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按照赛程,下一场就是半决赛了,开赛前会有20分钟的休息时间。在内网战斗并不会消耗体能,这段时间主要是留给观众们下注的。

新人罗浅的赔率相当高,赛前压注她的观众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但两场过后,罗浅已经成了争冠的热门,赔率甚至与四强中的其他两人齐平,仅低于“秦始皇”。

在休息期间,法拉找到了斯特拉。

“我摸清楚‘莫扎特’的底细了。”法拉开门见山地说,“没想到他战斗的原理居然和我们是一样的!”

“莫扎特”是罗浅在半决赛的对手,他的外表是一名10岁左右的男童,穿着浅蓝色格子马甲的儿童礼服套装,一举一动都像个古代欧洲贵族。

然而最令斯特拉在意的,是莫扎特用来战斗的武器。那是一把外形优雅的小提琴,尽管没有嗅觉,斯特拉却仿佛嗅到了古木的芳香。它那古朴的曲线、清脆的弦音,无一不是模仿了旧时代的名琴斯特拉迪瓦里——也就是斯特拉痴迷到用作姓名的那个系列。

“他也是靠共感觉原理击败对手吗?”斯特拉问。

“没错,所以我们赢定了!”法拉的情绪十分高涨。对方的攻击手段,是刺激人类的五感。而罗浅背后的斯特拉并不是人类,它压根就没有五感,这怎么可能输呢?

因此这一场,法拉在罗浅身上押注了2 000个图灵币,比出一次任务的收入还要高。

然而斯特拉却没有回应,只是目视前方,神情凝重。

法拉顺着它的视线看去,原来莫扎特刚刚路过休息区,同几名选手热情地打着招呼。

“法拉,我想请你帮个忙。”斯特拉开言道。“麻烦你将内网中五感的信息通路,和我的自检系统连接起来。”

法拉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斯特拉。痛苦的本质是生物体的一种负反馈,斯特拉这么做,相当于让自己也能够感受人类的“痛苦”。

法拉本想问些什么,但在一瞬间,她体会到了斯特拉的心情。

“莫非你想……”

“我想来一场公平的较量。”斯特拉双手交叉抵在下颚上,“我要和他硬碰硬!”

还没有走上擂台,斯特拉便听到了台下的欢呼声与尖叫声。

与前两轮比赛光秃秃的赛场不同,到了半决赛,擂台上加入了“场景”设置。不知是不是照顾到两人用乐器作战的特点,比赛场景被设置成了一片静谧的淡水湖。空气中泛着湖水的潮气和野草的青香味儿,不时有水鸟从湖面掠过,衔走一条小鱼。

“半决赛第一轮比赛,让我们有请,湖中仙子,索命九儿——罗浅小姐!”

解说员的用词越来越奇怪了。

斯特拉操作着罗浅,摆出一副冰山美人的姿态,走上擂台。

“另一边是,音乐神童、悲剧天才——小莫扎特!”

小莫扎特依然是一身短袖礼服,拎着小提琴走在擂台。

“比赛现在开始!”

小莫扎特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罗浅正前方。他将小提琴架在肩上,看着罗浅,微笑道:

“罗浅小姐,我看过你的战斗,实在太美了。”他微微弯腰致意,“从见到你第一眼起,我就在盼着能和你战斗一场。”

“彼此彼此。”斯特拉举起唢呐,“不论胜败,但求尽兴!”

斯特拉操作着罗浅,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静谧的湖面。它小口吹起,原本因为音量被称作“流氓”的唢呐,却发出了幽静的哨声。

一瞬间,小莫扎特仿佛落入了梦中。月光洒在湖面上,随着风涌动。记忆中的那名少女自湖水深处走来,缓缓将他拥入怀中。

这首《贝加尔湖畔》并非使用痛苦攻击,斯特拉想要通过这一曲,将对手拉入温柔的梦中,从而失去比赛资格。

小莫扎特并没有反抗,而是静静享受着心灵的平静。他闭上眼睛,脸颊轻轻靠在小提琴上,拉出了第一个音。

对方予我以平静,我要还以激昂。

对方予我以归宿,我要还以放浪。

随着小莫扎特弦音的流淌,如镜的湖面上泛起了波涛。最初只是不起眼的涟漪,随着乐曲不断涌动,最终掀起了滔天骇浪。

《沧海一声笑》!

猛然间,台下的观众们感到海浪拍打在了身上,看台上尽是咸湿的气味。

斯特拉并没有认输。它加强了吹奏的力度,天地大气宛如母亲一般,温柔地环抱住了愤怒的海洋。波浪的怒火渐渐平息,尽管依然不时躁动,却已好似襁褓中的婴儿一般,没了戾气。

小莫扎特加快了节奏,左手的手指如同精灵般在琴弦上跃动着,马尾弦好似冒出了火光。天地间只听闻一声巨响,湖面不再沉浸,也不再翻滚,而是炸裂开来,化成朦胧的雾气和细碎的水珠。

然而透过水雾的屏障,大家却看到了苍天在笑,山河在笑,大气在笑,鱼虾在笑,甚至连水中的微生物、每一个挥舞着氢键翻滚的水分子,都在大笑。

他们在笑这个世界。笑这个世界居然存在,居然合理,居然可以容得下他们如此开怀而豪迈的大笑!

然而在转瞬间,所有的幻境散去,罗浅和小莫扎特依然站在湖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小莫扎特向着罗浅行了一礼,罗浅也向他微微弯腰致意。而台下的观众,居然像是等到了乐章的间隙一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然而斯特拉明白,上一回合,自己落了下风。

“上一回合你攻我守,我有后发优势。”小莫扎特微笑着说道,“礼尚往来,这一次,我先出手。”

小莫扎特手中的琴弓轻轻滑过琴弦,那不似一支乐曲,却好似一声清脆的鸟鸣。紧接着又是一只、两只、三只,数不尽的鸟从天边飞来,从树丛中飞来,从遥远的故乡飞来。栗红色的百灵落在树杈上,昂首望着天边;洁白的鹮结队划过水面,激起一片片水花;鹰展平双翼翱翔在高空,发出几声或凌厉或悠远的鸣叫。

这是唢呐名曲,《百鸟朝凤》!

该选什么曲子应战呢?斯特拉第一时间想到了巴赫的《赋格的艺术》。借助逻辑上的循环,有可能困住莫扎特的鸟儿们,争取到一线胜机。

它甚至想到了马勒的《巨人》,让来自远古的泰坦,让天空的王者酣畅淋漓地战上一场。但是,小莫扎特给了自己后发制人的机会,就要用这样取巧的方法吗?

当然不!

罗浅的口中吐出短促的几口气息,听众们听过她的前几个音后,全都屏住了呼吸。

小提琴名曲,帕格尼尼的《钟》!

莫扎特的《百鸟朝凤》进入中段,伴随着欢快的曲子,鸟儿们开始了舞蹈。湖底生出一道金黄色的光芒,凤凰的雏卵听闻白鸟朝拜,在襁褓中跃跃欲试。

斯特拉没有理会对手的节奏,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将《钟》吹奏了下去。它刻意将乐曲本就很快的节奏又加快了1/3,观众们仿佛看到了弯曲的时针,看到了跃动的数字,时间最初如同流水般流逝,继而如瀑布般宣泄。

不知不觉间,百鸟也被卷入唢呐的节奏,随着罗浅的音符改变了舞姿。莫扎特匆忙稳住阵脚,用高音模仿出两声凤鸣;百鸟们顿时清醒过来,欢呼着,跃动着,等待着王的诞生。

湖面的光辉愈加璀璨,凤凰卵在鸟鸣声的协奏中缓缓浮出水面,通体浑圆,炽红如夕阳。然而此时此刻,卵中的凤凰却感到了一丝不安。

时机还不成熟。自己作为天空的王者,不应该这么快就降临世间。然而大道已容不得它继续等待,《钟》的旋律早已融入天地大气,融入了每一个普朗克尺度中。凤凰感到自己在不受控制地成长、成熟,卵壳出现了一道裂痕。

百鸟停止了鸣叫,静静等待着主宰者的降临。

天地与江河湖泊也安静了,仿佛要亲眼见证这一刻。

莫扎特拉出了标准凤凰初生的几个高音。

几十道烈焰喷出,凤凰在卵炽热的火光中裂了开来。凤凰探出头,仰天长鸣——

然而这一刻,却传来了不和谐的音符。

有一股力量,没有敬畏,没有束缚,没有恐惧,仿佛冰冷的物理定律一般,蛮横地插了进来。

抢在莫扎特的前面,斯特拉吹奏出了《钟》的最后一个音。时间就此定格,宇宙就此停转,凤凰维持着初生的姿态,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片刻后,一阵风沙吹过,山峦染上了苍黄,湖泊冻上了冰面,凤凰和鸟儿们在风沙的侵蚀下,化作累累白骨,又被岁月侵蚀为尘埃。

小莫扎特捂着胸口,单膝跪倒在地上。方才的攻防战,已经对的他的肉体造成了很大的负担。

罗浅也大口喘着粗气。斯特拉虽然无法感受到痛苦,但它的系统预警程度以达到70%,一旦突破100%,系统将自动停机,也就等于宣告了它的失败。

小莫扎特在掌声和欢呼声中站了起来,然而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有罗浅。

“这一次,我会拿出我最擅长的曲子,和你一分高下。”

小莫扎特架起小提琴,拉出几个和弦。这不是攻击,而是为了告诉对手和观众们,自己将会演奏什么曲子。

《拉德茨基进行曲》!

“奉陪到底。”

罗浅同样吹奏出几条不带有攻击力的音符,少了几分精致,却多了几分霸气。

《钢铁洪流进行曲》!

这场较量,已经超越了技巧,甚至超越了毅力。在两首曲子背后,是东西方人类几千年积累的文化面对面的一次碰撞。

在高亢的弦乐声中,一群卫兵跨着整齐的步子,昂首挺胸自西方走来。他们戴着高沿礼帽,上身穿着红色的礼装,金色缀穗随着脚步一摇一摆;他们下踏锃亮的马靴,将湖岸的花岗岩地面踩得咔咔作响。

随着嘹亮的军号与激**的鼓鸣声而来的,是来自东方的队伍。他们从头到脚都是一身草绿色的军装,染绿了平原,染绿了山川,染绿了地平线。领队喊出一声号令,军队立即响应,呼喊声令地动山摇,河川动容。

两军行至咫尺之遥,鼎足而立。

莫扎特拉出两个和弦,卫兵们迅速从肩上将长枪卸下,快速完成弹药的装填。金属与肉体碰撞,热烈中泛着寒光。

斯特拉吹出一行高音,队伍当即摆开阵仗,最前排的士兵上起刺刀,眼神中透露出视死如归的决绝。

小莫扎特加快了节奏,卫兵将食指扣在了扳机上,一场战斗蓄势待发。

然而听到了小莫扎特的演奏,斯特拉却在一瞬间有了别样的感受。

不,不应该这样的。

两支旋律之间不应当冲突,它们应当共鸣!

观众们惊讶地看到,罗浅放下了手中的唢呐,保持着静立的姿势,闭上眼睛深呼吸着。

莫非她自知不敌,准备放弃了吗?

然而下一瞬间,罗浅张开双眼,眸子如同湖水一般平静而广阔。

她开始吹奏了,这一次,音调更加柔和,旋律也更加舒缓。

这就是斯特拉的答案。文化之间的碰撞,不应是一场对决,而应是一曲合唱。

听到如此美妙的乐曲,东方士兵们纷纷放下武器。他们的眼中不再只有眼前的敌人,而是纷纷回过头来,仰望天际。那是来自故乡的声音,好似母亲一般,强大,而且包容。小莫扎特一惊,也和着罗浅的节奏,改变了演奏的曲式。

随着天上飘来的旋律,西方卫兵们也将长枪丢在了一边。他们的瞳孔明亮了起来,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跋山涉水来到远方,为的不是进行暴力的统治,而是传播主的福音。

斯特拉和小莫扎特奏出了同一个音,小提琴和唢呐在那一刻形成了完美的共鸣。士兵们不再拘泥于阵势,他们放下戒备,走进彼此之间,或攀谈,或畅饮,或舞蹈,或狂欢。

文明与文明之间,本就没有理由彼此仇恨。

两人在同一时刻奏完了最后一个音。小莫扎特走上前来,左手牵起罗浅的右手,向台下鞠躬致意。

观众席上扬起山呼海啸一般的掌声,这里明明是斗技场,观众们居然大声喊起了“Encore”。

莫扎特转过身来,看着罗浅,微笑道:

“是我输了。我们的技艺不分伯仲,而我却差在了境界上。”

说着,小莫扎特的身体渐渐变得模糊。虽然斯特拉在后半段已经放弃了进攻,但前半段对小莫扎特身体造成的负担,依然是普通人难以忍受的。

“真希望我们能有机会再比一场。”斯特拉凝视着对方的瞳孔,应道。

“可不可以问一下,你的真名叫什么?”

小莫扎特身体的大部分已经化作马赛克,仅留下一个轮廓。

“斯特拉迪瓦里。”

斯特拉说出了那个令它无比自豪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