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前门楼子静静地矗立在阳光里。这是1949年的2月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举行隆重的入城式。

或喜气洋洋或心神不宁的市民们从大街小巷涌向正阳门大街,迎接解放军。

路旁店铺的楼上窗户都敞开着,挤满了人群。

毛泽东、朱德的巨幅画像在彩旗的簇拥下竖立起来。

解放军部队迈着整齐的步伐,排着威武的队伍,在雄壮的乐曲声中出现了,出现在北平的大街上。

彩旗挥舞起来,口号喊了起来,正阳门大街沸腾了。

最活跃、最兴奋的当然还是青年学生。当解放军的坦克和炮车通过时,他们纷纷拥上去,同坦克手握手,甚至爬上去,和战士们坐在一起。

周栓宝穿一身便衣,在人群后面随着队伍的行进走着,脸上是纯朴的笑容。他是真真切切地被这热烈而宏大的场面感染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的愉悦洋溢在他的心头。

一个小叫花子绊了他的脚,他笑笑,拍拍孩子的头继续往前走。

他看到穿一身军装的刘海山也在队伍里,忍不住想喊,可海山已经走过去了。解放大军一往无前地行进在古城的街道上,象征着历史的变迁。

忽然,周栓宝发现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在欢迎人群中钻来钻去,不禁一愣。他认识这小子是耳垂胡同2号院乔家老二乔云标。这孩子从小就随他爸爸乔占魁,偷偷摸摸。今天看样子又想趁乱干点儿什么。

几乎是本能的,周栓宝跟了上去。

乔云标人小灵活,在人群中像条鱼似的游动,一对贼溜溜的眼睛在人们的衣兜、书包处闪动。周栓宝跟着他挤来挤去,可就显得有点儿费劲了。时隐时现的目标弄得他满头大汗。

解放军马队过来了,人群又响起一阵欢呼和一阵涌动。周栓宝发现,乔云标的小脸儿在人丛中淹没了,再出现时是一脸得意,显然已得了手。也正在这刹那,乔云标也瞥见了周栓宝,他一愣,脸上的笑容没了,一低头钻出人群。

“站住!”周栓宝大叫,可他的声音淹没在欢呼声里。

他瞄准那个机灵的小身影,追了上去。

解放军军乐队正好走过来了,雄壮的乐曲震夫动地。老百姓们也高兴地喊叫起来。周栓宝顾不上欣赏,直追进一条偏僻的小胡同。乐曲声依然隐约可闻。

乔云标见没人追来,自得地笑了。可他刚刚转过拐角处,却被等在这儿的周栓宝一把揪住脖领。

“跑!看你跑到哪儿去!”

乔云标先是一慌,随即毕恭毕敬起来:“是周叔啊,您干吗呀?我没干坏事儿。”周栓宝问:“没干坏事儿?没干坏事儿你跑什么?你以为我是谁?瞎子?傻子?说,刚得手什么了?马上给我交出来!”

乔云标赖叽叽地说:“得什么手啊,我是看热闹来了,真什么也没干。”

周栓宝说:“算了吧你,没干……哎,对了,那天往我们家扔砖头也是你吧?你个坏小子。”

乔云标索性不吭声了,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周栓宝。

周栓宝也看着这个滚刀肉式的男孩。他叹口气,围着他转了一圈儿,突然命令道:“给我来个原地跑,快,跑起来!”

乔云标跑起来,跑着跑着,一支钢笔从他的棉裤腿里落到地上。

乔云标撒腿就跑,被周栓宝一把揪住脖领:“臭小子,这回你还嘴硬!走,咱们就近上趟派出所!”

他拾起那支笔:“还是派克呢,你还挺识货。”

周栓宝揪着乔云标去派出所。可他没想到派出所没人。他喊了两声没人答应,推了几个门也推不开。乔云标吃吃地笑道:“周叔,敢情人家都歇了,就您一个人维护治安呢。”周栓宝喝道:“闭嘴!没谁把你当哑巴。”:

直找到后院最后一间小屋,才看见四个警察正打麻将呢。一推开门涌出一股浓烟来,显然他们已经打了一宿了。一个警察一边倒牌一边招呼:“怎么着老周,带儿子上哪儿去了?……谁的东风?碰!”

周栓宝没好气地说:“这不是我儿子,我没这劳神儿子。这小子刚偷了支笔。”四个警察一起看乔云标,又一起笑起来:“老周您真行,还干哪?”“您没看共产党的传单?让咱们就地待命等待接教?”

周栓宝脸涨得通红。他想解释,又想不出说什么;身边乔云标那笑嘻嘻的模样更让他恼火。愣了片刻,他说声“回见”,就揪着乔云标走了。走两步又返回来,把那支笔扔到牌桌上:“赃物,你们别忘了登个记。”

出了派出所的门,乔云标说:“周叔,我撤泡尿行不?您放心,我不跑。”

周栓宝想了想,松开手:“得,你走吧。只要你今后别学你爸爸,别再干下三滥的事儿,我也没白饶你一回。”

乔云标愣了:“放……放了我?”

周栓宝点点头:“那天你往我们家扔砖头的时候,有个共产党那边的朋友刚从我那儿走。他说了,共产党来了,什么不应该的事儿都得改。听见了吗?你这小子聪明,往后长大了学点儿好吧。”

乔云标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愣了一会儿,冲周栓宝鞠了个躬,走了。

周栓宝回头看看派出所的牌子,倒背着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隐隐约约地,还听得见乐曲声远远地响着。

乔云标也没再往热闹的大街上去。拐弯抹角地,这个12岁的孩子来到坛根儿,往枯干的荒草里一滚,晒开了太阳。

他的心里感到别扭。在他十二年的生活里第一次感到别扭。

因为他让人抓住了,可又让人放了。

被抓被放对这小子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可哪回也没像今夭这么干脆,干脆得让他脑子里一片茫然。

也许这是因为共产党来了?

他突然这样问自己。这间题的出现似乎不像是少年式的思维,可生长在乔家这样一个特别家庭里的他,幼稚中时时会有某些很世故的想法生出来。

乔云标有两个妈,一个是他的大妈,一个是他的亲妈。也就是说,他的亲妈是乔占魁的二太太。

这两个妈是嫡亲姐妹,住在一个院里,在一个锅里吃饭,可互不说话。

这是因为,乔云标的妈是在怀了乔云标之后,纸里包不住火,才嫁给姐夫乔占魁的。对于做姐姐的来说,这是多么大的耻辱和无奈。

因此这个家庭的气氛永远阴冷。

但乔占魁不在乎占无论是姐姐还是妹妹对他来说都是女人。他有他的生活,有他的职业。他是小偷。

当然他也陆陆续续地干过这样或那样的职业,例如抗战胜利后不久他和两个国民党伤兵合伙在天桥开过赌局。当时这种以架着拐的伤兵合伙为标志的赌局在北平风行一时。这类赌局的赌法是所谓“腥赌”,即以做弊的手段把来赌的傻蛋们敲诈一空。国民党伤兵们那凶神恶煞的架式把一种不合理的竞争变成了合情合理的生存方式。

但是乔占魁一生的重要标志和生活来源还是偷。其他的职业都是次要的暂时的。他和伤兵们散伙的原因也是因为偷了伤兵们的积蓄。为此他挨了伤兵们的拐杖。

乔云标继承了父亲的职业。

他也继承了他母亲的好吃徽做。正是因为好吃徽做,他的母亲才倒进了姐夫的怀抱。

乔云标很聪明。聪明孩子学坏是更严重的问题,因为他往往是很自觉地在学坏,同时还会自己创造出一些新花招新手段。

躺在1949年初春暖洋洋的阳光里,12岁的坏孩子兼小偷乔云标嘴里嘀着一根枯草,心里慢慢地滋长着一种新的感觉。这感觉渐渐使他变得沉重变得严肃。他问自己:难道今后还真的吃不成这碗饭了吗?

而如果真的如此,又该去干什么?

昨天晚上,老小偷乔占魁喝着二锅头就着花生米,充满自信地宣布:“甭管什么党,还就是灭不了咱们这空空妙手七十二行又一行!几百年啦,谁怕谁呀!”

乔云标的妈听了笑笑,没接话茬儿。她正打着哈欠撩着被子扫**的瓜子皮儿。她每天都要拥着被窝儿磕瓜子,扫瓜子皮这事儿却是好几天才干一次。

“去,”乔占魁又说:“小二,给后院3号来块砖头去,怕共产党的应该是他们。”

于是乔云标便去扔砖头。

扔完扭脸看见屋槽下站着大妈和大妈生的哥乔云林,俩人都冷冷地不说话。乔云标愣一愣,分明从他们脸上看出‘没出息’仨字来。

现在乔云标想起昨晚的事觉得自己特无聊。

人家周叔可真不错。不错当然是说他放了我。而且人那话也跟劲,不愧是警察。小偷的对头冤家自然是警察,可他们也常常不由自主地对警察产生一种亲近一种敬佩。那意思仿佛是说,我就够机灵的了,你他妈敢情比我还机灵,我服了。”

世界上的事物往往就这么奇怪,冤家路窄里包涵了许多难以说清的情感。

昨天晚上扔的那块砖头仿佛还沉重地压在小偷乔云标的心头。而且,他自己并不知道,这块砖头将永远在他的神经上系住沉甸甸的份量了。

当然这在乔云标的一生里将是极有影响的一件大事。可这件大事与其发生的时代相比较却太微不足道了。解放军的大队人马仍在雄赳赳地行进着。刚和小偷打过交道的警察周栓宝又在大街旁感叹世界的沧海桑田巨变,早已忘却了昨夜的砖头和今天的钢笔。派出所的那几个警察仍在打麻将,那支派克笔被他们用来计算输赢,同时也预测他们未来的命运。

乔云标真正是沧海一粟,在滔天巨浪里转瞬即逝,只有他自己咀嚼着心头的感觉。

第二天,区警察局门口。阳光依旧。

五名军人装束的男子站在台阶下,仰脸望着这个在他们心里引发许多联想的大门,一时谁也没说话。

良久,瘦削的老宋开口了:“海山,那年,咱俩差点儿就进了这个门。那会儿要是进来可不像今天哟。”

刘海山笑着:“是啊,就差一步。听说带队的分局长大人气得直跺脚。对了,那个分局长今天还在。”

有人打趣道:“那他呆会儿见了你该有何感想,啊?”

大家都爽朗地笑了。

老宋说:“这就叫改天换地。走!”

几个人挺着胸走进大门。

门房里的夫役刚想拦,一见这几个人的装束便愣了。

老宋向夫役笑笑,率先走进去。

小楼里迎出个穿黑制服的人:“宋健刚同志吧?我叫魏仁,党员。”

“知道你,你好!”老宋和魏仁握手,“怎么样,局里还稳定吧?”

“人心比较乱,都等着看共产党怎么样呢。不过,大多数人欢迎解放。”

一行人走进小楼。

扛着竹扫帚的周栓宝从楼侧转过来,准备扫院子。门房的夫役喊他:“哎,老周,解放军来啦!

周栓宝没听明白:“谁?”

夫役比划着:“共产党卜刚进去。”

老宋一行人这会儿已在地下党员魏仁的带领下进了警察局长的办公室。那个矮胖的警察局长正手忙脚乱地一边倒茶一边擦汗。

一失手,茶杯摔了一个。

他忙捣蒜似的作揖:“对不起,对不起……”

大家都忍着笑。老宋挥挥手:“不要忙了。我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通知你,从即日起我军事代表进入分局,实行军管。你必须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认真移交所有人员名册、枪支弹药、办公用具。还要协助我们稳定警察队伍,维持好治安。

“是,是。”警察局长诺诺连声。

“我们共产党的政策你应该知道。首恶必办,胁从者不问,立功者受奖。怎么办,全看你了。”

“是是,我懂,我懂。”

“好,懂就好。”老宋淡淡地笑着。

办公楼里的交锋就这样进行着,办公楼外,却也演了一场戏。

肖东昌仍是洋车夫打扮,大摇大摆地拉着洋车进了警察局。

夫役忙拦住他:“哎,哎,怎么碴儿?您这是……”

肖东昌扔下洋车,不慌不忙地把棉袄一扒,露出军管人员制服和胸章。

夫役慌了:“哎哟喂!敢情您―”

“少费话!你们不就是狗眼看人低吗?去,把车给我拉边上去!”

夫役不敢不听,抄起了洋车把。

肖东昌扬眉吐气,挺胸昂首往里走。

在一旁的周栓宝看在眼里,忍不住摇摇头,扛起扫帚走了。

真的很不凑巧,肖东昌的举动恰恰是他除了刘海山之外见到的唯一的共产党人的言行。这言行给了他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他是北平人,他是北平的警察,他也喝斥过别人,可是,他从没有如此耀武扬威。

周栓宝觉得心里别扭。

周栓宝已经不认识这个扬眉吐气的洋车夫。他们当年的偶然邂逅早已淹没在记忆之中。周栓宝心情沉重地走向后院,无可奈何的情绪很有几分苍凉。

当然,不管他如何想,北平的天地确实是改朝换代了。

楼门口,老宋一行正走出来。 肖东昌迎上去,不太规范地敬个礼:“报告,肖东昌向您报到。”

刘海山忙介绍:“三号情报站的。”

老宋说:“哦,欢迎!欢迎!”他和肖东昌握手,又回头向警察局长:“下午开始移交。通知全体警员,明天上午开会。”

刘海山也和肖东昌握手:“老肖,这回咱们并肩作战了。”

肖东昌很矜持地说:“你这老八路,今后得多帮助。”

刘海山笑道:“‘哪儿的话。离开北平两年多了,地面上的事儿你得多指教。’色肖东昌听了很舒服,自得地笑了。

周栓宝背着手往家走,像个老农民。刚到耳垂胡同口上,孤老头子马宽喊住他:

“下差了?进来坐坐?”

周栓宝走进马宽的小茶馆。一把大铁壶在火炉子上咕咚咕咚地响着,热腾腾的水蒸汽在屋里弥漫。

“来碗?"马宽问。

“高末儿。”周栓宝说,在炉子上烤着手。

“怎么样?”马宽为他倒上茶,问,“听说局子里也来了解放军?”

“您消息倒挺灵。”

“打小鼓的徐二,上午打你们局子门口过,说有位当官儿的正说呢,改天换地。啧,这四个字儿真不错。”

周栓宝正想接碴儿,门帘一挑,2号院乔云标的父亲乔占魁进来了。这是个典型的北京混混式人物,不胖不瘦,人透着精明,说话尖刻,办事也不地道。他一眼瞥见周栓宝,一抱拳:“嗬,老周,正想给您道谢去呢,这儿碰上了。”

周栓宝不爱搭理他,淡淡地说:“谢我什么?我也没给你办什么事。”

“哎,就为昨天解放军进城的时候,您放了我们云标一码呀,要搁过去,您不得把我们孩子扔大狱去?”

他的话就是这样,怎么听怎么让人别扭。

马宽说:“你那小二还不该蹲大狱去?见什么偷什么,都跟你学的。”

乔占魁笑嘻嘻地:“我们小二是不地道,可我们老大好啊,是什么团员,我今儿才知道,好小子,给我露脸。”

他膘一眼周栓宝:“喝闷茶?心里不痛快?”

周栓宝忍着气:“我说老乔,你们爷俩得改改了,一天到晚偷偷摸摸,好看啊?共产党来了,这不怎么着的事都得改。”

乔占魁笑得更欢了:“共产党怎么了?我就听说共产党最恨给国民党干事的人。老周,你可留点神。”

说完,他哈哈一笑,走了。

周栓宝气得说不出话。

马宽过来劝他:“跟他治什么气?他这臭嘴你还―哎;我这火通条哪儿去了?准是老乔这小子,他追出门去。

周栓宝把剩茶泼在火炉身上,“滋”地,声,热气遮住他的脸。

同时,阴云也遮住他的心。

站起身来,懒洋洋地往外走,进胡同,回家去。仍然倒背着手。耳朵里听着2号院马宽和乔占魁高一声低一声地逗磕子。没留神,乎撞到门框上。

推开院门,眼前一亮。窗玻璃上那张“欢迎解放军”的标语仍然鲜红,耳边便又响起刘海山说过的话,一句一句的,都挺在情在理。可是,海山就能代表共产党吗?

又想起那个拉着洋车去警察局的主儿。

又想起乔占魁那幸灾乐祸的嘴脸。

改天换地。警察周栓宝琢磨这四个字,觉着沉得不得了。可不是,连天都要改,地都要换,何况人呢?

人在历史的变迁面前竟是如此无能为力。周栓宝文化不高,想不出这样的词藻,可发自内心的感慨却不折不扣是这么个意思。

是啊,你刚强,你肯干,你踏踏实实地活着不招灾不惹祸,可天变了,你就成了臭狗屎,你的刚强与本份就一钱不值。真冤。

更冤的是,这世道眼瞅着是会往好里变,这变化恰恰是包括你在内的老百姓们都盼望已久的,可偏偏你也许就没资格为这变化而欢呼。

你是那边的人。

你十有八九得入另册。

这天下是人家的人。瞧人家那拉洋车的,你还敢吃喝人家吗?今后你得听人家吃喝了。

周栓宝后悔,自己干嘛不早辞了这份差呢?干干净净地迎接解放军进城,也去喊“共产党万岁”,多踏实。

可是,阴差阳错,他没辞职。

当然也有原因。失了业窝窝头从哪儿来?哑吧妹妹挺着大肚子,可老实木访的妹夫被美国兵的吉普车撞成了重伤。人,总得吃饭。

再说,不知为什么舍不得这份职业。是干得太久厂?还是别的什么?

周栓宝心里特乱。

在心里特乱的周栓宝发愣的时候,太阳正悄悄地滑下西山去。那张标语在渐渐飘来的暮色中变得凝重起来。入城式早结束了,前门大街又该是美食和玩意儿的世界了吧?北平就这么活活泼泼地,全不管警察周栓宝心里多么烦乱地,进入了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