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回到党的怀抱

最近的“联勤”分区内外,气氛显得特别紧张。一辆辆军用卡车不断进进出出,满载着武器弹药和物资装备奔驶而去,噪音刺耳,尘土飞扬,一派临战的景象。钟怀鼎这段时间却睡不好,吃不香,本来就消瘦的脸也拉得更长了,每天都在忧心仲仲。

他的烦恼当然也来自战局:重庆已经是岌岌可危了!成都也肯定是朝不保夕……老上级宋希濂被打得落花流水,居然向委员长提出了“兵撤滇缅,伺机再起”的全面撤退计划,而老蒋却坚持让他和胡宗南与共军血战到底!钟怀鼎曾跟随宋希濂转战多年,也听说过他与共军大将陈赓的故事,据说老陈还是老宋加入共产党的介绍人呢!但“中山舰事件”后,老宋觉得国民党渐成气候,对共产党失去信心,便主动脱离了党组织。陈赓知道后,邀他去广州越秀山茶楼见面,想做他的工作,而宋却支支吾吾,含糊搪塞,最终吐出一句“各为其主”,陈赓一听便愤然离去。从此两人分道扬镳,各自为心中的目标发挥着聪明才智,最终一个成为解放军的手下败将,而另一个却必将名垂青史,成为一代开国元勋。

人生就是这么一部充满传奇色彩的大书,钟怀鼎不知道自己的那一页又将如何书写?人生道路的选择如此重要,逢此乱世,甚至直接决定了你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钟怀鼎绝不愿步老上司的后尘,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成败几乎已成定局,他连做梦都想找到共产党,赶快跟着他们走上光明大道,但李厚岩和“民盟”一直没有消息……

他正在焦心如焚,寝食难安,突然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是原来黄埔军校的一个老同学打来的,让他赶快回家,说有个老朋友会去看他,要跟他谈谈。他家在百花潭附近一条安静的小巷子里,踏上那窄窄的石板路,钟怀鼎心中突然升起一丝预感:倘若是共产党派人来找他,那该有好多啊!他急忙赶回家去,果然看见厅堂里坐着一位眼熟的少将军人,仔细辩认了一下,他不禁叫起来:“老邓!”

身材高大的少将笑微微地站起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老钟,别来无恙啊!”

“当真是你!”钟怀鼎也把他的手握紧了,浑身热血奔涌,心里很高兴。

两人是黄埔军校同期,当年虽然称不上莫逆,但是意气相投,经常小聚,议论时事,谈天说地。那时钟怀鼎就发现,邓兆山不但具有正义和进步的倾向,还常常借给自己一些进步书藉,并带他去认识一些思想进步的朋友。退出“青年将校团”后,他们十几年没见过面,但隐隐听说这位老兄行踪诡密,似乎跟那边有沾连?看来他这次登门拜访,绝不仅仅是为了重叙友情,或许还能给自己带来一些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钟怀鼎的家眷不住在这里,他欢畅之余就让勤务兵去买酒菜,大有跟老朋友“青梅煮酒”之意。邓兆山也不推辞,几杯酒下肚,两人就谈古说今,纵论起天下大势。

“昔日楚汉相争,项羽本可稳操胜券,他却不愿采纳谋士范曾的良策,最后被刘邦夺去江山,真乃千古遗恨!”钟怀鼎端着酒杯借古论今,一语双关。

邓兆山听出他话里的含意,也笑着说,“项羽乃匹夫之勇,只知道一意孤行,而刘邦却能善用萧何之策、韩信之才,故能夺取天下,主宰江山。”

钟怀鼎幽默地问道,“听说老蒋曾有跟共产党划江而治的想法,倘若共产党接受了,那一千多年前的悲剧,今天会不会重演呢?”

“那是老蒋想依据长江天险,固守江南。共产党早就识破了他的诡计,怎么会轻易上当?”邓兆山从容不迫地笑着说,“我记得钟兄喜欢诗词,我就给你念一首来听听: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好!写得太好了!”钟怀鼎击节称赞,随后又问,“哎,这是准写的?”

“是共党领袖毛泽东,在共军占领南京后所写。”邓兆山笑道。

钟怀鼎沉默片刻,不由得感叹道:“听了这首诗,我真是服了!毛泽东俨然有王者之气,这江山当然是他的了!老蒋只能做败北之将,去投乌江……”

两人停止喝酒,又抽起香烟,烟雾环绕中,思路也都清晰了一些。邓兆山又笑着问,“刚才我没听明白,钟兄到底是把共产党比为项羽?还是刘邦啊?”

“这还用问吗?”钟怀鼎苦笑着耸耸肩,“难道今天这里还不是垓下之围?我们面临的不就是四面楚歌吗?”

邓兆山此来是想试探钟怀鼎,好知道他的真实思想。他已跟乔兴海交换过意见,认为钟怀鼎手握“联勤”大权,如果率部起义,意义将更加重大,因此不顾危险想去争取。正巧这时,地下党跟“民盟”接上了关系,从他们反映的情况看,这位钟司令对当前的局势很悲观,已看清了蒋介石发动内战,反共反人民的嘴脸,也有极大可能投诚。

此时他便直截了当地问:“老同学,时至今日,你又该何去何从啊?”

钟怀鼎浑身一震,烟灰抖在他手上,似乎烫着了他。他扔掉烟头,直直地望着邓兆山, “那你先得告诉我,你自己站在哪一边?你是国民党的人?还是共产党的人?”

“老朋友,你看呢?”邓兆山眼神诚挚地望着他,不动声色地反问。

钟怀鼎眼睛一亮,“我看你象共产党!我早就怀疑你是他们的人了!”

“应当怀疑,怀疑得好!”邓兆山哈哈大笑,“如果我就是共产党呢?你怕不怕?”

“我怕什么?”钟怀鼎立刻激动地站起来,“你有这个勇气,敢闯进龙潭虎穴来会我,我还没有这个勇气接纳你吗?我知道你们迟早会来的,老实告诉你,我都等得不耐烦了!你们再不上门,我还要到处去找你们呢!”

两个老朋友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都是热泪盈眶……

钟怀鼎让勤务兵撤去酒席,泡了两杯好茶,两人便关起门来促膝谈心。

“我一直在收听你们新华社的广播,有一句话使我深受震动,那就是:一个人活着,就要干一点有益于人民的事。”钟怀鼎感慨地说,“我十分赞赏这句话的内涵。反观我自己,弱冠时期投笔从戎,参加北伐,也算是干了一件漂亮事,但后来的军旅生涯却毫无建树,不但壮志未酬,还卷进了反动派的阵营……现在好了!我又有了新的努力方向。说吧,你们想让我干什么?我怎样才能参加你们?”

邓兆山见他主动积极,非常高兴,也诚恳地说:“目前我们就需要你留在联勤内部,成为埋在国民党军队里的一颗重磅炸弹!等时机成熟,就率部起义。当然,你手上掌握的武器装备和军用物资,也是相当重要的,我们也都很需要。至于应该怎么做,我们再具体讨论。总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就看你跟我们是不是一条心了!”

钟怀鼎立刻表态:“没问题,请你转告你们的人,我一定完成你们交给的任务。”

接着两人就具体商量,如何转移武器装备以及保护重要物资。除了大量的枪弹、被服、车辆等,联勤还掌管着一批大型器材,包括起重机、吊机、班车、机车、电讯、建材和车船配件及其它军用物资,共计有几万吨!邓兆山欣喜不已,立刻让钟怀鼎赶快制作清单,详细列出,再想办法转移到别处保护起来,使它们今后能完好地交到人民手里。

邓兆山知道除了武器装备,“联勤”还配备有相应的警卫部队,兵强马壮,堪称精锐。又叫钟怀鼎在必要时利用这支部队,援助与配合地下党的武装力量,维护社会治安。钟怀鼎也都答应了,还说如果地下党需要什么军用物资和经济支援,他都将尽力解决。邓兆山立刻想到起义后留在川西游击队里的原78师成员,他们现在肯定需要一批枪弹、被服、给养和经费,便说他也会列出一个需求的清单,让钟怀鼎搞到这些东西后,派人送到指定地点,再通过川西游击队留在成都的地下工作站运出城去。

双方交谈甚欢,钟怀鼎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就说:“对了,曾有个姓沈的工兵团长来领爆破器材,说他接到命令要炸毁成都的主要建筑和公共设施,我把这个手令扣下来了,可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他找出那份手令,拿给邓兆山看,邓兆山看了笑嘻嘻地说,“放心吧,这个姓沈的副团长也跟你一样,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啦!”

钟怀鼎怔了怔就笑起来,“太好了!你们共产党还真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呢!”

邓兆山见天色已晚,就告辞了。两个老朋友手挽手地走出来,发现院子里并不黑,原来是地上铺着一层白花花、寒森森的严霜,而头顶的天幕却缀满了晶莹的星星。

“真奇怪!”身为本地人的钟怀鼎笑道,“成都的夜晚可是难得看到星星!”

“那是因为天就要亮了!星星也出来凑热闹呗!”邓兆山打趣道。

钟怀鼎看了他一眼,重又怀着欣喜的心情,拍了拍老朋友的肩,“好呀,就让我们一起来迎接成都的黎明吧!有什么事交给我,只管吩咐。今后包括我这个家,也都可以交给地下党,作为你们的联络点或者交通站,总之供你们使用!”

邓兆山看了看门外的哨兵,觉得这主意不错。他回去向乔兴海作了详细汇报,乔兴海决定临工委立刻开个会,总结最近的策反工作,再布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又一个月色美好的夜晚,天幕上又布满了闪亮的星辰。成都的大街小巷遍地皆霜,寒气逼人,流动着严冬即将来临的气味。临工委全体成员齐聚桂花巷,在万籁俱寂中召开了会议。他们分别听取了乔雪虹、邓兆山和欧阳文的汇报,对这一阶段的工作深为赞许。但对钟怀鼎的积极表现,段义凡持怀疑态度,觉得此人势力过大,是否能掌握住?乔兴海却表示理解,说姓钟的是个聪明人,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这关系应该利用。

大家又开始讨论下一步的策反工作。这个起义计划已经很庞大,根据形势的发展来看,川西平原的国民党军队都有可能采取革命行动,包括大规模的联合起义,也不是没有可能。而最上层的起义策划早就在秘密进行,那是由省临工委的“策委”直接领导。奉上级指示,市临工委只负责策反成都内外的国民党守军,也包括警察署、军校、特种兵和一些保安部队。这些部门,地下党都已经派人去勘察和了解过,又分派了合适的人员正在做工作,准备将其各个击破。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目标——原成都守军第96军。其最高指挥官程佩南虽系川军将领,但又和其他思想进步的川军将领不一样,他手上有血债,也曾跟共产党死拼过,估计他本人对起义就会有抵触情绪。况且他向来很少跟外界来往,一时间找不到能从正面或侧面去接触他的人,连摸摸他的底细都很困难。

“我看成功的把握不大,这个人干脆放弃算了!”段义凡说。

“是啊,我也找不到能去接近他的人选,他又不是黄埔毕业的。”邓兆山说,“我从侧面了解过,此人的思想也挺顽固,我看他起义的可能性不大。”

“我看这个人不能放过!”策反工作组组长乔雪虹持不同意见,“就算他过去是个死硬派,难道当前的形势他还不清楚?倘若他拒绝起义,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我看此事的难点在于,我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去接近他,向他宣传我党的政策。”

大家都觉得她言之有理,也承认瓦解敌人并不容易,还有许多工作值得去做。

乔兴海也表态说:“成都是国民党军队的最后集结处,又是一座重要的历史名城,我们的对敌斗争一定要讲策略。除了配合解放军消灭敌人的主力部队,还是要积极搞好策反工作,争取更多的敌军起义。因此我觉得,还要利用现有的工作关系和条件,争取打开更多局面。我党的政策很清楚:为了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的安全,为了保护城市建筑和文化古迹,只要敌人的军政首脑诚心诚意的起义,就要对他们宽大处理,允许他们立功赎罪,而且保留他们的现有职务……这一点,必须要对我们的策反对象说清楚,当然也包括程佩南。我个人认为,他应该是我们下一步工作的重点!”

大家听了都很振奋,但对此事仔细分析和反复研究后,仍找不到一点突破口。

“这个人的工作,由我负责去做。”乔兴海最后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