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杀戒,“赵屠户”由来

寒风瑟瑟,夜幕低垂。

占了古蔺县城半条模范街的道台临时行辕,此时已被粘稠浓黑的夜幕裹紧。白天的森然现在是看不到了。夜的剪影中,这座高墙大院现在显现的是一种幽深、神秘、诡祟。苗沟事件发生后,赵尔丰闻讯甚为震怒,立刻率领人马离开道府所在地泸州,杀来古蔺,驻镇亲剿;县衙成了他的临时行辕。

在这深夜时分,行辕已然入睡。但道台大人住的后院一套精巧的小院里,此时仍亮着灯。勤于王政,常常夤夜挑灯披阅公文或是策划治理事要的赵尔丰像往日一样,尚未安息。书房那扇雕龙刻凤,裱糊着雪白夹江宣纸的窗棂上,映现着赵尔丰不时走动的身影。一楼晕黄的灯光,朦朦胧胧地从窗棂里泄出来,洒在窗外几丛秀竹上。于是,此时看不见翠绿颜色的秀竹显出油润,叶片上闪着斑驳的微光。花径上、假山后,鱼池边不时闪现往返梭巡着夜间警戒的士兵身影。他们身上所佩的刀枪偶尔同什么硬物相碰发出的轻微的金属铿锵声,在这寒冷的冬天深夜时分,听起来越发令人悚然惊心。

上任不久的永宁道道台赵尔丰,站在窗前,似乎在凝思什么。跳动的烛光下,他蹙着一副很有杀气的浓眉,凝然不动,神情森然,长久不动,恍然是在地上钉了一根钉子。

在他的身后,硕大的公事桌旁边,一盏枝子形黄铜烛架上,高低错落的四只大红蜡烛燃得正紧。借着跳跃闪烁的烛光可以看清,赵尔丰不高不矮的个子,笃实。他五官端正,梭梭的鼻梁,一双眼睛不仅有神,而且有股杀气。护在嘴上的胡子又浓又密又长,分成两绺弯垂过口,足有三四寸长,下须稀疏,衣着朴实随意。在这寒冷的冬夜,他身穿一件及地的玄色棉绸袍,外罩一领一裹圆金边深蓝马褂,屋中也没有烧火盆。整个看去,新任永宁道道台很精神,也很俭朴。若不是头发半白,简直看不出他已然是年届花甲了。

这位新任永宁道道台是很有些来历的。历史上,赵家同朝廷关系很深,他们祖居关外铁岭,因先人忠于清,入了旗籍,从龙入关后,其父根据旗人习惯,去掉赵姓,只称文颖,一八四五年进士,在山东任知府。一八五四年因抵抗太平军,文颖死于阳谷县任上。清廷特“优恤、立专祠、袭世职。”赵尔丰四兄弟。大哥尔震,字铁珊;二哥尔巽,字次珊,大哥二哥同是同治十三年进士。弟尔萃是光绪十三年进士,尔丰行三,字季和。四兄弟中,独尔丰以纳捐走上仕途,先是分发山西,为他的顶头上司按察史锡良发现看中。年前,锡良升任川督,他随锡良入川,官授永宁道。时任鄂督的二哥赵尔巽,以进士而御史,而总督,是封疆大吏中公认的能员。但在了解赵尔丰的锡良看来,赵家四兄弟中才干数尔丰为最,他多次向朝廷密保尔丰,认为他“廉明沈毅,才识俱优,办事认真,不辞劳怨,识量特出,精力过人”建议朝廷提拔重用。

“梆、梆,梆!”高墙外,更夫打响了三更,“各家各户,小心火烛!”更夫苍老的声音和着铜更沙沙的颤音,渐行渐远,如水般袅袅飘向夜的深处,寒夜越发显出凄迷、深沉。更声尚未落尽,应召而来的傅华封准时出现在道台门外。看道台大人背着身沉思,傅师爷站在门外,一时有些踟蹰,似乎在考虑应不应该跨进屋来或是对道台大人示意一声。

借着烛光看得分明,傅华封虽年近五十,但显得比实际年龄轻。中等偏上的个子,皮肤白晰,眉清目秀,身姿挺直,着一件整洁的青布棉长袍,脚蹬一双朝元黑棉布鞋;外罩一领黑绸滚边棉马褂,背上拖一根黑洋洋的大辫子,神态精明沉稳。他是本地古蔺县人,是本地惟一中过举的学士,前任团总,在本地很有名气。他博学多识,胸有韬略,且有大志。赵尔丰一来就看上了他,新近被道台大人礼聘为心腹幕僚,掌握文案,极为信任。素常不轻易说人好话的赵尔丰曾多次公开私下这样说:“俗话说,山沟里飞出金凤凰,这话一点不假。傅华封不就是从古蔺山沟里飞出一只金凤凰吗?发现傅华封,是我为官数年为官数省的最大收益。”能从赵尔丰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殊为难得。可见,傅华封其人实在是不可小视。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傅华封对发现、重用他的赵尔丰也着实感激,视为再生父母,因而就任以来,兢兢业业,不舍昼夜。

上午,官军对苗沟的征剿再次失利,赵尔丰要傅华封火速赶去,将自己新拟就的剿匪方略带给前方官带,并就地监督布置。并嘱咐傅华封,要他晚上务必赶回,说有要事。

晚饭后,道台大人专门给下人作了交待,傅大人什么时候来,就让他什么时候来见我,不必通报。此刻,站在道台大人门前的傅华封,见大人思绪陷得很深,不忍打扰。他决定就这样在门外静静地多站一会儿。

从挂在门楣上的一道竹帘看进去,道台大人的书房一目了然。迎窗靠壁,摆一张硕大锃亮的签牙桌,案上摆满了文房四宝和一迭迭厚厚的待批公文。当中有一本翻了开来的《**寇志》。可见,这书是道台大人不时翻阅,以便从中找到目前剿匪的一些方略,从中受到一些启发。

签牙桌两边靠壁各摆两把黑漆太师椅。除了通往隔壁卧室的门上挂有一幅金边红底剌绣着锦蟒的蜀绣门帘外,房间里没有任何一点色彩和多余的摆设。都知道,赵尔丰的生活起居异常俭朴。他在古蔺的战时行辕更是简洁得如同水洗。

书房里,惟一引人注目的是正面墙壁上挂的一幅几乎占了全部墙面的“永宁地方图”。那与其说是一幅供赵尔丰作战用的地图,不如说是按真实比例大大缩小的一幅山水画。图上,永宁道的二十五县所有山川风物河渠,都呈立体状突现出来,且着了色,很是亮眼。特别是,凡有“龙会”的地方都插了一面纸做的小红旗。只见沿赤水河一线逶迤而去,小红旗插得满满的。其中最大,最醒目的一面就在古蔺苗沟。

“是傅先生来了吧?来了怎么不进来?”就在傅华封默默打量赵尔丰时,赵尔丰轻轻咳嗽一声,说时并不转过身来。显然,凭他的敏感,早就知道傅华封来了等候在外。

“是,大人。我怕打扰你的思绪。”傅华封说时,掀帘进屋。赵尔丰转过身来,指了指座位,他们这就隔几坐在黑漆太师椅上。

“苗沟现在情况如何,两边沟口封住了吧?”赵尔丰果然不同于一般官吏,他坐下就问正事,神态严肃而冷峻。不像别的官吏在这种场合还要走一些过场,比如至低限度让仆役上茶点,寒暄两句等等。而且在这时候,不经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随便撞入打扰,犯了便要重治。

“是的,大人,都办好了,口子扎紧了。”傅华封当然了解赵尔丰此时此刻的焦急心情,他站起来给赵道台施了一礼,坐下详细禀报:“我一去就向封沟官军传达了大人定下的最新剿匪方略――暂不进沟进剿,牢牢扎紧两边沟口,让苗沟的匪们插翅难飞……”

“嗯!”听了傅华封的禀报,赵尔丰捋着颔下花白胡须,沉思着点了点头,随即露出满脸的不解发问:“我就不懂了。我为官数年,为官数省,匪也剿了不少,可就没有见过苗沟这样难缠难剿的匪。”

“大人有所不知。”傅华封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永宁地区不别比地,这里山高谷深林密,疆域辽阔,地瘠人贫,是匪最易滋生之地,也是匪最难剿灭之地。匪患从光绪年间起,因历届地方官剿匪不力,往往是虎头蛇尾,雷声大,雨点小,以至养痈为患,匪势越演越烈,以至到了今天,呈不可收拾之势。特别是百里苗沟。沟内苗汉杂居,民风刁顽。可以说,沟内三千苗汉,个个都是匪。匪首彭汉章、彭友章弟兄,更是远近闻名的专门与官府作对的龙会头领。他们常常说‘饿死不如找死’、‘光脚板不怕穿鞋’的!”

“源盖就在于此!”赵尔尔打断了傅华封的话,愤然作色道:“华封说得很是。匪患之所以呈越演越烈之势,盖‘因历届地方官剿匪不力’!”说着,他皱起眉头,“而今我们好些官员就是如此,碌碌无为,尸位素餐,以至养虎为患,坏了大事。”说着,兀自起身,在屋里龙骧虎步,几个来回,猛然站定转身,看定傅华封,双目炯炯:“所以,我还是那句话,治乱世须用重刑,矫枉必须过正!”

“大人高见!”傅华封站了起来,对这位不同凡响的道台大人深鞠一躬,肃然起敬,啧啧赞叹:“早闻大人为锡良总督大人赖为干城。特别是,大人在治理匪忠患方面有特殊才能。永宁能有大人驾到治理,是永宁人的福。大人今日布置的征剿苗沟新方略,更是让华封眼界大开,佩服得五体投地。华封深信,因为有大人,结束永宁匪患有期。永宁匪患的克日治理,亦将给川省各地治匪作出范例。”

傅华封这番发自内心的赞美,让赵尔丰听了很受用。赵尔丰并不是一个喜欢阿谀奉承的人,傅华封这番美言夸赞,他之所以听了连连点头,是他认为情况本来就是如此。

这会儿,赵尔丰的脸色开朗了些,他要傅华封也坐。

看着正襟危坐,神情精明的傅华封,赵尔丰微微眯起了眼睛,心里热呼呼的。这不独于因为傅华封刚才对自己的一番赞美,更在于自己得傅华封得一知音,得一可以信赖,得一可以期以办大事的人才。默了默,赵尔丰习导惯地用一只青筋暴露的手,一遍一遍地捋起颔下那一把花白胡须,看着傅华封,沉吟着发了狠言:“纵如你所言,以往永宁地方官治匪是假打。而我这次却要真打、狠打。须知,伤其一臂,不如断其一指。我这次不是要断其他们一指,而是要断其十指,断得彻底。用你们四川话说,不要弄得筋筋绊绊的,而是!”他挥起手,砍下去,做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手势。

看心腹幕僚频频点头,他考了傅华封一句:“不过,惜目前永宁道兵力不敷分配,你看,要快刀斩乱麻,计将安出?”

“华封以为,惟有请准锡良大人增派三千精兵来永助剿。”

“正是。”赵尔丰点了点头,看定傅华封:“本道台正欲派一得力之人上省,当面向锡良大人禀报永宁剿匪情状,并请兵增援,你看谁可担此重任?”

这时,傅华封对赵尔丰要他夤夜赶来的用意完全清楚了,霍地起身请命,铿锵有声:“若大人信得过华封,华封愿代大人去省上向锡大人禀报并请兵。”

“如此最好。”赵尔丰闻言不胜欣慰,连连颔首:“事不宜迟,现在就让我们来拟写上奏吧。怎么样,这个上奏,还是请文案为老夫代劳?”

“岂敢,岂敢,华封岂能班门弄斧!”傅华封站起身来,连连拱手推辞。他知道,在拟写这样事关重大的奏折时,赵尔丰都喜欢亲自操刀。他早就听说,赵尔丰的文墨很不错,字也写得好。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正想当面看看赵尔丰的文墨。

“早听说道台大人的文墨之好是出了名的。”傅华封说:“锡良大人早在山西时就对道台大人的文墨推崇备至。华封今夜能得见大人宝墨,实在是眼福不浅,受益非浅。”

“那好吧!”赵尔丰说时走到签牙桌前,略加思索,提笔展纸,笔走龙蛇。傅华封看时,竖格十行素笺公文纸上拟出的题目是“就永宁道严重匪情上奏四川总督锡良总督大人暨朝廷折”接着赵尔丰唰唰走笔。看下去是:“此地龙会纯由痞子组成,由来已久。近年,龙会抗捐抗粮更是竟成燎原之势。苗沟枭首大老圈、小老圈彭汉章、彭友章兄弟,日前甚而聚众公然与官府作对。光天化日之下,杀我东一民团队长杨八,而后匪事日张……恳请制台大人速派重兵来宁,着力痛剿,以绝后患!”赵尔丰果然是刀笔,下笔言简意赅,一气呵成,让向来自视甚高的傅华封自叹不如。

赵尔丰的字写得非常好,很有特色,流利而又雄劲。他的签名更为别致,“赵尔丰”三个字写得像是一只飞翔的仙鹤,可作单独的艺术品欣赏。

“大人的上奏写得真好,字也写得真好!”傅华封发出由衷的赞叹:“从大人这篇上奏可以看出,大人志存高远,胸怀韬略,高瞻远瞩,才华卓绝,日后必然为我大清栋梁。”

傅华封这番发自内心的赞叹,字字句句,点点滴滴可谓说到赵尔丰心里去了。一时,多年来的酸甜苦辣,在赵尔丰心中涌起,如大潮猛击。让向来性格刚毅,喜怒不露于形的他,眼睛有些湿润。看着眼前这个知己,堪为大用的傅华封,赵尔丰大有英雄识英雄,相见恨晚的感触。略为沉吟,赵尔丰捋着花白胡须,语重心长地对傅华封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上高山,不见平地。非烈火,难以炼出真金。值此建功立业之际,你我当共勉。需知,报孝朝廷封妻荫子,正当其时。”话未落音,“当、当、当!”高墙外,更夫敲响了五更。

“夜深了,大人请息了吧!”傅华封这就收起奏折告辞:“华封明早天不亮就起程上省,华封就不来向大人辞行了!我会尽快在省上把大人交办的诸事办毕后随援兵回宁。”

“一路上多加小心。”赵尔丰想了想,“我让卫队长亲率一队精锐送你上省。”

“万万使不得。”傅华封连连摇手:“卫队长需在大人身边侍卫,我不要紧,我会另带他人。请大人放心。”

“那你就从我的卫队里挑几个精锐带去!”在决定了派侍卫护送傅华封事宜后,赵尔丰这又亲自将傅华封送出中门。这时,偌大的道台临时行辕内寒气袭人,雾失楼台。分别之际,一股热浪头不禁涌上傅华封的心扉。望着眼前这位素常冷峻、严厉,这会儿坚持送他出门的道台大人,一时,傅华封竟觉得赵尔丰并非如传说的那么铁血、冷峻,分明是个知疼知热的和善老人。作为道台,在这样寒冷的山区夜里,赵尔丰不像以往那些道台缩在舒适的府衙内锦衣玉食,身边妻妾成群,呼奴唤婢,这么大夜了,也这么大年纪了,赵尔丰不仅没有宵夜,一心想着国是。身上穿得也单薄,书房里甚至连火盆都没有一个?这样的生活,还不如古蔺城里一般稍为富裕的人家。他在向赵道台作别时心中有些不忍,不禁有些哽咽:“大人!”傅华封说:“这会儿已经下白头霜了,太冷了。请回吧,我回屋去时,顺便叫下人给大人送个火盆来!”

“这哪里算冷?”不意赵尔丰尚有谈兴,他精神矍烁地说:“倘若在这天府之国这样的好地方,都喊冷,那么一旦奉命率兵去冰天雪地的康藏行军打仗,又该如何呢?”

“大人要去康藏带兵打仗?”傅华封是何等精明人,他听出了赵尔丰话中的弦外之音,心中一惊,问。

“我对你素来另眼相看。”赵尔丰也不隐瞒,用手捋着胡子:“实不相瞒,有此可能。不过,你万万不可对外人提起。月前,我去省时,锡良大人曾对我说,目前康藏局势不稳,英人大有觊觎我康藏,煽动康藏上层叛乱之意。锡帅要我作好准备,一旦永宁道匪患平息,即调建昌道,专事康边事务。你大概不知,老夫每天黎明即起,舞剑、洗凉水浴,看康藏靖边书籍,就是在作这方面准备。看来,”他说着,用手捋捋颔下一把花白胡子,目视漆黑的夜空,笑微徽地调侃一句:“看来,老夫是一辈子钻山沟的命了!”说着看看傅华封,面露期翼,试探一句,“如果我去康藏,你能否跟我去?”

“华封跟定大人,报孝朝廷,天涯海角,听从驱驰,万死不辞。”

“真男儿也!”赵尔丰听了傅华封这句话无限欣慰,举起手来挥手作别,一直看到傅华封的身影消失在走道转角处,这才转身步入书房。

过庭院,穿游廊,永宁道道台赵尔丰新得的心腹幕僚傅华封回到了自己住处。他并没有急着进屋,而是站在檐下,望着远远的在夜幕中飘浮的那盏灯光――那是赵尔丰书房的灯。他知道,那盏灯,会一直亮到天明。远远看去,那盏在夜幕和雾海里载沉载浮的灯,像是远海一星游弋的渔火,在朝不可知处游去。赵尔丰,真是一个与以往他所见过的官员们完全不同的啊!傅华封久久地站在那里,心中感叹莫名。

百里苗沟正在遭受浩劫。

残阳斜照,天低云暗,凄凄衰草,断壁残垣,了无人迹。

往昔这个时候,苗沟里间间蘑茹似的板壁房上炊烟袅袅;女人们吆鸡赶羊进圈,放牛的娃娃骑着牛归来了。返巢的雀鸟黑压压一群群从头上飞过,无数的翅膀在空中划出阵阵金属似的颤音……娃娃们欢快地唱起了山歌:“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娃要吃肉,老子没莫得钱。”大人们凄恻地唱:“干人头上两把刀,租子重,押佃高,海椒当盐,豆腐过年”……苗沟尽管寥落、贫穷,但也自有它美妙的风景。

然而今天,这一页动人的风景似乎都被一只黑手残暴地揉碎了。夜幕还未落下,漫山遍野的磷火明灭飘忽。影影绰绰中,到处游动着的是吞噬尸骸的野狗,还是狼?远处猫头鹰在黑暗中枭叫不已。

苗沟已经死了。然而,一场对它最后的屠杀才刚刚开始。

统领凤山骑在一匹黄骠马上,在强劲的山风吹拂中,他一动不动。这名相当于刚刚才在清廷陆军中部分开始试行的新军军衔――副师级职的高级军官,三十来岁,体格魁梧匀称,窄衣箭袖,一顶戴在头上的红缨伞形帽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肤色黑红,剑眉星目,神态严峻凝重。一看就是一个身经百战饶勇善战的将领。他腰束一条宽皮带,这就越发显出肩宽腰细。腰带右边别一把世界上最新式的、从德国克虏伯兵工厂进口的可以连发二十响,俗称手提机关枪的驳壳枪。枪把上的一束红缨在劲风中飘得像是一簇燃烧的火焰;腰带左边挂一把鲨鱼皮面的宽叶宝刀。在战马咴咴中,他缓缓抬起头来,仰望着飞来峰――这是苗沟最高处,也是最险要处。乱云飞渡的苍茫天幕背景上,它奇峰兀立,像是从一只神奇的大鹰嘴里不慎掉下的一块奇石,又像是平地矗立而起的一把利剑,直指苍穹。这会儿,最后一抹残阳洒在飞来峰上。在它的顶上,一簇葱郁的林木像是一个骄傲的武士头顶上的盔缨。而在它之下,千仞绝壁闪闪发光。

显然,飞来峰是他的兵士们无论如何攻不上去的,尽管他凤山指挥的都是精锐。

原先,飞来峰虽险,但也还有一架平空生出纠结而成的藤桥,将老鹰嘴和前面的山峰相连相结――这峰和山对面都长满了柔韧粗壮的青藤。不知何年何月,苗沟里有被官军穷追恶捕无处逃生的人,将两边牵出的青藤,在空中携起手来结成了桥。现在,当斩尽杀绝的官军像篾子一样搜捕苗沟造反的干人时,彭汉章、鼓友章兄弟,带领残存的妇孺逃到了飞来峰上,砍断藤桥――飞来峰成了苗沟人最后的避难所。

“推出格林炮――!”凤山用他低沉的声音发出了第一道命令。

一尊闪着深蓝幽光的格林炮,被清军们从密林中缓缓推了出来,架好,它那根长长的幽蓝的炮管,被炮手缓缓地摇起来,对准了飞来峰――这是川省从西洋进口的不多的几门山地大炮之一,也是著名的德国克虏伯兵工厂生产的。

“格林炮瞄准飞来峰!”凤山发出了第二道命令。随着他的命令,他随手唰地一声从嵌有珠宝的沙鲨鱼皮面的刀鞘中缓缓抽出了宽叶宝刀。这刀是他那年兵驻黑龙江前线,奉命率部同入侵的沙俄军队作战缴获的战利品――那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斗。寒风呼啸搅起漫天鹅毛大雪,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令人发指。一群武装到牙齿的沙俄军队从厚厚的冰层上踏过来,占领了江心一块富有战略意义,属于我国的大约两平方公里的岛子。在小岛上,“老毛子”们一边嘴里咕噜着,一边将界碑悄悄移开。就在他们得意忘形,以为阴谋又一次得逞,坐下来大吃罐头时,凤山率领早就埋伏在林子里的一彪清军大声喊着杀,冲了出去。靠近战肉搏,靠勇敢靠士气,他率领着弟兄们终于将顽抗的沙俄军队几乎全数消灭。俄酋沙萨顽抗,被他手刃。战斗胜利结束了。凤山得到的最让他满意的奖赏,就是他现在手中这把宝刀――原先是俄酋沙萨的。他抽刀出鞘,刀锋直指飞来峰。雪亮的刀叶,在最后的一抹如血的夕阳映照涂抹中,闪着威严可怕的熠熠红光。

随着他的命令,一群群头戴伞形红缨盔帽,腰挂马刀,手持九子快枪,脸膛熏黑了的清军快步进入阵地,依在一棵棵大树后,向着飞来峰举枪瞄准。不过,他们向飞来峰放枪毫无意义。与其说他们是在准备射击,不如说是处于一种警戒中,而全部注意力都注意着那门即打响的、专门从省上调来剿匪的威力巨大的格林炮。清军们脸上的神情残忍而急切。他们盼望着惊天动地的炮声骤响、血肉横飞的场面在眼前出现,简直像盼望过年一样急切。他们杀人太多了,他们变成了杀人的机器。杀人、嗜血,成了他们惟一的乐趣。

然而,这会儿,身经百战的凤山统领用刀指向飞来峰的手,似乎有些抖索有些犹豫。要知道,只要他将手中的宝刀往上用力一举,再往下一劈,随着他开炮的命令,飞来峰上苗沟最后的生灵将化为灰烬。他有些于心不忍。

月前,身在成都的川省总督锡良接到永宁道道台赵尔丰奏请,言永宁道匪患严重,请求派兵增援云云。锡良即将赵尔丰的奏请转奏朝廷。朝廷立刻准其所请。严饬川省派兵增援永宁道的同时,加授赵尔丰兵备衔。虑及永宁道山高谷深林密,剿匪不易,锡良将川省仅有的三门格林炮调拨一门,并将配备了洋枪的清军精锐三营一并归凤山统领,火速来宁。

得到了增援的永宁道赵尔丰,这就放开手脚剿匪!他下令:打开监牢,将所有犯人悉数牵出,不问青红皂白,全部杀掉。各地团屯送来的“匪”,也在他“送来不误,有名即杀”的指令下,不问是否有冤屈挟嫌,全部屠杀。

进剿苗沟最初是,官军团练封死了苗沟两边口子,再集中兵力沿赤水河一线呼啸杀进。他们见人就杀,见房就烧。不出半月,赵尔丰已将他那面壁上“永宁图”插满了的小红旗大都拔去。这才调过头来,竭尽全力剿杀苗沟。五千官军还有团练,潮水似地涌进沟中,只杀得苗沟内尸横遍野。所剩苗汉群众,躲进大小崖洞,林盘草垛。赵尔丰严令斩草除根,无论男女老幼,捉到就杀。苗沟人横了,应了一句“免子逼慌了都要咬人”,彭汉章、彭友章兄弟带领苗沟乡亲,同官军、团练血战到底。打了几场恶仗后,官军始知苗沟人的强硬。

文质彬彬的傅华封代表赵尔丰进沟,找龙会大头领彭汉章谈判说,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你大老圈彭汉章一人出来投案,我们就放过苗沟人。团练、官军立即收刀停止剿匪!有家乡人傅华封信誓旦旦作保,侠肝义胆的彭汉章为保全家乡人性命,不听多人劝阻,走了出去自首,结果自投罗网,赵尔丰言而无信。

赵尔丰不肯封刀,他要将苗沟人杀得一个不剩。

残阳的最后一抹斜光披在凤山身上。凤山知道,这时,飞来峰上残存的苗沟人正从上面往下俯视,簇拥在他四周的官兵们也都注视着他,千百双眼睛都在他身上聚焦。凤山久久没有下达开炮的最后一道命令。斜晖中,他一时似乎凝固了。斜晖中,也看得格外分明。如果不是他脸上有道深深的刀痕,这位鼓鼻子亮眼睛,身姿青松般挺拨,出身于松花江畔一个满族军人世家的他应该是相当英俊的。时强时弱的山风,随着夜幕的渐近而加紧了。凤山情不自禁地将勒过脸颊的帽带紧了紧,似乎借助这样一个动作可以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要完成军令,又不致于让飞来峰上苗沟最后一批生灵于顷刻间灰飞烟灭。

“统领!”这时,站在他身后的一个管带轻步而上,附在他耳边小声提醒:“赵道台正等着听你的捷报。赵大人严令,务必在天黑以前轰平飞来峰。对小老圈彭友章,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时辰已不多了,天就要黑了。凤统你今晚还要去出席赵道台举行的庆功宴会!”

这番话将凤山从片刻的迷茫、犹豫中唤醒。他虽然有些同情苗沟人,私心觉得赵道台做得过了些,但是,他毕竟是清廷训练有素的高级将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不再犹豫,将映在残阳中的宽叶宝刀挺了挺。宽宽的闪闪刀叶上跳跃着红光,像是沾满了殷红的血。

“开――炮!”

随着凤山这道命令。

“咚――!”格林炮拖着长长的火舌而去,随即在飞来峰上“轰!”地一声爆炸开来。爆炸声在山谷中久久回响,山鸣谷应。在妇孺们惨绝人寰的叫声中,残肢断臂纷纷往下而坠。

“不要开炮!”一声泣血的呼喊从天而降。抬起头来,只见天幕下,彭友章站在了悬崖边上,他的身后,是团团疾飞的流云。

“赵尔丰,你杀人不眨眼,言而无信!要我彭家兄弟的命,你尽管拿去,不准你伤天害理,不准你再杀害我苗沟乡亲!我彭友章,今天就死在你赵尔丰面前,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从下看不见泣血呼喊的彭友章的面容,但可以感受出他的那分悲壮和惨烈。小老圈彭友章说完,往前纵身一跃。

“友章,你不要这样!”

“老天爷,你开开眼吧!”

几乎与此同时,飞来峰上乡亲们悲怆的呼唤和彭友章飘落的身影,从上而下。惨淡的天幕上,呼啸的山风让从上坠下的彭友章的飘飘衣襟向两边张开,像雄鹰张开的一双翅膀,似欲载着他乘风而去……

倏然间,彭友章栽倒在凤山马前不远的青石上。

“噗!”地一声,溅起多少朵玫瑰似的血花,把天地都染红了。凤山跨下的黄骠马一惊,往后一退,咴咴叫着屈起前腿,差点将凤山摔下马来。官军们吓得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彭友章是向着天死的,大睁着一双不屈的眼睛,望着飞来峰上的乡亲们。

“撤军!”凤山下达了命令,勒转马头,插刀入鞘,手一挥:“全线撤退,停止剿匪!”声音里,有一丝无奈和叹息。

夜幕像乌鸦不祥的翅膀,渐渐笼罩了群山怀抱中的古蔺县城。这个属永宁道辖的小县城,傍赤水河,人口不过三四万,面积不过地一、二平方公里,但因这里历来是水陆码头,早些年间也还繁荣。到了清末年间,这里却是兵匪一家,抢劫、骚乱随时发生,繁华的小县城便日渐衰落、萧条下去。月前,赵尔丰亲自率大军来这里剿匪,天天杀人,简直将古蔺变成了一座坟场。

同往常一样。天一过午,正街上几家寥落的店铺便纷纷关门。入夜,前后两条长街更是家家关门抵户,闭声闭气,阒无人迹。阵阵寒风从赤水河上呼啸着刮来,穿街过巷,落叶沙沙。夜幕中这里那里传来野犬长嗥,很为森然凄厉,让古蔺县在寒夜中瑟缩不已。

今夜与往常又有些不一样。古蔺县里占了半条模范街的道台临时行辕,从下午起就灯火辉煌,热闹非凡。

永宁道道台赵尔丰,为庆祝“剿匪”大获全胜,今晚盛宴招待各路官绅。天刚擦黑,出席宴会的官绅们便或骑马或乘轿陆续而至。军官们都是管带以上品级。他们来在行辕前时翻身下马,昂首而入。他们穿戴之整齐正规,神态之骄矜前所未有。个个头戴伞形红缨帽,身穿朝服,腰挎镶嵌有龙蟒图案的长刀,手按刀柄,洋洋得意,大摇大摆地走,简直就是一只只横起走路的螃蟹。对走在他们身边的那些身着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或肥胖如猪,或灯影似弱不禁风巴结他们的土豪劣绅,螃蟹们理都不理,置若罔闻。

官绅们相跟着陆陆续续进入道台大人临时行辕。当他们进入大花厅时,环顾四周,不由一惊一喜。大花厅里,处处张灯结彩,流溢着一种喜庆气氛。一张张八仙桌摆放得整整齐齐、擦拭得锃亮。每张桌边摆四根条凳虚位待客,这可是赵道台到宁后第一次宴请。

可是,刚刚涌上心来的喜悦,立即又为不快不满所代替,没有人接待他们!让土绅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那样站起,冷起。按理说,不要说出席道台大人这样的席面,纵然就是他们家中请客,客人到后,立刻就有仆佣接着,先请到隔壁坐下休息;由人陪着吃点心,嗑瓜子、摆龙门阵。于是,这些在家中养尊处优惯了的土绅们可不像那样训练有素的军人听话,他们三三两两在一起说起了怪话:

“嗨,怪了,咋个请了客,这会儿又唱起空城计,鬼花花都没有一个?”

“咋个鬼花花都没有一个,你我不是人?”

“你先生懂啥子,这才叫玩格,赵道台请从你我来喝风玩洋格!”……

他们正话反说,怪话、牢骚发得有盐有味。

“嘘!”有人耸起一根指头,小声制止:“你们要弄清楚啊,这可是在赵道台衙门,不是在你们家,可不要打胡乱说啊!”说时,将手一指。发牢骚的土绅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罗大成、杨耀衡、李灿章等几个名绅、团总也都来了,在那边围着新近走红的赵道台文案、心腹幕僚傅华封小声小气地打听着什么。于是,他们立刻被吸引,很想过去也打听打听,却不敢;他们不再说话,尖起耳朵听,深怕漏掉一句。

“华封,亲不亲,故乡人,你就给我们说句实话!”是罗大成的声音,虽然罗大成这会儿有意压低嗓们,但高声大嗓惯了,听清他在问:“是不是赵大人把我们这带的匪一剿完,就另有重用,要回省?”

“听说康藏局势不稳,制台大人要调赵道台为建昌道,带兵去打蛮子?”李灿章的声音更小些。

被当地名绅们包围着的原东一屯民团团总、古蔺名人,今非昔比的傅华封对这些打探,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连连摇手,浅浅笑道:“大家别急。赵大人马上就要出来接见大家了。今天晚上,赵大人要亲自宣布好些事情,好事情,都是好事情……”傅华封语焉不详地卖着关子时,赵道台的一队甲胄鲜明的亲兵已鱼贯而入。

“诸位稍待!”看赵尔丰就要出来了,傅华封调头只说了一句:“我得去办些事!”就鱼一样地一闪不见了。

赵尔丰的一队亲兵在厅内厅外做好了布置、作好了警戒――尽管剿匪已获大胜,况且又在自己的临时行辕,但赵尔丰仍然保持着相当的警惕。看着赵道台这队亲兵,土绅们不禁啧啧赞叹开来,个个都是过挑过选的百战精兵,身材高大结实魁梧匀称,神情精明,身手矫健,打扮装备也非一般:一色黑云纱裹头,额前打着英雄结。身着的红色号褂背后是个大大的“勇”字,脚蹬青布长筒战靴,手持九子快枪,腰挎长刀。

看傅华封陪着赵尔丰步入花厅,官绅们就像是被谁喊了一声口令,全都站着向赵道台行注目礼。赵尔丰龙骧虎步走进花厅来在首席首位。官绅们注意到,衣着向来简便的道台大人,今晚穿着非常正规,着一套鲜亮的官服,威风凛凛。

赵尔丰落坐时手一招,说:“各位坐!”

腿都站酸了的土绅们,这就如蒙大赦,按官位大小纷纷依次落坐。待赵道台坐定,担任宴会主持的傅华封向厅外招招手,吩咐上席。这就有仆役们手托长方形漆盘,盘内盛满泸州老窖酒和精美的川菜,如提线木偶般鱼贯而入,给各桌上酒上菜。同赵道台坐在首席的,除了傅华封,有统领凤山和当地李灿章、杨耀衡、罗大成等名绅。

顷刻间,各桌菜酒菜已经上齐。仆役们退下,换上一些面容姣好,头梳发髻,身着藕荷色衣裤的年轻姑娘,袅袅婷婷上来给客人们斟酒。她们用纤纤素手提起酒瓶,挨次将摆在客人们面前的酒杯斟满美酒,轻步退后。

赵尔丰手执一杯斟满泸州老窖酒的酒杯,缓缓站起身来,堂上所有官绅全都起立,手执酒杯,目视大人。

“尔丰衔命来宁剿匪。”赵尔丰左手执杯,右手捋着颔下一部花白大胡子,朗声道:“年来不敢稍有懈怠。经诸君帮衬,将士用命,今永宁剿匪大获全胜,厥功告成。”他用一双炯炯有神的豹眼环视左右,“本道现已将所有剿匪有功人员名册悉数上呈。在座诸君不久将可得到朝廷奖赏。来,诸君满杯!”赵尔丰将手中酒杯举了举。

“谢大人!”赵尔丰话音未落,花厅里站得满****的将佐、官绅们无不齐声响应,高举酒杯祝捷。一阵“咣、咣”酒杯相碰,溅起朵朵酒花。

傅华封显得很激动,也很动情。他高举酒杯,环顾左右说:“华封生于斯长于斯,对我地匪患之久之烈之痛剧,感受最深。因而对赵大人于我永宁境内之匪患根治亦发感念于心。”说着走出来,趋步来到赵尔丰面前,高举酒杯,深鞠一躬道:“华封代表我永宁父老乡亲,敬大人一怀!”

“且慢!”李灿章站了起来。这位身着长袍马褂的胖子见傅华封又着了先机,私心嫉妒,也上前举怀在手,哼哼笑道:“赵道台可谓我永宁人再生父母。在座的若都敬大人一杯,恐伤了大人身体。我意在座者都站起,集体敬大人一怀!”说着,目光霍霍,看了看罗大成等名绅。

“好,甚好!”

“灿章的话,就是我永宁所有人敬爱赵大人之心!”

一时,场上名绅们纷纷起立,执怀在手,将阿谀奉承的话说得一泼一泼的。什么“赵大人再造了我永宁”、“赵大人辣手扭乾坤”云云。

赵尔丰很高兴,复又执杯站起。这倒让傅华封晾在了一边,有些尴尬。赵尔丰再干一杯,缓缓落坐后,心有所得,手抚胡须,情不自禁说了这样一段可圈可点,可以传诸后世,让川人汗颜的治川名言:

“在座诸君都提到了永治匪患。”赵尔丰捋着一部花白胡子,一双豹眼霍霍有光:“为何永宁匪患到了我赵尔丰手上才得到彻底根治?并非我有三头六臂。古人有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强调一个四川难治。其实这是迂腐之言。”全场皆惊。赵尔丰却是不惊不诧,大发宏论:“尔丰为官数年,数官数省,所过一处,用你们四川话来说,就是治理得服服帖帖。为何?前人多谓川省难治,其实是不知治川之理。昔刘璋失之以宽,所以败亡。诸葛亮治蜀从严,所以为得。曾作过川省盐茶道的滇人赵藩,在武侯祠中留有一副传诸久远的对联,说是‘能攻心则反则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在尔丰看来,其实这也是不得要领的,诚谓文人迂腐之言。为何?”他用眼眼睛扫视众人,目光霍霍,侃侃而言:“因欺软怕恶是人之本能!我看,治川最好的办法,还是四川人自己说的――‘油核桃要捶倒吃’,根治永宁匪患难道不又是一个明证!”说到这里,赵尔丰的话戛然而止,让场上的官绅们面面相觑。

赵尔丰看出有些人对他这番话不满,但他毫不在意。在他看来,“愚亦愚,圣亦圣”――他相信韩愈这话。场上的人,除了他和他看得起的傅华封而外,都不是“上品”,也可以说是些世上多余的废墟、瓦砾。而他赵尔丰则是注定再铸辉煌的伟人。再说,自己这话,也并非是有意鄙屑川人,确是他治乱得出的真经。

“怎么,大人要走?”赵尔丰此话一出,全场震惊。

“赵大人,你不能走!”愣了愣,顷刻间,随着第一声不知是谁发出的带有浓厚感情色彩的挽留和惊抓抓的呼唤,场上的土绅们如丧考妣,他们竭力挽留赵尔丰。

赵尔丰拈须微笑,从这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力量和魅力。他站起来,相当温和地抱拳感谢大家,请大家安静。场上安静下来后,赵尔丰接着解释:“并非尔丰一意舍永宁父老而去,而是朝廷刚来急令――省上锡制台大人派专人快马于今天下午送来朝廷火漆急信,传旨,改授尔丰为建昌道,专事康藏事务。并命本官不等新道台李普到宁,即日上省听命。情况紧急,尔丰只好借此机会向诸位作别了!”说着,复又举杯站起,向大家照照,饮了满怀,并亮了怀底坐下。

“赵大人,你不能说走就走!”那边桌上站起一位师爷样的人,瘦脸上戴一副鸽蛋般的铜边眼镜,镜片厚如瓶底,尖下巴上护一绺山羊胡子,从青布长衫里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似乎这样就可以将赵尔丰留着。

“虽说我永宁的匪患已除。”师爷模样的老者拖着哭腔:“但大老圈人还在。如其赵大人一走,换个瘟猪子官来,咋个压得住堂子?如其大老圈跑脱,或是我永宁哪个地方匪势复起,咋个办?这样势必前功尽弃,而且比以前还要凶!”

师爷模样的话道出了大家的担心。

“是呀!”这就有好些土绅跟着吼:

“赵大人不能走。”

“我们联名上书锡大人,请求留下赵大人。”

“无论如何赵大人现在不能走!”……

赵尔丰听了这些话,不无得意地捋着颔下一部花白胡子,笑了笑,却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我晓得大老圈是压在你们心上的一块大石头!”

赵尔丰摸着胡子,学着说四川话。来川不久,他就学着说四川话,他觉得川话有趣也有味。说着他展了一句言子:“我岂不知有这样一句:巴地草根多,留下匪首祸多?为了让大家放心,今天晚上,我就当着大家的面,取大老圈的头如何!”

“对头!”

“好!”好些土绅听此一说,都欢呼起来。

“大人!”场上应声站起一个不开窃的迂夫子,大煞风景。他杞人忧天地连连摇头,满嘴之乎者也。

“小人以为这样不可。圣人曰,言必信,行必果。月前官军、团练到处张贴有大人亲自署名的告示,称,大老圈兄弟若是肯自动投案,就免他们一死。大老圈彭汉章是同官府说好的,他出来投案,苗沟里的人都免罪。现在,假若在光天化日之下食言,杀了彭汉章,届时若有人拿着大人下发的告示来质问大人,何故出尔反尔?甚而至于将此事告到省里,京城,大人会少不了麻烦,也会有损大人人威望……”这个过于迂腐的夫子说时,一双死鱼眼睛从镜子里鼓起,那样子,似乎对眼前这位刚刚立功的道台大人不认识了似的。迂夫子怎么也不相信,堂堂一个道台大人,朝廷二品大员,竟会如此言而无信。

“用你们四川话来说,这叫抖瓜话嘛。我这叫引蛇出洞!”就在赵尔丰觑起眼睛看着迂夫子慢声缓气说时,傅华封霍地站起保驾。他脸也红了,筋也涨了,走上前去教训迂夫子,指头都快指到人家的鼻子上:“枉自你还中过秀才。既然我们面对的是一群悍匪,岂能以君子之道待之?也幸亏是赵大人肚量大,若是换个大人,听你这样说,非治你个通匪罪不可!”

“华封,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重?”团总罗大成看不惯傅华封这样咄咄逼人,半是劝解,半是嘲讽:“张师爷也是一番好心,他迂,大家都是晓得的。”

“啥子就犯了通匪罪?咋兴这样红口白牙乱说一气?”傅华封如此讨好赵尔丰,如此盛气凌人,如此给人罗织罪名,引起好些人的公愤,纷纷出来打抱不平。

“言重了,华封言重了!”李灿章、杨耀衡这些当地名绅也连连摇头。但是,空前孤立的傅华封才没有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他自恃才高八斗,思维敏捷,他开始借题发挥,卖弄学问,转山转水地对这些人进地反击:

“赵大人收拾大老圈的办法,不叫出尔反尔。赵大人刚才说得好,可谓一句点睛,这叫引蛇出洞。为了彻底根治匪患,乡梓得到安宁,什么办法、手段都是可以用的。迂腐是最要不得的。说到这里,我想起历史上的一册典故!”他看了看他的顶头上司赵尔丰,突然将话题宕了开去。他注意到,赵尔丰手捋颔下花白胡子,很有兴致地听他讲下去。

傅华封受到鼓舞,侃侃而谈。他俐牙利齿,能言善辩,简直如水银泻地:“我想起了一则楚汉相争的故事。当初,刘邦哪是楚霸王项羽的对手?可是,论计谋,项羽与刘邦根本不可同而语。有次,刘邦去老家沛县将家小接了出来。项羽听从了他身边那位足智多谋的‘亚父’范增计谋,亲自率兵去追刘邦,欲劫持刘邦家人。而刘邦为了自己逃命,竟忍心将自己的一双儿女相继推下车去。楚霸王项羽将刘父抓获后作为人质,在阵前以将刘父煮食要挟刘邦。刘邦却毫无所动,对项羽说,你要烹杀我的父亲就烹吧,希能分我一杯羹,让楚霸王无计可施,陡唤奈何。最终让楚霸王项羽兵败乌江。那时,楚霸王尚可过江东自保以求东山再起。可项羽却说自己无颜见江东父老,哀叹‘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而西,今无一人还’愧疚之至,拨剑而自刎。他这种壮烈,虽然后来有许多文人给他唱赞歌。其中以李清照为最,说什么‘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其实,项羽算什么英雄?那叫目光短浅,如他的头号谋士‘亚父’在失望之余说的那样,‘竖子不足与谋。’刘邦有进有退,能承受常人不能承受之羞,之痛;虽经百厥,克尽全功。这才算真英雄。为啥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一句话,迂腐。赵大人刚才一句话题睛,赵大人说自己并非有三头六臂,之所以能治他人之不治永宁匪患,盖原因是赵大人饱读诗书且能融会贯通。这正是赵大人的高明之处,也是过人之处。”傅文案在那里高谈阔论,强词夺理,下面又有一些土绅坐不住了,准备反击。

“好了。”赵尔丰开始巧妙地干预,将手中乌木筷子举举:“大家不要光说话了,吃菜吃菜。这是我专门去泸州请来高手做的川菜,大家尝尝,真不真楷?!”赵道台这样发话,大家不好再争论,开始享受美味。

菜做得相当好,也相当丰盛,琳琅满目,一菜一格,美不胜收。人说吃在四川,此话不假。四川自古号称天府之国。土地丰饶,气候温和,雨量充沛,瓜果蔬菜,四季常青;牛羊猎狗、鸡鸭鱼兔,应有尽有。加之四川历史文化悠久,人文荟萃,早在西汉时期,川菜就已脍炙人口。成都出生的大文人杨雄在《蜀都赋》中对川菜有相当精彩的描述。西晋左思在《蜀都赋》中,也有“金垒中坐,鲜以紫鳞”的赞叹。唐代大诗人杜甫流寓成都时,也为川菜的魅力所吸引,说是“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南宋著名诗人陆游自蜀返浙后,多年也不忘川菜,他在《思蜀》中写道:“老子馋堪笑,珍盘忆少城。流匙抄薏饭,加糁啜巢羹。”明清以后,随着从清初开始的,长达一百多年,从全国十多个省移民到四川的的“湖广填四川”,和以后的大量外籍官员入川,厨师随行,这就更是把全国各地的名馔佳肴带进了四川,川菜更加发扬光大。

不知不觉中,节目开始暗中转换。

“百家姓中赵为首。”一位穿得有些苏气的土绅上来给赵尔丰敬酒。他很恭敬地举杯夸赞道:“赵大人是首姓立首功。然而,这些,对赵大人来说,只不过才开头。”土绅知道,赵尔丰喜欢听四川很有表现力的俚言俗语,便展了一句言子:“敢说,要不到三年,赵大人不是三月间的樱桃――红登了,把我的名字倒起写!”

看赵尔丰听得高兴,又有人起来大唱赞美诗。

花厅里,气氛已经平和。有些坐得离赵尔丰远的土绅们,边吃边谈,很随意。但他们的谈话大都没有离开赵尔丰就要离开永宁和今夜就要处决龙会大头领彭汉章这样的话题。四川人生性幽默,他们谈话亦庄亦谐,大展言子。听他们谈话,简直是种享受:

“赵大人打明叫响捉拿大老圈、小老圈兄弟,这两兄弟明明是跑得脱的,可是他们不是脚板上擦清油――溜,反而朝赵大人编好的笼子头钻――硬是珍珠掉进了盐罐里――(宝)饱得有盐有味。”

“哎,他们弟兄虽说是‘雨坝头打瞌睡――(淋醒)灵性人,毕竟是三棒棒加两棒棒――(五)武棒棒’哪是赵大帅的对手?”……

赵尔丰虽然年近花甲,但是耳聪目明。场上土绅们说的话,他表面上漫不经心,其实句句在耳,听得认真而惬意。他用筷子挟了一块椒麻鸡进嘴,慢慢嚼着,用手捋了捋胡须,看了看在座的官绅们,又暗暗转换节目了。他对同桌的名绅们缓声说道:“我虽是北人,但偏爱川菜。但川菜源远流长,我不过是喜欢而己,说不出个子曰。在座的都是美食家,我不敢班门弄爷。不过,今天我要请大家尝一个菜,可谓是我的独创,连(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吃后都赞不绝口,以至以后成了御膳。”他这一番话,声音不大,但因为道台大人处于大家注意的中心,赵尔丰这话大家都听到了。一个二个大眼瞪小眼,如听天方夜谭。心想,怪了,平素衣着随便,性格刚硬,勤于正事,心肠歹毒,“剿匪”堪称一把好手,有“屠户”之称的赵尔丰还是美食家?竟能发明连太后、光绪皇帝吃了都说好的珍肴美味?

“嗨呀,南瓜还能上席?”立时,大花厅里土绅们小声议论开来,显出惊奇:

“啧啧,这叫啥子菜,连太后,皇帝都说好?”……

众人正惊疑间,当中一个仆役唱起菜品:“这叫献金瓜。”说时,上前一步,手拈绿蔓揭开来,一道沁人脾胃的香味随着一道氤氲的热气喷出来,满屋子异香扑鼻。

“真香!”大块头罗灿章胸脯起伏,连连说:“这道献金瓜必大有出处,请大人赐教。”

看一屋人好奇的目光,赵尔丰又是微微一笑,用手抚着颔下胡须慢声细语讲起来:“那年太后和皇上在八国联军威胁下西行,进山西境内时,我陪时任山西巡抚的锡(良)大人前去接驾。匆忙中没有什么好东西进贡。看锡大人愁肠百转,我灵机一动,心想,何不就地取材?当地盛产老面南瓜,一个个又大又甜又面,就给锡大人献计,干脆就在南瓜上做文章:将一个个挑选出来的南瓜削去皮,在瓜蔓处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口子,手伸进去,掏净里面的瓜瓤,再填以鸡肉、红枣、沙糖等等。总之,凡是当地可以找得到的好东西,都可以填进去,然后放进蒸笼用猛火蒸熟。原想,这不过是缓急之间没有办法的事。不意太后,皇上吃后赞不绝口,太后还赐菜名金瓜,以后这金瓜还成了一道御膳……”赵尔丰说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大人真是多才多艺,不仅是剿匪的行家,还是美食家。”

“赵大人此道献金瓜,真是作到了色香味美。”……

场上又是一片喝采声。

“来来来!”赵尔丰这就伸出筷子指指,示意大家品尝他发明的献金瓜。

于是,大家都把筷子齐唰唰向桌上的金瓜伸去。这道菜确实好吃,又面又甜又香,热气腾腾。

待大家酒足饭饱,就像精心安排好了的一台戏。这时,一个头戴伞形红缨盔帽,腰挎长刀的管带,影子似地进入花厅,轻步来在赵尔丰面前,弯下腰去小声请示什么,得到回答后,又影子似地一晃而去。

“诸位,都吃好了吗?”赵尔丰抬起头,大声问。

“好了。谢大人。”大家异口同声,看着赵尔丰,以为赵大人要宣布宴会结束了。不意赵尔丰又用手捋着颔下胡子,说一声“那就接着看下面的吧!”顷刻间,就像川戏高明的演员上演绝活――变脸,刚才**漾在他脸上的一丝笑意此时**然无存,现出的是一丝残忍。

赵尔丰来永宁后举行的第一次宴会,也是他在宁惟一的一次宴会,就在这样满带杀气的氛围中结束了。

夜半时分,在夜幕中沉沉入睡的古蔺县里,突然从临时行辕方向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在这样的时分,听起来显得格外惊心。赵尔丰在凤山、傅华封和一群亲兵将佐的护卫、簇拥下,带着当地团总李灿章、罗大成、杨耀衡等一行人骑着马,裹着黑夜出了行辕,啼声嗒嗒地一阵风似地朝县城城门洞方向疾驰。钉着铁掌的马蹄,在小县城的青石板路上一路叩响而去,溅起串串火花。阵阵轰雷般的马蹄声,在如水的静夜里突然响起,将小县城里的人们都惊醒了。他们无不悚然坐起,大睁着吃惊的眼睛,猜测着、谛听着外面的一切。外面是寒风呼啸的声音,是一阵惊心动魄的马蹄声过后随即带出来的阵阵犬吠声。

漆黑夜幕中的古蔺县城的城门洞下,挂有一盏在风中忽幽幽打转的红灯笼。微弱光照中显出的景况,触目惊心,极为惨烈。城门洞前,有一个高可及人的木质站笼,站笼的每极木棒上都钉满了尖利的铁钉。站笼里隐隐约约可见站有一个人。那人身材高大,披头散发,戴着脚镣手铐,身不由己地斜靠在钉满了铁钉的站笼一边,一动不动。显然是受了重刑,昏了过去。天黑,看不清他浑身血肉斑斑的全貌,但感受得出那分惨烈。

赵尔丰一行风卷残云般来在了城门洞――这一段有城门洞的古城墙,无异于是古蔺县的信息发布中心。官衙有什么告示,都张贴在城门洞前,让从城门洞中过来过往的人看后周知。以往最惨烈的状况最多是,官府将被斩首的人头用竹杆挑起在城门洞示众。而像今晚彭汉章这样遭受酷刑,像展览动物一样展览,对于生活在古蔺这座小县城里的居民们,还是第一次。

“彭汉章,你知罪么,还敢同官府对抗么?”来在城门洞前的赵尔丰勒马伫立,在众人簇拥下,他手指已昏死过去的不彭汉章,大声喝问。李灿章等满有兴致地打量这一幕,等候着**的到来,就像在看刚刚开始在川省各地流行的西洋镜。

站笼里,彭汉章听了赵尔丰这声断喝,轻微地动了动身子,似乎懒得答理,不仅没有吭声,连头都没有抬,保持着固有的姿势;表现出对赵尔丰明显的蔑视。

彭汉章猛然转身,睁着一双愤怒的眼睛,“呸!”地一声,将一口带血的浓痰从站笼里喷出来,端端喷在赵尔丰脸上。

赵尔丰一惊,不由策马退后一步。当众丢丑,简直让赵尔丰气昏了。他一边抬起袖子揩脸上带血的口水,一边暴跳如雷,指着站笼中已被折磨得不成形的彭汉章咬牙切齿大骂不己:“看我不当众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我不会让你好死!”

“哈哈哈!”彭汉章突然仰头大笑。幽微的灯光中,可以看清他的强悍,他的桀骜不驯。那一口雪白的牙齿,那一双喷火的眼睛……简直就是一头暴怒的雄狮、猛虎。如果不是站笼将彭汉章囚紧,他会跳出来,将赵尔丰撕扯得粉碎。这样爆烈的场面,让躲在赵尔丰身后的李灿章、杨耀衡等人吓得连连后退,不敢正视。

“赵屠户,你不是个东西!”彭汉章举着戴镣的手,指着赵尔丰大骂、责问:“你不是口口声声保证,只要我彭汉章出来,你就既往不咎,不伤我的苗沟乡亲?你这狗官,言而无信!”

“蠢才,本官不这样钓你,你肯上钩么?本官用的是引虎下山法。”

“你处死我彭汉章,算我抵杨八的命。一命抵一命。但百里苗沟那么多妇孺有啥子罪?你不问青皂白,抓到就杀。你这个用人血染红了官帽顶子的屠户,未必要把我永宁道所有的干人都斩干杀尽才甘心么?”

“正是。”赵尔丰用手抚着胡须,语气恶毒地说:“你那苗沟是一个匪窝。这么多年永宁闹匪,根子都在你们的苗沟,可以说苗沟无论男女老少,个个都是匪。是匪就该杀。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不把你们这些匪斩干杀尽,以后还要作怪,还要滋生匪。”

“赵尔丰你休想,我干人是杀不尽的。”

“啊哈,你还在作梦吧?我再告诉你,你是不是想着你兄弟小老圈彭友章带苗沟一拨人逃到了天险飞来峰上,本官拿他们没有办法?”赵尔丰说时,又是一声枭笑:“本官从省上调来了格林炮。今天下午,我官军已经用西洋格林炮将飞来峰轰平!”说着,不无得意地看了看身边骑在马上的凤山,“你兄弟,还有苗沟所有的人一个也没有跑脱!”凤山听赵尔丰如此说,阴沉了,一声不吭。

“你的匪窝已经被我一锅端了。大老圈你不信,可以到阴间问问你的兄弟。”赵尔丰说到这里,围在他身边的李灿章、罗大成,杨耀衡等土绅哄地一声枭笑起来。

彭汉章伤心已极,失望已极,痛苦已极,他用一双锥子似的眼睛看定赵尔丰,随即雄狮般猛地冲到站笼前,双手将带铁钉的笼棒握在手中,不顾手中渗血,一阵猛摇,随即发出一阵地动山摇般泣血的呼喊:“赵尔丰――赵屠户,你还我苗沟干人的命来!”泣血的呼喊,猛地从胸腔里迸出,在寒冷苦寂的夜里久久回**,是那么惨烈!瞬时,让簇拥在赵尔丰周围的官绅、亲兵将佐们都怔了,连赵尔丰也怔了。

“还不杀他,更待何时!随着赵尔丰一声惊叫,簇拥在他身边的亲兵们这才如梦方醒,赶紧将彭汉章团团围住。

“大人,你们不消动手,让我们来杀大老圈!”一声陌生、急切的呼喊传来,赵尔丰调过头来,只见两个官兵从城门洞里窜出来,争先恐后赶上,两把长刀倏然一闪,两道寒光直射彭汉章的身躯。彭汉章猛地一抖,扑倒在地时,发出最后的呼喊:“赵屠户,老子到了阴间也要向你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