何谓平康三策?”锡良闻言又惊又喜:“本督愿闻其详。”

“以往我就发现,前任对川边蛮夷之地,如凉山及宽阔的康地管理杂乱无章。而康地既是川省屏障,又是我进军西藏的必经地。要经营好西藏,必先经营好康地。”赵尔丰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尔丰的经康三策即!”赵尔丰捏起指拇一一数来:“一、首将所居大小凉山之倮夷收入汉区版图,设官治理。此三边地皆倮倮,界连越西、宁远。山居野处,向无酋长,时出劫掠,边民苦多。然此地多宝藏,产药材尤富。此三边地既定,则越西、宁远亦可次第设治,一道同风。

“以往,我驻藏大臣及六诏台员每出关时,悉在炉城奏报某年某月某日自打箭炉南门或北门经折多山入藏。相沿已久,英人钻我空子,每以我执报为言,谓我自认炉城以西皆属西藏辖地。每与我交涉,理屈词穷之时界限含混。我拟改康地为行省,进而改土归流,设置郡县,朝廷特派地方官员管理。以丹达为界,扩充康地疆宇,以保西陲――此平康第二策也。

“川康藏三地毗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西藏隔喜马拉雅山与英印相接。境内山岭重沓,宝藏尤丰。首宜改造康地,广兴教化,开发实业,渐渐西移。康地一牢,这样内固巴蜀,外附藏疆,迨势达拉萨,藏卫尽入掌握。然后移川督于巴塘,可于川省、拉萨、各设巡抚,仿东三省之例,设置西三省总督。如此可以藉以杜英人之觊觎,兼制达赖之外附。此平康三策也!”

“季和真是高见!”锡良轻轻拍手,流露出真诚的赞许甚至钦佩。赵尔丰当然知道,老上司锡良做事练达稳重,平素喜怒哀乐很少露于形,像今天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可见自己的“平康三策”真是让锡良高兴、重视。

“季和,你的平康三策可有详细文本?”

“有。由我的文案傅华封带在身边。”

锡良叫人进来,命人去客厅里将等在那里的傅华封处取来“平康三策”,明日细看。

来人遵命去了。锡良对赵尔丰说:“我虽还没有对你的‘平康三策’细看,但大体设想已然明了。极有见地。待本督细看后,即转奏朝廷。季和你去巴塘后,待局势已定,可先在当地施行。”

略为沉吟,锡良想想又说:“季和你在永宁根除了当地为害多年的匪患,功勋卓著。现在又是临危受命。本督会将你极有见地的‘平康三策’在向朝廷转奏的同时,保举你并为你请功!”

“谢大人!”赵尔丰向锡良深揖一拱。他对锡良真心感激,同时心里也暗自得意。是的,先哲不是有言,疾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么?真正有能力治理康藏,挽狂澜于既倒者,非我赵尔丰不可。这次衔命西去巴塘就任建昌道职事,正是自己大显身手之时,飞黄腾达之日可期。

“当,当,当――!”

这时,高墙外敲了三更。铜锣的沙沙声和着更夫苍老的声音渐渐远去,督院内一派竹梢风动,万籁俱寂。

锡良注意打量了一下几天来,由宁来蓉在山路上长途跋涉,年近花甲的赵尔丰的神情,看他累不累。不意赵尔丰神采奕奕,看着总督问:“不知大人在我建昌道上兵务如何配备?”这会儿,他最关心这个事。

“当然尽拨精锐与你。除日前派去永宁的兵不算,再让你率四军三营去巴塘,够了吧?”

“够了。”赵尔丰想想,特意强调:“我想请准大人仍然派凤山统领随我去。”

“行!”锡良说:“种种细处,明天再议。今晚你就下榻在我西厢房吧。你一上路,我就吩咐下人扫榻以待了,你我不是外人。”总督知道,赵尔丰在成都没有公馆,家眷亦都还在永宁。

“遵敬不如从命。”赵尔丰很是感激:“又劳大人关照了。”接下来的气氛就相当随意了。

锡良笑笑:“季和,我知道你来四川后,养成了几个嗜好。”说着搬起指拇:“爱吃川菜,爱听川戏,爱说川话,爱喝川汤。”

“哈哈,大人日理万机,还知我有这几个嗜好?”对体贴入微的上司,赵尔丰心中着实感激。

“我今晚上请你喝一味川汤。”锡良笑道:“又提神,又美味,我保证你没有喝过。”

“哟,是什么川汤?”赵尔丰来了兴趣。

“不是有一说吗,川戏的腔,川菜的汤。川菜特别讲究汤,每当席上所有的菜上齐后,都要上汤。”锡良又搬起指拇一一数来:“这些汤,或清汤,或奶汤,或红汤;还有鱼汤、毛汤……清汤要清澈见底,味要浓而不浊。奶汤要色白如玉,味道醇厚……这些汤在制汤过程中,还有好些过场,要吊汤、扫汤……有好几道工序,很是考手艺呢!”

“大人真是渊博。”赵尔丰一笑,“不知大人今晚要请我喝什么汤?”

“这汤,肯定连老佛爷都没有喝过。”锡良继续卖着关子:“你喝了一碗还想喝二碗!”话刚说到这里,用手对着门帘一招。

珠帘掀起处,一个长相俊俏的丫环手中捧着一只托盘,轻步而入。来在桌前,弯下细腰,将手中托着的黑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托盘中两只邛窑中碗空着,当中一只凝脂似的金边描龙景德镇大白品碗中盛满了热气腾腾色彩稠白的鲜汤,她分别将两只邛窑碗中舀满汤,再将汤匙置放碗中,这就抬起头来看看总督大人。看大人点头示意,丫环这就一笑,轻言一句:“大人,请慢用。”低着头,迈莲步轻步而退。

“请!”隔几而坐的锡良手一比。

赵尔丰细看眼前碗中的汤,除了浓稠雪白外,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处,只感到一股异香扑鼻。他拿起汤匙舀了一匙汤,试着试着喝了一口。喝了一口眼就亮了,直喊“好汤!”说“这汤真是好喝,是用什么仙品做的?”

锡良笑而不答,只说:“你再尝尝汤中的肉。”

赵尔丰用汤匙从汤中捞出一块肉,没有忙着吃,而是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名堂,这就迟迟疑疑,放进嘴里,还未细嚼,便喜得惊叫:“这肉好嫩好香好细,这是什么肉,这么好吃?”

锡良哈哈大笑:“我没有诓你吧?这汤是狸子汤,这肉是狸子肉。”

“狸子?”赵尔丰问,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狸子。

“狸子,又称花面狸,只产于四川省汉源县皇木山,属于难得的山珍,产量很少,也很难捕捉。每只只有四、五寸长,几两重。吃的时候烫毛,不能剥皮。肉一下锅,肥肉鼓起,连瘦肉都特别的嫩、细……”

听完锡良的介绍,赵尔丰不由连连赞叹:“四川真不愧为天府之国,什么稀罕物儿都出在这里。”他美美地喝完汤时,锡良咳了一声。一位衣着鲜明,神情精明的中年仆妇站在门外,用手打起珠帘,笑稀稀看着客人,北音婉转地说:“请赵大人安息!”

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一支甲胄鲜明的军队,披着川西平原淡淡的晨雾,沿川藏线浩浩****向西疾进。他们一律黑纱包头,额着打英雄结,着红色号褂,一看就是熟悉的清军。但这只军队已不用传统而落后的刀矛等兵器,一律肩扛西洋九子快枪,队形也严整――这是四川总督锡良大人专门调拨给赵尔丰的一支精锐部队,共四军三营,还有卫队、随员等等,计约两千人马。

赵尔丰今天骑一匹栗青色口外高头大马,着一袭得胜褂,腰带上一边挎一把宝刀,一把别一只德造二十发俗称小机关枪的连枪。连枪的枪把上红缨飘拂,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分外惹眼。傅华封、凤山等将领、幕僚也都骑在马上,跟在赵尔丰身后,将赵尔丰前呼后拥。走在队伍中间的新任建昌道赵尔丰一手挽缰,一手抚髯,极目远眺,威风凛凛,若有所思。

他的队伍一出城,就将一座红墙黄瓦,古柏森森的诸葛武侯祠甩在了身后。一望无际二望无涯的川西平原,像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展现眼前。碧绿的田野上,小桥流水人家。有一缕缕淡淡的晨雾,在远方的天际间升腾,在田坎上、林盘间流淌、盘旋;在初升的阳光照耀下,很快化成滋养万物的甘露,给天上飞的,河里游的,地里长的以生命的滋润浇灌。

炊烟袅袅中,有在雾截横烟的田坎上游牛的牧童,挑声夭夭地唱起了极富地方特色的儿歌: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息,我不息,我要回家学打铁。

打菜刀,把肉切;打弯刀,把柴劈;打战刀,去杀敌。

爸爸喊我读子曰,我偏要去打毛铁……

“有意思!”赵尔丰听到这些歌谣,不由笑了起来。在蹄声嗒嗒中,他眯缝起眼睛,手捋胡须,对骑一匹驯良白马,走在旁边的总文案傅华封,不无赞叹地说:“成都一带,川西平原确实不一般,文化底蕴深厚,连放牛娃也能唱出如此意味深长的的山歌!”

“是。”傅华封知道这样的歌谣很对赵尔丰的口胃,不禁点头道:“自西汉文翁在成都办学以来,蜀中文风很盛,直追齐鲁。尤其是在物殷民丰的川西坝子,出的大文豪更是数不胜数,比如司马相如、杨雄、苏东坡三父子以及我们的当朝状元骆成骧等等,简直像夏夜升起的满天繁星,横无际涯。因此,成都坝子上的小儿能随口唱出这样的儿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投机的谈话不觉时间流逝。不知不觉间,已到双流县境。这时,原先游**在川西平原上的雾完全散去了。太阳升起来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那些推鸡公车的,抬轿的,赶路的,莫不给这只大军让路。好些老百姓伫立路边,默默打量着这支向西疾进的大军,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议论:

“听说带领这支军队去打老藏民的是赵尔丰赵屠户!”

“咦,他这一去,怕是又要开红山了。”

赵尔丰骑在马上,调头往后一看,大道上他的部队排成一条线线,前望不到头,后望不到边,行军速度有些慢,不由得有些焦燥起来,对跟在身边骑在一匹火红雄骏上的统领凤山说:“通知前军,加快行军速度,今天务必赶到新津宿营。”

“大帅放心。”凤山朗声应答时,猛然抖动手中缰绳,“嗒嗒嗒”坐下雄骏立即迈开碗大的四蹄,像一团通红的火球朝前射去,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大军行四日,到达雅(安)州时,赵尔丰得报,早他先去巴塘的提督马维祺经激烈战斗,已拿下巴塘。当地大土司、二土司俱死于乱军中。大局初定,马提督正等他前去交接。

赵尔丰十分高兴,要三军稍作休整,加快前进。雅州是川藏交界处最重要的一个城市,位于川西坝子边缘,很有特色。整个城市呈棋盘形,座落在雅安河谷。清秀的山岚从城的四周渐渐隆起,由温柔而转为雄峻,迭次远去。一条清洌的羌江穿城而过。从山上往下看,整座城市万瓦鳞鳞,青枝绿叶,异常秀丽幽静。在这里,周年四季天天都要洒点纷纷扬扬的透明细雨,山明水秀,号称“雨城”。外国旅游家来这里旅游后,称雅州是“中国的布达佩斯”。明知由此西行即告别了有“温柔富贵之乡”之称的川西平原,进入苦寒之地,但赵尔丰未作任何多余逗留,挥师西进。

自是以后,气象迥异。鸟道羊肠,险比剑阁,一片荒凉苍劲,沿途民居寥寥。从成都出发,身着夹衣,时间久了还汗流不止。过雅州,则凉意渐深。愈朝西行愈冷,需穿西藏毡子大衣了。沿途诸岭,峰岚重叠,高峻极天,白云缭绕于山脚。过了荥经,开始翻越大相岭――那剑一般插入云霄的摩天岭,相传为当年诸葛武侯南征时过此而得名。大军始经虎耳崖,只见陡壁悬崖,危坡一线。俯视河水如带,清碧异常,波涛汹涌,奔若惊雷,令人骇目惊心。

上到山顶,天气大变。冷风卷起稀疏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像是一只只翩翩跹跹的白蝴蝶,它们缓缓落在浅坡上,落在杂木林的枯枝上,将山染白。山的这边称为阴山,云遮雾障;山的那边称为阳山,骄阳朗照。大军上山时时已暮,只见高朗的天上,那五彩缤纷的晚霞,与山顶上秀丽、蛮荒、恒古的景色相映衬,宇宙变得格外深沉厚重而神秘。

缓坡上有一赭色摩崖题碑傲立,好似阴阳界的分线桩。身披大氅的赵尔丰得见后,下马,走上前去,用马鞭拨开浮雪,见是前朝果亲王的题诗:“奉旨抚西戎,冬登丞相岭。古人名不朽,千载如此永。”字迹清晰可见。顿时,赵尔丰豪情满怀,转身大呼傅华封快来看。

下了山,眼前景色又是一变。太阳是那么明亮,那么圆,天空也格外高远。坝子里,远山,近树一片葱绿。株株火红火红的花椒树,从一间间民居的黄泥巴土围墙上探出头来,像是泛起了一片烂漫的红霞。眼前的坝子,呈现出好一派亚热带风光。

“这就是有名的汉源花椒。”熟悉四川各地历史掌故的傅华封,走马赵尔丰身边,指着那一片红霞般的花椒树给赵尔丰介绍:“大帅,我们已到汉源,汉源花椒是贡品……”赵尔丰猛然想起,他在锡良家吃的狸子汤所用花面狸也是产在汉源,问皇木山在何处?

傅华封往平坝尽头的一座青山指了指,那山岚不高,山上一片青枝绿叶。

“四川真是地大物博呀!”赵尔丰不禁抚髯感叹开来,旋即,又问傅华封:“刚才我们过大相岭时,何以我一大声说话,天上气候骤变,落起冰雹?”

“因为山上终年四季云遮雾罩,阴霾沉沉。猛然间大声说话,热气陡然搅动寒雾,很快寒雾结雹落下。”

又两日,大军行至大渡河畔铁索泸定桥。只见河宽百尺,汹涌的浪头通天而来,奔腾澎湃,声震山谷。河面上有手臂粗的铁链九根飞跨其上,凌空架设,上覆木板;每边两根扶手铁链,共十三根铁链。

大队人马伫立河边,赵尔丰命人找来熟悉当地情况的前营管带顾占文,问询前面地理、风俗民情。顾占文禀报:“过了泸定桥,由此上行百余里,就是打箭炉(康定)城了。那里气候、风俗民情完全迥异内地。到了打箭炉,就算真正进入了藏区……”赵尔丰一边听着顾占文的禀报,一边注意打量身边的泸定城。城中有房舍六、七百余户,建筑样式汉、藏俱有。稍顷,赵尔丰命大军过河西进。人马分队过河。赵尔丰在凤山等人的扶持下小心翼翼从铁索桥上过时,只觉铁索摇摇晃晃,山风吹起冰冷的水珠溅在脸上,令人胆战心惊。

第二日,赵尔丰率大军进入了炉城。

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炉城展露出了全貌。它前有折多山,后有郭达山,整座小城沿狭小的河谷向两边山上漫延开去。一条河水冰凉湍急的折多河,从街心汹涌而下,一路上溅出很深的寒意。街道两边,藏房林立,皆为层楼;中层、上层住人,下层养牲口。屋顶扁平,上覆泥土。藏族男人皆衣着宽袍大袖,头戴呢帽或裹绒巾,脚蹬毪子长靴。女人着长衫,毪裙,系腰带,项围珠串。此地离泸定虽近,但却已是另一番天地。小城因四面皆山,终日阴云浓雾,山巅积雪。三伏天早晚都得穿棉衣。城内汉藏杂居。川人、陕人、藏人、回人、喇嘛、还有英法传教士填街塞巷,也还闹热。喇嘛为当地藏民社会最高层,人皆羡慕。家有三男,必送二男当喇嘛。喇嘛内部又分层次。上层喇嘛衣着讲究,内着衬衣,外罩红黄丝披单、戴桃形帽,脚蹬红呢靴,手挽佛珠,口诵佛经。一般喇嘛则用粗呢披单,交缚上体而己。

据说过去藏军东侵,直至邛(崃)州南桥。刘备在川建立蜀国,拜诸葛亮为相后,诸葛亮与东侵藏军议定,让他们退一箭之地。在约期射箭前夕,诸葛武侯派人快马赶到炉城,要守将郭达将一铁箭事前安置在山顶上。届时,赵云拉开神弓,响箭破云而去。双方派人寻箭,一直寻到打箭炉城东郊山顶上。于是,双方以打箭炉城为界。在阳光下看得清,郭达山上,果然有一硕大箭簇深陷山顶崖内,箭钥直指蓝天,威风凛凛,山的四周,千仞绝壁,险峻无比。

面对此情此景,赵尔丰久久地站在跑马山上,没有说话,神情陷入沉思。没有人敢打扰他。强劲的山风吹来,将他披在肩上的大氅吹得飘飘的,像雄鹰展开的双翅。赵尔丰不是文人,此刻他没有心情酝诗作文。他是一个政治家、军事家、实干家。这一刻,他集中精力考虑的是,如何对藏用兵,如何经边康区?千里风雪川藏线上,该布下多少给养站?得修建多少桥梁?他甚至考虑了从成都至打箭炉一线牵上电话线,将先进的西洋通讯器材――电话引进康区……

高原的天,娃娃脸,说变就变。明亮亮的阳光忽然收了,瞬间,天空阴云漫漫,寒气骤至,贬人肌肤。簇拥在赵尔丰身边的将佐、幕僚们全都受不了,都想立刻下山。但年近花甲的主帅凝然不动。那样子,似乎泰山崩于前,也休想让他眨一眨眼睛。众人对他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一个个尽管冷得索索发抖,也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走。

还是总文案傅华封有办法。他轻步来在赵尔丰身边,附耳提醒道:“大人,时候到了。炉城地方官员和土司、喇嘛们正等着大人前去出席他们迎接大人的宴会呢!”

赵尔丰这才转过身来,缓步下山。在回去的路上,他深思着对簇拥在身边的将佐、幕僚们嘱咐:“我们已经进入了藏区。我们务必已身作则,入乡随俗。首先就是要学会吃牛羊肉、酥油糌粑。万道险关阻隘在我们面前,第一道要跨越的就是生活关。我初次喝酥油茶也不习惯,差点吐了。勉强喝下一口,即觉胸膈发呕。而时间久了,也就惯了,喝起来别有风味,如饮甘露。”赵尔丰这一番高瞻远瞩的言传身教,现身说法,令身边的将佐、幕僚无不真心佩股,啧啧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