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栓宝当警察实属被逼无奈。

人生其实有许多被逼无奈的事情。只不过有时是别人逼你,有时却是自己逼自己。

那么周栓宝当警察是谁逼的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爸爸与妈同一天咽了气,伤寒。两具尸首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而哑巴妹妹只有十三岁,只会蹲在音晃里嚎哭。这,当然是很残酷的现实。

但周栓宝并不是非当警察不可,混碗饭吃的办法还是有的。比如说去拉洋车,或是接过爸爸的家什去沿街打鼓收破烂。当然这些活儿周栓宝不屑于去干,这些念头只是像风一样掠过他的大脑,便被他坚决地排斥了。周栓宝有文化,念过初中。他爸爸极想让他状元及第。拉洋车之类的下贱活儿自然被初中毕业生疏远。

那么去哪个机关谋份差事?或者去教书?周栓宝虽然心动,却知道这绝非他这个穷光蛋可以做到的。

这很令他悲哀,却也无可奈何。

这时他还并没有想到去当警察。北京人对“脚巡”这一行有种天然的蔑视和排斥,周栓宝并不例外。何况他爸爸活着的时候还常挨警察的棍子。

当那个最终让周栓宝当了警察的人一挑门帘走进周家时,周栓宝想到的还是去邮电局门口摆个摊儿,代写平安家信。

进门的这个人一下子改变了他的命运。就像船到河心,峭公在江心石上撑一竿,船便拐弯了。

人生拐了弯一切就都变了样。

周栓宝一下子从一个可能的准知识分子变成了一个警察。从此开始了他后半生的坎坷。

也真难怪有许多人相信宿命论,不然你怎么解释周栓宝的那一个人生的转折?这个人生转折到来时周栓宝自己并无意识。他十七岁,血气方刚,愣头磕脑,虽然读了十几年书,也仍然糊糊涂涂。看见进门的人,他只知道跪下磕头报丧,全不知面临至关重大的人生选择。

“哥呀,嫂啊,你们怎么就这么甩手走了呢!”来人揉着通红的酒糟鼻子,硕大的泪珠子叭嗒叭嗒地砸着地面。周栓宝陪着哭。哑巴妹妹又嚎起来。

“栓宝,”来人哭过一巡,突然就止住了,回头问栓宝,“你打算怎么办?”

“怎办?”周栓宝说:“让老人入土为安,然后……”

“然后你听我的。”那人的大手拍在周栓宝肩上,仿佛有魔力,把栓宝的心安宁下来,也让栓宝的大脑开始迷糊。他点点头,望着那人的红鼻头在沁出一层细汗。那人姓王,栓宝爸爸的拜把子兄弟。早先拉过车,卖过豆汁儿,后来当了警察。好喝酒,酒后爱吐真言,而真言吐过又常常后悔。

他掏钱安葬了周家二老,然后把周栓宝领到警察局。-

“挑份巡警吧,起码混出窝窝头来。”

周拴宝点头。心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比卖苦力强。

“这不是份好差事,可你要是把心放正了,也他妈不错。”

周栓宝又点头。心说就冲你对周家这份恩,不是好差事我也得1几。至于心正不正,这年头儿还真说不清。

走进警察局的大门,周栓宝想起了《水浒》,有一种逼上梁山的感觉:

他妈的。他对自己说:干吧。也许像王大叔说的,把心放正了,总会有份儿好报吧?

周栓宝就这样当了警察。

周栓宝结婚是两年以后,他娶了那王大叔的闺女,王淑兰。

也算是自由恋爱。小警察常上老警察家去,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姑娘。眉来眼去的,都有了那么点儿意思。有一天姑娘偷偷摸摸地织一双毛线手套,让当娘的看见了,便告诉了当爹的。老王揉着红鼻头儿问:“给谁织的?”娘说:“反正是男的。”

爹说:“我?”娘便撇了嘴:“美的你!去年她不是给你织过了?闺女大了,留人留不住心。”

这娘本是后娘,原就嫌闺女碍眼,竭力摔掇老头子聘闺女。

老王把话憋住没说,原想自己琢磨一下闺女瞧上谁了再找闺女把话挑明。可酒一下肚,话便搂不住。问闺女给谁织手套,王淑兰大大方方说是栓宝哥。老王愣了,全无思想准备,再想想警察的闺女能嫁给谁,左不过也就是警察。便点了头。

周栓宝踏踏实实娶进门一个俏媳妇。

新婚之夜,扫净炕上的花生、枣、栗子,新娘羞羞答答地解开了衣服,把一具美丽至无法形容的洞体展示给了周栓宝。周栓宝呆了,感觉一股火从丹田喷发,直直冲到脑「It,把一张脸烧得通红,也把一副十九岁小男人的身躯膨胀起来。他扑向王淑兰,一下把他的新人扑倒在崭新的红棉被上,然后便把大手往那颤巍巍的胸脯上按去。

王淑兰一激凌,翻腕拦住了男人的手。

“我得先问你,你能一辈子疼我吗?”

“能能。”

“我还得问你,我爸说过,你们当警察的常有人串八大胡同,你呢?”

“我没去过,今后也绝不去。”

“你发誓?”

“我发誓。”

“你不骗我?”

“我哪会骗你?我疼你还疼不够呢。”

王淑兰咯咯一笑,自己把自己的诱人之处送到丈夫手里,然后搂住丈夫的脖子,把自己沉入温柔之乡。

然而这对新人谁也想不到,绝对想不到,就在他们缝蜷之时,那位刚当了老泰山的老王,却因为急症发作而驾鹤西归了。

脑溢血。嗜酒的老警察大概早有高血压的毛病,然而那年头没谁注意这种病症。特别是一个职业要求他忙碌,生存也要求他忙碌的警察,头昏脑胀早成了家常便饭。

他就那么去了,天亮时他的躯体已经冰凉。脸上却挂着很愉快的微笑。聘闺女对一个父亲来说是一件人生大事,完成了这件大事他便彻底卸去了责任。

也许他就是这么想的。

可死亡和新生命的第一次播种偏偏选择了同一个夜晚同一个时刻,这种巧合会使人想到什么?

当第二天早晨噩耗传来时一对新人面面相觑,同时想到了他们昨夜第一次迈过少年与成人界限的那一时刻。那消魂的一刻,那激动的一刻,那幸福的一刻,却是父亲咽气的时候。

周栓宝的手脚冰凉。第一次目睹死亡是他自己的父母,那时只有悲痛,痛彻心肺,却淋漓尽致。而这次是第二次了,悲痛之外却有一种负疚,一种挥不去的自责与恶心。

他的眼睛和新娘的眼睛相碰,又迅速地互相移开。他们都觉得心虚。

这是惩罚吗?这是命中注定吗?在办丧事的过程中周栓宝总在心里这样问自己,越间越糊涂。

一个月,他没再碰妻子。

当一个月之后妻子再次投入他的怀抱时,他那稍稍平复的自责又陡然强烈起来,使他的强硬瞬间疲软,使他的勇气一下子消失在九霄云外。

周栓宝**了。

“这回你想去八大胡同也去不了了。”王淑兰含泪开了一个玩笑,这玩笑让周栓宝无地自容。

于是他真的偷偷去了八大胡同,他希望****可以治好他的病。然而他失望了。开始他是所向无敌的,可那妓女竟在他身下幻化为妻子王淑兰,于是他又开始自责,也同时开始退却。

他开始认定自己有罪。也许是上辈子做下的,也许就是这辈子做错了什么。只有罪孽深重才有今天的下场。

做错了什么呢?周栓宝想来想去,只有做警察。因为除了警察他并没做什么。辞职吧,去拉洋车。

拉车的头一天便挨了打。

挨了警察的打,挨了他过去的同行的打。

拉了个买卖去王府井。.刚在同升和帽店门口搁下车,那个警察就过来了:“谁让你在这儿搁车的?规矩懂不懂?”话音未落,棍子也砸在周栓宝的肩上。

火辣辣地疼。周栓宝被一下子打蒙了,竟不知说什么好。警察,这就是警察。周栓宝隐约听说过王府井有这么一位巡警,外号“一块钱”,说他专欺负拉洋车的,先打,后罚钱,张嘴就一块。他看着眼前这位,猜测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一块钱”。同时想向对方说,我昨天也是警察啊。

可他没说出来,因为说了也没意思。周栓宝此刻觉得警察是天底下最可恶最不得哥们儿的职业。他瞪着眼前这位,嘴唇微微颤抖,缓缓地拉起车来。

“别走!罚款,一块!”

这位果然是“一块钱”,周栓宝乐了,气乐了。他敞开号衣的大襟,拿出北京人的三青子劲儿,说:“打早晨拉到现在,就挣了三毛。还得交车份儿呢。要不,把车给你;要不,你带了我走。”

“一块钱”愣了。大概从来没人敢这么和他说话。他不知所措了。他晃晃手里的棍子,想举却没举。他望着周栓宝,眼珠一转一转的,大概在想主意。

周栓宝双手抱在胸前,等着。

这时又来了个拉车的,干瘦干瘦的一个爷们儿,挺精明的一双眼睛看人有点斜视。他拍拍周栓宝的肩:“爷们儿,走哇,前头有个俩人的买卖,一块儿跑吧。”周栓宝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是穷哥们儿解围来了。心里一阵感激。拉起车,他问‘一块钱’“走了啊?”

‘一块钱’刚要瞪眼,那个拉车的插嘴了:“干吗呀?难为我弟弟?”一句话竟把“一块钱”说傻了,说呆了。两辆洋车趁机开路。

“他怎么会怕你?"跑着,周栓宋问。

“他不是怕我。”那人神神秘秘地说。

“那…您贵姓?”

“免贵,肖东昌。”

“看样子您有道儿,警察都怕您。”

“有什么道儿?说有道儿只有一条,挺起腰板儿,大伙儿抱团儿,和他们干。”

“您这是……”周栓宝糊里糊涂,想刨根问底儿,又有几分敬畏。不知为什么,这姓肖的有点儿让人犯休。

“慢慢琢磨吧,爷们儿。”肖东昌一笑,加快脚步,跑过去了。

周栓宝却停了车,真的开始琢磨。他毕竟年轻,也有那么股子愣劲儿,琢磨来琢磨去,他觉得,他还得去当警察。

“一块钱”的那一棍子打通了周栓宝的思路,让他在某种程度和某种意义上开了窍。是,也许当这份儿四处得罪人的差事有损德性,可不当这份儿差就舒服吗?拉洋车卖苦力还挨打就痛快吗?一个大老爷们儿绝了后是很痛苦的事情,那么还得再加上一份窝囊和一份下贱吗?

不能说周栓宝的反思不是一种哲理。穷人造反往往都基于这种极朴素的思想。“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谁说没有道理?

周栓宝豁然开朗,一团闷气从胸膛里发泄出来,化做一阵痛痛快快的笑。

当警察去。当然不会像‘。一块钱’,这样霸道,却也绝不能让别人的霸道落到自己身上。那身黑制服代表不了尊严,起码象征了一种地位。

于是,周栓宝把洋车拉回车厂,连车份儿也不交,甩手走了。走到小酒馆里,要三两白干和一碟酱口条,一醉方休。

醉了,把一切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姓肖的就像小说里的大侠,来无踪去无影,和周栓宝是两个世界的人。

周栓宝歪歪斜斜走回家去,告诉王淑兰自己又要去当警察。

王淑兰叹口气:“随你。”

警察是重新当上了,但周栓宝却执意搬了家。说不清是为什么,反正不愿意让熟人知道他吃了回头草。

在新居这边,周栓宝也从不把那身制服穿回家。

他宁愿让新邻居们知道他是个做小买卖的。

人常常有这种复杂的心态和表现,干什么烦什么,可又离不开什么。常听见有人这样说:这行儿,真不是人干的。可过了许多年,他却还干着那“不是人干的”行当。

周栓宝却从不褒贬警察这个职业。他只是不作声,见谁都只是淡淡一笑。从再次当上警察之后,他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差事他是很认真的。巡街,说六小时绝不早回来一分钟,哪怕街上下雹子或是美国兵开吉普车闹事。他当警察这会)L北京已经有美国兵了。他虽然不敢干涉大鼻子的胡作非为却也敢怒目而视。

他有个搭档,叫李振国,比他小一岁,一个从通县来的乡下脑壳。这人有个从小青梅竹马的相好,因为穷让人给卖进了皮条营胡同的艳红楼。李振国伤心之极,成了个吊儿郎当醉生梦死的人,唯一的嗜好就是攒钱去艳红楼。警察的工资不要说逛妓院,随着物价飞涨连吃饭也成为问题。李振国便采取了抄吃抄喝占便宜的办法。

每天在巡街时沿途每个摊儿抄点儿什么,也许大概齐够再摆个小杂货摊儿了。有点儿好吃好玩的直接就送进了艳红楼。这样一个人自然被老百姓恨之入骨,周栓宝却觉得情有可原。真的,假如你老婆被卖进妓院你该怎么办?

周栓宝当然有时看不过去了也批评李振国:

“两棵白菜你拿它干吗?也给春莲送去?”

“白菜怎么啦?白菜不得花钱买?拿回去给嫂子包饺子,你看嫂子乐不乐?”

于是周栓宝便抱着两棵白菜回家。

王淑兰也真的很高兴:“还挺磁实,你也会买东西了?”

周栓宝没敢说这白菜是白来的。他的老泰山活着的时候虽然沾酒就失态,却是耿直无比,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为。老泰山是周栓宝当警察的引路人和榜样,周栓宝心里有数。

可白菜馅饺子还是吃了,也并没跑肚拉稀。周栓宝便对同伴的吃拿卡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我不拿。他安慰自己。

他和妻子的那种事儿仍然尴尬。搬了新家并没有解决什么问题,甚至没带来任何希望。两个人倒也死了心。周栓宝甚至想过给老婆找个情人,帮忙解决一下子嗣间题,人选都物色好了,就是搭档李振国。可他知道这是很丢人的事,成功了丢人,老婆要是拒绝了也丢人,便一直犹犹豫豫的,没有说。

王淑兰和哑巴妹妹天天抱着大盆给人家洗衣裳,累得半死,对于性欲也似乎极为淡淇。

生存是第一位的。国民党的政权正一天天地垮下去,老百姓最直接的感受是经济的崩溃。填饱肚子也让人绞尽脑汁,无数夫妻的夜晚都已变得不再激动人心。爱情是需要温饱做基础的。

周栓宝常常被派去阻止游行的学生们。’他这种最普通的巡警是没资格去骑大马抡棍子开水龙头的,他只配在胡同口劝劝那些去集合的学生:回去吧,别闹事儿。没人听也就拉倒。

周栓宝只是觉得生活越来越暗淡。

家庭,职业,时局,没有一样让周栓宝省心的。

天将傍晚的时候,周栓宝坐在东便门外的河岸上,看一只小木船矣乃而去,船后留下一道粼粼的涟漪,心里才会稍稍舒展一些。于是,他常常来这里坐。”

他只是坐在一段枯干的树干上。他的双手有时抱着膝盖,有时则揣在袖口里。他的神情是呆滞的。呆滞的神情使他看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衰老一些。

其实他才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的警察周栓宝在北京东便门外的河岸上想到了许多许多。他仿佛已经看透人生。有时,他会一个人笑起来,然后对自己说:

“就他妈那么回事儿吧。”

周栓宝的新家在耳垂胡同3号。这耳垂胡同在北京城里是个极不起眼的小死胡同。

这里原是一片空地。 日本人在的时候有人在这儿盖了四排日本式的房子,每排只有三间。加了院墙之后成为四个小院,四个院面对着一处大宅门的高墙,形成了短短的耳垂胡同。

1号住个叫马宽的光棍汉。他把院门由座西向东改为向南,他说:‘旧本人就是没规矩,盖房哪有冲东开门的?”这人是个很乐观的主儿,妻儿都去世了却一个人硬朗朗地活着。他的院门改过之后严格说已经不是耳垂胡同的范围,但约定俗成,这里仍被大家叫做一号院。马宽把它办成个小茶馆,起名“来福轩”。

2号院住着远近闻名的乔家。乔占魁和他那刚10岁出头的二儿子乔云标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们是小偷,也是因为乔占魁那尖酸刻薄的个性。他惯于什么话讨人厌就说什么话,什么事招人烦就干什么事,可偏偏奇怪的是,乔家大儿子乔云林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这大概是一种命中注定?

4号院不必多提,一个靠搜刮民脂民膏而脑满肠肥的税务局官员,总鼻孔朝天地在胡同里来去。

周栓宝住着3号两间房。另一间住了个修自行车的小伙子,叫刘海山。

刘海山在周家搬来一个月之后搬来。这个人白白净净,慈眉善目,见人不笑不说话,因此人缘儿很好。

.他搬来那天给周家送过来一包天福号的酱肘子,很有礼貌地向周家夫妇道了扰。王淑兰很喜欢这小伙子,掩掇丈夫和他拜了把兄弟,并经常为他缝缝补补洗洗测测,饭菜也常为他留出一份儿。周栓宝看着,只笑笑不说话。他没兄弟,刘海山让他有了一份兄弟之情的感受。

可是周栓宝没有意识到,这个刘海山在他未来的生活里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人生就是有许多事意料不到的。

如果人生可以意料也就会索然无味。

周栓宝不是没有发现这个刘海山有许多疑点。比如说,他有一股书卷气,这种书卷气是他那身破衣服所掩饰不住的。又比如说,那年月自行车还不普及,洋车一般车厂自己都会修理,因此一个以修车为职业的人就多少有些奇怪。但是周栓宝清楚这些疑点不说明此人是坏人,而说明他可能是另一类危险人物。这类人物的名字叫共产党。对共产党该敬而远之。

刘海山和所有靠卖力气吃饭的人一样早出晚归。不喝酒,不抽烟,晚上便关起门看书。一个穷人,看书也是很可疑的,周栓宝当然清楚这一点。

有一天夜里他起床撒尿,正碰上刘海山悄悄地开门进院。“干吗去了?这么晚。”

他随口问。“看个朋友。”刘海山答,手却背在身后。其实周栓宝已看见他手里是一捆纸,街上常贴的共产党标语那种纸。

周栓宝什么也没说。第二夭当王淑兰让哑巴妹妹给刘海山送去一碗面茶时,也没说。

没几天就发生了周栓宝一生中最惊险最危急也是最光彩的一件事。

他和李振国巡街回来正在办公室看报,有个和他熟识的警长进来和他们聊天、说着说着,他问周栓宝:“老周,你住耳垂胡同?”周栓宝说是,又问怎么了,那警长说:“今晚上加班,到你们那儿抓人去。”

周栓宝立刻想到是刘海山,不禁冒出一身冷汗。他含糊应了一声,把话题岔开,心却飞回了耳垂胡同。

要不要给刘海山报个信儿?这是他反反复复问自己的首要问题。

也许应该去。海山即使真是共产党,但人品不错,又是自己的结拜兄弟,难道看着他进局子?

可也许又不应该去。万一这事暴露了,砸饭碗不说,恐怕自己也得受罪。

可难道真就见死不救?

周栓宝越想越急,越急越想不明白。忍不住在心里极没道理地抱怨刘海山:你干吗非当共产党啊,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就这么晕晕乎乎地,他走出办公室,走出警察局,随手叫了辆洋车回耳垂胡同。下了车,也不给钱,准知道人家不敢追着要。还那么直眉瞪眼地,匆匆往家走。’乔占魁正在2号门口腆着肚子揉铁球,问了句:“今儿怎么弄这么身儿黑皮啊?”他也没听见。

见了正在补一条车内带的刘海山,他喘了半天气,才说出一句话:“他们今晚上抓你。”

刘海山的脸白了一下:“真要来了……大哥,谢谢你。我们内部出了叛徒,没你,我完了。”

“快走!”周栓宝只会这一句。

刘海山却发愣,皱起眉头想事。

“快呀!回头出不城了!”

“我先不能走,我还得再去通知一个人。”

“嘿!多慎一会儿可多一份儿险啊!”

“险也得这么办,我不能丢下同志!”周栓宝一愣,他一急,张嘴说了句他自己也没想到的话:

“那,我替你去!”

事情过去许多许多年,周栓宝还记得那几句接头暗语:

“先生,我买米。”

“买什么样的?釉米还是稻米?”

“我要那种粘性大的江米。”

“粘性不太大成吗?”

“不成。家里老人病了,想喝口江米粥。”

那天刘海山让他脱了制服去接头,省得招眼。还千叮泞万嘱咐地让他注意安全。他应着,却暗自奇怪自己怎么会冒出那么一句话?吃饱了撑的?犯迷糊病?不然干吗自告奋勇趟这道混水?

至于这件事在未来所产生的影响所发挥的作用,周栓宝没有先见之明,自然无从设想。

他只是像个傻子似的战兢兢地去了那米店,机械地和那个瘦高的米店掌柜说了上述的那几句话,然后便出来,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刘海山劝他这晚不要回家,免得特务们见到他竟是逃犯的邻居而引起怀疑。于是周栓宝便在街上胡乱地喝了碗炒肝吃了二两包子。然后,他便又到东便门外的河岸上去闲坐。

那是一个盛夏的夜晚,河岸上的杂草蒸腾着湿乎乎的热气,饥饿的蚊子像飞机般地向周栓宝俯冲叮咬,使他根本无法安下心来思想。思维被疼和痒扰着,似乎也变成一只蚊子,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撞出许多血来,染红了河面上最后一点落日余辉。

耳垂胡同3号院的那间小屋从此空了下来。时局不稳,没谁想买卖房产或租赁房屋。周栓宝望着那黑洞洞的门窗心里也有一种黑洞洞的感觉。

19岁的哑巴妹妹出嫁了,嫁的也是个警察,周栓宝亲自保的媒。

爹妈不在,当哥的不能不操心。

哥操着心,也没有什么高兴的感觉。

一切都像护城河的水,仿佛没什么理由流动,可又不能不流动,于是便粘稠地蠕动,散发出一种腥不腥臭不臭的味道。

也许真该改个世道了。有一回偷看了共产党的宣传品,周栓宝对同伴李振国说。李振国什么也没说,摆弄着刚从烟摊上抄来的一只假象牙烟嘴。

嫁妹妹那天周栓宝亲自送亲,路过他匆匆去过的那家米店。店还开着,可粮食显然少得可怜。瘦高的米店掌柜自然不见了,一个阴沉沉的男人坐在门口,周栓宝一眼认出那是军统的人。

他不禁打个冷战。低下头,躲在妹妹的小轿后面,走过去了。

东单正在修飞机场,因为城外的机场已在共产党的手里,而城里的达官显贵们还有不少人没来得及撤走。妹夫家就在东单附近的苏州胡同,酒席间隐约可闻的施工声,使这场本已十分简陋的婚礼更加压抑沉闷。周栓宝喝了两杯酒就告辞,说要回局里值班。木纳的妹夫送他到院门口,呐呐地说:“哥,您慢走。”周栓宝愣了一阵儿,低声道:“好好待她。”

妹妹哑,却绝顶聪明,此刻便哭起来。周栓宝拍拍妹妹的头,转身走进暮色中了。

警察周栓宝的故事到此只是一个开头,或者说是第一段落。即将到来的公元1949年,像一把剪刀,把所有中国人的生活都剪成两段;又像一架破土的犁,翻掘着中国大地,把上面的翻下去又把下面的翻上来。许多年之后打开任何一个中国人的履历,1949年都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与里程碑。周栓宝当然也不例外,只是当他走在嫁妹之后的归途上时,和以往许多事情一样,却是一无所知。

1949年,周栓宝2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