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纳兰早有病,是他的顽症,那时叫寒疾,又称寒热,就是今天的重感冒,SASS或甲流什么的!在没有盘尼西林青霉素和阿莫仙的年代里,只有一种名叫金鸡纳霜的西药能治这病,还得过几年才能通过西方传教士引进,所以得了这个病很容易死人。我们这群纳兰迷都知道,大词人不但一生受此困扰,他也就死于此病,我能不紧张吗?
从那天晚上起,公子的卧室内外就气氛凝重,仆人们都在进进出出,一个个脸上全是那种世界末日的恐怖表情,大家都在低声议论着:不好了!公子的寒疾又发了!
明珠也是满脸沉郁,他陪着郎中走出房间,连忙问他:犬子的病怎么样啊?
那个郎中摇摇头,明明没办法治,还是递给他一张方子,装模作样地说:病得不轻啊!快给他抓药吧,发了汗才能好啊!
明珠送江湖郎中走开,突然听见屋里有人叫道:不!不是这样的……
我们都急忙涌到房间里,只见纳兰躺在**高烧不醒,卢蕊守在床边一直侍候着他,明夫人也在一旁含着眼泪,焦急地叫道:成儿!
我心里也很着急,只盼公子能睁开眼睛看我一眼,但他却紧闭双眼,脸上一阵苍白又一阵泛红,不断说胡话: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不!不是这样的,不!
后来我们“男仆”被轰出房间,只剩下女奴侍候,我只能对着盈盈夜色,独自想象纳兰的梦境:那应该是一片古战场,硝烟弥漫,尸横遍野,一个老人跪在地上点火自焚。熊熊烈焰中,老人双手举向天,大声地呐喊着,发出了可怕的咒语;或者是一间天牢里,一条白绫悬挂下来,另一个老人神情黯然,踩上了锦橙;又或者是一间辉煌的金殿,一个女人跪着默默流泪,她突然捂着隆起的肚子,昏倒在地上……
后一种猜测得到了证实。在连续几天的高烧中,纳兰一直不断地叫道:惠妹妹,你为何这样?既然我们结成同心,你为何又与别人有了孩子?这不是真的!不是……
他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发了汗。他一直在做恶梦,不知不觉浑身都湿透了!他满脸汗水淋淋,仍叫着心上人的名字,那情形真是摧人泪下,发人深省。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恨不得把当今皇帝骂上个十七八遍,才能出上一口匀净的气!
但卢蕊或许是另外的感受。她正手捧湿毛巾给纳兰擦脸,听得此言不禁楞住,喃喃重复着“惠儿”这两个字……丈夫生病期间,她一直悉心照料,没想到闯过了这一关,却听见丈夫在梦中叫喊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让她如何接受?但她太爱这个才华出众俊逸飘洒的丈夫了,又怎能忍心去指出他的不是?此后她才明白,只要有惠儿这个女人存在,即使他们夫妻俩的感情酿成了美酒,也有几分苦涩,不全是甜蜜的滋味……
老爷和夫人又是另外的感受,原来纳兰病了这么久,竟误了三年一度的殿试。尽管他们口头上说塞翁失马,安知祸福,心里却遗憾万分!但他们毕竟也爱自己的儿子,这场高烧几乎要了纳兰的命,只要他能尽快康复就是一件好事。倒是一向自视甚高的公子,觉得自己没能参加殿试,有些对不起亲朋好友也对不起广大群众。
那天公子大病初愈,就坐在长廊上**,萧声婉转凄切,让我在旁边听了心酸掉泪。这时卢蕊也手拿外衫向他走去,萧声便嘎然而止……
卢蕊把外衫披在他身上,才问:公子,怎么停下不吹了?
纳兰看看她,苦笑道:这萧声太凄凉,我怕你会不喜欢。
卢蕊关切地倚着他坐下:既如此,公子何苦吹它?不怕伤了自己的身子?
纳兰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太不注意了……我这病,也来得真不是时候!
卢蕊微笑地摇摇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三年后还有机会!
纳兰长叹一声,感慨万端:我原本对功名仕途并不热心,但没想到,老天竟如此残酷,连一点成就大业的机会都不给我,也让我连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卢蕊有些不解地望着他:公子,你要证明什么?
我以为公子要道出一番雄心大志,他却欲言又止地叹道:算了,一切都付之东流了!这寒疾就是我的克星,也许要陪伴我的一生!
卢蕊想了想,又问:那、那你在梦中,说的那些胡话,又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纳兰现在清醒过来,有没有想起什么?但他却机智地说:我不记得了……卢郎,若不是你衣不解带地照料我,我也不会好这么快!
卢蕊沉了沉,笑道:我们是夫妻,公子这么说,岂不是见外了?
纳兰拉住她的手说:夫妻本是同命鸟,现在我也有了深刻的体会!
这话是在安慰人,但公子确实多情而不滥情,伤情而不绝情。卢蕊明白这一点,就笑道:别这么伤感……天气转好了,你也别窝在家里,出去转转吧!
纳兰答应着起身,我也高兴起来。相府内外规矩很严,除非公子在书房,我轻易不能进后院。但出府走动,我这个小书僮就要全程陪同了!哎,这可是我的强项我的职业,受过正规训练的旅行社导游嘛,无论全陪地陪,还不是小菜一碟?
其实每当外出,我都很不习惯。没想到三百多年前的京城,竟连今天的小城镇也不如!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宽阔的马路更没有汽车和警察,来往行人都穿着颇像怀旧的衣裳,街道两旁是简陋的小摊,卖一些老掉牙的日用品。晚上城里倒是灯红酒绿,又有很多是应该取谛的红灯区,幸亏公子从不逛妓院,否则我就尴尬万分无地自容了!
说到这里我有些怀疑,为何公子从不过问我的女儿身份?难道他从没想过我这个秀女,为何要女扮男装混进明府?我在府上一天天过去,人也老大不小了,今后又该作何打算?青青尚且要考虑自己的前途,难道公子不替自己的“奴才”作个安排?
没想到公子病好之际,正是他对我摊牌之时。不,是我对他摊了牌。
那天我们出了明府,就纵马来到郊外的小河边。我跟公子在这里相识,又在这里交心,对这里有说不出的依恋。如果冰川时代来临,我愿与公子拥抱在这里,一同化作历史遗迹。如能回到现代,我第一时间就要打的到郊外,寻找这条恬静的小河……
我正在胡思乱想,公子已把缰绳一抛,让马儿去自由吃草,他躺在青青的草地上,似乎也在想什么心思?而我的心却快乐地飞上云端,这次出游成了单独约会,我该对公子说些什么呢?要不要把自己的特殊身份告诉他,让他对我刮目相看?
不等我想好说词,公子就坐起来问了我一连串话,语气平静得正像他身后那条小河,不起一丝波纹。他问我:好了小宛子,你打算在府上呆到几时?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才想恢复自己的女儿身?
哇!原来他并没忘记这一点?原来他一直关心着我?原来我在他心中很有地位,原来他一直都想帮我!原来原来原来……
他接下来的话更让我吃惊,他说:按府上的规矩,你这个年龄都该配人了!安图问过我几次,要不要把青青配给你,或是你看上了另外的丫头?可我想,你本来就是个丫头,又怎能配丫头?但你头上没有桂花油,又怎能配小子?这不是让我为难了?
原来如此,看来世上真有自作多情这一说,看来他并不爱我!看来他关心我是另有原因,看来他真把我当奴才了!唉,我真是要崩溃了……
然而公子温柔地看着我,目光里有许多我喜欢的东东,好像他深怕我受了委曲,又补充说:小宛子,我知道在府上的奴才中,你是最与众不同的一个,你身上有种东西让我很喜欢,我也从不拿你当奴才看……可你应该告诉我,我应该把你怎么办?否则有些事就会不遵从我的意愿而发生了!
哦,这还差不多。我受伤的自尊又开始回复,而公子的优点又增加一条。他真是个很会替奴才考虑的主人吔!他也是个负责任的好男人!我以最快的速度清理了一下思绪,决定把一切告诉他。这个惊天大秘密已经保不住了,否则他也不会再收留我。
我开始说了,我说:公子,你听到的话可能让你很吃惊,但你一定要保持镇静,千万别把我当妖怪看,我也不是活神仙,我是一个普通平常的女孩子,只是比你晚出生了三百多年,又在报上和书本上认识了你,并且通过一条叫做时光隧道的神秘之路,来到了你身边……可你明白吗?我迟早还要回去的!
纳兰静静地听着这一番对当时所有人来说都是无稽之谈的话。他觉得不可思议了,就轻轻皱眉。后来他总算弄明白了以下几条:第一,我不是我原来告诉他的那个样子,不是什么秀女或者满清宗室;第二,我来自一个神秘的国度,那里的一切都比大清朝更好。第三,目前我无处可去,无家可归,而他只要收留我,就算是帮我一个大忙了!第四,他用不着考虑我的后半生兼婚姻问题,因为我迟早会离开这里,离开他身边,回到那另一个奇妙的世界。最后第五,至于我什么时候走?如何走?这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人力都不可为,只能看天意了!
而我对他的感情却没得到倾吐。一次只解决一个问题,记不得这是哪位生活导师给予我的教诲,我一直牢牢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