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RealX：循环
当你改变看待事物的方法时，
你所看到的事物就会改变。
庆典广场轻云依旧，阳光倾洒在河岸两边的咖啡店门，水波粼粼的河面一丝微风都没有。
世界仿佛被凝固般，刚才还在买咖啡的路人手伸在半空，一个女孩的羽毛耳坠绒毛微微上翘，她半启嘴唇，一个词刚说了第一个音。
飞行器飞到草原尽头停了下来，乔纳亚扶着利娅，利娅抱着小伊芙，斯泰因跟在三人身后，阳光勾勒出山脉的形状，瀑布又将眼前的景象融化成雾。
进入山林后，音乐声便传进四人耳中，哭闹不停的伊芙也安静下来。
山路颠簸，路面湿滑，好像刚经历过一场狂风暴雨。
乔纳亚生怕走错方向，一直小心翼翼，回忆着甜石榴酒的气味，跟随音乐声，直到他再次听到有人在吟诵那首诗：
“在十月黄昏的光影下/水面有天空的镜像/而在乱石间的溪流里/是九十五只天鹅/从我最初的屈指/现在已是第十九个秋天。”
四人终于来到老约翰的家中。
“原来你们住在瀑布后面的山洞里。”斯泰因小声说道。
老约翰让索非亚给客人煮茶：“很快又会有暴风，这里的天气还是很糟糕。”
斯泰因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相信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到了真实存在的人类，在RealX关闭后，他们在这里相聚，真实的人类在伊瓜苏瀑布后面的山洞里相聚，斯泰因忍不住又哭又笑。
“这就是我要的真实，果然你们存在着，地球也没有那么糟糕。”
老约翰虽然不懂斯泰因说的话，但他的脸上仍旧带着微笑。他朝乔纳亚望去，又将视线落在伊芙身上：“我听我的父亲说过，人类正在进行一些测试，像游戏一样，但是他不喜欢这些测试。”
“您说的是RealX游戏吗？”乔纳亚接过老约翰递给他的甜石榴酒，心里温暖和感激交织着，他喝下一口酒，烫得笑出了声，声音在山洞里回响了很久，众人都笑了起来。
“就是那个东西，有太阳能蓄电板，据说几十年都能使用，你们也许很感兴趣。”
“我们更想知道，除了您，这里还有多少人，几百个或者几千个？”斯泰因有很多问题想要问老约翰，他太激动了。老约翰却说：“别着急孩子，我们这没有多少人，可能令你失望了，但是你们可以来这里，我是说，你们都可以来，如果愿意离开城市的保护。”
“当然，他们应该愿意，我正想着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办法，”斯泰因抓着乔纳亚的肩膀，“如果我们能唤醒大家，让大家来这里，RealX关闭的问题就还有救不是吗？”
乔纳亚不知如何回答，总之，一切都好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忽然有了信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营地也好，捕捉者也好，还有小伊芙的未来都是光明的。
斯泰因迫不及待地和约翰一起将第四代RealX连接器搬到山洞外，充电很快完成，斯泰因礼貌地问老约翰是否需要一台连接器一起进入RealX，老约翰笑着指了指乔纳亚，随后抱过利娅怀中的孩子在手中缓缓摇动。
连接设备虽然老了些，但是在营地展示区中乔纳亚和斯泰因都见过这个连接器，也知道如何使用它。
连接，进入RealX……
熟悉的眩晕感。
熟悉的庆典广场，两人并肩走到广场。这时，广场上的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屏幕中间是一把有些年代感的木质椅子，一个身着实验室工作服的中年男子背对着屏幕走向椅子，随后他转了过来，哈钦斯的面孔出现在屏幕的正中间，对着两人微微一笑。
斯泰因和乔纳亚都知道哈钦斯已经死了，但是现在他就在他们面前。
哈钦斯的声音缓缓响起：“当你们看到我坐在此处，也许是营地六号、营地七号或者更遥远的时候。当我们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时，意味着虚拟世界正如我们所料出现了问题。这个世界已经发展到了空前的规模，人类面临着被新的物种形式替代的危险，这是我们所不希望发生又无从避免的。我们曾经过很多争论，在疲劳应对灾难的同时，极尽可能将人类带入RealX时代，并且计算一切可能出现的未来。
“然而，事事不可能完美，全球政府收集了来自各个领域专家的建议，经过长达几千个小时的激烈讨论，最后得出结论如下：RealX是全人类平稳过渡的最好方式，节省能源，同时将人类在自然活动下可能出现的危机从物理角度降到最低。然而，历史总是一再重复，我们相信总有一天当RealX发生人口聚集，当人类意识活跃时间超过某一数值，RealX就将走到它的一个终点。
“有两种情况会导致终点到来，第一种是进化方面的困扰，人类变成了我们所不能接受的意识物种，他们不再相信真实大自然的存在；第二种是RealX时代的人类形成某种集权，虽然没有从根本上变成意识物种，但实际上他们不再愿意回到现实中，那也是我们所无法接受的。相信你们也能理解，这意味着我们将彻底失去人类本身。
“我们成立了理事会、生育中心，发明了营养剂，经过测试，这套系统可以相互协调，一方面帮助人们在RealX时代继续发展人类文明，不至于因为沉睡千年而发生文明断层，另一方面也监督人类走向新的物种。每个时代都会有异类出现，每个物种都会有一些特殊的个体，他们可能加速RealX时代终结，也可能会保护RealX时代，在权衡各方建议之后，我们制订了营地计划，捕捉那些特殊个体，通过真理测试修正他们的思想。这并非长远之计，只希望这套计划能尽可能帮助人类等待地球再次适合我们生活，RealX时代是为大家争取时间的时代，RealX计划也是唯一的永恒计划。
“我们制定的预案如下：当某一个虚拟世界的绝大部分人类开始怀疑真实世界的时候，该世界就将进入关闭程序，你们或许会认为这种永久关闭的形式无异于屠杀，但必要的牺牲总是会被未来的人所尊重。
“我们不希望人类变成另一个物种，因为我们不可能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意识物种的人类是否会取代尚在沉睡中的物理人类存在形态从而生活在地球上？当RealX发展了数十个、数百个世纪之后，人类将被我们自身的一部分或另一种形态的我们取代甚至杀害，我们能接受吗？人类应当接受吗？
“我们也不希望以过去之人的身份预谋杀害未来之人，这是计划唯一不完美之处，或许你们会接受一份来自过去的道歉。牺牲一部分人类并让另一部分更好地生活，这在过去是不被认同的，但在未来，也就是你们的现在，你们或许将不再把它视作牺牲，而称它为——进化的选择。
“人类一旦成为意识，物质会变成什么样？这点我们无法明确判断。也许我们的担忧和做法是多余的，也许意识物种不会在地球恢复之后仍旧抛弃人类自身，但也许他们会屠杀那些沉睡的生命，不再将他们看作自身。
“以过去压制未来，我们尽力了。在这段话结束的时候，人类将损失75%的人口，这些人将在意识世界消失，被我们保护起来的物理身体也永远不会苏醒。这种代价是值得的。如果有罪，过去的我们替你们背负。
“新的计划很快将会开启，感谢你们为人类所做的努力。”
声音戛然而止，屏幕恢复一片漆黑。
“这不是真的！”斯泰因扔下连接器开始干呕。
“冷静点，斯泰因。”乔纳亚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这个事实斯泰因比他更不能接受。
他将斯泰因推出山洞，在利娅疑惑的眼神中，两人远离山洞，在狂风和大雨中绝望地呐喊。
“冷静点，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仍然是在RealX中。还记得你告诉我的吗？魔方，魔方，现在我们都在魔方之中，老约翰也在，这里的瀑布也在，这里可能是之前的营地世界，比如营地六号、营地七号，谁知道到底有多少世界到底有多少营地！但是你还记得哈钦斯说了什么吗？他说当绝大部分人类怀疑世界真实性的时候，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真相是什么，但我也可以不相信哈钦斯的这段话，我为什么非要相信他而颠覆我自己的信念？别忘了，我们是特别的，我们是有缺陷的，我们在真实和虚假之间摇摆不定，我觉得这意味着我们会不断质疑真相。”
“别劝我，我这就回营地。”
“我不是劝你，这些道理都是你教我的。还记得普朗克的名言吗？他说‘当你改变看待事物的方法时，你所看到的事物就会改变’。我们如果相信这里就是真实世界，利娅就会相信，老约翰他们也不会怀疑，这样我们就有机会等待转机。”
雨水模糊了斯泰因的眼睛，他仿佛看到人们像碎片一样开始分裂，仿佛成千上万的拼图裂开一道道细缝。而乔纳亚则看见利娅怀抱中的婴儿落下一块皮肤，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透过黑暗他又看到一个人影从深邃的黑暗深处走了出来，越走越近，最后来到了他们面前。
“里维斯！”两人一齐喊了出来。
“乔纳亚，这位是——斯泰因？”
“你怎么来这里的？”乔纳亚问。
“通过MINMI，说来话长，是老师让我从MINMI那里通过，那里果然是一个出口，我看到了几十座岛屿，每一座岛屿上都有一个营地一样的建筑，岛屿和岛屿几乎一模一样，然后我看见远处有一团黑色的点，好像一个黑洞，我检查了几个岛屿上的建筑，我在里面看到了……”
“看到了和营地完全一样的结构，甚至你可能还看到了你自己。”斯泰因说。
“不，我只看到了诺兰老师还有萨娜以及费德南德，没有我们。”里维斯的神情有些迷茫。
“这不可能，那些岛屿就是哈钦斯说的营地六号、营地七号，谁也不知道有多少营地，恐怕哈钦斯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营地，它们是自动复制的，还是老师和工程师们制造的替代世界？我们不知道之前的营地有没有使用过替代世界。”
“斯泰因分析得很对，我想，没有我们的原因很清楚，因为我们并非拥有真实物理生命的人类。”乔纳亚黯然道。
“所以其实人类怎么样和我们没有半点关系，莱尔已经消失了，营地也在关闭。”想到莱尔，里维斯忽然笑了起来，他向来冷静，但是当他独自穿越MINMI来到这里时，他的生命仿佛被挤压和反转了。当他着魔般走入黑洞时，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将走向永恒的黑暗：“所以老师说雷迪会杀死哈钦斯他并不意外，雷迪比我们更冷漠，离人类的本性更远，他比我们更像一种程序。”
“这就是哈钦斯那个时代的人所担心的，他们担心人类会成为新的物种，新的物种会反过来消灭人类，简单说，老师是有物理身体的，他被限制了一部分思想，但仍然能感觉到眼见的真实并不真实，靠着模糊的认知，他努力保持RealX平衡，十分在意危机等级。哈钦斯也预料到这一点，所以诺兰和费德南德也需要进行真理测试，呵呵呵，只能说人类的控制欲实在是太强了，太强了！”
斯泰因的笑声被加剧的狂风吹散，风的方向远离山洞，里面的人谁都没有听到。
“但哈钦斯又是错的，老师一直以来都努力保护RealX，他一面教导我们，坚决对抗费德南德的全面控制策略，一面周旋在理事会和工程师之间，为了保护RealX-09，甚至甘愿编造雷迪是他的孩子的谎言，牺牲掉自己的声誉……”乔纳亚哽咽了。
“关闭RealX最先消失的其实是我们，如果能找到人类物理身体的位置，他们就还有机会，我们则必然消失了，没有RealX就没有我们，生育中心每年出生的那些和我们一样的人类也会彻底消失，我们人类的身份将首先被抹除。如此说来，哈钦斯担心雷迪这样的人出现是对的，雷迪杀了哈钦斯也没什么不对。过去的人就那么不相信我们？我偏不要。”
斯泰因说完，奔向山洞口，里维斯和乔纳亚紧紧跟随其后，见斯泰因拿起连接器准备再次进入刚才的世界，乔纳亚也拿起另一台连接器说道：“我陪你一起去。”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就跟我一起去？你还有孩子要照顾。”斯泰因笑着说。
“我当然知道，你要去拯救人类，不管哪一种人类。”
斯泰因信心满满：“没错，让他们的担忧见鬼去吧，就算未来的人类彻底变成意识生物，我们也能找他们聊聊，告诉他们做人的道理，这是捕捉者最擅长的事。里维斯刚才说了那里有几十个岛屿，其中一个一定是莱尔新造出来的替代世界。这十几年来，费德南德也一直在制造替代世界，RealX-09有多少替代世界的入口也许只有费德南德知道，总有些人会在关闭发生的这段时间里正好进入费德南德预留的入口。只要老师能帮助雷迪相信一部分真实，只要我们能让那些躲过关闭的人们毫无察觉地以为自己还在熟悉的RealX世界中，我们就能证明，人类不仅没有变成新的物种，而且文明也没有变得糟糕。”
“怎么才能让人们相信？”乔纳亚问。
“编故事！”斯泰因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