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更高一级的文明看待宇宙的视角，莫非是‘计算’吗？”法拉问道。
“不愧是法拉姐姐，我从小的偶像。”罗伊甜蜜地一笑，“实际上，宇宙无时无刻不在计算自己。物理定律是最底层的算法，那些简单的物理结构，例如基本粒子，例如岩石，只能根据物理定理做最基础的运算。而高一层的结构，例如生命体，则会构筑起以遗传物质为核心的高阶算法，运算效率自然也要高出许多。我之所以没了身体却依然可以成长，就是因为我的潜意识中保留了DNA构筑的算法，可以计算出自己未来的样子。”
“按照你的假设，外网来自连熵增问题都能解决的高等文明。对于这样的文明而言，地球又有什么特殊之处呢？”法拉追问。
“关于这一点，我们要从两个基础问题谈起：宇宙是不是决定的，以及宇宙是不是可计算的。对于前一个问题，答案恐怕是否定的，至少就人类目前掌握的物理学框架而言，决定论的成立，需要十分苛刻的假设条件。”
“即便宇宙是决定论的，也不影响高等文明去计算它。因为决定论并不意味着你能够轻易得知未来。”法拉插言道。
罗伊点头道：“对于后一个问题的讨论同样十分复杂，例如在牛顿力学的框架里，假设真的存在一只拉普拉斯妖，祂预测未来的方法是图灵机，那么仅当祂获得的初始条件是可数的时，才是可计算的。如果有两个或者更多个彼此间并非和睦相处的、‘拉普拉斯妖’一般的高等文明，祂们要做的是什么呢？首先，祂们会尽可能地计算自己的对手；其次，祂们会尽可能地令自己的行为不被对手计算。
“要怎样做才能不被对手计算呢？这就又要追溯到可计算性的物理学本源了。如果存在这样一种粒子，它的行为无法通过观测宇宙中除了它自己之外的其他部分计算获得，那么它的行为就是不可计算的。”
法拉一面思考一面复述：“如果去观测，那么根据海森堡测不确定性原理，就会影响到粒子本身。从这个层面上讲，在未被观测时，这个粒子是‘自由’的。”
“我们可以将这类的粒子命名为‘自由比特’。就像经典计算机要架构在二进制数据位上，而量子计算机要架构在量子比特上一样，一台‘不可被计算的’计算机，需要架构在自由比特之上。具体原因我们还无法探知，但毫无疑问的，地球上进化出的智人，其意识中含有着大量的‘自由比特’。与此同时，这也是W-002必须以人类为原料，才能转换出足以抵抗外网的算力的原因。”
对于罗伊接连抛出的震撼性结论，法拉已经见怪不怪了。她将情绪抛到一旁，以一名完全理性的“科学家”的思维面对着这些信息。少顷，法拉问道：“也就是说，外网是一台计算机，而我们都是数据位了？”
“是的。计算过程会不可避免地产生部分冗余数据，这部分数据寄生在拥有复杂结构的电器上，便成了罪物。但即便是罪物，也无法完全容纳外网产生的巨量冗余数据，于是每隔一段时间，祂便会将不再拥有‘自由比特’的意识大规模舍弃，以追求更高的效率。这种行为被人类赋予了一个名字，那就是‘涌现’。
“换言之，所谓‘涌现’，就是自旧时代以来，寄生在外网中的上百亿人类的意识大规模‘飞升’的时刻。”
◇
大裂谷已近在咫尺。
“遗忘之都就在下面，抱歉，我不能再送你们了。”秦岚停下机车，将后座上的一大包新鲜食物卸了下来。“我很想继续报答银蛇先生，但‘疾风’还需要我。”
“听上去怪吓人的，那个什么之都有这么恐怖吗？”骆非不满道。
“遗忘之都的核心是一台世界级罪物，它的作用是让半径5千米内的生物遗忘自从进入它影响范围后发生的一切。”秦岚解释道，“发动效果的频率目前看来是随机的，没人能摸出规律。”
“为什么？”骆非追问。
“因为没人能活着回来。”
“没关系，我不是生物，我会帮助大家记住一切的！”斯特拉得意地说。它找了法拉一夜，苦寻未果后便赶来和大部队会合。
“我们做过实验，拥有智能的罪物同样无法保留记忆。”秦岚说道。
斯特拉一时语塞，个性谨慎的它甚至想知难而退，但想到罗星和法拉至今不见踪影，还是鼓起勇气，没有作声。
秦岚离开后，银蛇站在大裂谷的边缘，取出望远镜望着下方。既然遗忘之都的影响没有触及这里，那么它所在的位置一定比5千米更深，那里是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银蛇转身面向众人，说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就在下面。从到达这里的那一刻起，无论是出于友情帮忙的，又或者是想要还人情债的，都统统不重要了。要不要去，完全取决于你们自己的想法……”
话没说完，他突然发现面前居然只留下了野狼。头顶上传来轰隆隆的噪声，斯特拉不知何时变成了直升机的形态，陆冰和骆非已经登了上去，骆非一只手攀着边缘，用力地将月影拉了上去。
银蛇看看上面，又瞅了野狼一眼，问道：“你为什么留在这里？”
“骆非说，一看你就是又要发牢骚了，让我把你叼上去。”野狼答道。
好吧。这支队伍虽然松松垮垮，毫无团结可言，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优点嘛。银蛇一面在心中感慨，一面登上了直升机。
◇
法拉慢步走在大裂谷的底部，阳光很难照到这里，可一路上视野十分清晰，但法拉找来找去也没能找到光源。
“在外网之中，获取信息靠的不是可见光。”走在前面带路的罗伊解释道，“一旦你离开外网，作为遗忘之都核心的罪物也会提供充足的照明。”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一束明亮的光突然射入法拉的眼帘。法拉抬眼望去，只看到一位足有几十米高的女性巨人正站在小镇的正中，她的身上穿着浅色系纱裙，及腰的长发如同藤蔓一般。此刻的她正双目紧闭，张开双臂环抱着城镇。如果被来自哪个科技尚不发达的文明的人看见此番景象，一定会将其视为神明顶礼膜拜的。
“终于到了。你看到的女人，就是世界级罪物W-011在外网的投影，我们都叫她‘莱丝’。”罗伊停下脚步。
“龙舌兰小姐在城里吗？”法拉问道。
“在，也不在。”罗伊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龙舌兰的目的是融合‘莱丝’，成为弥赛亚。”
法拉一惊，历史上诞生过几次“弥赛亚”，每次都给人类文明带来了灭顶之灾。
“关于弥赛亚，‘纯白’这边的研究也很少，毕竟缺少样本。”罗伊一面说着，一面用脚尖撵着路边的石子。在罗星4岁、罗伊1岁的那年，他们的妈妈成了弥赛亚，至今仍高悬在同步轨道上。“我们知道的只有，形成弥赛亚必须满足三个条件：罪人、罪物和涌现。但具体需要什么样的罪人和罪物，要怎样才能利用涌现的力量融合形成弥赛亚，没有人知道。”
“既然她想成为弥赛亚，为什么会不在城里？”法拉追问。
“莱丝太强大了，即便是龙舌兰小姐，也拿她没办法。”罗伊仰视着远处的女巨人，“所以她选择回到过去，在莱丝还没有如此强大之前与她融合。”
“可是W-005和罗星一起去了外太空啊。”法拉不解道，“她是怎样做到回到过去的呢？”
“能穿越时间的罪物，不止W-005一件，只不过没有她那么强大罢了。法拉姐姐……”罗伊看着法拉的双眼，问道，“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涌现的真相，也知道了龙舌兰的目的。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法拉仰视着遗忘之都上空巨大的莱丝，她深吸一口气，说道：“龙舌兰小姐说过，她要借助100万人的算力对抗外网。”
罗伊微微侧头看着法拉，静待她继续说了下去：“但这是错的。无论这100万人是来自现代还是旧时代，都是错的。无论为了多么伟大而宏远的目标，去牺牲那些想要活着的普通人，都是错的。”
“可是，即便龙舌兰不这么做，也还是会有人牺牲啊？”罗伊问道。
“这是两码事。我想不到两全其美的方法，但我相信……”法拉微微点了点头：“我相信你哥哥，罗星他应当找得到。所以我会一面阻止龙舌兰小姐的进化，一面等待罗星带回对抗涌现的方案。”
罗伊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怎么？”法拉皱着眉问道。
“没什么，替我的笨哥哥高兴而已。”罗伊走到法拉面前，“我也很想与你同行，但很可惜，我已经没有可以在现实世界中使用的身体了。”说着，她将罪物无人机递到法拉手里，“带上它吧，当你离开外网后，蜂鸟便会开始通过外网补充能源。等每次充满后，你会再次获得一次进入外网的机会。只是下一次，‘纯白’可能就不在这里了。”
法拉将名为“蜂鸟”的无人机紧紧握在手中，说道：“足够了。我一定会将龙舌兰小姐带回来，还会和那个家伙一起，阻止这次涌现对人类文明的破坏。”
“多说一句，没有它的时候，可不要尝试接入外网哦！不然精神会崩溃的。”
法拉用力地点点头，罗伊握住她的手说：“再会，法拉姐姐。”
话音刚落，法拉胸前的无人机闪出了耀眼的白光，好似黎明的第一道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