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敢死队出发,他逃离了大陆

12月9日从下午到晚上,得知刘、邓、潘的“背叛”后,蒋介石处理了几件事就一直呆在屋里。暮色已浓,电灯亮起,儿子进来小声提醒他:“该进餐了……”

他沉寂无语,只是摆了摆手,似乎连话都不想说,更不愿离开这间屋子。但坏消息还是接二连三地往这里钻:张群被扣,96军起义,军校失散……

夜深了,他还是毫无倦意。走到窗前,只见火光冲天,那是行政院正在焚毁档案。城北方向,巨大的爆炸声连续不断,那里是空军仓库,还有几千吨重要器材无法运走,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命令:“全都炸掉,不能留给共产党!”

他又慢慢转身,走到墙上挂着的地图前挺立不动,凝视着那红箭头犬牙交错的作战图,心里有种天塌地陷的直觉。谁也猜不透他的喜,他的悲,他的七情六欲,他的感触颇深……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能改变他,更不能摧毁他,一场感情搏斗之后,他还是他。但他比任何时候都冷静,都能看得清——大势已去,别再硬撑了!他应该离开,他必须走了!中美号飞机停在新津机场上也很危险,如再发生意外,他就连最后的退路都没有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不敢再犹豫了……

窗外下起了细细的冬雨,风吹落叶,雨打芭蕉,说不出的凄凉!他颓然斜依在沙发上似睡非睡,半梦半醒,听任一条历史的长河在他脑子里滔滔而来,又滚滚流去,沉重、浑浊,无休无止……

翌日的晨曦溶化了小楼的暗影,蒋介石一觉醒来,感到头昏脑胀。但他仍是从容洗漱,然后召来阎锡山和胡宗南,进行了最后的布置。

12月10日上午,国民党行政院在成都召开了大陆上的最后一次例会。会议由阎锡山主持,尚未去台湾的国民党政府大员都出席,通过了三项重要决议:一是决定政府迁设台北,二是确定此后西南的人事安排,三是通过了《关于大陆失陷后组织全国性游击武装的应变计划》,和一大叠五花八门的委任状……

下午1时,蒋介石别出心裁地召开了一个记者招待会。几百名记者蜂拥而至,他站在铺着洁白桌布、摆着鲜花的主席台前,依然身姿笔挺,神态傲岸。这就是他——即使到了山穷水尽江山易主之际,仍是唯我独尊。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提出了一大堆连珠炮似的问题,他根本不屑于回答,只是用那双鹰眼睥睨着他们,他要借这些想象力丰富的“无冕皇帝”之嘴去混淆视听,达到自己的目的。

直到会场安静下来,他才开了尊口,宣布一个重大新闻:“诸位,我在此郑重宣布,中正今晚将从凤凰山机场飞往台湾,去草山主持革命实践学院……”

记者们为之一震,随即挥笔纷纷作录。蒋介石淡然一笑,继续侃侃而谈:“这并不说明,共产党已经打垮了我们。成都万一不保,还有西昌的反共基地,只要再坚持三个月,国际形势就会起变化,大陆的局面也会有转机……历史上不乏虽九死一生却能挽狂澜于既倒之事实,中正深信,时间也将证明这一点:一个继承了中华民族数千年历史文化的国民党,必将在与中共的斗争中取得最后胜利……”

记者们对这番虚张声势的讲话不感兴趣,但招待会还没开完,蒋介石要逃走这条新闻,已在整个成都传得沸沸扬扬。几小时后,临工委便在钟怀鼎家召开了紧急会议,专门商讨此事。百花潭边的这所小院,已成了中共的地下指挥部,虽然高墙外已进入临战状态,不时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和枪刺的叩击声,但屋子里却显得幽静而温馨,与会的人们心情也很放松,决战在即,胜利的曙光就要出现了。

“蒋介石今夜要逃走!”乔兴海笑微微地先开了口,“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对,我们立刻把敢死队调回来,打他个措手不及!”钟怀鼎挥着瘦瘦的拳头。

电厂的段义凡有点不相信,“老蒋鬼得很,他真要逃走,还会明说?”

“走是肯定要走的,但不知从哪个机场走?”钟怀鼎冷笑道,“他是怕有人去谋杀他,所以虚晃一枪,说他是从凤凰山机场飞走……”

“他这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我们偏不上这个当!”段义凡拍手笑道,“我们就派人去打新津机场,他肯定会从那里飞走……”

家讨论了一阵,都觉得不踏实,谁知这丧家之犬会从哪个机场溜走?

后来还是乔兴海一锤定音,决定把钟怀鼎精心训练的敢死队一分为二,再配上一批“川保”的人马,分别埋伏在凤凰山机场和新津机场的险要路口,来个突然袭击。如活捉不到蒋介石,那就把他击毙,好给全国人民一个交待。会议结束后,乔兴海立刻派人出城,快马加鞭地去通知邓兆山,让他赶快执行。

此时的成都之夜,到处都是弹上膛、剑出鞘,一触即发。上半夜死一般沉寂,子夜刚过,北较场的两扇大铁门突然洞开,鱼贯驶出一列钢铁长队:前面是十几辆坦克开路,随后是好几部军用大卡车,上面坐满了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的士兵,中间又夹着几辆豪华轿车,其中一辆流线型高级防弹轿车正是委员长的坐骑,最后面是若干辆装甲车押阵。这批重兵保护着党国统帅向城北进发,呼啸而去。半小时后,凤凰山机场已遥遥在望,机场上亮如白昼的探照灯也快要扫了过来……

突然黑暗中炮火骤响,密集而猛烈的子弹从道路两边暴风雨般地刮过来!钢铁长队猝不及防,竟有好几个官兵中弹栽下车……钢铁长队赶快站稳脚跟,组织各种火力反击,霎时间,枪林弹雨就象开了闸的洪水,向道路两旁的河滩地泼去。随后又是“轰!轰!轰!”一声声巨响,坦克和装甲车也开火了,火光团团冲入云天,把这个险要之地照得一清二楚,但袭击者却不见踪影,似乎已经逃遁。

这场袭击的确是敢死队的杰作,他们早就预先埋伏在这里,想擒贼擒王。然而邓兆山没想到,蒋介石居然带着这么强大的卫队!眼看占不了便宜,他只好命令撤退。敢死队员并没走远,他们隐身在机场外的深草丛中,眼看着那列钢铁长队开进机场。探照灯立刻熄灭了,影影绰绰中,似乎有人下了车,又快步走到一架飞机旁,迅速登上舷梯。接着舱门关上,舷梯撤走,飞机发动,缓缓起飞……在黯淡的夜幕里,还能看见飞机上的夜航灯隐隐闪亮,很快又消逝了。

“糟糕!”邓兆山在芦苇丛中发出一声长叹,“老蒋跑了……”

敢死队垂头丧气,空手而归。邓兆山又派人去通知新津的袭击队伍,说行动取消了。那一支作好了战斗准备的敢死队,也是无功而返。

这时在城中一座戒备森严的公馆里,蒋介石听到北面传来的阵阵枪声,消瘦憔悴的脸上浮现起一丝阴森的冷笑。姜还是老的辣呀!蒋经国在一边感叹不已。事实证明父亲的忧虑不无道理,若不是这一手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怎能把共产党游击队的注意力吸引开?现在杀机过去了,可以放放心心地走了。

整个下午蒋介石并没闲着,他接待了美联社记者慕沙,发表了一番沉痛的讲话,总结了历史教训,也谴责了美国人的背信弃义,妄图借这个记者的笔,使国际公众的舆论偏向自己这一边。傍晚又下起霏霏细雨,给这座城市增添了几许寒意。蒋介石让人开着车,去枣子巷凭吊了党国股肱戴季陶。十个月前,这个机会主义份子见国民党政权已无可挽回,自杀在成都家中。在儿子的一再阻拦下,蒋介石没有下车,只是隔着凄风冷雨在车里默哀。借着雪亮的车灯远远望去,那座高高的“戴公墓”上缠结着枯树野藤,在雨帘下好生惨淡悲凉!而他自己的下场却比此人更悲惨——从今后孤坟鬼影,永别故国!蒋介石心里无限凄切,此时此刻,他真想掬一捧川西平原上的泥土,带着它恋恋不舍地远走他乡……

回程的路上,蒋介石一直拉开着车窗帘,似乎想再看看这座历史名城,好将它完整地留在记忆里。因为戒严的“宵禁令”,大街上已空无人迹,街道两旁的商铺也全都关门闭户。成都似乎在微雨中沉睡,只有点点灯火在黯淡的夜幕上闪烁,犹如磷光般明明灭灭。潇潇夜雨越下越大,极目望去一片凄迷……

“可惜啊!”他无限眷念地凝视着窗外,喃喃地对儿子说,“成都这地方人文荟萃,这里的名人也是灿若星晨……可惜我们得离开了!”

午夜三点,蒋介石依依惜别地离开了住所,屋里一丝不乱,一尘不染,似乎主人只是暂时出门。上了那辆高级防弹车,心头又别是一番滋味。这就是与大陆的告别之行啊!或许此生都不再回来了!从今以后只能亡命天涯,蜗居台湾!他似乎疲惫已极,颓然坐在车位上,闭上了眼睛,仿佛衰老了许多……

又一批正规部队的主力,再加上十几辆坦克和装甲车,武装护送党国领袖出城。一串串车灯撕碎了浓郁的夜幕,重型车辆辗过路面发出的轰鸣声划破了夜空,在凛洌的寒风和凄迷的小雨中,这列钢铁长队向城南的新津机场驶去……

机场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戒备森严。登机前,蒋介石想在休息室里打个盹,居然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蒋经国赶快给他披上一件军呢子大衣。儿子明白父亲连日来费尽心机,熬尽心血,再兼痛心疾首,已快挺不住了。

黎明的曙光姗姗来迟,但让所有人都放下了心——这是个冬日里少有的晴好天气。几辆轿车风驰电掣地驶进了机场,原来是两位重臣胡宗南、王陵基来给委员长送行。蒋介石握住他们俩的手,自己的手却在颤抖不已……

“再坚持一阵吧!”他对两位股肱说,“我们一定会打回来的,党国将永远记住你们的功勋!”

“请委员长放心!”胡宗南信誓旦旦,心头早已另有主意。

王陵基却是有苦说不出,有泪往肚里流,似乎还有许多话想问,想说,但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干瘦的身子也在寒风中战抖,他知道自己跟蒋介石是永别,他这一走,就将带走整整一个时代……

蒋介石也无瑕再跟他们说什么,又向他们点了点头,似乎想表示一种欣慰,然后就转身离去,快步登上了舷梯。他站在舱门口向两位老将挥了挥手,就进了自己的专机。舷梯迅速撤去,“中美号”开始在跑道上滑动,加速,终于呼啸着腾空而去。王陵基眼望着这架飞机消失在灿烂的晴空里,不禁流下了两行浊泪。他知道自己无法这般逃离,注定是要为蒋家王朝殉葬了!

在飞机上,蒋介石也撩开了机舱那雪白的浅网窗帘,带着无尽的留恋朝下望去,视野下方是即将被中共占领的如画江山——沃野、良田,纤陌、川流……多么广袤的土地,多么美好的河山!故国难舍,故国难舍啊!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空虚感,交织着丝丝缕缕无法排遣的愁肠别绪,使他也流下了一滴浑浊的老泪。

他输了,但他不服气,在台湾养精蓄锐后,他还要打回大陆来!

或许连他自己也无法预料,从此后他再也没能回来。历史已经在这里打了一个庄严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