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

我在我的小说《派出所》里曾经说过,看守所是公安局里最不招人待见的单位,被调去看守所与押犯打交道的,大多是素质较差、各部门都不喜欢要的人。甚至,一些犯了大小错误的民警,也被调去看守所,好像是一种惩戒。我的小说一发表,结果就招来了一大堆来自看守所民警的批评责骂。其中最严厉的次,就发生在今天早晨。

写东西的人是好开夜车的,我躺到**的时候已是今天凌晨一点。写东西的人又总是睡不好觉,编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情节老是在梦里蹦来蹦去,把睡眠搅乱。我正在梦境中和我自己打架,就听得我的房门被猛烈地砸响了。同时,一个粗哑的嗓门儿大叫:“开门!开门!”

门是我媳妇儿开的。大概她也吓坏了,不敢不开,也不敢问来者是谁,就听凭这人登堂人室,直扑我的床边了。我朦昽的睡眼前忽地一黑,一个大个子已经拍着我的床头嚷开了:“我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啊?你凭什么说我们看守所的人都素质差?你素质高!你素质高你写出这破烂玩意儿来?我告诉你,你必须向我们全体看守所民警道歉,不然,没完!”

我晕头转向地擦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努力看清来者。瞎,原来是他。

老江是我的“发小儿”,我们俩从幼儿园就是同学。他发火,我还真的不怕。

这个看守所的食堂管理员,从来发火就没人怕过。那些看守所的小民警,在他面前从来没个正形儿,胆子大的竟然敢在饭桌上捏着他的鼻子灌酒。

他还敢忿忿不平?他难道说忘了他的过去了吗?他难道说不记得他自己的屁股上还有屎呢吗?这个老江啊。

我慢腾腾地爬起来,边穿衣服边说叫唤啥?叫唤啥?你以为我怕你呀?”

老江立刻傻了,瞪着我说不出话。

老江刚参加工作时是派出所民警,外勤,管片儿的那种。他是个老实人。老实和笨,有时很像是一个事物的两种表达方式,我不愿意用第二种来形容老江,只好说他老实。在我的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留有我们五岁时的一个画面,昨天的事儿我也许忘了,可这个画面却清晰如故。我一闭上眼,就会看见老江那时是小江,小小江,看见他和一群花花绿绿的小朋友一起跳舞。我记得那个节目本来是没他的,不可能有他,谁也不会傻到拿精心排练的节目冒险。可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混到了演出队伍里,于是他达到了他彻底毁了这场舞蹈的目的。他的胳膊腿都是僵硬的棍子,他的动作完全和别人不合拍,他脸上的表情更是让人忍俊不禁的严肃认真。小朋友们笑得前仰后合,家长们笑得前仰后合,老师们先是惊愕,继而愤怒,然后也忍不住前仰后合了。整个联欢会笑成一团,形成了一个事先完全没有想到的欢乐**。江大柱,这个名字也由此在我们那一片儿居民区里成了一个快乐的符号。

这样一个人当管界民警当然是一种痛苦。这种痛苦不仅属于老江个人,也属于他管辖下的居民和有幸成为他的领导的每一个人。如果一个人笨,那么如果他了解自己的笨还好,因为他会知难而退,他会知趣地缩到一边,甘心当一个陪衬。怕就怕一个笨人不知道自己笨,反而认为自己是个满聪明伶俐的家伙,这就坏了,灾难就会降临到大家头上了。

老江就不知道自己笨。也许,他不是不知道,而是总怀着一点儿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干不好这干不好那,可也许民警这工作就适合自己?当管界民警有什么?见了老百姓嘴甜点儿,大爷大妈多叫几声儿,再多帮居民们干点活儿,搬个煤球白菜啥的。咱老江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力气。也许正是因为这么想了,他走向管界的脚步就是坚定的,甚至还有几分热情和兴奋。可是,江大柱同志根本想不到,一个有着百十户人家的管界里居然有着那么多的事情。谁谁家的婆媳不和,谁谁家的小子手脚不干净;谁家的孩子撒尿滋到了邻居晒的床竿上,谁家大姑娘晾在院里的胸罩丟了……老江迅速发现自己面对这一切暴露出了致命的弱点:笨,记性不好。他记住事情的最高记录是三件,再多就准会忘掉。如果用本子记,最多记下五件,多了也有忘的危险。而且,他常常会莫明其妙地记错事情,比如把张家的事写成李家的。这使他对笔和本子都产生了严重的不信任。

有一个关于老江的著名故事。

王工程师的老妈从江苏来看儿子,偏赶巧王工程师有重要会议,老江就自告奋勇替人家去车站接人,还热情洋溢地说人民警察爱人民嘛,你妈还不就是我妈。”结果,他倒是接回了一个老太太,可一张嘴的东北大茬子味儿王工程师一句不懂。工程师当场暈倒,晕倒前哭咧咧地问了老江一句:“你说我妈就是你妈,那,你把咱妈丢哪儿了?”

这个可怜的笨人就这样在他的管界里痛苦而绝望的忙碌着,继而陷入严重的被动。老百姓们怨声载道了,一次次的投诉也使所长们开始头疼了,于是痛下决心调老江去管后勤工作。而就在让老江交接工作的过程中,出事了。

在老江的办公桌抽屉里,有着一堆杂七杂八的赃证物,有现金,也有手机、香烟、刀子什么的。派出所民警平时总会办一些小案子,抓个小偷、处理个打架等等。案子初审完了,这些赃证物就该随着案件记录移交。当然,不交或者迟交的事儿在忙忙碌碌的派出所也常有,有时候就是一盒烟半瓶酒的,谁也不太往心里去。但是,聪明谨慎的民警都会有一本账,谁来查也说的明白。可傻老江不懂这些,交接工作时这就成了麻烦。接他工作的民警说这么着我不能接,不明不白算谁的?”所长就说那就搞清楚吧,可这一搞,老江就说不清楚了。

现金少了三百多。有个盗窃案本该收缴了一根金项链,也没了。老江指天指地地发誓说自己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在所长面前大哭了好几场,可没用。他就这样一下子被踢到了看守所。

我曾为这事儿和老江原所在派出所的所长聊过,所长说:“说真的,我们也不相信老江会私吞赃证物。谁还不了解他?不说别的,老江是我们区里的义务献血标兵,年年义务献血。有这样觉悟的人,他会干那种事儿?可是,东西就是找不着了,他平时既没有账,抽屉也上锁,所以说不清啊!”

我说那你们不会多为他说几句好话呀?”

所长说说了,能不说吗,都是十民警的,能看着他倒霉?可是,东西确实没了,谁也不好说呀。说实在的,调看守所就够照顾他了,真要按私吞赃证物说,他还能穿这身警服?”

我只能承认,所长说的对。公安机关有严格的纪律,大家再同情老江,也不可能对他网开一面。

那是三年前的事。三年来,这家伙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了,他不再参加任何公共活动,连警校同学聚会都不去。三年了,我没再见过他,他的一些情况,包括被小民警们灌酒,我都是听人说的。我还听说,这家伙在看守所坚决不再碰任何与案子、人犯有关的东西,预审室、物证室这种地方绝对不进。而今天,他却突然为了我的小说而出现在我面前,冲我大发雷霆。这个江大柱,看来真是急了。

这么想着,我心里多少有点歉意。

“算了吧,”我对老江说,“你别生气,我也没别的啥意思。小说嘛,瞎编而已,你就当我胡说八道。说说你吧,你这几年干的如何?”

他看看我,闷闷不乐地说:“还能如何,好好干呗。唉,我们看守所昨天跑了个人,大伙儿正闹心呢。你倒好,往我们伤口上又洒了把盐。”

“跑人了?跑的什么人?咋跑的?”我只好岔开他的话,问他别的。当然,看守所跑人是件大事,也确实一下子吸引了我。

“唉,说起来都新鲜,跑了个女的,还是……。”

“啥?跑个女的?”这下是我真的大吃一惊了。

其实看守所应该也算是公安局里的一个重要部门。公安局一天到晚抓人办案,抓到的人就都关在看守所里。这么说,也许老百姓们会以为看守所就是监狱,其实看守所和监狱完全不同。首先,主管部门就不同,看守所是公安局的下属单位,而监狱归司法局管。其次,更重要的,监狱押的是法院判过刑的已决犯,而看守所里关的人就复杂多了,它大致包括了以下几种成分:一、正在被审理的未决犯;二、因轻微违法被判刑事或行政拘留的人;三、个别法院判了刑,但刑期很短,快要释放了的人犯。这里的人犯思想状态和监狱中的犯人完全不同,监狱中的犯人已经被判刑,基本上是死了心的,一天天数日子就是了;可看守所里的人,特别是末决犯们,哪个不想和公安局耍心眼逃避打击?自残、自杀、逃跑、内外勾结……民警们稍有疏忽,这群家伙就会钻空子闹事。

所以,看守所民警的工作其实也很重要。而且,他们最怕的是跑人,因为跑一个人就给社会增加了一份危险,敢于从看守所脱逃的人肯定不是省油的灯。跑人也意味着他们的工作没做好,年终奖就要泡汤,他们的面子也没处放。他们尽管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大小毛病,可他们也是警察,他们有着很强的荣誉感。

但是,这次跑掉的女人,却叫人真的感到意外,因为她是最不该跑的一个。

她是被法院拘留的,算是寄押在看守所。她是因为长期拒绝给住家小区物业交纳管理费,被物业公司给告到了法院。法院去她家强制执行收费,她却和法警撕扯起来了,这就给她自己找了麻烦,被法院毫不留情地关了进来。她之所以敢这样武力抗法,跟她的身份有关,她是我们公安局另一个分局的民警,刑警队内勤,她错误地以为法院不会对她怎么样。

其实她一进来就悔断肠子了。她在看守所里呆了两天,住在特意为她准备的单间里,却一直在哭。她的事儿在我们公安局是地震级的大事件,全局上下议论纷纷,倾向性的意见是法院太孙子,哪能这么不给公安局留面子呢?都是兄弟单位啊。据说市局领导紧急约见了法院院长,没敢提抗议,只说这事儿闹到了这份儿上,下一步咋办?法院院长先慢条斯理地出示了一堆照片、询问记录啥的,说明他们拘留女刑警的行为是合法的,“她把我们法警的脸都抓破了,不能不拘呀”,然后才说人在你们看守所里,你们看着办吧,算是给了公安局一个台阶。这样,局领导们研究,关她三天,也就是了,至于下一步,再说吧。可没想到,两天刚过,她在放风的时候跑了。

看守所跑了人,第一被追查的,肯定就是看管人犯的民警。

负责看管女刑警的,是小田。

小田这个女孩子挺有意思,我最初认识她是在市公安局组织的一次文艺汇演上,她们分局出了个合唱节目,她是报幕员兼领唱。坦白说她歌唱得一般,也就是~拉01的水平,可她举手投足的派头很专业,人长得也挺喜兴,就显得很突出了。喜兴是本地老百姓的一种说法,形容这人不算漂亮,可眉眼不招人烦。小田是个娃娃脸儿,眼睛不大,可总笑眯眯地向下弯着;嘴呢,有点儿大,可不厚,很轻巧;脸蛋上还有两个似有似无的酒窝儿。在看守所,这个丫头就算是所花了。

所花这回捅了娄子。据她说,她当时陪着女刑警在院里溜达,她们还一直在聊天儿。她说女刑警这事儿办的实在不合算,这简直就是身败名裂了。女刑警就眼泪汪汪地说:“可你知道我们那儿的物业多差劲吗?我们家下水管堵了三年了,动不动就泛滥成灾,楼上的屎尿都会从我们家的马桶里返上来,恶心得没法说。可他们,从来就没认真修过,还说没办法,要不然你忍着,要不然你搬家。你说我凭什么要给他们交钱?”小田就默然,无话可说,心想,那你也别把法院的人得罪了啊。后来,她内急,想上厕所,就让女刑警一个人在院落里等,结果就……小田咬牙切齿地说:“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嘛,抓住她,我非给她两下子!”

女刑警身手很利落,而且看来蓄谋已久。她当时就直奔后院,把墙角放着的一架梯子立起来,攀上伙房的屋顶,冉爬上墙头,然后跳出去了。

老江告诉我,所里对小田上厕所的说法是有怀疑的,有人甚至认为是小田把女刑警给放跑了。但是大多数人的看法是小田没上厕所,也不会私放人犯,她肯定是被电话给缠住了。小田是个有名的狂热的电话迷。

那她为什么要回避打电话的事实呢?老江说:“唉,怕人说她不安心工作呗,人有点儿模样儿,心就高,老想搞艺术去,准是又和啥导演什么的扯淡来着。”

我不禁笑起来:“就算她是咱们公安局的局花,她也不是搞艺术的料啊。我还不知道她,爸爸是局里的老民警,妈就是郊区的农民,种菜的。全家也没有一点儿文艺细胞呀。”

老江看我一眼,说别以为就你行,你不就会写点东西吗?就算别人不行,你也不能不让人家想着自己行。别太自私了。”我哭笑不得,可这家伙的话也真让我有点儿不知该说什么好。我突然想到,这也许就是老江自己的心声啊。也许再笨的人,自己心底深处也有着一点儿愿望呢。面对着这样可怜的小小愿望,嘲笑也许就真的是一种自私。

我只好不吭声。

想想小田,对艺术的憧憬也许就是从小的一个梦,这个梦在人们有意无意的鼓励和愁恿下慢慢地成了不切实际的一种追求。像小田这种女孩儿,在公安局这种单位是很受宠爱的,大概常常会有人说小田歌唱的这么好,当歌星去吧。”就说我,那年在文艺汇演的后台也顺嘴说过这样的话:“小田呀,你应该好好学学发声。找个老师,好好练练。”当时这小丫头的眼睛就乐成一条缝了。

人之间所谓的鼓励,其实就是这么不负责。

那次搞文艺汇演的时候小田还是内保科的内勤民警。就是因为一次旷工,她被调到看守所。据说那次是她有个朋友,说认识个省城教声乐的老师,小田便缠着人家跑了趟省里。调到看守所小田当然不高兴,可也进一步坚定了她向艺术领域发展的决心,她索性把这当成她人生的第一目标了,工作自然就有点儿吊儿郎当。她开始频繁地向演艺圈出击,渐渐认识了不少演员、导演、主持人、歌手什么的。我们这儿是个小地方,上述艺术家也就多是些三流货色,甚至不人流而只是好吹嘘而已。三流货色的架子并不见得小,吹牛皮的人更是会把自己抬得很高。小田跟这些人厮混,脑子一天到晚便是晕的。在某部从没播出过的电视剧里露了一脸,演了个跑过镜头的村姑,她就又下决心要当影视歌三栖明星了。

平时所里从没敢拿小田当个全劳力用。她被安排在一个较强的班儿里,基本上就是随大流,干点儿打杂的活儿。也就是因为所里这回实在倒不开人手了,又考虑到女刑警不会出什么事,才敢让小田这样的负责单独看管。再说反正就三天的事儿,一晃也就过去了。可谁也没想到,这一晃就晃出毛病了。

看守所所长,也就是我在《派出所》里说过的那位倒霉的、因得罪了人而调到看守所的所长,呻吟般地说:“我这是走了什么背字儿了呀,从派出所到看守所,我咋就赶不上一件好事儿呢?”老江告诉我说,所长说这话时,小田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看样子,她当时想说什么,可没说出来,转身就跑出所长的办公室了。老江说这个丫头呀,也该吸取点儿教训了。”

我说人往高处走。换一个角度想想,小田想搞艺术也确实没啥错儿。”

老江就又瞪我一眼,说话是对,可责任心呢?民警的责任心呢?咋说,她也是民警呀。不干了,也就罢了;可既然还干着,就不能大撒把。”

我笑:“你看你看,我说小田没艺术细胞吧,你说我自私;我说她搞艺术没错儿,你又这么说了。看来,你是两头堵我,不让我说话了。你呀,还是心里记恨我啊。”

憨直的江大柱同志被我说呆了,他瞪着我,半天才说我们看守所民警不容易啊,人犯关上十天半月的走了,我们呢,这辈子就许出不去了。你没这感受,你不懂。可是,我知道。”

他的话有点风马牛不相及,可是,不知为什么竟让我有点儿感动。老江的责骂和女刑警的脱逃,让我对看守所产生了兴趣。

老江说的有道理,一个人犯进了看守所,不管最终受到什么样的刑罚,他总有出去的时候。而看守所民警则不然,在这儿工作也许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到退休才会离开那空气污浊的监区通道。因此,从来就没有谁愿意主动来看守所工作。其实,这也就是领导们总有意无意地把些犯点儿小错的民警调来看守所的主要原因:你既然犯了错误,你就要接受后果,调你去哪儿你也无话可说。

在和每一个调往看守所的倒霉民警谈话时,聪明的领导都会说:“到那儿好好干,过个一年半载的,干出成绩了,我再把你调出来。”谁也明白,这话大多是不算数的,出于种种原因,调进看守所的人很少会再调出来。但是,心情暗淡的时候听这话多少是个安慰,说的和听的都不会太较真儿。

一个又一个沮丧的民警到看守所报了到。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被打人了另册,走进看守所的大门时他们都会暗自痛下决心,要对得起自己身上的这身警服呀,要让别人看向自己的眼光从蔑视变为敬慕啊。也正是因为这种普遍的心理,领导们其实并不担心看守所会出什么大事儿,他们知道,人犯再狡猾,也是网中之鱼。对付他们,看守所的民警只会比别人付出更大的努力。

可是,我总觉得,换一个角度说,看守所出事又是一种必然。因为所有关押在看守所里的家伙毕竟都是龇着牙的狼。因此,看守所民警只能睡觉都睁大着眼睛,时时保持着高度警惕。这其实也是大家不愿去看守所的另一个原因,谁也不愿意头上总顶着雷。看守所民警,其实也真的不容易。

我在看守所办公室领了出人证,通过武装民警把守的大门,向监区走去。一边走,我一边就突然地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也是在看守所工作的哥们儿。要说起来,这家伙的经历还真的有点儿传奇色彩呢。

老范曾经是个刑警,很特殊的刑警。他是公安局内外都很少人知道的神秘的509分队的成员。据说这“509”成立于1950年9月,断断续续地存在了几十年,20世纪九十年代初才被取消了编制。“509”的人你在公安局的办公室里是见不到的,甚至,你在公安局的工资表上也找不着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公开身份可能是蹬三轮车的,也可能是商店的售货员,是某个单位里的普通会计,甚至是街头无所事事的小混混。他们是一支秘密部队,他们像水一样地渗透在我们这个社会的各个层面里,为公安局搜集着种种的情报和消息。据说,他们是立过无数卓越功勋的,可我从来就没在政工部门找到过他们的事迹材料,他们是无名英雄。可他们的结局是充满了无奈的,因为时代的变化,他们的种种掩护身份渐渐退出这个社会的主流了,成了可有可无的阶层了,他们的作用也就越来越小了。谁还相信一个蹬三轮车的会掌握点儿金融诈骗的线索?谁还指望一个街头小混混能和黑社会的头面人物搭上关系?“509”渐渐没活儿干了,到了1992年,他们只能解散。老范和他的战友们只好无奈地回到他们为之服务了大半辈子,其实却很陌生很隔膜的公安局。

老范七十年代参加工作就在“509”。这支队伍解散后,他先是在派出所当内勤民警,后来才调到看守所。他当年在社会上“混”的时候是以一个民间摔跤高手的身份跻身于三教九流的,所以他有一副好身板,可也有一种“下九流”的生活作风和语言习惯。他喜欢抽浓烟喝烈酒,警服从来不扣紧扣子,大敞着衣领。他坐在派出所的接待柜台后面,总横着眼睛看人,他说是在摔跤场子上这样习惯了。他也习惯晃着膀子走路,而且一张嘴就是脏话,还好和派出所的小警花们开一些荤腥玩笑。总之,他一点儿也不像个警察,竟完全是个流氓的形象。这样一个老范当然引起了全派出所的反感,所领导班子成员集体到分局找局长要求把他调走。老范听说之后,冲进所长办公室,把两枚奖章摔在桌子上,大骂:“老子出生人死的时候你们过门坎儿还蹭鸡巴呢,跟我玩这些哩格愣?啊呸!”得,这一下子就撕破脸了,他也就没法在派出所呆了,就只好悻悻地来看守所了。

老范来看守所报到那天我正好在这儿采访,我有幸亲眼目睹了他老人家的光辉形象。他是个墩实个子,太墩实了,头和脖子就一般粗;宽肩厚背,天热,就只穿了一件背心,露着两膀的疙瘩肉;腿习惯性地有点罗圈儿,一拐一拐地走进办公室,横眉立目的。当时,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看着他有点儿发愣,不知道说什么,他就环顾大家一周,然后冷笑一声说:“怎么着,我他妈的是老虎?”

老虎从此就关进了牢笼。看守所是上二十四小时班歇两天,说起来很轻松,其实干长了就会觉得很劳累,是一种违反人的正常生理习惯的作息方式。何况那上班的二十四小时还要保持高度的警戒。我记得,几个月后我再见到老范,他已经有了黑眼圈儿和眼白上密布的红丝。我记得当时我还劝了他几句的,我说:“老范,别着急,工作总得慢慢适应的。”他瞪了我一眼,说我还就不信了,我姓范的会栽在看守所。”他的话总是带点儿江湖气,我和他有点儿对不上话儿。

再后来,老范的消息就很少听到了,他仿佛渐渐淹没在规律而乏味的生活里了。看守所本就是个相对封闭的小环境,信息比较闭塞。偶尔,我也会想起老范,想起这个浑身是刺儿的家伙现在大概是老实多了吧?

去年,我得到一个很令我吃惊的消息,老范当官儿了,他现在是这个看守所的政委。当时我就想,有机会我得见见他,我得看看这条江湖汉子是咋当政工干部的。

现在,机会来了。沿着长长的通道,我正走向范政委的办公室。

范政委正在门口站着,冷冷地看着我。

他瘦了。尽管穿着春秋季警服,我仍然可以看出他那满身的疙瘩肉早没了。但他的精气神却仿佛没变,两个大眼珠子仍然那么虎视眈眈。他明显地对我很冷淡,只寒暄了几句就没话了。我说老范,你是不是也对我的小说有意见呀?”

他看我一眼说啥球小说?我从来不看那玩意儿。”我的脸腾地就红了。我只好强笑着说:“你看你,都当政委了,还球啊球的。”

他又看我一眼政委怎么了?政委就该一天到晚地绷着?那是装蒜。”他见我又要说话,就一摆手,“别扯淡了,你说,你干嘛来了?我这儿跑了个人你就来,我这儿不出事儿你们谁也想不起我来。”

原来他是以为我冲跑人的事来的。我忙解释说,我没带任何米访任务,就是来看看。

他似信非信,脸上软了一点儿,说:“那我让食堂备点儿酒,回头咱们喝喝。”

我忙说:“你忘了‘五条禁令’了?”

他一撇嘴:“我好歹是政委啊同志,你以为我就那么点儿水平吗?我说的是晚上!笨蛋!”

他骂我笨蛋的时候眼睛里有了点儿笑意。我很熟悉这种笑骂,基层很多干部都这样。我忽然就想:这家伙,还真像个政委了。

“我也不敢多喝了,”他又说,“血糖高。妈的,没听说过还有这种病,血里边有糖!”

老范告诉我,不管怎么说,先把跑了的人弄回来是最重要的。女刑警跑了之后,他们恍然觉得,开始大家认为她不会出什么事儿是错误的,他们的分析完全错了。女刑警肯定会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是致命的,她已经被自己逼上了绝路。所以,她完全是会干出点儿不计后果的事儿来的,她的逃跑就是明证。她逃脱之后会干什么?大家想来想去就觉得不寒而栗。所以,所里派出几队人马,力争尽快把她找回来。

老范说的时候没说“抓”,而说的是“找”。我理解,这是警察对警察的一种复杂情感。

“现在有消息了吗?”我问。

“还没有。”老范摇头。

我又问:“那小田呢?”

老范一听就有点儿上火:“那丫头还能怎么的,我跟她说了,找不回人来,你自己找地儿调走,我要留你我是茄子!”他点上烟,“她和李枫老师一个组,这会儿可能正在大街上转呢。”

“李楓老师”这个在看守所并不多见的称呼,让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瘦高个儿的女人形象来,我恍然想起这个被称为老师的女子我也是认识的。我刚张嘴要问一下她的情况,门一开,冲进一个小警察来,满脸的紧张。

“政委,不好了,三号有人被打了!”

老范一听就蹦起来:“谁?谁打了谁了?”话音没落,也不等小警察回答,人巳经窜出门去。

我想:完了,又出事儿了。

老范在前面一拐一拐地快步走着,我跟在他后面。我知道,看守所里常常会有殴斗事件发生,民警们稍一走眼,哪个胳膊根儿硬的家伙就会在号里逞一下凶。也许就是为了一寸睡觉的地盘儿,也许就是抢菜桶里的一块肉,他们处理问题习惯于动拳脚。我们拐过一个通道,就看见一间监号门口站着个委琐家伙,哭丧着的脸上有块红肿。

“谁干的?”老范冲到门口,厉声喝问,声音像打雷,我看见屋子里的人们直眨眼。

委琐家伙哭咧咧地说:“报告政府,我错了,没人欺负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

小警察叫起来哎,你怎么”

那家伙还在磨磨叽叽地说着:“是我错了,我想出来透透风,就编瞎话儿”

监号里有人偷偷地笑。

老范的大眼珠子向号里一扫,笑声立刻没了,所有人都和没发生任何事一样,正襟危坐,脸上毫无表情。

老范的脸上也没有表情。他对那家伙喝斥道:“你找死是吧?你以为我们都是让你耍着玩的?”

小警察气愤地叫道:“你刚才还说是被人打了,现在又翻了,你”

老范拦住他,说行了,甭跟他叫唤了,送他上医务室,给他弄点儿红药水儿。记住了,他今后再敢这样,我就告诉法院他认罪态度不好,给他加三年!”

屋子里又有人笑了。小警察气恼地一推委琐家伙快走!”我们也转身往回走。我小声问:“你真以为他是自己摔的?”老范瞪我一眼说我傻?走,你跟我上趟医务室。”

我们和那委琐家伙脚跟脚进了医务室。一进门,老范劈头就说:“嘿,现在这儿都是警察,你就甭装孙子了,说吧,怎么回事儿?”

那家伙正呲牙咧嘴地让大夫在他脸上擦红药水,两只眼睛贼溜溜地转,不说话。

老范倒乐了:“不说是吧?成。小刘,回头把他扔回去的时候你就当着他号里的人说一句,就说政府对他反映的事儿很重视……”

那家伙一下子就蹦起来了:“别!那我就死定了……”老范说:“那你就甭费唾沫,该说什么赶紧说!还明告诉你,把你搁那号里是老子故意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和法院耍心眼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大轴子是什么关系吗?大轴子一看见你心里就毛了,他天天逼你,不让你交代,你一动摇他就揍你个龟孙子。这些,老子心里明镜似的!”

委琐家伙的脸由红变白,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警察们,嘴一张一合的,哈拉子在嘴角挂出老长一条。

老范皱眉擦擦嘴!傻子似的。”

刚才还气得鼓鼓的小警察这会儿乐坏了,他兴灾年祸地在一旁敲锣边儿傻了吧?他还以为天底下就他聪明呢。七委您说的对,回头我就把他送回去,让大轴子当时就明白,这小子招了,还不是一般的招,是都招了。”

委琐家伙咧嘴哭了:“我这回是真错了政府,政府饶我这条狗命吧……”

老范看也不看他,对小警察说:“弄完伤,带他去询问室,做好笔录。”

小警察回答的别提有多响亮了是!您放心吧。”

我们走出医务室,老范哈哈地笑了出来这回,我看法院还怎么说。我告诉他们这俩小子可能是同伙,他们还半信半疑的。这回,这起抢劫案算是落了听了。”他转脸看向我,脸上的笑容又没了你还说我们素质差,你说,我们他妈的差哪儿了?这案子搁你试试?你哭都找不着坟头儿!”

原来他还是看了我的小说了。这家伙,心里闷着气儿呢。我只好陪笑说行了行了,我知道我那话过了,我道歉,成,吧?”老范却仍然绷着脸:“不成,你今天晚上非得在我这儿喝趴下了,喝得找不着家了,我才算正式接受你的道歉。”

我叫起来:“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嘛。”

“谁要你的命了?你的命不值几个钱,白给我都不要。”范政委仍然那么一拐一拐地走,脸上有着几分得意,“晚上,我让李枫老师陪你喝,你们都是知识分子,说得到一块儿。我他妈的是大老粗,耍这帮号里的家伙行,和你们知识分子斗心眼儿,我认栽。”我无可奈何地笑了。这个政委,还是有点儿与众不同。

晚饭开始的时候,李枫款款地走进饭厅,旁若无人地坐下了。

其实她认识我,可此刻她就好像没看见我这个人似的。我也不理她。我多少知道点儿这个人的脾气,她怎么着我也不会太计较,因为我知道她可能根本不懂这些人情世故。

正给我倒酒的老范一扭脸看见她了,招呼道:“李老师回来了?来来,认识咱们大记者吧?”

我说我认识李老师,李老师不一定记得我了。”

李枫这才看看我,说:“是你呀。你怎么上我们这儿来了?”我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我身边一直忧心忡忡的所长先抢着问她怎么样,有线索吗?”

李枫慢腾腾地说:“她在本市的关系差不多我们都找了,都说没见到她。她妈哭得死太活来的,看来是真不知道她的下落。她老公出差了,也没在本地。”

所长坤吟一声:“真他妈的急死人啊。”

老范说虱子多了不咬,账多了不愁。所长,你刚来时间不长,慢慢你就习惯了。甭急。”

李枫也说就是。所长啊,她跑是她犯错误,和您有什么关系?跑就跑了吧,等她后悔了她没准儿还自己回来呢。”

说实在的,她这话说的是真不着调,所以,根本就没人理她。而她也不在意,自顾自举起筷子,在桌子上巡视了一圈儿:“怎么没让他们弄点儿肉皮冻?”

这就是李枫,一个一点儿毛病没有可又好像一身毛病的女人。

李枫确实当过老师。她一进公安局是分配在警官学院教中文基础课。她是正经的大学中文系毕业生。

我认识她是因为有一次她想调动工作。一个朋友找到我,说警院有这么个教中文的老师,不想吃粉笔灰了,你这儿不正缺人吗?她很适合的。我听了她的基本情况,也觉得她还真的很合适,就答应让她来见一面。于是,我在一天上午就见到了李枫。说实话,一见面这个女人给我的印象就不太好。

她是个瘦高个子,长的说不上漂亮,可也说不出哪儿难看,也就是说没什么特点,很平庸。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她不怎么说话,淡淡的,问一句说一句,说出的话也好像是敷衍,好像并不大积极的样子。我把单位情况介绍了,她也不再问什么,就那么愣着。这让我觉得根本不是她想来我这儿工作,倒像是我在接受她的面试。我就心里懒了,不太想管她的事,想这个人肯定在单位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儿。

当时我说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愿来呢,就给我写个个人简介。不想来也没关系。”她答应了。

后来,和我预料的一样,她就再没消息了。她这个人好像连基本的礼貌都不大明白。我打电话给那个推荐她的朋友说:“她可真够可以的,不想来没关系,打个电话说一句啊。”那个朋友也只有苦笑。

后来听说,前年公安局搞精简机关充实基层的时候,警院就把她推出来了。她被调到了市公安局,安排在治安处当内勤。听说,那次市公安局规定,所有充实基层的人都必须分配到一线去,她的安排是破了例了。治安处辛处长是研究生出身,对知识分子有点儿感情,听说了她的事就去市局政治部把她要到治安处了。辛处长说我们治安也是一线嘛,哪一天我们不在社会上转悠。”李枫被安排在治安处办公室,搞内勤工作,挺轻闲的。可是,不知怎么了,一年之后,她又被调到了分局,而且一家伙被分到了看守所。一个在公安局里应该也算是个人才的女子,就这样一下子跌到最基层了。

老范就在一旁起哄喝!喝!哪儿那么多废话,喝洒!”

我说:“算了吧,咱们少喝点儿,意思意思得了。我也不能喝。”

老范的大眼珠子一转,说你是不是觉着人没找回来,咱们这儿大吃二喝的有点儿没心没肺?”

这话说的倒让我不得不喝了。我知道,基层民警就是这样,他们表面的大大咧咧并不代表他们心里不沉重。有的时候,这种放松其实是一种掩饰,是一种长期重压下的自我调节和宣泄。

三杯酒下肚,老范甩开腮帮子猛吃了一通猪头肉,然后才点上一棵烟,打开了话匣子。

“所长啊,你甭老愁眉苦脸的。大记者,你呢,也别太拿这事儿当回事儿。人呀,得自己会给自己开心丸吃。”他抄过酒瓶子,给自己倒酒,“在座的,得我的年龄算最大了,老大哥吧,说说你们也有资格。人这一辈子,不会老顺利,老顺利就不对了’人就得磕磕碰碰的。碰见这磕磕碰碰咋着?哭?寻死?那还算人吗?我说啊,还就别当回事儿,把心放宽,扛着事儿走,哎,你还就过来了。”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给自己满上了。

所长苦笑着说老范呀,你说的也没错儿。可是,万一……”“万一怎么了?就说万她自杀了,我去市局背处分去。有什么呀,我老范反正也快退休的人了,背个处分还能把我怎么的?告诉你所长,我这一辈子,立功奖章有俩,背着的处分有仨!怎么的了?我不还是我吗!”

我问老范,你还背过处分?怎么回事儿?说说。”

听我这么一问,老范来兴致了,他又灌下一杯酒,伸出大手在我眼前晃着说:“第一回,我把个小子给揍了。那时候年轻气盛,丫跟我逗气儿,我急了,反正也是为了要口供,就抡圆了给了他个大嘴巴,打掉了他一颗牙!”他说得痛快,哈哈地大笑起来。

所长却苦着脸看他:“老范呀,您就甭安慰我了,这故事不好笑。”

老范瞪眼:“什么叫安慰你?我的事儿,我说着高兴!第二回,是喝酒的毛病。怨我,不该喝那么多,跑了个嫌疑人。我们把他扣在一个秘密点上,审了一天,晚上,累了,就说喝点儿吧。结果,我们俩人都没喝过那小子。那会儿特务的事儿我们509也管,那小子是个特嫌,一个劲鼓动我们喝。结果,丫跑了。”

李枫吮着筷子头问:“后来呢,抓回来了吗?”

所长只好说:“唉,借你的吉言吧。”

李枫却盯着问:“范政委,那你的第三回处分又是为什么呀?说说?”

“第三回……”老范说了半句,却突然收住了话头儿,“酒呢?酒怎么没了?”我发现,他的脸上不知为什么突然闪过一丝忸怩。

李枫当然看不出这个,还问:“说呀,范政委,我可想听听您的故事了。说吧。”

所长说话了:“李老师,您再警记者一杯吧,回头让他上局长那儿给咱们所说点儿好话。”

这明显是想把话引开,可李枫却不明白,还穷追不舍:

“说吧范政委,这儿就咱们几个,没人外传。”

老范干笑一声:“外传也没啥,陈芝麻烂谷子的……瞎,干脆说吧,我喜欢上人家的老婆了,鬼迷心窍啊。”

饭桌上一下子没了声音。着三不着两的李枧老题瞪着眼睛,说不出话了。我发现。她的眼圈慢慢地红了,虽然没流下泪来,却流出了一种沉痛,是压抑许久的沉流痛。

这倒真让我吃惊了。

那天晚上,我和值班的所长聊了半宿。

我在《派出所》里没透露所长的姓名,我只说了他的故事。所长挺感谢我,他觉得我把故事讲的很客观,觉得我是理解他的。在了的办公室里,他特意拿出珍藏了不知多久的好茶,我们就在茶的清香里,慢慢地喝,慢慢地聊。

喝着聊着,他叹了一口气。

“这个李枫老师啊,也真是的……知道我为什么拦着老范不让他说下去吗?我是为李桝好呀。老范没皮没脸的,没事儿,可他说出来的话,绝对是戳李老师的心窝子啊。”

我说:“你的意思是说,李枫也是……”

“对啊。她就是为这种事调到看守所来的。”

我立刻就想,当年她要调动工作,是不是也是为了这种事呢?

“这人,是个情种。”所长说,神情上很为自己别出心裁的结论得意,“林黛玉式的。”

我笑了:“这年头儿还有这样的人吗?”

所长倒绷起脸来有。真有。过去,我也不信,可现在,我信了。”

这么一说,我也认真起来。这个看上去很不招人喜欢的女子,竟有着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吗?

再听所长说下去,我知道了,原来,李楓爱上了市公安局治安处的小辛处长。

我说小辛那家伙当然值得女人去爱。研究生,公安局最年轻的处级干部,人长得也不错,在公安局也算是钻石王老五了。可是,李枫的老公也不是等闲之辈呀,我听说,他是作家,在圈子里很有名望呢。”

所长说:“作家算什么,现在的作家就有在家里坐着的本事了一对不住啊,我不是说你。”

“再说了,人一旦看卜谁了,会顾及别的吗?不会。人就是感情动物,没理智。要有,我这看守所也许早关门了。”

李枫是在去治安处报到的时候一眼就爰上小辛的。后来,她磨磨叨叨地和无数人说过当时的感觉。她说那真是一种触电的感觉,就觉得突然地从心里往外发麻,麻酥酥地一直麻到四肢,麻到脚心里。她当时就走不动了,眼睛就直了,辛处长和她说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她说,那天她的表现真是丢人,想想都脸红。

所长笑着说:“她还说,要知道有这样的故事,她那天就应该穿好点儿,不应该穿牛仔裤,太随随便便了,应该穿正装。”我也笑,问你咋知道这么清楚,是她和你说的?”

所长正色:“是,是她亲口对我说的。不仅对我,全看守所的人,她都给人家讲过这故事。”

我惊愕了。一个已婚女人,而且是一个穿制服的公安民警,这样坦然自若地讲她的爱情,是需要勇气的。

“她疯了吧?”半晌,我喃喃地说。

所长点头是啊,大家都觉得她是疯了。”

我们都不再说什么,就那么静静地端着茶杯愣着。

看守所的夜是寂静的。偶而,会有一个莫明其妙的声音在通道深处响起,沉闷,而且带着空洞的回声。每逢这时候,所长都会侧着脸,竖起耳朵,听着。

“老怕出事儿啊。我从调来那天起,就没睡过安生觉。”

话音未落,远远地,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像是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什么。所长就一激凌,紧张地听。

有人从办公室的门前跑过去了。大概,真是哪个绝望的家伙在监号里睡不着,就大喊了一嗓子。现在,是值班民警赶去查看。我知道,任何人一旦进了这里边,他的心情也好不了,能喊叫一下,也是宣泄。

李枫的到处诉说也是一种宣泄吧。人其实都是困在某种牢笼里的,所以也就都需要宣泄。

在后来的谈话里,我了解了李枫老师的故事。其实这故事也没什么新鲜的,多少爱情悲剧都是这样发生而发展的。不过,大概是由于李枫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性格吧,她的爱似乎比别人来得更猛烈而且不管不顾。

她很快和作家离了婚。作家当然是有风度的,没说出任何过激的话,他们就和平分手了。从街道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处于狂热中的李枫就直奔了治安处,怀着一颗激动而幸福的心去追求她新的生活。她是满怀信心的,她觉得她完全配得上她的心上人。他是研究生,可她也是大学本科毕业啊,而且,还是省里的重点大学呢。年龄呢,当然也相当,她打听清楚了,她不过比他大了三岁而已,现在时髦的就是姐弟恋呀。

而李枫却攥着他不撒手。她的眼睛那会儿是亮晶晶的,被爱情烧出不少的水分。亮而且湿润的眼睛直盯着小辛处长,一肚子的话就喷薄而出了。她说她爱他,她说她为他已经把婚离了,她说她希望尽快和他由同事而变成夫妻,她还说她会一辈子都爱他。她的话肯定说的语无伦次的,因为她激动,她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攥着辛处长的手心里都是冷汗。可她的意思肯定是表达得很清楚的,因为她看出小辛同志的脸白了,他几次想把他的手抽回去,尽管没**,可那动作是越来越坚决了。李枫当时手上是用足了吃奶的劲儿的,她觉得绝不能1上对方把手抽回去,那手一旦抽回去了就肯定象征了她的爱情的完结。她的手死死地抓着对方的手,她的心似乎都移到了那手上。小辛抽一下手,她的心就战栗一次,就疼一次。她哇啦哇啦地说,不停顿,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说完了,就回过头来再说。就这样,一直说到有人进来,说到小辛处长坚决地把她推开了。

我默默地听着所长的讲述。我听得出,这一定也是李枫多次讲过的故事,因为那语气竟然不该是所长自己的。我很震惊。同时,我也想象得到,李枫的后来是怎样的悲剧。

谁会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强加于人的爱情呢?小辛处长肯定不会。他甚至会认为这是一种耻辱,他一定怒火中烧,同时后悔自己引狼入室。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

所长看看我:“不可思议吧?”

我说这真是个怪女人。我就奇怪,她是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的呢?”

所长想想,说不知道。人呀,就这么千奇百怪的。听说李枫的前夫也是个怪人,说他是作家,可谁也没见过他写东西,他还挺有名儿。可我就琢磨不透,这怪人和怪人咋反而过不到一块儿呢?”

“那现在这李老师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她说了,就一个字儿,等。”

这天半夜,看守所又出事了。

一个白天才被押进看守所的男人,半夜被发现上吊自杀。当然,他没死成。他是用撕下的衬衫布条搓成绳子,搭在窗户铁栏上企图结束自己生命的。当他刚刚流着眼泪把脖子钻进绳圈时,他的腿被人抱住了。每个监号里都安插有负有特殊任务的押犯,他们一般是所犯罪错较轻、态度比较老实的主儿,因此被看守民警们安排了秘密监视、报告的任务,我们叫这种人为“狱情”。他们监视的对象,一是认罪态度不好、随时会闹事儿的重犯,二就是这种满心绝望、有可能自杀、自残的人。这男人从撕衬衫开始,就已经在同号“狱情”的监视之中了。所长被值班民警叫起来,一脸的倦容。我们在值班室里见到了这个绝望的男人。

现在,我们在他身上只看到一种心如槁灰的绝望。

所长围着他转了一圈儿,然后给他倒了一杯水:“喝点儿吧。”

他不抬头,接过那水杯,哆哆嗦嗦地喝,牙在杯子边上磕出细碎的声响。

所长看我一眼,那意思是说:这人喝水了,就不会再想死了。没事儿了。所长是个平和的人,此时此刻就更显得慈眉善目的。他坐在律师对面,低声说:“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死?一个人死了,可就全完了,什么也没有了。”

律师不吭声,可是一下一下地擦眼泪,像个受委屈的孩子。

所长也不吭声。我们都不吭声。大家都看着那律师。半晌,所长叹口气,起身在律师肩上拍了一拍,然后就走出去了。

我也跟出来。我们在通道里走,脚步声不大,却引起了隐隐的回声。长长的通道在我们面前伸展着,暗淡的灯光里仿佛看不到尽头。

所长突然站住了,想了想又走回去,把值班民警从屋里叫出来:“你回头和预审那边说一下,这家伙心里肯定有事儿,让他们了解了解。”

我在一旁说还能有什么事?一个一向认为自己是人上人的人,一下子进了看守所,绝望呗。你想,要不是太顾及他自己的名誉,他能撞人之后跑了吗?”

所长想想,摇头也不一定这么简单。凭直觉,我认为他还有心事。”

我们又往回走。所长说:“你说的也有道理。昨天还人上人呢,今天就阶下囚了,是转不过弯啊。”他停了一下,又叹气,“你就说咱们这位女刑警吧,你跑个什么劲儿呢?明天一早儿,她本就该出去了呀。你说她想什么呢?”

我说其实就像你说的,和律师—样,心里有什么事儿。”他站住,看着我,愣愣地想了一会儿,唉了一声,继续往前走。我们回到他办公室之后,所长一口气灌下一大杯浓茶,搓搓脸,仿佛彻底地精神过来了。他趴在办公桌上,一笔一画地开始写当天的工作日志。边写,他边对我说:“老范这家伙,说得也对,慢慢地,我也就习惯了。看守所啊,和其他部门都不一样,两股劲儿。在这儿工作,得要个忍耐,得像一根橡皮筋儿,拉长了放短了都没事儿。盯夜班,盯吧,咱不怕熬夜;有人闹监,闹吧,咱也有招儿,压得住。我现在就想,也许我这后半辈子就在这儿干了,那也无话可说是不是?咱是警察啊,搁在哪儿也得好好干活儿呀。”不知为什么,他的话让我听得有点儿心酸。我说所长,凭你的能力,你在哪儿也能干好。”

他的话音刚落,老范就推门进来了,进门就嚷听说五号那律师上吊了?我说你们把他放下来干嘛?让他死去!我还就不信了,就那小白脸儿,他还真敢不要命?”

所长笑道:“你说错了,他这回是真不要命了。所以我这儿正和记者说呢,他心里一定还有事儿。”

我看看所长,问老范你不值班,怎么没回家?”

老范打个长长的哈欠,说:“回家干嘛?瞅着老太婆发愣?再说,万一要有点儿事我还得往回赶。”他抄起个茶碗,给自己倒了碗茶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然后就抓起电话,“老江?让食堂给弄点儿吃的啊!后半夜了都,饿呀。”

我听见老江的粗哑嗓子在电话那头答应着。这家伙,果然也没回家。

所长说你别折腾老江了,你不知道他又献血了吗?”老范吃惊地说:“又献了?我还说过他,你已经不是小伙子了,就甭逞能了。这个傻家伙!”

我说老江在派出所时就是区里的献血标兵。”

所长苦笑道就是这个标兵把老江给坑了。他那个一根筋的脑子,认准了自己必须永远是标兵,谁也不能超过他去。区教育局有个小伙子,才三十一岁,和老江献血的次数只差一回,老江就和他较上劲了。快五十了呀都,比人家大二十!你说这是图啥呀。”

我想说,也许这是老江唯一能向人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了,哪肯放过这机会呢?他是在用鲜血向人们证明自己的清白呀。我的嗓子眼涩住了,话没说出口。

门开了,老江走进来,脸色果然有点儿白,手里提两个篮子。他后边,跟着李枫和小田,她们真的也没回家。

李枫笑眯眯地说听说有夜宵,我们就来了。”

老范哼一声:“你的鼻子倒挺好用……小田,去值班室跑一趟,让小刘和小马轮着,也过来一起吃。”

小田应声去了,她清脆的脚步声在通道里一阵小风似的远了。

清晨,起雾了。浓浓的雾气在看守所的院子里弥漫着,让这个平时充满肃杀之气的地方变得柔和了许多。

刚起床,民警小刘就来报告,预审那边搞清楚了,自杀的律师老婆正怀孕,所以他在驾车撞人之后跑了,而现在,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没脸再见老婆和没出世的孩子。

“哼,”所长一边洗脸一边说,“这小知识分子就是脸皮儿薄,这就值得死?”

我说什么事就怕成了心结,成了心结就不好解。”

所长看看我,没说什么,走出去。我也跟上他走出通道。我知道,即将再次出发去寻找女刑警的几个小组,正在院子里集合。

所长简单地讲了几句话,主要是要求务必要把人找到。跑了人,是看守所民警的耻辱,要洗刷这种耻辱,就必须把人找回来。

他说完,政委老范站到了大家面前。

老范的大眼珠子挨个掠过每个人的脸,然后,突然冒出一句记着,她不是罪犯,她也是民警,是咱们的战友!”

我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肃穆了起来。

“警察也是人,不会不犯错误,可警察不是犯了错儿没皮没脸的小玩闹,警察的尊严是不能侵犯的!”

雾更浓了,浓得像奶油,沉重地压着每一个人的心。没人说话,大家默默地向大门走去。李枫老师,所长和老范政委,还有小刘,小马……我回头,看见食堂管理员老江正在伙房门口蹲着,他望着大家,满眼是一种希望。

武警战士拉开了沉重的大铁门,雾气被搅动丫,在看守所的大门口旋动。在雾气中走出大门的人们,都显得湿润而动作缓慢,像动画片里的人物。

迎面,浓重的雾中,也有人正走过来,一个人,矮个子,很瘦。两边的人都站住了,大家都突然意识到要有什么事发生。所长直勾勾地看着前面,嘴微微地张合着。

来人又开始走了,越来越近,面孔也渐渐清晰起来,李枫突然就叫起来了,声音有点儿变调是她!她回来了!我说的没错,她自己回来了!”

“真的,”所长喃喃地说,“她自己回来了……”

我的心怦评地跳。我知道来人是谁了,我瞪大眼睛看去,我看到浓雾里那个女孩子正怯怯地走近来。她还真是个女孩儿呢,矮小,痩弱,没有一点儿刑警的气势,竟像个稚气的中学生。这边的几个看守所民警都疾步迎上去了,他们围住了她,可没人说话,事情很突然,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还是老范,第一个向她伸出手去,他的手惊人的大,而且厚重、粗砺。一瞬间,女刑警的小手就消失在他的掌心里了。接着,那女孩子就哭出声来了我错了……”

小田扑上去抱住了她,使劲捶她的肩讨厌你!你吓死我了都!”说着,眼泪也就流了下来。

陪着女刑警回来的男人也走近了。这是个高个子男人,很稳重的样子。老范一眼看见他,立刻就庄重了起来:“刘处长!是您所长在我耳边低声介绍说:“省公安厅监所管理处刘海处长。”说完,忙迎上去,敬礼刘处,怎么惊动您了?”

那刘处长怜惜地看着女刑警,低声说:“这是我外甥女……”“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故事的结局就这么一下子在大家面前明晰了。还用说什么呢,还用问她去哪儿了吗?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每个人的喉咙都仿佛堵住了什么,谁也不说话。所长轻轻地叹了口气。

所长低声说:“可你不该跑……”

“我知道,”女刑警说,“可是,我什么也顾不了了,我只想到省里,到省公安厅去,去找厅领导,告诉他们,我热爱我的工作,我要当警察!”

她又哭起来了,哭得泪流满面。

“我想,说完了,我就回来……”

小田把她抱得紧紧的,似乎怕她又跑掉。她的泪也在流,和女刑警的流在一起。李枫拍着她们俩的背,眼睛红红的。

老范的嗓子有点儿哑谁说你不是警察了?我不是和你说过?有事儿扛着走,别乱分寸,别怕!”

刘处长点头老范啊,还是你说的对呀。我也告诉她,你要想当警察,当一个好警察,就要敢于面对自己的事儿,好事儿,错事儿,哪怕是见不得人的事儿,都得要面对。所以,连夜我就带她回来了。你们告诉市局领导,我相信,这回,这个傻孩子不会再办错事儿了。”

“谢谢刘处!”所长感激地说。

“谢啥,我也是从当民警干起的,什么事该怎么办,我都明白。”刘处长用手搓着脸,挺劳累的样子,“当年我在县公安局,刚当副局长的时候就管看守,我知道看守辛苦。这回,这孩子又给你们找麻烦了。”

老范忙说不辛苦不辛苦,她只要回来,我们就放心了。”他咧开大嘴笑着说,“刘处啊,我看您也累了,走,进去,我让食堂马上给您好弄点好吃的!”

刘处长笑起来我记得你们所的大米粥最好,还有吧?”气氛活跃起来了。大家簇拥着他往大门走,说着笑着,仿佛天开云散,一切都过去了。

只有我,没跟进去。我想,看守所的故事到这儿就该告一段落了吧?我也该走了。我抬头看看天,雾正悄无声息地淡起来,天要晴了。

好像应该交代一下后来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交代的。我说过,看守所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环境,这里的变化是缓慢而不易查觉的。现在,看守所的这几个人还一如既往地在所里工作着,所长和老范政委配合得不错,他们正齐心合力地往优秀看守所的目标而努力,这是分局领导给他们下的任务,也是他们自己的梦想。小田的恋爱公开了,对象当然就是同一看守所的那个民警小刘,据说小田是有企图的,她想以夫妻不能在一个单位工作为理由调离看守所,所以小刘对此有点儿意见,也有点忧心忡忡。李枫老师的爱情当然还没有结果,也许永远不会有结果,但她好像也不太在意,她就是这么一个莫明其妙的人。我的“发小儿”老江当然还是食堂管理员,也还在时常去义务献血。看守所在这一群人的管理下正常运转着,所以,也就没什么故事好讲了。