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斯特拉躺在仓库中，取出一张液晶屏朝向自己，又连接上一块近日里刚刚找到的移动硬盘。它十分享受机械硬盘工作时的吱吱声，尽管数据传输效率远低于固态硬盘，但机械的美感是电子设备永远无法替代的。
液晶屏上显示出硬盘中的内容，全是旧时代的电视剧和影片。尽管能够直接读取数据，但斯特拉坚持认为，通过显示器和视觉传感器“看”剧，才能完整感受到剧中的情绪，其他任何算法都会带来数据缺失。
它最近特别钟情于中式的古装剧，还给自己起了个了侠名，叫作奔驰无忌。
看过金庸、古龙、温瑞安后，武侠的战斗力已经不能满足斯特拉了。在它看来，无论多高的武功，在重机枪和RPG面前也是渣。为此，它决定尝试仙侠。
想干掉御剑飞行的仙人，好歹要用洲际导弹吧。当量才是男人的浪漫啊！
选来选去，它最后挑中了一部叫作《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电视剧。斯特拉挑选时打开剧集，正当它陶醉在主题曲的旋律中时，远在“柠黄”的罗星打来了电话。
“我找到挣钱的方法了！”罗星的语气十分兴奋，“这边有个赌场。”
“有赌场怎么了？”
“赌场里不是有那种筹码吗？这东西可以带出赌场，需要时再兑换成图灵币！”罗星语速极快地解释道，“用这东西存钱，‘红’是没有办法发现的！”
斯特拉终于明白了主人的打算。罗星想要借助“柠黄”的特殊性，打一个擦边球。
在除“柠黄”以外的三座城市中，公民本人与内网ID是严格绑定在一起的，红、蓝、灰三台超级人工智能都不允许市民同时拥有多个ID。如果想去别的城市的内网，必须让超级人工智能之间进行通信，实现ID共享。
但“柠黄”中的ID却分为两类，即固定ID和临时ID。固定ID与其他城市相同，临时ID却是一种类似于bbs论坛中“游客”的设置，其他城市的访客、甚至长期居住外网的“罪人”，都可以在进入城市时申请使用。利用这个ID，访客可以做一切固定ID能够做的事情，只不过离开城市时，临时ID就会自动注销，其账户余额也会自动清零。
换言之，访客想要留住在“柠黄”挣的钱，就必须在离开前，将图灵币转到另一个固定ID名下。但更多时候，人们更喜欢把钱花掉，这样一来自己在“柠黄”的所作所为就与其他城市里的固定ID毫无关联，不容易被追溯到历史痕迹。
罗星的如意算盘，就是将钱全部买成筹码，再转到“幽红”的主ID名下。这样一来，辛苦挣来的钱就不会被“红”收走98%了。如果想要花钱，还可以去“柠黄”开个小号，让主ID把筹码转账过去，再兑换成图灵币就可以了！
“上帝啊，我亲爱的主人，我真想用靴子踢你的屁股！”特斯拉学着译制片里的翻译腔，“你的总资产才97个图灵币，拿什么当赌资呢？”
罗星立即答道：“我查清楚了，除了图灵币，还有其他东西可以用来赌。”
斯特拉有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罗星激动地说道：“最简单的就是器官，其他还有寿命什么的，需要借助罪物才能转化为赌资。我就用器官吧，这一身皮囊值2万个图灵币呢！”
那一刻，斯特拉切实体会到了名为“悲哀”的情绪。
“万一，我是说万一。”斯特拉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输了怎么办？”
突然间，对面的罗星不作声了。斯特拉有种不祥的预感，匆忙问道：“主人，您怎么了？”
罗星顿了片刻，说道：“没什么，你过来帮我吧。”
◇
在策划了这次“柠黄”之行后，罗星十分开心。他一扫罪物打印机那次的晦气，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
罗星骑着斯特拉来到“柠黄”，在几小时的平流层飞行中，他为了屏蔽低温，累到鼻孔流血，但毕竟省下了50个图灵币的交通费。之后，罗星令斯特拉回“幽红”去，为下一阶段的行动做好准备。
他要去赌场赚上一笔，至少也要把心仪的罪物买下来。
罗星的信心不是毫无缘由的，与其他赌徒相比，他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除了超级人工智能，算力最强的设备是什么？当然是罪物了！
能够听凭差遣的罪物，罗星自己家的仓库里就躺着一台。这台会说话的机车很好养活，每天只需要喂一些破铜烂铁，简直就是免费的精壮劳力。而这位精壮劳力，此刻正一肚子怨气地连接上内网，输入密码，登录了罗星在内网的ID。
为了绑定公民和内网ID，除去长得吓人的密码外，还要进行三重生物识别。为骗过指纹识别和面部识别，斯特拉早就以罗星本人为模板，通过3D打印制作出了模具；同样，只要拿到罗星的一滴血，就可以利用PCR设备大量复制，从而骗过DNA识别。
如果面部有排气管，斯特拉一定会忍不住地叹气，它总有一种被吃干抹净的感觉。
内网服务器端传来了登录成功的信息。斯特拉将程序包中接受视觉和听觉信息的模块分别连接到了光学和声学传感器，这样一来，就能与人类登录内网有着极为接近的感觉。至于味觉、嗅觉、触觉，它完全不需要。
透过房间里的镜子——那是一个识别ID形象的程序包——斯特拉看到自己变成了罗星的样子。它本想帮助直男审美的主人打扮一番，但罗星在内网的衣柜空得简直可以养蟑螂了，也只得作罢。
计划的第一步，是斯特拉用罗星的ID登录“幽红”的内网，再经由城市间的特殊信息通道，来到“柠黄”的内网。
走在城区里，斯特拉有一种很新鲜的感觉。尽管车轮的效率要高上许多，但通过调用仿生机器人的平衡算法、借助人类的双腿走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踏实感，就好像自己与世界的联系更加紧密了一般。
为了扩建方便，“幽红”城区几乎是正圆形的。从内网中看去，城郊有三道直通天际的光束，分别是黄色、蓝色和灰色，代表了城市之间信息传输的通道。如果将视角拉到更高空，会看到黄色和灰色光束在平流层附近化作平行于地表的圆弧，蓝色光束则径直向着更高空射去。
在内网中移动并不受物理规则的限制，只是“红”为了方便管理，将普通ID的移动速度设置得与现实世界一般，也方便使用者更快地适应。想要加快移动速度，就必须花费图灵币购买算力。150年间，斯特拉吞过不下20台服务器级别的计算机，算力超过人脑几个数量级。
为了不引起“红”的注意，斯特拉只将移动速度控制在步行的五倍以内，仅与长跑或骑单车相当。用了大约1小时，它终于来到黄色光束下方的信号塔。
这里并没有服务人员，信号塔识别到罗星的ID后，弹出一道窗口，上面显示去往“柠黄”需要花费50个图灵币。
斯特拉透过特殊通信渠道，问罗星道：
“怎么办，主人？这可是你全部资产的51.5%。”
“怕什么，我们马上就有钱了。”罗星信心十足地回应。
斯特拉真心觉得主人穷出心魔来了。不过它还是乖乖地交上图灵币，等待“红”那边的响应。
几秒钟后，窗口中出现了新的提示：
“登录‘柠黄’后，将不可以使用您在‘幽红’的虚拟形象。如果想要使用默认形象以外的皮肤，需要支付50~1 000个不等的图灵币。请问您需要吗？”
不用问，肯定不需要。选择“否”后，系统再次提示道：
“您可以重新设置在‘柠黄’的ID，只需花费1个图灵币。要重新设置吗？”
1个图灵币罗星还是花得起的。如果还用“罗星”这个名字，指不定哪天就会有仇家找上门了。
“就叫‘罗小星’吧。”罗星提议。
“还不如不改呢。”斯特拉吐槽道，“我要叫奔驰无忌！”
“滚！”
“那叫罗无忌吧。”
“信不信我卖了你？”
“罗惊云。”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新ID的名字定为“罗浅”，性别女。
斯特拉暗自得意，“罗浅”才是它原本的目的，其他的奇葩名字只不过是它要价的筹码。
罗星的虚拟形象上涌出大量马赛克，很快便覆盖了全身。几秒钟后马赛克消失，ID的虚拟形象变成了穿着T恤和热裤、留着浅褐色齐肩蛋卷头、年龄30岁左右的女性。这是“柠黄”内网中女性的默认形象，想当然尔，年轻女性使用者完全无法接受。
斯特拉偷偷看了一眼古装汉服的价格，估算了一下如果把“罗浅”打扮成“浅浅”需要多少钱——
恐怕真把自己卖了都不够。
◇
时间倒退10小时15分，那时罗星刚刚降落在“柠黄”近郊，嘱咐斯特拉回“幽红”待命。
“幽红”的目标在于工业扩张，为此城市构造与旧日的城市并没有太大差别。而“柠黄”的理念在于“娱乐至死”，因此，首要的目标就是保证城市不被毁掉。
没有人愿意从事城市的安保工作，“黄”也不想分配算力维护治安，“柠黄”表面上的平静，靠其内部长时间自然演化出的生态系统维持。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黄”不允许任何热兵器带入城区。想用冷兵器砍砍杀杀，那就随便你们了。为了实现这一点，“黄”为整座城市建造了坚硬无比的外壳。
“柠黄”城区直径大约10千米，在城郊竖起了15米高的水泥外墙，厚度和强度足以阻挡贫铀弹的轰炸。水泥墙更上方罩上着高强度透明聚合物材料制成的球壳，在保证采光的同时，防止外界空投兵器。球壳的保温效果堪比塑料大棚，为了城市不被太阳烤焦，上面还镀了一层减少红外和可见光透过的纳米薄膜。
城市下方虽然无法用壳子罩起来，却埋藏着当今世界上第二大的托卡马克可控核聚变引擎，在为城市供能的同时，分配出一部分能源为地下构造出高温防护网。毫不夸张地讲，“柠黄”城区下方3千米之下，尽是沸腾的岩浆。可以预见，没人会考虑从下方入侵。
在人类文明全面崩溃前，能建造出“柠黄”这样一座城市，真可谓奇迹。
只要进入“柠黄”，所有人都必须缴纳能源税，每24小时10个图灵币。这些算力，全部用在了托卡马克引擎和公共设施的维护中。
而进入“柠黄”城区前必须经过严格的安检，来者不问身份，却不得带入任何武器。因为有黑市的存在，罪物能够以特殊的方式带入，非但不能在城区使用，还会时刻受到“黄”的监督。
罗星的目标，是将核铳带进去。
“柠黄”的水泥墙有15米高，加上恐怖的长度，在近处看仿佛巨兽一般雄伟。但安检处的门却十分狭窄，挑高不足两米，大个子需要弓着身子才能进入。
罗星推开厚重的铸铁门，走下近百级台阶，来到另一处自动门前。将安检处设在地下，能在外界袭击时最大限度保障安全。安检员是一名大个子黑人男性，隔着制服可以看到手臂上坚实的肌肉。
“你的行李。”大个子惜字如金地说道。
罗星将随手的登机箱放在防弹玻璃的窗口处，大个子转动转盘，将箱子带入另一侧。行李箱的表层只有几件简陋的夹克随意堆着。正当大个子准备翻查行李时，罗星隔着防弹玻璃问道：
“你的手机很漂亮，是‘柠黄’的特产吗？”
大个子抬抬眉头，停下手中的活计，取出手机贴在防弹玻璃上。那一刻，罗星熟练地将自己的手机从另一侧扫过——
大个子的手机微微震动，图灵币余额多了10个。他满意地点点头，随意抓起夹克看了一眼，便阖上了箱子，将其丢在身边的传送带上。
“设备会对你的行李进行更加详细的检查，即便是1毫克的火药都别想蒙混过关。”大个子解释道，“你从那边的安检门进去，走到电梯前等自己的行李。”
说完这些，大个子认为完成了价值10个图灵币的服务，坐回座位津津有味地玩起了手机。
此处的安检门里集成了X光机，即便将火器藏在肛门里也能被照出来，“黄”也不在乎辐射对外来者身体的损害。穿过挂着屏蔽帘的安检门，罗星隔着同样厚重的防弹玻璃，看到传送带将行李箱带入了一个壁橱大小的设备中。那里集成了X射线三维重构技术，加上“黄”长久以来积累的大数据识别，对危险物品的辨识率接近100%。
在行李箱进入安检设备的瞬间，罗星通过量子纠缠态通信联系到几千千米外的“红”，开启了熵视野。
行李箱的大部分在熵视野中并没有特别，然而压在衣物中间的核铳，却格外显眼。核铳装备了超高功率的氢电池，能量储备足够一辆汽车跑上几百千米，也无愧于“一枪两个图灵币”的要价。
透过熵视野，罗星看到检测设备内部有环状物亮了起来。这是用来激发X射线的电极，15万伏特的电压会将电子从金属电极上拉出来，形成高能电子束，轰击到以每秒上万转的速度旋转的铜靶上。高能电子会使铜原子产生能级跃迁，从而辐射出大剂量的X射线。
罗星悄悄操控着检测设备的熵，在电极中制造出一块空白区域。在微观世界里，这个区域的电子全部向着其他位置流去，不会因为高电势差产生阴极射线。
检测开始，罗星看到设备的舱体中瞬间喷射出大量的绿色光芒，将行李箱笼罩其中。X射线的光子携带着大量的能量，因此在熵视野中格外明亮。但它们全部是以光速传播的，人眼无法捕捉其过程。
然而在绿色的海洋里，却有着一座孤岛，这便是罗星刚刚制造出来的射线空白区域。
扫描电极旋转起来，就仿佛CT机一般。在罗星的熵视野中，射线空白区域好似监狱的探照灯，在行李箱内部来回移动着。罗星将精神力集中到核铳上，通过控制熵，操作着核铳在行李箱中小幅度移动，使它一直保持在射线的空白区域之内。
几分钟后，检测设备的绿灯亮了起来。两条粗壮的机械臂将行李放回传送带上，上方响起了提示音：
“安检通过，欢迎来到‘柠黄’。”
之后，罗星又在人工智能的指导下开通了在“柠黄”的临时ID。这个ID在“柠黄”的内网中使用了免费的默认形象，外表是一位穿着牛仔裤格子衬衫的中年大叔，属于扔到人群里很难找出来的那种。
大隐隐于市，罗星在心中如此自我安慰道。
他为这个ID取名为“高进”，并祈祷这个名字能在赌场里为自己带来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